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全民皆兵官渡苦战 王炽趋险再谋生意(1/1)
咸丰六年八月,这个秋天对昆明的老百姓来说,是黑色的、恐怖的,是一个离别的季节。
杜文秀的各路起义军从四面八方集结,逐渐向昆明靠拢,战前的紧张氛围一下子笼罩住了昆明城。老百姓纷纷囤积食物,以备战争爆发后度日。而地方官员们则一个个心急如焚,胆子小的甚至是彻夜难眠,上书云贵总督恒春出兵,护卫各城镇。
恒春是满族人,借着祖宗荫恤,一路摸爬滚打,在咸丰四年出任山西巡抚,两年后升任云、贵两省总督,提督军务、粮饷和两省巡抚的事,好歹混了个封疆大吏的官做做,也算是对得起祖宗了。谁知总督的位置屁股还没坐热,乱军就来了,且来势汹汹。据说乱军分作三路,分别从官渡、陈家营、大板桥而来,每路有万余人马。最让人担忧的是杜文秀独率五万大军压后,替那三路大军压阵,大有一举攻克昆明、占领云南之野心。
恒春只是一个文臣,是没有打过仗的。如果将此时的云南比作一个浑身长满烂疮的病人,那么恒春就是不懂医术的江湖郎中,看着这一身烂疮的病人,他不知道从何下手。
看着战报雪片一样地传来,恒春慌了。
这时候幕僚给他出主意说,单靠官兵抵御,昆明无论如何也守不住,必须依靠外部力量,协同官兵一同驱赶乱军才行。
恒春忙问道:“有哪些外力可借?”
幕僚说道:“李耀庭、岑毓英都是在野的一时豪杰,他们所率的乡勇虽无官兵的装备,但作战神勇,鲜有败绩,在滇、川、黔一带皆有声望。”
恒春的眼神一亮,道:“快去请他们来,只要能守住昆明,我一定向皇上请奏,许他们官职。”
曲靖县府衙门内,李耀庭皱着对秀气的眉,凝神看着手上的一张急函,看完之后,转身去了挂在东墙上的地图前,细细地查看起来。
一旁的参将也是位少年人,见李耀庭看完急函后不发一言,心下有些急了,便走上去小声说道:“将军,乱军号称九万大军,直逼昆明,势在必得,我们到底出不出兵?”
李耀庭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把眉头皱得更紧了。参将叹了口气,李耀庭有书生的爱国情怀,有武将的胆略气魄,他向来行事缜密,却从来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今日这般模样,参将心里明白,这次是遇上大麻烦了。
正自思忖间,见门外有士兵进来,说是岑毓英求见。参将闻言,忙转过身去看李耀庭,问道:“见是不见?”
李耀庭沉默了片晌,抬头道:“让他进来吧。”
岑毓英与李耀庭一样,也是能文会武,据说其四岁便会认字,五岁进了私塾上学,因十分刻苦上进,其父岑苍松担心他累坏了身子,便请了武师,教他习武。即便是习武后,亦丝毫不曾荒废学业,后乡试、州试均考第一。
咸丰元年,太平天国的起义军开始席卷全国。岑毓英以一腔报国之心,自己出资组织乡勇招兵买马,抵抗乱军。这五六年间,也可谓是南征北战,立下了不少战功。广西巡抚念他功绩,给他弄了个候补县丞,虽说县丞是正八品,可候补与布衣无异,但不管怎么说,好歹也算是混上了仕途。因此在云南形势紧张的情况下,岑毓英就率兵入滇,好给他的前程再捞点儿资本。
岑毓英刚好年长李耀庭十岁,已到了而立之年,所以他比李耀庭更为现实,要说来云南是为国为民、保家卫国,着实有点儿抬高了岑毓英,他此次入滇作战就是为了晋升。
李耀庭与他见过几次面,再加上局势紧张,因此两厢会面后也没多少客气话,相互见了礼后,他便给岑毓英泼了桶冷水:“岑大哥,这一仗怕是打不得。”
岑毓英呷了口茶,似乎对李耀庭之言并未感到意外,把那圆溜溜的眼一瞟,瞄了眼李耀庭,微哂道:“就因为乱军势众吗?”
“非也。”李耀庭道,“这是一个死局。”
“哦?”岑毓英神色间微微一怔,“为何说是个死局?”
李耀庭将岑毓英引到地图前:“你看,乱军三路大军分别向陈家营、官渡、大板桥奔袭而去,形如一只大勺子,而随后压阵的杜文秀部便是这只大勺子的把柄,控制着全局。在他们往前推进的时候,无论哪方面有情况,杜文秀的勺柄都会动,他指东打西、指南打北,谁插进去,谁就会被吃掉。”
岑毓英两眼一眯,脸色慢慢地变了:“你是说这个阵势是互为犄角,能随时相互策应,以保证顺利向昆明推进?”
“不错。”李耀庭看着岑毓英道,“依小弟愚见,此时我们去不得。”
岑毓英沉默了,眼下的形势很明显,那的确是个死局,谁贸然上去谁就会被吃掉。可此次他是主动请缨过来的,到了这里后不打了,不但没去抵御乱军,还在一旁隔岸观火,那这事就大了,要是一层一层上传上去,他岑毓英的前途便也毁了。思忖间,他眉头一皱,道:“昆明乃一省之中心,昆明一下,整个云南便也保不住了,兹事体大,无论如何也不能袖手旁观啊!”
李耀庭道:“岑大哥所言甚是,昆明乃一省之中心,倘若昆明被围,自然是全民皆兵,与朝廷一起拼死捍卫城池,这便是所谓的众志成城。”
岑毓英两眼一亮,嘴角微微露出一抹笑意:“兄弟是说,我们直接去昆明,等着乱军的到来?”
李耀庭点了点头:“与其单独与乱军死拼,不如在昆明死守,胜算更大。”
马如龙与辛作田一路,负责攻克官渡,大军一路南下,几乎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没遇上什么困难。然而到了官渡城外之后,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抵抗。这座县城的军民似乎意识到了,这场战争会带给他们怎样的伤害,清廷再无能、再懦弱,至少是一个完整的政权,而一旦让乱军控制了云南,就将陷入无政府、无秩序的大乱境地,那种状态是无法想象的。
官渡的军民为了保住自己的家园,自发地参与到护城之战中,牢牢地把起义军挡在了城外。无论他们的攻势如何凶猛,亦难越雷池半步。
半天下来,双方各有损伤,城池内外,触目所及,到处都是尸体以及猩红醒目的鲜血。到了中午,战场被阳光一照,就好像是一座被暴露在太阳底下的地狱,空气中时时都弥漫着叫人作呕的血腥气味,触目惊心。
打了半天,折损了上千人,且未建寸功,辛作田显然有些急了,黝黑的脸涨红着,那虬髯胡子根根乱竖,圆睁着眼望着官渡城道:“杜元帅只给了我们一天的时间,下午要是还拿不下来,咱俩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言落间,站在旁边的马如龙并没反应,只是蹙着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辛作田见他这副德行,心中生气,便提高了声音道:“马将军,弥勒乡失利,杜元帅对你已有微词,今日若还拿不下官渡,破坏了整个战局,我看你如何向杜元帅交代!”
马如龙愣怔了一下,从沉思中醒过神儿来,道:“辛将军可有破城之良策?”
“打了半天,死了上千弟兄,还能有什么良策!”辛作田急躁地咬了咬牙,“来他娘的一个彻底的,用火攻!”
马如龙神色间微微一震,紧盯着他道:“火攻?”
辛作田道:“让弓箭手在箭头上绑上布块,再让布块蘸满桐油,轮番射上去,待城上沾满桐油的时候,用红夷大炮打几发,烧死他们。”
红夷大炮在明朝时便已出现,后虽有所改进,但也是在原有基础上稍作改良,因此到了清朝时依然十分笨重,且其弹丸乃铁、铅等物制作的实心弹,可重达十公斤,在行军时十分不易携带,再加上造价昂贵,在一般的小规模战争中并不常见。特别是像马如龙这种起义军,能配备一门大炮、五六发炮弹,已是十分难得了,所以若不是情非得已,也不会把那大家伙搬出来。辛作田的这一招能让红夷大炮的作用发挥到极致,此话一出,着实把马如龙吓了一跳,“如此一来,城里得死多少人!”
“莫非你小子怕了不成?”辛作田乌黑的眉毛一皱,不屑地道。
“我马如龙怕过什么?”马如龙冷哼一声,铁青着脸看着战场上的尸体,“洋人不断入侵,想通过战争和经济手段控制我们国家。你可曾想过,现在躺在我们眼前的都是我们自己的同胞?”
辛作田的神情愣了一愣,道:“我没你想的那么多,我只知道朝廷的赋税年年加重,他们把赔给洋人的钱都分摊到老百姓头上,我们快饿死了,不起来反抗的话只有死路一条。而且我还要告诉你,今天你我要是拿不下眼前的这座城池,破坏了包围昆明的作战计划,我们决计活不过三天。一个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的人,根本就没资格悲天悯人。”
马如龙的眼里闪过一抹复杂的光芒,他揭竿起义完全是为了泄私愤,确切地讲,自从温玉死在清兵手里后,他就恨透了清兵,有时候恨不得将他们一个个都杀光。可真正加入起义军之后,他发现事情并非自己所想的那样,于是仗打得越多,便越是心软,在十八寨的时候他完全有机会占领那个地方,但是他选择了放弃。
眼下官渡的这一战,实际上已到了胶着的境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马如龙的心里也十分清楚,此时此刻根本没有退路。他望着辛作田,望着这个人高马大的黑脸大汉,心想,他的想法是最简单的,也是最现实的。
马如龙微微地点了点头,同意了辛作田的作战方案。
是日下午,将士们随便用了些干粮后,再次集结队伍,准备展开新一轮的厮杀。
辛作田跨上马,跑至阵前,大喊道:“城里的人听着,上午一战,本将只是试探性的攻城,试试你们的实力,下午这一战,绝不会再手下留情!不是本将夸口,你们的作战能力和兵力皆不如我军,未免多伤无辜,我看你们还是出城投降吧!”
辛作田的话头微微一顿,继又喊道:“本将这话并没有看低你们的意思,不瞒大家说,咱们都是一国之人,如此你死我活地窝里斗,着实也没几分意思,你们就把城门打开了,让我等过去便是。”
此番话一落,马如龙倒是听得愣了一下,心想,这黑大个儿看上去凶神恶煞一般,内心其实并不坏!可是这话听在官渡军民的耳里,却是另一番滋味了。辛作田的话头刚落,城楼上便有人大骂道:“好你个不知羞耻的乱军,聚众谋逆,攻城略地,反抗朝廷,若非你们发难,我们何须在这里以命相搏?”
这一番反诘说得辛作田哑口无言,他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当下把脸一沉,道:“一群不知好歹的东西,攻城!”
一声令下,后边准备好的弓弩手一起使力挽弓,箭矢便如密雨一般,挟着嗖嗖的风声,往城头射去。起先城上的人还没察觉出箭上有异样,等到有人发觉时,起义军的箭已射过好几轮,城上到处都是沾满桐油的箭,待要将那些箭往城外扔时,却已经晚了。只听辛作田又是一声令下:“放炮!”早有士兵拿着火把点燃了火引子,“轰”的一声巨响,炮弹准确无误地落在城头上。火星四溅,点燃了城上的桐油,顿时便燃烧了起来。
城头上火势挟着浓烟,直冲上天,与此同时,惨叫和惊呼之声响作一团。辛作田振臂一呼:“杀啊!”万余人如潮水一般涌了上去,及至城墙下时,叫一支小队负责撞门,其余人则架了云梯往上爬。
是时城上军民虽还在极力反抗,但毕竟阵形已被打乱,再加上城头浓烟弥漫,火势逼人,人心也慌了,没多久就让起义军攻上了城头。
待双方人马在城上厮杀之时,官渡的军民人心已然乱了,作战时更无秩序可言,更像是一群被狼群围杀的羊,四处乱窜。
破了城门后,辛作田也是杀红了眼,率众与城内军民展开巷战,直至反抗之人全部被杀,方才作罢。
战乱过后,是死一般的宁静。整座城池到处都是残垣断壁,以及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和流淌的鲜血,眼前的场景与地狱无丝毫分别。
马如龙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已魂飞天外,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
昆明周边的附城之战尚且如此惨烈,昆明之战打响后,那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昆明战事紧张,官渡、陈家营、大板桥等地激烈的战斗,对周边的老百姓来说,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在这样乱象环生的时代,战争犹如家常便饭一般,根本不值得一提。普通老百姓的性命更是如浮萍一样,今天活着,谁也不知道是否能够见到明日的太阳,所以他们所要做的便是尽量地积攒财物,以确保家庭的正常生活。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生意倒并不是很难做,只要你贩卖的是时下的生活必需品,一般都能卖得出去。就在昆明一带的战争如火如荼地进行之时,王炽的生意也是做得越来越好,风生水起。
辛小妹常讥笑他发战争财,是个不良奸商。王炽只是笑笑,却也不恼,只管做自己的事。辛小妹见他并不理会自己,颇觉无聊,气道:“惹恼了本姑娘,小心日后收你做下人使唤!”便也不再去理会他。
如此相互赌着口气,谁也不去搭理谁,隔几日后辛小妹有些憋不住了,正想着法子要如何去搭讪王炽时,马昭通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一见辛小妹便问道:“王四可在家?”
辛小妹见他一张老脸跑得通红,额头微见汗珠,诧然道:“马老伯有什么急事吗?”
马昭通的眼睛往屋里瞟了瞟,道:“王四不在家吗?”
“他去广西州办货了。”辛小妹道,“他不将自己淹死在银子堆里,誓不罢休。”
马昭通讪笑一声,拿出个信封,说道:“这是迤东道下来的委任书。道台大人念他保卫家乡有功,给他安排了个武职,委办广西州四属安抚事宜。”
辛小妹闻言,两眼一亮:“你是说他要当官了?”
马昭通笑道:“正是哩!”
“好小子!”辛小妹也不由得笑道,“越来越能耐了嘛!你把这委任状交给我吧,待他回来,我便与他说。”
马昭通称好,遂将信封交予辛小妹,告辞而去。
又两日,王炽从广西州办货回来,辛小妹拿信封在王炽脑袋上一拍,笑靥嫣然:“你猜这是什么?”
王炽摸了摸光秃秃的脑门儿,讶然地看着辛小妹问道:“是什么,银票吗?”
“除了银子,你眼里还能装得下什么?”辛小妹鄙夷地给了他个大白眼,然后笑道,“不是银票,但比银票更加珍贵,给你透露一下,这里面的东西决定着你日后的命运,给本姑娘请个安,我便给你。”
王炽情知她虽时常胡闹,但也不会拿无中生有的恶作剧来耍他,当下只得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口称:“小的王炽,给姑娘请安了!”
“免了!”辛小妹得意地一笑,“看在你这么乖的份儿上,赏你了!”说话间将信封抛给了王炽。
王炽伸手一接,拿在手里,打开一看,顿时就愣住了。
“你小子让银子熏傻了吧?”辛小妹见他并不高兴,奇道,“好不容易熬出头了,能当官了,却为何还不高兴?”
王炽走到椅子前坐下,淡淡地说道:“此非我所愿也!”
辛小妹奇怪地看着他道:“连官都不要当,那你想要干什么?”
王炽抬眼看向辛小妹,问道:“你可知陶朱公范蠡?”
辛小妹父母早故,一直跟着辛作田生活。辛作田虽然自己不怎么爱读书,却专门给辛小妹请了老师,教她读书习字,因此她虽无大家闺秀之态,但也是满腹的学问,听王炽问起范蠡其人,便说道:“春秋时期越国一代名臣,自然是知晓的。”
王炽道:“陶朱公本乃楚国人,出身贫寒,因恨楚地非贵族不得为官,愤而奔越,因此成就了越王勾践之霸业。即便是如陶朱公这般成就不世之业绩者又能如何呢?他情知越王可同患难,不能共富贵,便想离开越国。因与文种性情相投,两厢交好,临行时相劝文种,要其知进退,然文种不听,最后被越王赐死。”
王炽幽幽地把眼睛望向门外,语气顿了一顿,又道:“这也不能怪越王,千百年来历朝历代都是如此。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千古使然。”
辛小妹只道他只会做生意,最多还讲点儿道义,不承想他竟想得如此深远,神色亦凝重了起来,心想,如今正值大乱之时,内忧外患,做这个武职确实是拎着脑袋当差。即便是不辞劳苦、出生入死把官当好了,也难免有人眼红,到时给你来个落井下石,你也就一命呜呼,不明不白地死了。
想到此处,辛小妹点了点头道:“你说得有些道理。”
王炽把目光收回,看向辛小妹道:“你以为这便是我不做武职的原因吗?”
辛小妹愕然道:“莫非不是?”
王炽摇了摇头,说出了一番让辛小妹终生难忘的话:“陶朱公累十九年之家产,聚财百万,却视作粪土,仗义疏财,三次以布衣之身,经商积财,又三次散尽家产,资助乡民,实为我辈从商者之楷模!”
辛小妹愣了一下,她眨巴着眼看着眼前这个方脸浓眉的小子,似乎慢慢地读懂了他所做之事。他不辞劳苦地做生意赚钱,却又可以毫不犹豫地把钱散出去,帮助乡民御敌,这不就是范蠡所行之事吗?
为国为民,侠之大者,也许他并不是说书先生嘴里所说的那种英雄侠士,身上更无侠气,但生就了一副侠骨!
辛小妹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微哂道:“原来范蠡在你心里才是英雄!”
“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个英雄,而在我心里,陶朱公便是当之无愧的英雄。”王炽的眼里闪着光,“今生能做到陶朱公的万分之一便足矣。”
有人曾言,有梦的男人最可爱,此时此刻在辛小妹的眼里,王炽的形象瞬间高大了起来,痴痴地看着他,一时竟出了神儿。直至王炽的目光也朝她看过来时,方才惊醒过来,羞涩地低下头去。
王炽自然猜不透她的心思,看到她那与平时迥异的神态,微微愣了下神儿,旋即换了个话题道:“此番出去采办货物时,一路上听说了许多关于昆明的局势,那边打得十分激烈。我想去昆明,顺便也好带你去见你的哥哥。”
辛小妹没明白他的意思,道:“我虽也担心哥哥,但他从不让我去战场犯险,这便是他让我留在这里的原因。”
王炽走到门前,似乎是在组织合适的语言,沉默了片晌后,转身过来道:“所谓富贵险中求,眼下昆明大乱,必然是人心惶惶,农不思种,商家闭户,如果能把货物运送过去,必有大利。”
辛小妹吃惊地看着他:“你疯了吗?哪里乱你就往哪里闯,不要命了吗?”
王炽却固执地道:“昔日陶未公也曾持计然之术[1],以‘人弃我取,人需我予’的大胸襟成就事业,此乃生意经营之王道也。”
辛小妹嗔怪道:“你呀你,明明视金钱为身外物,为何又要把脑袋装到钱袋子里去!”
“为了生存,以及抱负。”王炽的眼神十分坚定,“你若是不去,便留在此地,待那边战事停了,我再来接你过去见你的哥哥便是。”
“你以为我怕死吗?”辛小妹的性子被激了起来,“怕死本姑娘就不会出来混了!”
“我们只是去做生意,又不是去拼命。”王炽笑道,“放心吧,我不会让你犯险的。”
辛小妹哼了一声:“犯险我也不怕!”
次日一早,王炽辞别马昭通,并让他代自己向迤东道台赔个不是。马昭通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居然会拒绝这个官职,连连叹息道:“王四啊王四,你端的是不知好歹,你可知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王炽只是一个劲儿地称是,顺着马昭通的言语说这是自己的不是。辛小妹趁机揶揄道:“马老伯,有些人生下来便是一副贱骨头,吃苦的命,你不要理会他便是。”
马昭通见他去意已决,情知留他不住,只好放行。
如此一行人往西北方向走,边走边在沿途采办各种货物,大多是生活必需品,及到广西州时,又在当地收购了一批粮食、草药,让工人装上了马。临行前,他站在马帮兄弟面前道:“是时昆明正遭受战乱,此行有几分凶险,诸位若有不想去的,我绝不勉强,若想走这一趟的,我以双倍的工钱酬谢大家。”
这些马帮工人都是王炽在广西州筛选出来的,此时广西州甫经战乱,若非王炽在此收购粮食,他们一年的血汗怕就要白流了,更漫说还能赚这份工钱,因此心中都感念王炽之恩,纷纷言道:“你王四兄弟都不怕,我们怕什么,跟着你我们放心!”
如此,十位马帮兄弟加上原先跟来保护辛小妹的十二名护卫,随着王炽的一声吆喝,往昆明方向出发了。
这一路上自然不免风餐露宿,顶着烈日行走。好在这些人个个都吃得了苦,因此也没什么怨言。只是这一路走来,满目疮痍,四处皆是战后的狼藉,令人唏嘘不已。
数日后,一行人即将抵达昆明境内。这时候杜文秀的三路前锋均已如期赶到昆明城外,虽还不曾开战,但战前的紧张氛围已传遍了每个角落,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荒凉得如进入了一个无人之境。
往远处望便是起义军的行军大营,战马嘶鸣,士卒来往穿梭不息。军营那边尽管人影幢幢,却听不到一丝嘈杂的声响,足见杜文秀这支军队军纪之严明。
在起义军行军大营的前面就是昆明城,如今城门早已关闭,城上的官兵一个个严阵以待,等待着对方发动攻击。
辛小妹手搭凉棚,朝着昆明方向望了会儿,回过头来说道:“昆明城紧闭着,城内的人出不来,城外的人也进不去,你这趟生意要怎么做?莫非要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分出个胜负来,你再进城不成?”
王炽似乎早就预料到了现在的这种情形,微眯着眼望着昆明城道:“若等战后再进去就晚了。”
辛小妹好奇地看着他,嘿嘿地怪笑一声道:“莫非你还能化身鸟人,插上翅膀飞进城去不成?”
旁边之人闻言,均皆失笑。王炽却还是一脸认真地道:“天下之事,凡能成事者,所凭的不过就是关系罢了。只要有关系,即便是地狱也可去他个来回。”
辛小妹呵的一声,将双手抱于胸前,说道:“决战在即,我倒要看看你凭什么关系进得城去。”
王炽微微一笑,望着辛小妹道:“你是不信吗?”
辛小妹微仰着头,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除非你跟那道城门有关系,求它行个好,让你钻进去,不然的话,你让本姑娘如何相信?”
王炽眉头一扬,道:“既如此,我们不妨来打个赌。”
“好啊!”辛小妹兴致盎然地道,“你想赌什么?”
王炽搓了搓手:“这些日子以来,你在我头上也拍了不少下了,若这次我赢了,你便得乖乖地站着,让我拍你的头两下。”
辛小妹一愣,笑道:“王小四,原来你一直记着这仇呢!好啊,但你若是输了,这辈子你的头就是我的了,本姑娘什么时候心情不好想拍了,你就得乖乖地过来让我拍!”言落间,发觉这句话里大有与王炽终身为伴的意味,不由得脸上一红。
王炽笑道:“好,一言为定!”他转身吩咐众人要好生看管这里的货物,交代完后,便牵了匹马,只身单骑朝昆明城而去。
辛小妹虽与他打了赌,但毕竟有玩笑的成分,见他真去了,心里不免担忧,前线两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她喊道:“王小四,你给我小心些,记得你的脑袋可是我的,不许丢了!”
王炽闻言,也不回头,只骑着马伸出左手摇了一摇,算是回应。实际上,他的心思并不只限于进城去把货物卖掉,与辛小妹打赌也不过是放松一下而已,他冒着大险入城是有更加长远的打算。
他曾说过,天下之事,凡能成事者,所凭的不过就是关系罢了,做生意亦是如此,在乱世中做生意更须遵循此道,一旦把关系打通了,那么便可无往而不利。
他此行的关键,便是要趁着在这大战的前夕去疏通关系。
辛作田已接到军令,午后开始攻城,于是下令自己的部队埋锅造饭,做战前准备。
不出多久,士兵将饭菜送到营帐,正要动筷子吃时,突见有人来报说,有个叫王四的人求见。
辛作田一听,愕然道:“这小子不在弥勒乡好生待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因生怕妹妹出了什么事,便招王炽来见。
须臾,看到王炽只身入内时,辛作田忙问他道:“怎么只你一人,小妹呢?”
王炽拱手道:“将军放心,小妹便在不远处,有人护着,安全得很。”
“那你来见我做什么?”
王炽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来与将军说一件事。”
辛作田显然没什么耐心,道:“大战在即,有什么事快说吧。”
王炽不慌不忙道:“我想进城去一趟。”
辛作田闻言,惊得合不拢嘴:“你小子活腻了,嫌命长是不是?就算我同意你进去,人家里面的人也不见得愿意开城门啊!”
“只要将军同意让我过去,我就有把握让他们开城门。”
辛作田眼里精光一闪:“如此说来,咱们可以来个里应外合,打他个措手不及?”
王炽摇摇头道:“人无信则不立,我此来并非要助你们攻城,而是希望你们不要攻城。”
辛作田浓眉一挑,怒道:“数万大军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出战,你说不攻便不攻,嘿嘿,莫非你把自己当成三军主帅了吗?”
“将军且慢作怒,听我仔细说来。”王炽道,“昆明乃云南之心脏,守不守得住这座城池,不光是胜败之分,也关系到朝廷的脸面问题。此战端一开,城内军民会严防死守,各路援军会纷至沓来,你们有几分把握拿得下这座城池?即便是能拿得下来,你们的军队也是折损过半,如同做生意一般,一桩累死人不偿命的生意,有几人愿意去做?”
辛作田奇怪地看着他道:“难道你入城去后,能说服他们出来投降?”
王炽道:“人活于世,岂止只有‘生死成败’四字?我们在打,洋人在看,亡的却是自己的国家。”
此话一出,辛作田的脸上微微一变,心想,这小子所言倒与马如龙有几分相似,而且也确有些道理,我们自己在这里窝里斗,到时让洋人捡了个便宜,那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当下他问道:“那你进城去做什么?”
王炽道:“让我进城去,说服他们出来谈判,若能不损一兵一卒,让双方都满意,岂不就是场大大的好生意!”
辛作田把眼一突,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王炽:“如今两军一触即发,你有把握入得城去?即便是你小子运气好,让你进去了,城内的人会听你的,出来跟我们谈判?就算你红运当头,让你进去了,里面的人也愿意出来谈判,可我们杜元帅对昆明势在必得,他也未必会同意坐下来谈判。”
王炽略微沉吟了下,抬起头来看向辛作田时,眼神异常坚定,似已有成竹在胸:“我有把握进得城去,让他们出来谈判。只要城里的人表示愿意坐下来谈判,他杜文秀再着急想打,怕也是打不起来。”
辛作田虽没读过几年书,但深谙战争谋略,知晓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上上之策,再者他从小父母双亡,也是贫苦出身,深知百姓之苦,如此打来打去最为痛苦的就是老百姓了,听了王炽之言,不免有些心动。但转念一想,这场仗打与不打,全凭杜文秀一人之言,谁也做不得主,倒不如把姓马的叫过来,即便到时出了事,也可一起担着。当下差人去叫马如龙来。
不消多久,马如龙便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听了王炽所说之后,颇为赞同,说道:“我们在打,洋人在看,这话说得在理,看来当初我没白救你。”言语间,将目光投向辛作田,又道:“不过此事有个难处,杜元帅已下令午后攻城,若要他罢战,只怕是有些难。”
“若是不难,我叫你过来做什么。”辛作田冷笑一声,朝王炽道,“你肯不肯受些委屈?”
王炽说道:“为了全城百姓,受些委屈无妨。”
辛作田道:“你穿上士兵的衣服,让马将军带你出军营,走出军营之后,你迅速跑去城门前,叫里面的给你开门,至于他们会不会给你开门,那就看你的造化了。”
马如龙闻言,脸上微微一怔,心想,为何叫我带他出去?仔细想一下,也便释然了,他跟着杜文秀作战,并非要争权夺位、称王称霸,这王炽能为一城之百姓的安危考虑,为他冒一次险又有何妨呢?
思忖间,只听辛作田又道:“但是你跑到城门后,只有少许的时间。如果他们在短时间内没给你开城门,你必让杜元帅的人带走,吉凶难测。此外,你进城之后,也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倘若在一个时辰内,城内的人没出来与我们谈判,这边就会攻城,破城之后你也是十分危险的。”
王炽眉头一沉,思索了起来。他觉得之前是低估了此行的危险性,进城难,进城之后如何让双方坐下来谈判更难,这两个步骤的难度完全超出了先前的预估值。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该不该冒这个险,冒了这个险到底值是不值?
马如龙见他犹豫起来,浓眉一扬:“怎么,怕了吗?”
讲句十分实在的话,在场的三人均非什么民族英雄,只不过他们还有些良知罢了。王炽此行的真正目的,也不是什么为国为民,他从弥勒乡日夜不停地赶到这里来,首要任务是趁着战乱,在杜文秀的军队和云贵总督恒春之间活动,借和平谈判之由,行疏通关系之实,为其行商铺路。
这是一个普通人的正常思维,人要活下去就得有活下去的资本;这也是一个商人的习惯性思维,作为商人自然要权衡一下这笔买卖值不值得做。
马如龙和辛作田都将目光投聚向王炽,等待他的反应。
[1]计然,春秋时期的谋略家,以经济学谋国,终使越国富足强大,后来计然之术泛指从商或生财致富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