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祥和号小金县罹难 桂老西绵州府入狱(1/1)
千里岷山,自甘肃一路蜿蜒而来,巍峨壮丽,气象万千,宛如巨龙一般直入四川盆地,使得这一带群山连绵,江河纵横,成就了这一方独一无二的好山好水。
在这群山峻岭之中,有一个不起眼儿的小县城,名唤小金县。在这小金县的东面,有一座远近闻名的山脉,叫作四姑娘山。由四座挺拔峭立的山峰组成,每一座山峰均高达五千米以上,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山头终年被冰雪覆盖,而山麓则是满目绿茵的草原,一白一绿,相映成趣,恍如四位俏生生的姑娘,头披白纱巾,身着绿衣裳,亭亭玉立,眺望着这一片大好河山。
是时,已入九月,山巅的冰雪依旧,山下的青草却已失去了嫩绿的色彩,一如人进入了中年,此时看去绿得有些沉重。
草地上行走着一支马帮,计有三十余人。前面的那马锅头是个五十几岁的中年人,一脸的风霜,虽说须发已然见白,但看上去却是精悍得很,正是川中祥和号的老伙计桂老西。
许是行走在自己的地盘上,桂老西的神色很是轻松,时不时地望望山顶的皓然白雪,然后噘起嘴吹两声口哨,颇为惬意。
悠扬的口哨声穿越草地,随着泥土和青草味在轻风里幽幽地飞扬出去,飘入远处的树林里,倏忽不见。
在距桂老西一里外的一座小山上,趴着十来个人。他们不是山匪,也不是乱军,这些人并不觑觎桂老西的那批货,却足以给他致命的一击。
领头的是绵州总兵杜元珪,此人只有三十二岁,刚过而立之年,他的一身武艺却是远近闻名,打起仗来十分拼命,浑然如一只噬血的野兽,睁着铜铃样大的眼睛,手擎一把九环刀,深入敌阵,取人首级,便如探囊取物,因此在四川一带的太平军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作杜无常。
九环刀跟一般的刀并没有大的不同,只是其刀背上挂了九个铁环,再因其刀身厚,只要一晃动,刀身在空中荡起劲风的同时,铁环撞击刀身,就会响起丁零当啷的声响,直如无常催命一般。这时候,杜元珪看着桂老西的马帮,看着他朝小金县的方向走去,脸上霍地凶光一现,那背上所负的九环刀似乎受到其杀气的感应,轻轻地晃了一晃,发出一声轻微的丁零声。
位于杜元珪右侧的是位瘦小的中年人,脸色发黄,颧骨高高耸起,乍一看俨然是个痨病鬼。唯独他那双眼睛,目光犀利而有力,便如一柄上古的好剑,有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气势,恰恰也是他的眼睛,使他身上透露出来的恹然之气淡了许多。
便是在杜元珪的脸上露出凶光之时,这位瘦小中年人的眼里也闪出一抹精光,皮包骨的脸上漾起一抹笑意,嘴角上扬的同时,额头上立时出现了一条一条的纹路,像是被风肆虐过的荒漠上的风痕一般,森然可怖,没有人知道那平静的沙漠下隐藏了什么。
杜元珪似乎看懂了他的笑意,转过头去时,也是咧嘴一笑:“百里遥,恭喜你了,他们这批货果然是运往小金县的!”
“该恭喜杜大人。”百里遥眼里闪过一道狡黠的光,“这事你要是往唐将军那里一报,岂不是大功一件?”
杜元珪咧咧嘴,又是轻轻一声笑。
在杜元珪所埋伏的这座山头正对面,同样也窝着五人。
这五人所在的山头比杜元珪的位置要高,因此从这里望将下去,不仅能看到桂老西的马帮,连杜元珪等人的举动都一目了然。然而他们的目的与杜元珪不同,所以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其神色与杜元珪等一干人也是迥然有异。起先是迷茫,搞不清楚山头上的那一小撮清兵盯着桂老西的马帮有什么动机。可是当桂老西的马帮队伍逐渐向小金县接近的时候,五人的脸色便变了,仿佛大白天见了鬼一般,面无人色。
从此处举目远眺,小金县的情景一览无遗。
事实上,小金县只是一座普通的县城,是时正是午时,城内炊烟袅袅,街道上人来人往,甚至还能隐隐听到从街上传来的商贩的吆喝声,以及老百姓说话的声音,一派祥和安宁的景象。
城内并无奇特之处,可如果往城池上看,却能看出一番异状。
城头上所挂的是一面黄绸旗子,四方形,镶蓝边,约有八尺宽,因距离较远,看不清旗帜上的红字写了什么;再看城头上的守卒,一溜儿的蓝边黄背心,且后脑勺没见编有发辫,绝大部分人都是披头散发,有些则束了条黄丝巾。
那不是清兵,也不是普通的起义军。明眼人一看便知,那是太平军,且从他们的旗帜颜色上分辨,应该是翼王石达开旗下的某支部队!
太平天国是清朝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起农民起义军,其势力遍及十多个省、六百余座城池,占据了半壁江山,与清廷分庭抗礼。
对清廷来说,提起太平天国的起义军,不仅仅是可恨,甚至还有些可怕。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清廷即便是在梦里,也想铲除这颗深植在体内的毒瘤。
四川虽也有一部分城池为太平天国所攻占,可毕竟还是在清廷统治之下,祥和号这时候跟他们做生意,无疑是冒着天大的风险。
山上的那五人看清楚了形势之后,端的是吃惊非小。特别是前面的那青年人,浓密的眉头紧紧地打了个结,方方正正的国字脸因了紧张而显得有些苍白。他向旁边的那人看了一眼,说道:“李将军,桂大哥怕是有危险!”
那被称作李将军的也是位青年人,坚毅的脸上带了些儒雅之气,秀长的眉毛一扬,道:“岂止是有危险,只要他一踏入小金县,性命休矣!”
那方正脸的青年人突地起了身:“下去拦住他们!”
话音未了,一阵蹄声陡然传来,再往下看时,只见小金县方向一支骑兵奔出城门,挟着大片的尘土,朝桂老西方向而去。那李将军见状,手掌一拍地面,惋叹道:“太平军出来迎接了!”
那方正脸的青年人怔怔地站着,神色惨白,半晌没有出声。
“祥和号的魏掌柜与我颇有些交情,无论如何也要救他一救!”那李将军转首朝那方正脸的青年人道,“王四,你平时计谋多,可有良策?”
原来这五人正是从云南赶过来的王炽、李耀庭、席茂之、俞献建、孔孝纲。昆明被围,他们马不停蹄地赶来四川,为的便是搬救兵,支援昆明。不承想到了四姑娘山时,望见了桂老西的马帮队伍,让他们撞上了这等事。
王炽跟桂老西虽没多大的交情,不过是在马如龙攻打十八寨时,有过一面之缘罢了。但人与人之间相交,讲的是缘分,当日见面时便觉十分投缘,且王炽为人讲义气,今日既然让他遇上了,自然是能帮则帮。听了李耀庭的话后,他问道:“对面的清兵是哪个的部下,你可认识?”
李耀庭眯着眼仔细看了会儿,摇头道:“距离太远,看不太真切。不过看那些人的身形,应是不曾会过面。”
王炽低头想了一想,道:“一会儿他们走的时候,便暗中跟着他们,先摸清楚是哪方面的人。到了地头后再去知会祥和号的魏掌柜,一起想办法吧。”
李耀庭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点头道:“也只有如此了。”
祥和号是重庆一带实力最强的商号之一,其生意以粮食、茶叶、土烟为主,同时在布料、日杂等其他方面亦有涉及。在四川省内开了八家分店,只要是在川蜀地区,提起魏伯昌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算是官场里的人,见了魏老爷子也要敬他三分。
有句话叫作财大气粗,人只要手里有银子,其气场、胆识都会变大,别人不敢做的事,他却敢去尝试。
而与太平天国的交易,便是魏伯昌的一步险棋。
时下太平天国已然逐渐式微,其规模和势力远不如前些年大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太平天国虽建了国立了号,但早晚都得失败,他们灭亡之后,所积攒下的财产自然是要充公给朝廷的。生意人牟利无可厚非,因此从魏伯昌的角度来讲,他们的银子不赚白不赚。
魏伯昌已快六十岁了,做了一辈子生意,他自然知道这生意是有风险的。然而正是因为他做了一辈子的生意,重庆官场上上下下的官员基本都识得,有些甚至还称兄道弟,只要小心一点儿,他觉得不会出什么事,即便是出了点儿事,他也有把握去将其摆平。
如今的这个乱世,不管是普通的百姓,还是上层的官员,他们的心里都没有底,谁也不知道在内忧外患的时局下,当今的朝廷究竟会走向一个什么样的境地。所以老百姓各扫门前雪,过一日是一日,那些朝中的官员则个个中饱私囊,给自己积攒些资产,以防不测。
魏伯昌认为,只要是银子能摆平的事,都不叫事儿。
可这一次却不一样了。当魏伯昌听闻桂老西的马帮在绵州府被人扣下了后,他就觉得此番可能真的要出事了!
要知道祥和号的总部在重庆,那批货也是从重庆运出去的,为什么在绵州出事了呢?如果是在那批货运到绵州时,让官府给扣了下来,尚且情由有原,可返程的路上,马帮已经没有货了,反而让他们扣下了,这事就蹊跷得很了。
魏伯昌正自沉思,突然从里屋蹿出个人来,“啪”地一掌拍在桌子上,把魏伯昌吓得惊了一惊。
在重庆这块地盘上,敢当着魏伯昌的面拍桌子的,唯有一人,那便是他的结发妻子郑氏。
郑氏与魏伯昌的年龄相仿,也已年近六旬,她的脾气却始终未改,依然若年轻时候一般,是个火辣的性子,冲着魏伯昌便是一通好骂:“我当初就说这事有风险,你龟儿就是不听劝,非要搞那锤锤,现在要怎么办嘛!”
魏伯昌站了起来,花白的眉毛扬了一扬,苦着脸道:“我的婆娘,你也别紧着说了,我这就出去想法子。”
魏伯昌说完便要往外走,郑氏在后面喊道:“你要去找哪个?”
“王择誉!”魏伯昌边走边喊了一句。
王择誉是重庆知府,也是魏伯昌的至交,两人平时称兄道弟,关系甚密。魏伯昌觉得,这事只要王择誉肯出手,那么问题就不大了。
没想到的是,到知府衙门后,魏伯昌吃了个闭门羹。管家只说王大人这几日外出公干去了,问他去了何处、几时回,那管家却是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魏伯昌做了一辈子生意,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一看这架势便知道,那王择誉是故意避而不见。
站在知府衙门的门口,望着门前那对威武的石狮,魏伯昌猛地从心里升起股森然的寒意,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王择誉为何要避而不见?是他与太平军交易的事情已然败露了吗?
魏伯昌倒吸了口凉气,如果真是如此,这事要是按正常的程序来办,捅到四川总督那里,那就是大罪,他魏伯昌死十次都毫不为过!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这事是怎么败露的?
魏伯昌越想越觉得害怕,急步回了家,差人去把他的两个儿子叫来议事。
魏伯昌的大儿子魏元,已过不惑之年,为人甚是沉稳,现总理祥和号的各门店事务;其二儿子魏坤则负责对外业务,跟太平军的交易就是他挑的头,因此在听到事情败露后,他最为吃惊,说道:“此事是绝密,除了我们几人以及桂老西外,祥和号上下无人知晓。他个先人板板,这事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魏元看了眼他的父亲,说道:“从绵州方面官兵的行为上来看,他们定然已有证据在手,或者说他们跟踪了桂老西,这才敢在桂老西返程途中,将其扣押。”
魏伯昌沉着眉道:“官府怎么会想到去跟踪桂老西呢?”
一旁的郑氏横了魏伯昌一眼:“你个死脑壳,除了你的死对头,哪个还能做出这么缺德的事来!”
魏元点点头道:“娘说得在理,孩儿以为这事跟刘劲升脱不了干系。”
刘劲升是晋商四川总会的会长,也是在川的最大的山西商人,其经营的茶叶生意几乎垄断了川、湘、滇等省份。所谓一山难容二虎,这些年来,刘劲升跟魏伯昌之间经常会有些交集,甚至是摩擦,明争暗斗了有十来年。
魏伯昌清癯的脸凝重了起来,如果说这起件事真是源于生意场上的纷争,那刘劲升做得也太绝了!
众人正自沉默间,有府丁进来禀报说,俄国领事署的叶夫根尼先生差人来说,有要事跟大掌柜的商量,务必过去一趟。
魏伯昌问道:“可有说啥子事?”
那府丁道:“没具体说,只说是事关祥和号存亡。”
众人闻言,脸色均是一变,心想,莫非这事还跟洋人有关?
王炽等五人随着杜元珪进入绵州城的时候,发现这里的布防十分严密。城门处有重兵把守,来往客商都要经过盘查,一路走将过去,十步一哨,五步一岗,如临大敌。
孔孝纲道:“是太平军要来攻城了吗,为何气氛如此紧张?”
李耀庭道:“不好说,许是真有战事要发生。”
王炽眉头一动,道:“果若如此的话,桂大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跟太平军接触,端的是撞在枪口上了。”
说话间,只见杜元珪等人拐入了一个胡同,转角处便是一幢官衙,上书“绵州府署”四字。待杜元珪进去之后,王炽等人站在衙门口,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桂老西那一帮人被关入了绵州府的大牢后,无异于入了鬼门关,若非有通天的本事,等闲人如何能把与太平军有瓜葛的人救出来?
过了两日,李耀庭实在没了法子,便想先打听清楚现任绵州知府为何人,而后再想办法托人去求情。当得知知府姓唐名炯时,李耀庭心下一喜,道:“这便好了!”
王炽见状,问道:“你与那唐炯相熟吗?”
“有过数面之缘。”李耀庭喜道,“这位唐炯大人原是贵州遵义人,也是因时局动乱,招募乡勇出身,后任四川南溪知县,不想现在是绵州知府了!”
孔孝纲笑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快去知府衙门,让他把人放出来吧!”
李耀庭虽也没把握这就能把人救出来,但好歹尚有指望,当下不敢懈怠,领着王炽等人去了衙门。到门口时,朝衙役报上名讳,要其通禀。那衙役入内禀报后,须臾出来说,唐大人在府内恭候。
李耀庭等人急步入内,及至大堂时,见一位七尺高的壮汉迎将出来,见了李耀庭,仰头哈哈大笑道:“李兄弟,一别三年,别来无恙乎?”
李耀庭快步走上前去,与其相拥着抱了一抱,也笑道:“三年不见,不想唐兄已是绵州知府,要不是向人问起,还不知道唐兄在此高就了!”
唐炯谦逊了几句,请大家入座,奉上香茗后,唐炯便问起李耀庭的近况。李耀庭于是趁机将昆明的情况说了一遍,同时介绍了王炽等人。
唐炯闻言,起身向李耀庭作揖道:“李兄弟不为名不为利,一腔报国之热忱依然不输当年,令人敬佩!”
王炽在一边看着那唐炯的举动,心想,这唐炯看上去人高马大的,长相也有些粗野,却不失为一个真性情的汉子!
李耀庭回了礼后,又道:“我等千里而来,便是为了搬救兵,解昆明之围,不知兄台可有良策?”
唐炯沉眉想了一想,说道:“李兄弟应该知道,眼下我朝国库空虚,调兵远征,极其困难。不过眼下出了档事,反倒是可解军饷紧缺之局面。我向四川总督骆大人请求发兵支援昆明的话,他该是会同意的。”
李耀庭心思细腻,一听这话,便听出了端倪,却故作好奇地问道:“是什么好事,居然可解军饷紧缺之局?”
“说道起来,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好事。”唐炯苦笑道,“前些日子有人举报说,祥和号与太平军有生意往来,我便派人去查,果有其事。那太平军乱我大清已有十余年了,可谓是我朝的死敌,与之交易岂非就是通敌卖国?”
李耀庭脸色微微一变,道:“兄弟的意思,祥和号可能会被抄家?”
唐炯道:“通敌卖国,那便是抄家灭族之罪。”
王炽闻言,顿时就坐不住了,起身朝唐炯拱手道:“实不瞒大人,我等路过小金县之时,恰巧遇上了桂老西的马帮。到贵府来,一是望大人高抬贵手,解昆明之围;二来是想给这桂老西说说情。”
唐炯闻言,脸上的笑意便没了,朝李耀庭看了一眼,似乎在说,你等果然是为此事而来?
唐炯的神色变化,尽落在李耀庭的眼里,他心里也十分清楚,如果这事真要按通敌叛国罪来论处的话,那么别说是唐炯,就是四川总督也担不了这责任,该怎么处理就得怎么处理,谁也不敢跟通敌叛国之人沾上一点儿边。可是任何一件事往往都有很多个面,所谓横看成岭侧为峰,不同的角度能决定事件不同的性质。李耀庭虽然无意于官场,但官场的这一套他是知道的,便也起身说道:“不瞒兄台,祥和号的魏老伯与我有些交情,当年也曾出资助我招募乡勇,才有李某今日。然而通敌卖国是弥天大罪,果若如此的话,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更漫说是求情了,我只就事论事,说一番愚见,不知可否?”
唐炯好整以暇地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而后抬了抬手道:“自然是可以的,且请坐下来说话。”
李耀庭落座后道:“在下以为生意是生意、国事是国事,两者是独立的,不能混为一谈。当下有许多人与洋人做生意,也没人说那便是通敌卖国了。”
唐炯微微一哂,道:“李兄弟的这一番书生意气,本官敬佩,也极为尊重,然而这一次你错了。说到底洋人眼下还没有入侵我们的国土,亦未曾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事。太平军却不同,他们与朝廷打了十余年的仗了,而且如今正是剿灭太平军的关键时刻,在这种时候卖粮食给他们,意味着什么?明为交易,实际上是支援了他们的军粮,是教他们有实力与我们对抗,这还不是通敌卖国吗?”
李耀庭、王炽互望了一眼,均是无言以对。再者此事已成定局,跟唐炯辩论也是无济于事,万一把他惹恼了,不去昆明解围,更是得不偿失。当下便在征得唐炯的同意之下,去牢里探望桂老西。
桂老西看到王炽、李耀庭的时候,端的是感慨万分,说云南一别,竟是在这等地方相见!
王炽痛叹道:“桂大哥,你好糊涂啊,如何会去跟太平军做交易!”
桂老西摇头苦笑道:“我们的老掌柜说,太平军折腾不了几日了,他们的银子不赚白不赚。从生意人的立场来讲,老掌柜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只要这事做得好,不被泄露出去,原是不会出问题的,偏生是有人眼红,暗中作梗。”
王炽忙问道:“桂大哥可知是何人从中作梗?”
“多半是山西会馆的刘劲升做的好事。”桂老西道,“此人与我们的老掌柜明争暗斗有些年了。”
王炽朝李耀庭看了一眼,随后对桂老西道:“桂大哥先不要担心,如果此事真的只是生意场上的摩擦,我想一定会有办法解决的。”
安抚了桂老西几句后,一行人从牢里出来。到了外面,王炽道:“李将军,你留在绵州督促唐炯支援昆明之事,我想走一趟重庆,去看看祥和号那边有什么动静。”
李耀庭想了一想,道:“如此也好,有事的话随时书信联络。”
王炽称好,便带了席茂之三兄弟,当日就动身去重庆。
鸦片战争爆发后,洋人不断入侵,在中国开展各种贸易。清政府虽然厌恶那些洋人赚中国人的钱,却对他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得听之任之。其次是在咸丰年间,清政府对在川设立的所谓的外国领事署,也没有公开承认,亦如他们在中国做生意一样,是听之任之,反正你要设立领事署,我暂时管不了,但也不认可。
俄国人的领事署设在枇杷山一带,这块区域在长江和嘉陵江的交汇处,同时也是经济、文化和商贸的交汇中心,其位置可谓是真正的黄金宝地。
洋人进入中国后,对中国的影响和剥夺不仅仅是经济,更体现在文化上。他们除了大肆地开发矿业、贩卖鸦片之外,还在中国古老传统的建筑群里,营建教堂等各种西洋风格的建筑物。
俄国领事署便是一座典型的洋建筑。它看起来虽然跟周围的建筑物格格不入,但这种奇形怪状的房子,在中国老百姓的眼里,自有其一番肃穆和威严。因为他是洋人的,代表的是强权,以及不可侵犯性。
魏伯昌站到这座建筑物跟前的时候,也不由得对它肃然起敬,同时心中亦忐忑了起来。他不知道那个黄头发、绿眼睛的家伙传唤他来,究竟有什么企图和动机,祥和号的这次劫难与洋人究竟有多大的干系。
魏伯昌灰白的眉毛动了一动,深吸了口气,打起精神向大门处走了过去。
俄国领事署的负责人叶夫根尼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其外貌也是一副典型的外国老头模样,凸额高鼻,黄头发蓝眼睛,大蓬的胡须几乎将整个嘴都盖住了,体形高大,长臂阔肩,坐在椅子上,跟《西游记》里水帘洞中的那只长臂猿一般无二。
魏伯昌进去的时候,叶夫根尼正在抽雪茄,那吞云吐雾的样子似乎比吸食鸦片还要过瘾。他看到魏伯昌进来,哈哈一笑,起身过来与其握手。
魏伯昌已经不是头一次跟洋人打交道了,自然是熟悉这种握手礼的,便佯装亲切地与其握了握手。但是他心里清楚得很,跟洋人打交道基本没什么好处,换句话说,到了洋人的领事署来了,多半是惹上了棘手的事。
叶夫根尼翻译为中文是高尚的意思,事实上,这个到中国来的洋人并不是高尚的,更不是什么救世主。
叶夫根尼请魏伯昌入座后,用生硬的汉语道:“我这里没有中国人喜欢喝的茶,咖啡要吗?”
魏伯昌道:“那东西苦得与中药一般,老夫着实不习惯。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叶先生有事请直说吧。”
叶夫根尼很不习惯有人叫他叶先生,因为他根本不姓叶。但他是个中国通,明白中国人习惯将人名的第一个字当作姓氏,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然后朝魏伯昌道:“我知道魏大掌柜遇上了麻烦,而且是大麻烦。你知道的,我们相识有两三年了,算是老朋友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不管。”
魏伯昌平静地笑了一声,他的一生经历了许多大风大浪,虽然眼下祥和号的形势并不乐观,但再怎么艰难,他也不会在洋人面前露出慌张的神色,更不可能因了洋人的这句假惺惺的言语,而做出谄媚之状。他看着叶夫根尼的眼睛,反问道:“叶先生是如何知道祥和号出事了?”
叶夫根尼不是傻子,他自然听得出魏伯昌的话里是带着敌意的,笑容一敛,说道:“不瞒魏大掌柜,你跟太平军做生意,并不是天衣无缝,有人一直在盯着你。”
魏伯昌早就猜到了是有人暗中作梗,因此并不讶异,他看着叶夫根尼又问道:“莫非叶先生知道是谁在盯着老夫?”
叶夫根尼吸了口雪茄,将剩下的烟头掐灭了,而后说道:“是刘劲升。”
“我猜也是他。”魏伯昌眼睛一眯,射出一道精光,“刘劲升暗中作祟,叶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叶夫根尼不去理会他的敌意,因为这场较量刚刚开始,他也想看看魏伯昌到底能镇定到什么时候,所以他笑了一声,道:“祥和号和山西会馆是重庆府实力最强的两家商号,在重庆做生意,怎么能不关注你们的举动呢?”
魏伯昌道:“叶先生有心了。”
“在中国,跟太平军做生意,那是死罪,按照大清朝的律法,是要抄家灭族的,我说得没错吧?”叶夫根尼语气一顿,道,“我也不跟你打哑谜了,实话跟你说了吧,整个重庆只有我能救你,我就是你的救世主。”
魏伯昌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但他并不为此感到惊喜,跟洋人交易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而且这代价可能十分巨大。他没有说话,只看着叶夫根尼等他往下说。
叶夫根尼用食指敲了两下桌子,说道:“刘劲升也不是干净的,他跟捻军[1]也有生意来往。”
魏伯昌闻言,暗吸了口凉气。他看着这个黄头发、蓝眼睛的洋人,只觉后脊梁骨阵阵发凉,原来重庆商人的一举一动尽在此人的掌握之中!
叶夫根尼留意着魏伯昌,见他终于沉不住气了,冁然一笑,不紧不慢地道:“我只要把刘劲升揭发了,你就有救了。”
魏伯昌诧异地道:“与反军交易,都是死罪,为何揭发了刘劲升,我便得救了呢?”
叶夫根尼也奇怪地看着魏伯昌道:“魏大掌柜是真的不懂吗?”
魏伯昌拱手道:“望叶先生指教。”
叶夫根尼道:“山西会馆经营的是票号和茶叶生意,你做的是粮食、土烟和日杂生意。你们两家几乎垄断了重庆的市场,灭你一家,朝廷尚可接受,可如果两家都抄了,重庆的经济怎么办?官府每年的税款找哪个去填补?两大经济支柱集体灭亡,重庆的官员会不会受到牵连,他们要怎么向你们的皇上交代?所以灭了你一家,官府会毫不手软,但如果把山西会馆也拉下水,大家就都可以平安无事了。中国有句话叫作和稀泥,魏大掌柜不会不懂吧?”
听到这番言论,魏伯昌不得不佩服叶夫根尼,不管是对当下的局势,还是如今的官场,他都看得比别人要深、要远、要透。魏伯昌起身拱手道:“叶先生一席话,令老夫茅塞顿开!不过你如此帮我,可有什么条件?”
叶夫根尼哈哈笑道:“魏大掌柜是生意人,定是知道生意讲的是公平交易,你看我已经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了,魏大掌柜自然也是要拿出些诚意的。我要的并不多,只要魏老板答应一个条件就可以了。”
魏伯昌重又落座,道:“叶先生请说。”
“茶叶不是祥和号的主要业务,如果放弃这块业务,相信对祥和号也造成不了什么大的损失。”叶夫根尼道,“我就只要你茶叶的采购和销售渠道,这个条件不算过分吧?”
魏伯昌愣了一愣,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
茶叶是什么?在洋人眼里,茶叶就是银子,甚至比银子还要贵重,是一种可以在世界范围内通行的货币,也是从经济上霸占中国的一个重要手段。
十八世纪中叶,在西伯利亚人的眼里,茶砖比银子还要重要,他们在交易的时候宁愿接受茶砖,也不要银子。这不仅仅因为茶叶是俄国人的生活必需品,它更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据俄罗斯的史料记载,1658年,俄国遣使出使中国,双方互赠礼物。清廷赠送给他们的除了皮毛、银子外,还有几磅干树叶。这些礼物被带回莫斯科的时候,沙皇正在闹肚子,听说这些干树叶可以泡水喝后,沙皇好奇之下,泡了几杯来喝,第二天肚子莫名其妙地就不疼了!
自那以后,茶叶被俄国皇室奉为神奇的药物,且因其是外来品,打内心产生了一种敬畏和崇拜,因此逐渐成为皇家贵族送礼会客的奢侈品。普通老百姓漫说是喝一口,一般连见都见不到。
不管是洋人还是中国人,人心都是一样的,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会觉得神奇,越神奇的东西,就越想得到。不论它好喝还是不好喝,更不用去讨论它对身体的功效是不是像传说中的那么神奇,得到了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到了十七世纪的时候,中国的茶叶开始在俄国的城市里流传,因其价格不菲,当时只作为上层人士的专属饮用品。随着《恰克图条约》的订立,中俄边境贸易进一步扩大,中国的茶叶才大量出口,深入俄国普通人的生活当中。
光从这一点来看,哪个掌握了中国的茶叶贸易,哪个就控制了这一地区的经济。然而,茶叶的重要性还远不仅这些。当英国工业革命兴起之后,尽管推动了他们的现代化工业以及经济,但也给他们的环境造成了极大的破坏,老百姓天天生活在雾霾之中,伦敦成了雾都,重工业集中的地方,各种流行病大规模出现,死亡率逐年递增。
怎么办?除了整治环境外,就是跟中国人一样煮开水泡茶。当时几乎百分之百的英国人都喝茶,对茶叶的需求比俄国人还疯狂。此外,英国人这种疯狂的饮茶风潮,还被移植到了北美的殖民地。
这就是茶叶市场,控制了它,就主导了经济。更为重要的是,俄国在中国的北部,在蒙古国还是中国领土的时代,他紧邻着中国。如果俄国人控制了中国的茶叶,那么西方国家要想从中国进口茶叶,就得通过俄国人的手,相当于成了中国茶叶的一级代理商。
这是一个伟大的构想,俄国人在向着这个构想一步一步迈进。
魏伯昌是生意人,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个洋鬼子的意图,甚至还能看到这个洋鬼子在他这里得到茶叶的经营权后,继而跟山西会馆的刘劲升谈判的情景。如果刘劲升为了保命,也拿出茶叶的经营权作为交易的话,那么整个重庆的茶叶贸易就会彻底地落入俄国人的手里!
这对一个国家来说,是极其可怕的。而对魏伯昌而言,是一次生与死的抉择,他站在这个十字路口面前,沉默了。如果说跟太平军交易,只是一笔单纯的生意的话,那么跟洋人的这种条件互换,才是真正的通敌卖国。
“如果你不答应我的条件,祥和号和你的家人,都会死亡。”叶夫根尼强调了下事态的严重性后,就再也没有说话。他点了根雪茄,一边抽着,一边静静地看着魏伯昌,等着他的决定。
王炽带着席茂之、俞献建和孔孝纲等人,离开绵州城的时候,在半路上遇到了个人。
有路的地方就有行人,在路上遇到个人本身并不奇怪,然而那人的样子引起了王炽的注意。
此人脸色蜡黄,颧骨高高耸起,虽说是刚刚步入中年,正是大好年华,可因了他身子瘦小,看上去又是一副皮包着骨头的样子,浑似鸦片鬼一般,使其看上去比同龄人老了好几岁。唯独他那双眼睛,有如鹰隼,犀利而有力,让人产生一种望而生畏之感。
此人便是跟杜元珪一起埋伏在四姑娘山上的百里遥。王炽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能从外形上分辨得出来,他就是当日在山上监视桂老西的其中一人。
现在此人与王炽等人走的是同一条路,莫非他也要去重庆不成?席茂之老成持重,不由得起了疑心,道:“他应该是绵州府唐炯手底下的人,去重庆做什么?”
俞献建道:“如果他真是去重庆,肯定是为桂老西的事。”
百里遥并不认识王炽,因此起先并没去注意他们,只是走了一路,后面那四人却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不免警惕起来,偷偷地留意了下他们的样子,心想,莫非让劫匪给盯上了不成?思忖间,他拍马加快了速度,存心要试试这伙人是不是有意跟着来的。
席茂之见他加快了速度,更是疑窦丛生,说道:“王兄弟,此人定有蹊跷。”
王炽没有言语,但认同了席茂之的话,点了点头。
孔孝纲却被他们说得有些糊涂了,问道:“官府的人出门办差,能有什么可疑的。难不成桂老西被抓这事,里面还有猫腻?”
孔孝纲只是随口这么一说,但这话听在王炽耳里,震动却是不小,心里“咯噔”一下,道:“远远地跟着他。”
百里遥回头一看,见这些人果然紧跟着来了,便认定了这伙人是来找碴儿的。他朝官道上看了一眼,虽说这时候过往行人并不多,可好歹也有些人偶尔经过,心想,莫非你们还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抢劫不成?待要到了重庆,看我如何收拾你们!
为了在半路上不出意外,百里遥不停地挥鞭催马,除了在驿站换马外,中途也不歇脚,于次日早上,赶到了重庆城下。直跑得脚下的马口吐白沫,不停地喘着粗气。
到了重庆城外时,百里遥这才暗松了口气,回头看时,见后面那四人依然跟着,心下不免犯了嘀咕。若说是劫匪,他们该在昨晚的路上下手才是,可若不是劫匪,又是哪方面的人?寻思间他心中一动,又想,莫非是祥和号的人?
如此一想,百里遥心头也不由得吃紧了,望了眼守城的人,喊了一名士卒过来道:“去把你们守城的大人叫来,我有话说。”
那士卒并不认识百里遥,可见他说话的气势并不像是普通人,当下也不敢盘问,便入内禀报了。
孔孝纲见他与守城的人交谈,又时不时地往这边望来,说道:“他不会是将我们当作劫匪了吧?”
席茂之冷笑道:“莫非你不是劫匪吗?”
孔孝纲这才想到自己的确曾是占山为王的匪寇,脸上一红,讪笑道:“可咱现在不是跟着王兄弟从良了嘛!”
说话间,只见有士卒朝他们走了过来。王炽脸色微微一变:“不好,果然有麻烦了!”
倒是席茂之比较镇定,说道:“不怕,只说是唐大人的朋友,他们定然不敢为难。”
那士卒走到近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在此做甚?”
王炽下了马,拱手道:“在下等人是唐炯唐大人的朋友,从绵州而来。”
士卒闻言,倨傲之气果然就没了,道:“既然是唐大人的朋友,为何要一路跟着他?”说话间,手指了指城门边上的百里遥。
王炽笑道:“从绵州到此,只有一条官道,巧合罢了!”
士卒不再盘问,回身过去跟那百里遥说了几句。百里遥讶异地回头看了王炽等人一眼,牵马进了城去。
王炽一路尾随而来,到了这里自然更加不会放弃,便也进了城,兀自跟着百里遥而去。
百里遥到了重庆城内后,胆气明显壮了许多,也不怕他们跟着,只管缓缓而行。不消多时,来到一座大宅之前。门口放着一对大大的石狮子,大门的上面挂了一块牌匾,上书“山西会馆”四字。
王炽乍看到这块牌匾,心头怦怦直跳。在绵州时,桂老西曾说过,若非有人暗中作梗,他们与太平军交易的事情断然不会泄露,最有可能做这事的便是山西会馆的刘劲升。如果说此事真是刘劲升告发的,那么百里遥日夜兼程地赶来山西会馆做什么?
百里遥踏入山西会馆的大门后,脚步在院里一停,转身过来,突然寒声道:“各位一路陪伴在下,着实辛苦了,可愿进来喝一杯茶?”
如此一来,越发地让王炽捉摸不透了。要知道,如果桂老西被抓一事,是官府跟山西会馆联手所为的话,那么此事的性质就是官商联合,打压对手,是一桩彻彻底底的利用权力干涉商业的行为。百里遥作为唐炯的人,即便是要来跟刘劲升接头,也该做得隐秘些才是,何以还敢公然邀他们进去?是什么让他有如此这般自信?
王炽看着他那张蜡黄的脸,以及若鹰隼般犀利的眼睛,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寒意,觉得此人实在太可怕了!
此时,在山西会馆里面,刘劲升正在招待重庆知府王择誉。
刘劲升是个非常在意养生的人,他滴酒不沾,只喝茶,每天早上起床后的头一件事就是打一套太极拳,吃了早点后,便会命人点上香炉,泡上一壶武夷山的绿茶,在袅袅的香烟里,品味茶香。所以他虽然五十有余,但看上去也不过是四十岁的样子,且身子结实,犹如壮汉一般。
在酒席上招待王择誉时,刘劲升只劝对方多喝酒,他自己则是以茶代酒。
王择誉刚满四十岁,看上去却要比刘劲升还老一些,再加上蓄了一蓬浓密的胡须,越发使之显得又老又瘦。
酒过三巡,许是心里有事的缘故,王择誉已微有些酒意,放下酒杯后,深叹了一声,道:“在重庆不管是你还是魏伯昌,都是业界的支柱,现在他一出事,本府心里也不好受。”
刘劲升“嘿嘿”笑道:“王大人这是在怪我吗?”
王择誉摇摇头,皱着眉头道:“非也,只是这世道不太平,人心不古。”
刘劲升一听这话,面子上有些挂不住,笑容顿时就没了。这王择誉就像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几乎是软硬不吃。
在一些当官的人眼里,奉命抄家是件美差,特别是抄像魏伯昌这种富商的家,能捞许多好处。可王择誉不贪财,说起要去抄魏伯昌的家时,直比要抄他自己的家似乎还难受。刘劲升又道:“王大人,绵州那边已经把桂老西扣押下来了。你再不动手,难免瓜田李下,惹人猜疑。”
“刘兄这话在理啊!”王择誉伸手拍了拍刘劲升的肩膀,“今日多谢款待,本府告辞了,待下午晚些时候,便带人去把魏伯昌的事办了,拖久了无益。”
刘劲升连忙起身,笑道:“王大人此话甚是!”
刘劲升正要送王择誉走,突见有人来报说,百里遥回来了。
刘劲升看了眼王择誉,问道:“人在何处?”
那人回道:“便在门口。好像是在来的路上让四个人盯上了,现正在门口对峙着。”
王择誉闻言,醉眼一亮,笑道:“这事倒是有趣,让他们都进来吧。本府倒想看看哪个如此胆大,敢跟刘大掌柜的人作对。”
这本是山西会馆的事,刘劲升并不想让他人插足进来,可王择誉既然如此说了,只能顺着他的话道:“把他们都叫进来吧!”
须臾,只见百里遥在前,王炽等四人在后,徐徐走入客堂里来。
刘劲升仔细打量了番王炽等人,只觉陌生得很,吃不准是哪方面的人,便问道:“你等是什么人?”
王炽瞟了他一眼,反问道:“你就是山西会馆的大掌柜刘劲升吗?”
“正是老夫。”
王炽抱拳道:“在下也是做生意的,您是前辈,我本该敬重于您,可有些事你做得不太地道。”
刘劲升引了王择誉返身回到座位上坐下,冷冷地道:“看来,你今日是来教训老夫的!”
“教训不敢,但今日既然误打误撞到了这里,便与刘大掌柜理论理论。”王炽一脸肃然,亢声道,“在下滇南王四,只是个不起眼儿的小贩,本无资格跟刘大掌柜说三道四,但桂老西是在下的朋友,在来此之前,刚刚在牢里见了桂大哥。敢问刘大掌柜,他背后这一刀可是你捅的?”
刘劲升回头朝王择誉看了一眼,王择誉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但他似乎对此事颇有些兴趣,目光炯炯地看着王炽。刘劲升见王择誉没有吱声,反而摆出了一副看好戏的姿态,他自然也不便在王择誉面前睁眼说瞎话,只得硬着头皮道:“与太平军交易,乃通敌叛国之罪、大逆不道之举,莫非我揭露他出来错了吗?”
“揭露不义之事,自然是没有错的。”王炽道,“敢问刘大掌柜何为义,你敢说此举没有私心吗?”
刘劲升眼里精光一闪:“你倒是说说我有何私心?”
王炽道:“每个圈子都有争斗,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无可厚非。生意场上也是如此,同行之间相互挤压本属平常,可咱们行事得有底线,把人家往死里打,打得人家抄家灭族,这事就做得过火了。说到底咱们只是生意人,是普通的老百姓,一个政权跟另一个政权的战事,轮得着我们去管吗?而且你在此事上插一杠子,真是为了大清王朝的江山社稷着想吗?如果祥和号这次是在跟洋人交易,出卖同胞的利益,刘大掌柜把这丑事揭露出来了,我王四佩服,还会替中国老百姓在此给你磕上三个响头,感谢你的大义之举。可现在祥和号与太平军只是一笔简单的交易,你却害得人家家破人亡,我打心里看不起你!”
刘劲升铁青着脸,眼里凶光一闪,正要发作,只听得王择誉道:“那么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理?”
刘劲升听得此话,心头不由得一震,转过头去看王择誉,想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然而王择誉是时微有醉态,黑瘦的脸上带着抹红晕,自然也看不出其心里在想什么。
因王择誉此时穿的是便服,王炽不知其身份,问道:“敢问阁下是哪位?”
“我叫王择誉,重庆知府。”
王炽拱手一拜,道:“原来是知府大人,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在下到了重庆后,一路走来,看到此地水陆交通便利,商贸繁荣,是个名副其实的商业大都市。可商业发达了,难免泥沙俱下,各色人等混在其间取利,其中亦不乏洋人。祥和号此举固然有错,可一旦将如此一个大商号取缔了,市场会在短时间内留出一块空白,倘若让洋人趁机占据了这块空白,其后果不堪设想。因此在下以为,取缔祥和号弊大于利。”
正说话间,有人进来禀报说,俄国领事署叶夫根尼邀刘掌柜前去议事。
王择誉闻言,脸色一沉,抬头看了眼王炽,似笑非笑地道:“看来好戏刚刚开始!”
刘劲升厌恶地瞪了眼王炽,朝王择誉道:“请大人不要多心,重庆的主要商贸业务,老夫断然不会轻易让洋人夺了去。”
“有些话,这个王四说得还是有些道理的。”王择誉蹙着眉头道,“你觉得洋人在这种时候邀你过去,会是什么事?”
“老夫尚猜不出来。”
“你且去吧,须防洋人插足,从中取利。”王择誉回头朝王炽道,“你这青年人,年纪虽轻,却是不简单,且随本府来。”
从俄国领事署出来后,魏伯昌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他眼下虽是祥和号的大掌柜,是重庆数一数二的富商,可到了洋人面前,他觉得自己连条狗都不如。
魏伯昌抬头望了望天空,天空依旧是蔚蓝的,尽管即将入冬,可在阳光的照耀下,从远处吹来的风依然带着丝丝的暖意。他边走边望着街道两边的临街门面,然后再看看脚下这一块一块青石板铺就的路……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这里是他的家,也是他的天下,他曾可以在这片土地上呼风唤雨。可这一切的一切,在今天似乎都变了,变得是那样陌生,而他自己则像条流浪狗一样,不知道该去哪里。
也许这繁华的世界,从今往后将与我无缘了!魏伯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面对叶夫根尼的步步紧逼,他并没有马上答应他的条件,只说要回去好生思量一番。可此时此刻,他的心里比谁都清楚,如此拖延着,只不过像是鸵鸟一般,在受到惊吓时,把头埋入了沙堆里,刻意去无视这个世界。不管你如何去躲避,该发生的事依然照样会发生,可能今天下午官府就会来抄他的家。
想到这里,魏伯昌心乱如麻。家财没了倒不重要,凭他魏伯昌的能力完全能再卷土重来,可怕的是他的家人都会为此株连,然后他苦心经营的贸易会如数落入洋人的手里……
魏伯昌的心里一凛,死灰一般的脸突然惊恐起来。他似乎在瞬间明白了什么,发足往前跑出去,一口气跑到了知府衙门口。那几个守门的士卒见到他再次出现,似乎有些不耐烦,没待魏伯昌开口,便说道:“魏大掌柜,我们大人不在府上,你来了也没用。”
魏伯昌并没去理会那些士卒,兀自提了一口气,大喊道:“王大人,重庆的天就要变了,你要是再不出来,这里将变成洋人的天下,想后悔都来不及了!”
士卒见他状若疯狂的样子,心想,王大人有吩咐,不见魏伯昌。他如此闹将下去,王大人要是责怪起来,谁也吃罪不起,于是三四个人推推搡搡地想把魏伯昌撵走。魏伯昌心想,我都要被你们抄家灭族了,还怕再闹上一闹吗,便大叫着不肯走开。
正在争执推搡的时候,知府衙门的师爷走了出来,说让魏伯昌进去,王大人就在里面候着。
魏伯昌大喜,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去。
实际上,王择誉并不是那种无情无义之人,相反他是相当重情重义的,在得知魏伯昌要大祸临头的时候,他一度觉得十分悲伤。但他同时也是一个胆小之人,通敌叛国那是要抄家灭族的,是朝廷的一级重犯,这种时候谁跟他走得近,谁就保准倒霉。
可是在见到王炽之后,王择誉的心态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觉得这个青年人的话是有道理的,取缔了祥和号后,谁才是既得利益者?是洋人。那帮黄毛鬼子就像狼一样,一天到晚盯着肥肉,强势得连朝廷都拿他们没办法。祥和号消失了之后,这一块市场空出来,他们立马就会扑上来,将祥和号所经营的业务吞噬得干干净净。
正如王炽所言,魏伯昌的行为并不是没有错,相反他的确是犯了大错。可在特殊时期就要特殊对待事情,说到底中国人自相残杀,高兴的是洋人。
王择誉把王炽请到府上,原本只是因为王炽有些见识,再加上眼下的局面,叫他有些手足无措,不知怎生处理,有时候与陌生人交谈,反而能受到启发。与他进行了一番交谈后,王择誉更是觉得,在这个群魔乱舞的年代,保护自己的商业以及从事商业的人,实际上就是保护了大清王朝的尊严。
就在这个时候,魏伯昌进来了,他甫入内就“扑通”跪在地上,口呼请王大人为民请命,保重庆一方平安!
王择誉见状,大吃一惊,连忙走过去将其扶起来,问道:“魏大掌柜何故如此啊!”
魏伯昌大呼道:“王大人,这是一场阴谋!”
王炽惊道:“什么阴谋?”
[1]捻军:与太平天国同时期的反清农民武装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