第30章 情爱几多哀,不得言语来。(1/1)
像是早有心灵的感应,他好似真的闻到了那梨花的香味儿。
一旁的太监有心阻拦,却被孟离身边的人拦住,只得一狠心,向皇帝所在的方向匆匆忙忙去了。这先皇后所在是皇宫里最大的禁忌,是任何人不得随意踏足的禁地。此事谁也担不起,拦又拦不住,只能请皇帝亲自前来了。
孟离冒着大雪推开了那尘封已久的宫院门,也就在那一刹,晶莹的雪花挟着透白的花瓣,吹落纸伞,拥了他满怀。
“不必跟。”他开口,身后的侍者立刻止步。
寒风一吹,他身后的门缓缓关上,面前是一棵高大的梨树,他觉得奇怪,世间怎么能有梨花树生的这样粗壮高大?
“人有千百模样,梨树为何不可?”
“谁?”孟离一惊,不知那句话是从哪里传来的。
面前的梨花与雪纷纷扬扬被风一卷,就显现出一人稳稳的坐在梨花树下。
那人一身月白的长袍,望向他的眼睛,像是别离了百年又重逢。
孟离无端觉得心惊,却又忍不住走近,“你,你是什么人?”
“小仙君,你在梦里见过我的,忘记了吗?”
坐着的人一双眼睛看着他,那里头的情绪温柔如水,又好似带了一丝哀伤。
孟离恍惚觉得眼前大概才是在做梦,这人是从哪里出来的?自己什么时候见过?
为什么觉得这样的熟悉,却又一丝一毫也想不出来?
他脑海里又忽然间想到不知是哪一日的梦里纷纷扬扬的梨花里,的的确确有一个声音。看不清面容。
可以说真是仔细分辨那其中的气度,却好像又就是眼前这个人。
“你当真是我梦中那个,天上的仙人吗?”
孟离仿佛被迷惑了心智,一时不察,竟真问出这样可笑的话来。
他立刻收了声,这人若是个江湖骗子,这一下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然而对面的人既没有小人得志的发出笑声,也没有提出什么奇特迷离的要求,只是轻轻抬手,于是那些本该落在他身上那些冰凉的雪花似乎被什么东西隔开了。
孟离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一点点走近了那人,他身量还不足,踮着脚摸到了那人的脸颊,触手生温……
宫门猛的被撞开,皇帝闯进来的时候,孟离其实慌张了一瞬间,这个不知道是哪里出来的人,虽然身份不明,可不知为何,他却立刻担忧起对方的安危起来。
然而,
“你……”皇帝盯着他,像是要看透他的一颗心,又像是……说不上来的试探。
“是想念你母亲了吗?”皇帝竟出奇的温和。
若是平日里,孟离自然不愿意和他这样平淡的有问有答,可是莫名的心慌叫他只想赶快把皇帝糊弄过去。
“嗯。”
他随口回答。
皇帝的眼神愈发奇怪,如果孟离有心分辨,大概就能看出来那其中有着他厌恶的懊悔与愧疚。
但此时,他只是将信将疑的瞥了一眼身后的人,那个人对他笑着,说:“东枢。”
孟离不知为何,就知道这就是他的名字了。
这名字他发誓自己从来没听过,可是此时此刻,为什么这样清楚的出现在他心里?
像是叫过千百遍了一般。
孟离对着东枢愣了许久,皇帝却看着这孩子盯着那棵梨树很久很久。
这天孟离入了宫门,竟也就,没再出去过了。
皇帝一道立储的圣旨下去,孟离就住进了东宫。
从此,这条走弯了多年的路,终于回到正途。
然而这只是皇帝以为的。
孟离的人手很快调整好,遍布了皇宫,然而自他登上太子之位,宫里宫外开始无休无止的针对与暗害,起先只是针对孟离,可多次奈何不了他,就转向了赵姝一家。
袁照照远在边关,家中只剩下赵姝和并无实权的袁叔,他们二人一而再再而三被人缠搅进来,孟离恨的险些捏碎了桌角。
“我要送他们离开这是非之地。”
说这话的时候,孟离十五岁,东枢摸了摸他的发梢,“这是何苦?他们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待在这皇城里孤苦无依?”
孟离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握了握东枢的手,像是得到了某种慰藉。
寒冬腊月,他在皇帝书房外跪了一日一夜。
东枢有千百种法子,终究只是魂体,拉不起,劝不动,只觉得那漫天风雪吹进心里,冻得他心底生疼。
小仙君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
可是这个称呼似乎都变的陌生了,到这幻境里,和孟离相处了这么久,他已经时常要忘记这是一个幻境了,孟离他,过得太苦了。
可他自己并不觉得。
皇帝并不答应,他把这一家人当做掣肘自己亲儿子的工具。
这两年孟离待在他身边,他才渐渐发觉了自己这个亲生儿子的可怕之处,那是一个天生的帝王之才!
他若是无牵无挂,必定是六亲不认。
皇帝绝不敢把他的软肋送走,否则他怕皇位即刻就要换人。
帝王是可怕的,皇权在手,连自己的亲儿子也要防范。
孟离沉默了很久,回去后就昏厥了多日。
两年后。
孟离十七岁,亲自带着一支铁甲军逼到了宫门口,皇帝多年郁郁不得,操劳过度,已经是强弩之末,盛怒之下,吐血而亡。
于是孟离继位,国丧之际便将赵姝与袁叔贬出京都。
这一手明贬实放,没了牵挂,皇城里剩下的这些乌糟,他就一个人担住了。
皇帝留下的子嗣妃嫔众多,朝野中的虎狼臣子更是多不胜数。
一年复一年,就这样日久天长的斗了下去。
不知道是哪一年,边关传来书信,袁照照成家了,是个文气的军师。孟离送了许多封赏,却不能亲自前往,只说要过几年才好过去。
可又过了几年,袁照照的两个孩子都过了周岁,孟离又是封赏,仍然没能前去。
再过了许多年,书信里字字悲痛,不愿催他,却又字字是催,袁叔离世了。
孟离罢朝三日,茶米未入,东枢抱着他哄了很久,才算吃了粥,睡了一觉,醒来便批了厚葬的折子。
这一家人仍未相见。
就这方圆皇城,里头不知道究竟多少牵丝网,将他困于此地,不得出头,长长久久的同这些烂人们永永远远的斗下去!
孟离已经不是少年了,他过了痛哭一场的年纪了,只能日日夜夜闲暇之时紧紧的抱着东枢,这人能叫他片刻安宁,抱在一起他才睡得着。
没人看得到皇帝依赖的那个人,他们总以为帝王孤零零的一个,独来独往,孤枕独眠尽寒凉。
孟离便轻轻的细碎的吻,东枢也极尽所能回应他,他只是魂体,能做的太少太少,只能做一个伤心难过的慰藉。
他们相伴这么多年,甚至没有说过喜欢或者爱。
情爱几多哀,不得言语来。
孟离不再执着于出这皇城了,近几年,他已经开始筹谋,如何不动声色将边关的家人暗中送来京中相见一眼。
可是,
他本该高兴的,可他的梨花树开始枯萎落叶了。
那棵东枢栖身,他们初遇的梨花树就在他的窗前。
他照常开窗,那人竟然没有醒来,睡得似乎并不安稳,然后枯叶落到了他的眼前。
数不清多少个年头,春夏秋冬,孟离从来没有见过这棵树有过一片落叶,终年开花的树,竟然也会突然枯萎吗?
或者其实……是他太贪心,所求太多,然而他福分其实太薄,得了这个就要失去那个……
孟离啊孟离,好名字,都要离去的。
他早该想到的。
一日一日的,东枢起的越来越晚,睡得越来越多……
孟离仍是不信的,他怎么能信呢?
可他趁东枢睡着的时候爬树去,他从来没干过的,他做了,可是那人根本摸不着!
他怎么碰,都是虚影!
孟离肉眼可见的消沉了,东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他好端端的不高兴了。
兴许是近乡情怯,他想。
他很快知道了。
……
这天孟离拉他的手,落空了。
皇位一旁,东枢一惊:这是……
“所有人都要离开,你也会吗?”孟离坐在那高的几乎寒冷的王座上,那样平静而又执拗的看着眼前的“人”,一个只有他自己看得到的“爱人”。
这些年来,他一个人孤独的待在空荡荡的皇宫里所要坚持的一切,似乎都渐渐淡去,他开始生疑,疑心自己图谋的一切都是根本不存在的,他只是被皇权困在这金字招牌一般的帝位之下,度过了一场惶然如梦一般的人生大戏。
他看向东枢的眼神太过明显,那里头克制着的疑问大概是想问他,你是真的存在的吗?
但孟离仍然心软,没用这话真正来刺伤他。
东枢这样想着,几乎觉得控制不住颤抖,他以往三十六般演与假,骗过单纯的北灼毫无问题,但是他却开始害怕,他怕自己的心虚已经被面前多年悉知帝王心术的孟离看穿。
终于,他听到一声很长的叹息,轻的很,也无奈与绝望的很,东枢近乎惊惧的抬头去看,却发现那双总是专注的看向自己的眼睛已经合上了。
也正是如此,他第一次注意到,孟离竟已经有了白发!
他十七岁走上帝位,将天下尽揽于手,为了护住最亲近的人,只得将其封出去,终身不得相见,那时年轻气盛,大约他尚且觉得分离并不比死别难过。
却不想如今二十年过去,他坐在这冰冷无情的宫殿里头,经于无法忍受后起的钝刀慢痛,终于崩溃。
也经于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些年其实那么苦。
苦得他开不了口,闭不了眼,日日夜夜,为一场越来越远的温情过往而反复自割。
东枢,东枢和他窗前那株梨树一样,带着虚妄的,不可细瞧的繁华,繁华里头未必是他可以投怀的温柔乡,倒像是镜花水月,摸不着,抓不住,留不下,那是他二十年有余的自欺欺人,繁华梦中和黄连霜,食之砒霜,思以蜜糖。
花树已经渐渐枯了,这“人”,明明身形已经虚了,却仍要瞒他。
那场不为人知的繁华一梦里每一分甜都泛出苦味来,一日一日加深。
东枢发觉自己一日一日淡薄,他实在恐慌,可实在只能恐慌。
终于这日,宫院里夜色正浓。
东枢看着孟离的眼睛,那眼神让他心惊,这几日,他终日无言,无端的,显现出….死意来。
东枢似乎要猜到他要做什么了,可又怀疑,他谋划多年,兴许近日,就能暗中与分离多年的亲人见上一面了,尽管只有一面。
但东枢不觉得他应该放弃,所以就算是死,也不该在今日,至少应当见过亲人一面。
只可惜自己等不到了……
今夜的月色如同一刀弯弓,东枢觉得真是好一个虚无境,便连自己的离开,也不能选一个月圆日,偏偏这样一个再曾通不过的夜晚,他要离开孟离了。
梨树上还有最后一枝绿芽,东枢瞧着孟离,孟离却不看他,只是看着那一枝绿芽,他已经三十七岁,操心劳力,皮囊早已不再年轻,和东枢记忆中小仙君的模样已经不再完全一致了。
东枢伸手想碰碰他,却被躲开了,他看过来的眼神比夜色还凉。
东枢怔住了,直到他掏出了火折子,丢在了枯树之下,满地荒草枯叶,已经不是虚幻的法术遮得住了,火舌腾起来,顷刻间吞没了一整棵大树,那火着得太快了,东枢来不及想孟离早已有了这个提法多久,又用了什么助燃,就觉得自己魂体不保了。
但他倒还不慌张,被孟离亲手烧去并不值得他伤怀,也好,日后免得见了伤心,倒是更像这帝王的手段了。
他还想着到了最后,出了这劳什子幻境,便要和小仙君告这一状,好得个安慰,却就看到孟离向那大火里走去!
“孟离!”
孟离恍若未闻,回头只看了他一眼,又好似不是看他,只是看了一眼天上弯月。
……
宫院失火,袁照照带着母亲到时,最后一丝火苗熄灭——
皇帝在里头,她们听到宫人慌张的说。
那在边关征战一生,从未低过头的女将军伏地痛哭!
自当年八岁分别二十九年至今,他们姐弟最终,竟然没能见上这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