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秦汉以来文化概况(1/1)
战国儒学分孟荀两大派。孟派法先王,荀派法后王。秦嬴政时代,两派冲突非常激烈,丞相李斯是荀子门人,最能迎合嬴政的意旨,创立许多新制度。可是孟派儒者,混杂阴阳五行家的迷信,方士(方士自称有长生不死的秘方和奇药)的神仙,也很得嬴政的尊宠。始皇三十四年,李斯借儒生是古非今的罪名,劝嬴政烧毁民间藏书。第二年活埋儒生460余人(孟派),孟派大受打击。做博士官的大抵是荀派传经之儒,幸存的孟派,再不敢议论政治。
西汉刘彻以前,统治者知道要巩固政权,必需使人民有休养生息的机会,所以采取黄老刑名的学说,用权术严刑驾驭官吏,使不敢过分作恶,儒学虽立博士,却并不重视。当时著名儒生,有的兼阴阳五行(如贾谊),有的兼黄老刑名(如晁错),没有纯粹的儒学。刘彻初年,罢斥诸子百家,独尊儒学。这是因为统治者喜欢阴阳五行家的运命论,又喜欢黄老刑名家的专制术,同时更喜欢儒家的三纲五伦说。原来的儒家,没有充分发挥前面那两种学说,等到贾谊、晁错,居然融会贯通起来,适合朝廷的需要,因此,刘彻很慷慨地提高儒家独尊的地位。被称为汉朝唯一大儒的董仲舒,尽量发展这些学说,而且归纳到《春秋公羊传》一部书里面,使儒家独尊的地位愈加巩固。议政断狱,《公羊传》都能够对付。
刘彻时代国力发展到最高点,他想制礼作乐,粉饰太平,又想发扬兵威,满足本人侵略的野心,于是儒家尤其是公羊家大受宠用。武帝征伐匈奴,藉口匈奴曾经侮辱过刘邦和吕雉,公羊家说,国君应该报九代甚至一百代祖宗的怨仇。武帝征伐其他蛮夷,公羊家说,春秋主张大一统,什么外国都应该来归附。武帝对臣下严刑杀罚,公羊家说,春秋诛心,心里犯罪的就该杀罚。凡是皇帝要做的事,全合于春秋的道理,法先王也就法了后王。公羊家把孟荀两派统一了,同时儒道刑名也统一了。
刘奭时代政治腐败,君权衰落,儒家也恢复柔懦庸碌的作风,公羊家被诗家(据说诗家是温柔敦厚的)代替了。儒学排斥黄老刑名的成分,尽量扩大阴阳五行,孔子俨然成为巫师,儒经与纬候(大体是怪异迷信等事,假托孔子所传)图谶(预言)并行。西汉末年,纬候有81篇,图谶有十余家,比原始的阴阳五行学,更荒谬得多。王莽篡汉,谶纬曾是重要工具之一。汉朝利用儒学巩固政权,结果儒学腐化了它,并且促成它的溃灭。
西汉人写经用当时通行的隶字,称为今文经。王莽为迎合一般人复古的心理,提倡用篆字写的旧本经书,称为古文经。从此儒经有古文今文的对立。古文经西汉很少流传,容易附会和修改,又不讲谶纬,可以争取一部分反对谶纬者的信仰。王莽运用复古迷信两个工具,完成篡位的事业。
东汉刘秀崇尚谶纬,强迫臣下不许怀疑,用人行政,都是依据谶纬的预言。统治者要证明自己受天命做皇帝,这确是最好的方法。古文经专讲训诂制度,与当前政治隔离很远,所以也得到朝廷的赞助。今文经在东汉,完全处于劣势,不为朝野所重视。东汉末年,郑玄融合古文今文谶纬为一体,号称郑学。既不谈思想,也不谈政治,只是一种烦琐的训诂学,在大混乱的时代,郑学正适合儒家明哲保身的传统习惯,因此流传很广,而且很久。
从汉末经三国到六朝,思想界被道家、佛教占领了,政治界被刑名家、清谈家占领了。西晋末年,五胡侵入,两汉博士传授的经说,随着政治崩溃而灭绝了。南北朝儒生讲经,主要的是郑学,因为南北朝讲究丧服,郑玄注三礼(《仪礼》《周礼》《礼记》)最称精密,讲丧服不能不依据郑学。
南北朝尤其是南朝,盛行士族制度,贵族要表明自己门第的清高,必需严格辨别亲疏尊卑的等次,因此丧服学,比汉儒讲得更精密。
道家、佛教的发达,刺激了儒家,一部分儒者也曾在思想上参加了斗争。不过统治阶级感觉到利用佛教效力更大,所以儒家无法挽救它的衰落。
李耳创立的学派,叫做道家。道家不信鬼神,反对前知,专讲“人君南面之术”,就是讲君主怎样统治臣属的方法,丝毫没有宗教的意味。
燕齐是滨海的国家,有所谓“迂怪之士”,大概受沧海渺茫、蜃楼变化的影响,幻想海中有神山,山上有与天地同寿的仙人。他们讲的是不死药、黄金方、房中术,利用富贵人贪财、好色、怕死的弱点,大言诱骗,丝毫没有学理的根据。这种人叫做方士、术士或神仙家。燕昭王、秦始皇、汉文帝、武帝都上过大当。
方士曾与儒家合流,战国时齐有掘药的老儒,秦始皇求仙,博士做仙真人诗。西汉盛行阴阳五行化的儒学,著名儒者董仲舒会作法求晴雨,刘向依淮南枕中鸿宝(淮南王刘安著)炼黄金。东汉崇尚谶纬,方士儒生更无甚分别。《后汉书》方术传所载方术士,很多就是儒生。又方士魏伯阳附会《易经》做书叫《参同契》,专讲炼丹的秘法,儒者张衡做《同声歌》,认男女按图淫戏是仙术。可是因为古文经学在东汉发展起来,儒与方士不能不逐渐分离。
墨子主张有鬼神,方士造墨子《枕中五行记》五卷,可是墨学在汉朝早经灭绝,所以不能多作附会。老子《道德经》里有许多恍恍惚惚、似懂非懂的话,如“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谷神不死,是谓玄牝”;“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以其无死也”;“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给方士穿凿附会最好的资料。因此方士确定黄帝、老子是神仙。东汉浮屠(佛)黄老并祭,黄老从道家被拉到道教去当祖师。道士的名称,也从东汉开始。
佛教传入中国,带来很多经典神话和宗教仪式。魏晋时代,方士模仿佛教,把天堂地狱,因果报应一类骗人法宝,悉数偷来,造出一大堆所谓道经的东西。佛教还算有整套的唯心派哲学,道教却只是浅薄鄙陋、支离矛盾的连篇梦话。
道教偷佛教的法宝,又对佛教争夺宗教地位。魏晋称佛教徒为道人,道教徒为道士,佛道俨然对立。道士王浮作《老子化胡经》,说老子到维卫国,入清妙夫人口中,后破左腋,产生释迦。道士顾欢作《夷夏论》,张融作《门论》《三破论》,说佛教礼拜是狐蹲狗踞,剃光头是受髡刑,不娶妻是绝恶种。佛教徒也大造谣言,说释迦比老子更尊贵。两方丑恶,互相揭发,完全说明一切宗教,无非是自欺欺人的可耻伎俩。
道教集中国传统的鬼神迷信贪污淫秽一切黑暗卑劣思想的大成,再加佛教虚幻妄诞的骗人新法,造成中国独有的宗教。所谓长生不死,白日飞升,妻妾甚至鸡狗都跟着上天,很能满足富贵人的愿望。所谓呼风唤雨,捉鬼驱妖,避灾免祸,制造黄金白银,使用不尽,很能满足贫贱人的愿望。所以道教虽说一无可取,社会基础,却很稳固。
历史上农民起义,往往借道教作号召。因为道教自称能算天命,画符持咒,役使鬼兵、神将,又有避免死伤的法术,容易鼓起农民的胆量。不过这种队伍掠夺金银妇女是不能禁止的,一遇强敌,必然溃散。
东汉儒生乔装极端虚伪的礼教,统治阶级也腐败到不堪的地步。三国时代曹操、诸葛亮改用黄老刑名治国,重儒旧习因而转变。魏国王弼、何晏提倡老子庄周的学说,接着嵇康、阮籍更标榜放荡自然,大胆破坏礼教,造成清谈家的新道家(尊老庄)。嵇康斥六经是秽物,读经是鬼话。阮籍斥礼教之士,是破裤里的虱子。嵇、阮在思想上给儒家很大的打击。此后清谈盛行,老庄成为贵族享乐的玩具。到东晋末年,道佛二教冲突转剧,清谈家逐渐消灭。
秦始皇二十六年,临洮(甘肃岷县)发现12个穿外国衣服的大人(据说身长五丈,足长六尺)。三十三年,禁“不得祠”。“不得”大概是浮屠的译音。也许始皇时,印度佛教徒已到中国西部传教。
汉武帝通西域,佛教可能流传过来。东汉初,楚王刘英祭祀黄老、浮屠。明帝永平八年赐楚王诏书,有“伊蒲塞”“桑门”等译名。朝廷不以祭浮屠为疑怪,而且称它为仁祠,可见当时早有传教的胡僧,为统治阶级所默认。
相传汉明帝梦见丈六金人,头上发光,飞行殿廷,醒后派人去印度求经,中国开始有佛教。又传西汉刘向做《列仙传》,称佛为黄面夫子,神仙146人,其中74人见于佛书。这都是僧徒伪造证据,抬高自己的地位,不可信。
西晋以前,传教全是胡僧,中国人很少出家做僧尼。胡僧言语隔阂,译出经典,文义僻涩,不为士大夫所尊信。清谈家讲论名理,不出老庄的范围,文学家著作,也从不着佛学的形迹。东晋清谈家大抵兼通佛经,文学家喜用佛经语,中国名僧如支遁、释道安、释慧远等人,阐扬教义,声望很高。鸠摩罗什精通汉文,翻译经典,一变以前体制,佛经才广泛流传。佛教到东晋开始发展,梁武帝时代,发展达最高点。南北朝三百年,佛教在精神界占了统治的地位。
一个外来宗教,何故这样繁荣呢?
西晋统治阶级生活极端腐化,表面清谈放旷,不屑尘俗,实际穷奢极欲,怠惰贪鄙,无恶不作。终于五胡侵入,政权崩溃,一部分逃窜南方,回想昔日洛下(西晋都洛阳)盛况,感受深刻的痛苦,需要更有效的麻醉剂来解脱烦恼,佛法谈无常、苦、空、无我四大原则,无疑地应该是当选了。侵入中原的五胡,本是野蛮被压迫民族,文化方面,一无所有,又是佛教乘虚而入的好机会。北朝两次灭佛兴道,南朝始终尊信佛教,说明在失败柔弱的社会里,佛教应该有更巩固的基础。
佛教讲不杀、不盗、不淫、不欺骗、不饮酒,称为五戒。又不犯杀、盗、淫、妒忌、忿恨、愚痴、谎话、巧辩、挑拨、恶骂,称为十善。违犯或奉行五戒十善,依轻重受天堂、人类、畜生、饿鬼、地狱五种报应。心中起一恶念,就得恶报,所以必需慎独防微,不让恶念发生。菩萨的本领,忍辱最是伟大,学做菩萨,对任何辱骂、毒打、虐待,不该计较。人生富贵贫贱,都是宿缘运命,好比春夏秋冬,不能拒它不来,也不能留它不去,所以应该一心听命。人的精神永久存在,肉体暂生就坏,精神偶寓在躯壳里,好比人住客店,只要修炼精神,死后自有更好的住处。一般人民受尽现实的痛苦,容易接受来生享福的幻想,因此佛教在下层社会也广泛流传起来。这一套骗人到死的理论,统治阶级哪得不大欢喜?提倡佛教,比设立无数监狱,豢养无数暗探,更有效果,怪不得梁武帝说孔子、老子是佛的学生。
佛教极重布施,说有无限福德,至少死后免做饿鬼。这样,寺院获得很大布施,僧徒可以饮美酒,吃肥肉,养妻子,做卖买(见牟融《理惑论》、梁武帝《请诸律师断酒肉》)文,过快乐生活。僧徒有钱建筑大厦,雕刻佛像,一部分财物间接周转到穷苦工人,大寺院还养活着若干穷读书人,教他们写文章赞扬佛法,无意中替统治者减弱革命的发动。
佛教不仅在思想上发生极大影响,文学方面传来调平仄的方法,经过六朝文人的研究、运用,骈文转成四六,古赋转成律赋,古诗转成律诗,再转为宋词、元曲,如果没有平仄,就不会有唐以后的文学。其他如理学、音韵学、印刷术,以及雕刻、建筑、音乐等类,都与佛教有密切关系。佛教是中国文化重要的构成部分。
西汉刘询以前,儒道并用。刘恒、刘启时代道家较占优势;刘彻、刘奭时代儒家较占优势。从刘奭到东汉末年,儒家战胜道家,独掌学术界的霸权。儒家本身也就腐败庸俗到不堪的地步。
三国魏晋,道家复兴。王弼、何晏尊道而不攻击儒,到嵇康、阮籍才猛烈攻击儒学。道家独霸思想界,清谈成为时代的特产,权术的黄老化为放荡的老庄,方士的神仙,也混合在道家里面,道家包含清谈和神仙两派了。东晋时代,两派各自发展。神仙派转成道教,联合儒家攻击佛教,清谈派取佛理作谈助,逐渐被佛教融化而归于消灭。
宋齐时代道佛冲突,各造伪书,互相责骂。佛徒作伪技术较巧,战败道士。在北朝,道士得儒生的援助,两次打击佛教。道士寇谦之自称天师,魏拓跋焘及儒者崔浩很信他,终于大杀僧徒,得了第一次的胜利(446年)。北周宇文邕重道尊儒,勒令僧尼还俗,设立通道观,选僧徒学道教。这是第二次胜利(574年)。不过两次都是暂时的胜利,因为道教的骗人术,到底比佛教差些。
在南朝,统治阶级很聪明地运用佛儒两个工具,不重道教。梁萧衍时,佛教极盛,儒者范缜提出一篇《神灭论》,引起佛儒的冲突,理论上范缜战胜了。
佛教说人死精神不灭,精神永远存在,肉体(物质)随时生灭。范缜针对着佛教这个基本观点,提出恰恰相反的神灭论,证明物质是实在的,精神是附生的。设为问答三十余条,大旨如下:
一、精神是肉体(物质)的作用,肉体是精神的本质。肉体存在,精神也得存在;肉体死灭,精神也就消失。好比一把刀,精神是犀利,肉体是刀口,没有刀口,就不会有犀利。所以没有肉体,也就不会有精神。
二、物质有多样的种类。譬如木是无知的物质,人是有知的物质。人死了,身体变成像无知的木质,因之死人也就像木质的无知。
三、物质变化有一定的规律。譬如树木,先是活树,后是枯木,枯木决不能又变活树。犹之活人要死亡,而死人决不能再变活人。
四、心脏(那时候不知道脑的作用)是思想的器具。心脏有病,思想就错误,可知精神是物质(心)的产品。
五、鬼神是没有的。古人祭祀祖宗,只是教人孝悌,不是说真有鬼神来饮食。妖怪也是没有的,古书记怪事,不可凭信。佛教说人死变鬼,鬼又变人,是毫无证据的谎话。
范缜在《神灭论》结论上说,富贵人不惜竭财破产布施富僧,对贫穷人丝毫不想救济。因为布施富僧有升天的希望,救济穷人得不到一些报酬。国家贫弱,人民困苦,都是相信精神不灭的缘故。归根到底,只有耕田吃饭,养蚕穿衣,才是人生真实的事实。
《神灭论》发表以后,引起统治阶级几乎全体的反对。他的表弟萧琛,贵官沈约、曹思文,都做了《难神灭论》,僧徒认为是最好的文章,选录在《弘明集》里。可是他们立论非常支离空虚,只能拿些书本上写的鬼神来证明鬼神,究竟神鬼在哪里,谁也不能答复一个字。范缜当时自称“辩摧众口,日服千人”,确是事实。因为站在真理方面,不怕任何反驳,离开真理的反驳,又必然只有失败的前途。
如火如荼的论战,使佛教濒于危机了!朝廷用大官诱范缜,又被严厉拒绝了!萧衍只好凭他皇帝的威权,下一道敕书禁止范缜发言。僧徒释法云奉敕书作救命法宝,普遍送给王公朝贵们看。王公朝贵们给法云回信的凡62人,没有一人能说些真实理由,只是空骂范缜一顿,总算把危机渡过了。
简短的结论
战国时代,儒虽称显学,在政治实未尝得势,秦嬴政立博士70人,其中有占梦博士,儒学博士与方士杂技并列,卑微可知。
汉初重黄老,但立博士限于儒经(老子立博士,不久即废),形式上儒家地位提高了。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学,地位又提高一步。刘奭以后,儒在实际上真正独占了学术界全部。
从汉朝起,历年二千,儒学成为中国文化的基干。其间或兴或衰,却没有一个学派或宗教,能夺取它的正统地位。严格拥护封建社会的等级制度,是不败的原因之一。能吸收敌对学派或宗教的某些特长,来充实自己,使适合统治阶级的需要,是不败的原因之二。
阴阳五行和黄老刑名,被儒家同时吸收。等到一定时机,儒家排除黄老刑名,尽量发展阴阳五行。阴阳五行被人烦厌,它又转变为专讲训诂名物、典章制度的古文经学,退出思想界,静观新兴老庄学派的发展。这是两汉儒学的一般状况。
魏晋以来,老庄极盛,儒学又吸取老庄简易清通的方法,来讲经学,讲经称为南学。北方儒者保守汉儒烦琐支离的旧风,称为北学。南学是古文经学摆脱阴阳五行,战胜今文经学,又战胜北学,建立唐朝经学的基础。这是魏晋南北朝儒学的一般状况。
南北朝儒道佛鼎立,道佛斗争,儒守中立。两教都引儒自重,不敢向儒进攻。同时儒学又吸收道佛,经过唐朝,成立宋朝的理学(亦称宋学)。宋学战胜汉学,又战胜道佛。
夺取敌人的主要武器,来战胜敌人,放弃旧的儒学,建设新的儒学,是儒家传统的本领,也就是永远被封建统治阶级提倡尊重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