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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百姓争利益衙前示威 商人抢生意重庆生乱(1/1)

洋人的制茶工厂被查封的消息一经传开,便如一枚重磅炸弹,在重庆城的中心轰然炸响了,其威力所及,令所有听到这声响的人都震惊不已。

在这中间,有叫好的,说官府这回是动真格的了,连洋人都敢惹,还有谁能逃得了,看来重庆商界真是要洗牌了;还有人揣测说,大战即将来临了。太平军持续向四川增兵,官府这时候来查跟他们有联系的商人,分明是想在决战之前肃清不法商人,以保证无后顾之忧……

一时间街头巷尾各种议论之声不绝于耳,就没人意识到一场空前的危机已悄然笼罩在上空。

唐炯制造了这场危机,却尚未嗅出危机的来临,他只是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儿。如果说查封山西会馆和祥和号,魏伯昌、刘劲升没做出反应是因为他们怕与官斗的话,那么洋人呢?

眼前的这一切太静了,静得让唐炯感到有些不安。就在这时,骆秉章突然来到了重庆,并召集重庆的官兵议事。

听到这个消息,唐炯的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麻烦来了!他曾是骆秉章的手下,因此对这位总督大人的脾气非常清楚,眼下太平军在四川地区十分猖獗,若非有重要的事,总督大人绝不可能来重庆。

唐炯的心头“咚咚”地剧跳起来,他基本可以断定,骆秉章这时候来重庆,一定是为商号被查封之事。

骆秉章会对重庆所发生的事做出怎样的判断,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唐炯默默地站了会儿,随后独自出了门。杜元珪见状,急忙跟了出去。不想唐炯回过头来,看了眼杜元珪道:“你不用去了,如果我被革了职,剩下的事就由你来处理。”

杜元珪愣了一愣,然待他回过神来时,唐炯已经走出门去了。看着他那高大的、略显得孤单的背影,杜元珪的心头突然一阵发酸,他曾跟着唐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那时候军中就是他们的家,可以随性而为,不需要有任何顾忌。后因战功卓著,唐炯升迁为南溪知县后,这一路走过来,直到任绵州知府,总觉得做什么都束手束脚,有几次他曾劝过唐炯,这文官不是武将所能胜任的,让骆总督想想办法,依然调到军中去就是了。

杜元珪提出这样的想法,是怕唐炯出事,他的性格根本就不适合在官场混。果不其然,现在真的出事了!

看着他出走的背影,杜元珪暗自咬着牙,替他感到不平。不管是查封祥和号、山西会馆,还是查封洋人的制茶工厂,他都没有做错,甚至是件大快人心的事,错的也许是这乱世。

唐炯走到重庆知府衙门的时候,当地大大小小的官员几乎都到了。骆秉章似乎不想惊动百姓,将官员都叫到了后衙。唐炯进去时,后衙议事之处满满坐了一屋,他环视了眼在座的人,最后把目光落在骆秉章身上,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骆秉章字籥门,号儒斋,广东花县人,道光十二年进士,今已七十多岁了。他从庶吉士做起,曾任江南道、四川道监察御史,因办事公正严明,深得朝廷信任。后外放为官,任湖北、云南潘司,后又在湖南当了十年巡抚,入湘十载,治军平乱,功勋卓著,于咸丰十年调任四川总督,与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人齐名,并称为当时大清朝的八大名臣。

面对这样一位威名赫赫的上司,每个人都会紧张。唐炯虽以勇猛著称,敢作敢为,可站在骆秉章面前时,依然不免手足无措。

“你坐下吧。”骆秉章冷冰冰的毫无表情,自然也无从得知他是喜是怒。唐炯应了一声,找了个位置落座。

“你的事我现在不想追究,只问你一个问题。”骆秉章的目光如电一般,落向唐炯,声音虽轻,却极具震慑力,“俄国人的工厂让你封了,此事已过去三天,为何他们毫无动静,好像查封的不是他们的工厂一般?”

听了此话,唐炯的心略微松懈了些,直了直腰身,说道:“这几日卑职也在思量此事,百思不得其解。”

“百思不得其解?”骆秉章哼了一声,清瘦的脸上涌现出一股怒气,“你做事之前没想过后果吗?”

骆秉章的语气一加重,在场的官员个个都屏气敛息,如坐针毡。唐炯想说这是被逼无奈,然而在这种时候,任何分辩都显得无力,只得忍了忍,低下头去。

“你不知道,就让我来说给你听听。”骆秉章把目光从唐炯身上收回来,望向在座的众人,“洋人是在示威,他想看看我们将这烫手的山芋拿在手里了,如何抛出去。”

唐炯闻言,似乎依然没想明白这中间的意思,抬起头来看向骆秉章。骆秉章似乎是有意讲解给他听的,看着他道:“洋人的山芋谁敢吃?朝廷不敢,地方官府更加不敢,而拿在手里又觉得烫,烫得你坐立不安,像猴子那样红着脸在那里跳,看你怎么办。现在整个重庆的人都在看着我们如何处理这件事。”

听到这里,唐炯似乎有些明白了,同时也激起了他心里的愤怒。他当初查封祥和号,便是为了向洋人挑战,现在既然公开和他们对立了,那还有什么可怕的?当下她起身发话道:“既然他认为我们不敢吃,索性就吃给他看看!”

“你要怎么吃,吞进嘴里后你咽得下去吗?”骆秉章脸色又是一沉,声音亦是低沉而有力,“如果洋人向朝廷告上一状,你怎么办?查封商号,搅乱四川经济,这是天大的事,到时候你身上的这身顶戴就没了!”

“我不怕被革职。”唐炯鼓起勇气面对骆秉章阴沉的脸,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大声道,“我来重庆,就是要给洋人些脸色看看,让他们知道这是在大清,不是他们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今天我既然做下了这些事,就不怕承担后果。”

“放肆!”骆秉章把手往桌上一拍,厉喝道,“你把重庆搅烂了,可想过此事带来的后果,可想过让你搅和过的地方百姓,该何去何从?王大人,你跟他说说接下来重庆会发生什么事吧!”

王择誉清了清嗓子,把王炽同他讲的那番理论说了出来:“两大商号相继被封,恰如上流水源被堵截,不出半月,本地的商铺和老百姓就会买不到东西,一旦缺少生活必需的物资,那就要出大乱子了。而这事难就难在官府不便插手去调动物资,否则就不免有瓜田李下之嫌,会让人家以为这是官府想从商人嘴里抢食,是一起权力野蛮干涉市场的恶劣事件,更是一宗大大的腐败行为,如此一来,我们就被动了。既然我们不能动,如果有实力强大的商人参与进来,解决这次危机,那也是好的。偏偏重庆实力最强的两大商号被我们封了,那么有能力调控市场的就只剩下洋人了。”

王择誉故意把洋人搬出来,目的是想在骆秉章面前给唐炯施点儿压,让他以后不要在重庆乱搞了,再这样下去,重庆的每一个官员都会寝食难安。

在座的官员包括唐炯在内,听了这番话后,都是振聋发聩,字字惊心,这才纷纷意识到,一场巨大的危机即将降临。

骆秉章的脸依然是木无表情,眼神往在座的诸人身上一一扫过:“事关百姓的安危,谁也担不起责,真要是出了大乱子,那是要掉脑袋的。王大人,你身为重庆知府,眼下可有应对之策?”

王择誉迟疑了一下,道:“有,但在下不便亲口说。”

骆秉章闻言,脸上略微缓了些:“可是为了避嫌?”

“大人明鉴!”

“速让方便说的人进来吧!”

王择誉应是,差人去叫王炽来。

王炽等在外面已有些时间了,听了召唤,便走了进去,从容地向在座的官员行了一礼,道了名讳后说道:“所有所需的物资在下已派人去筹备了,预计十日后可陆续抵达重庆。由于情况特殊,到时候区区在下怕是应付不了那场面,需要各位大人帮忙,替在下出面。”

骆秉章道:“你的意思是说,物资运到后,由官府给你搭建平台,将商品分配到街上的各个商铺?”

王炽道:“总督大人所言甚是,如此方能让老百姓尽快买到商品,有利于平息百姓慌乱的心理。”

骆秉章唔了一声:“如此一来,你便与官商无异,可谓是一本万利啊!”

这句话的语气听上去不太友善,甚至有些摆官威的意思,胆小的人内心估计会震上一震。可王炽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对此并不上心,甚至吃定了官府不敢在这种时候胡来,便打了个哈哈,道:“图利者,只要无愧于心,图得心安理得就是了,至于能图多少利,那便要看造化了。”

此话说得不卑不亢,又带了些年轻人的骄狂,意思是说,我做的是正当生意,并没有要依附官府,相反是官府需要依靠于我,至于能赚到多少利润,那就看形势吧。骆秉章自然听得出来话外之音,“嘿嘿”一声冷笑,道:“小伙子有魄力是好事,可兹事体大,关系到一城百姓之祸福,万一办砸了,你可想过后果?”

王炽道:“如若没这般魄力,便不会接手这样的生意。在下既然接了,自然是有成竹在胸,若到时候真办砸了,在下愿在全城百姓面前,以死谢罪!”

这样的话一般人不敢说,王炽心里也知道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连你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贩都能嗅出的商机,其他商家自然也能察觉得出来,这其中便包括洋人以及山西会馆在暗中操作。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而王炽则是在拿性命做这笔买卖。

“好!”骆秉章道,“只要能保证重庆不乱,官府一定会全力支持。”

王炽告了声谢,行了一礼,转身退了出去。骆秉章的眼神往唐炯身上一扫,道:“在这段时间内,你不可再轻举妄动,若是有惊无险地度过这次危机便罢,要是出了乱子,就等着朝廷制裁吧!”

唐炯早就有了这个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他的命运竟与一个小小的商贩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十二天后,重庆的各个商铺陆续断货,由于祥和号、山西会馆被封,当地商家失去了进货的源头。从外地去调货吧,一来商铺没有那么大的实力;二来兵荒马乱的也不敢长途跋涉去运货,万一给山匪劫了,就会赔个血本无归,这对小本买卖的商家而言,其打击是毁灭性的。因此他们在意识到短期内进不到货时,便趁机抬高了商品的价格,以此来维持生存。

商品紧缺,价格走高,对老百姓来说简直就是个噩梦,特别是打零工、卖苦力的穷苦百姓,柴米油盐一天一个价,持续升高,他们根本没有那个能力去接受。市场的紊乱可直接导致人心思乱,不出三日,他们便走上街头,走到知府衙门,要求官府出来给个说法。

这股示威游行的风潮一起,便如燎原的星火,一发不可收拾,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形势愈演愈烈。紧接着便是商铺关闭、工厂罢工,以此来向官府施加压力。

短短五天之内,偌大的一座城池便陷入了瘫痪的境地,这一股巨大的风暴终于降临了!

这样的场景王择誉已经预想过无数次,可当它真正来临的时候,依然慌得手足无措。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一步也不敢出去。

现在王择誉唯一能指望的就是王炽,他殷切地盼望着那小子能带来好消息,如此他才可以大步流星地走出去,理直气壮地跟围在官府前的百姓大声说,你们生活所需的物资马上就能输送到各个商铺,哪个商铺要是还敢哄抬价格,本府绝不轻饶!

王择誉做梦都在想着这个时刻的到来,可有时候事情越急,偏偏越是等不来消息。那王炽像是消失了一般,始终没传来任何消息。

莫非那小子果然出事了?想到这个问题,王择誉再也无法镇定了,他差了一人,让其换一身老百姓的衣裳,偷偷地从后门出去找王炽,不论是什么情况,今日必须叫王炽给出一个答复。

约一个时辰后,去找王炽的那人来回复说,王炽不见了!

这个消息如同一记惊雷,劈在王择誉的头顶,直击得他脑袋嗡嗡作响,面无人色,半晌没回过神来。

王炽是拿性命在骆秉章面前做了保证的,按照正常的逻辑推理,他断然不会突然撒手,撇下一城百姓的安危扬长而去。

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或者说王炽出事了。

王择誉怔怔地愣了许久,说道:“差十几人出去找,若没有找到王炽,你们也都不用回来了!”

事实上,王炽这时候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明明说好是十天之内就可以运到的第一批物资,如今差不多半月了,却不见任何动静。席茂之等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未见踪影。

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石板坡是王炽跟席茂之约好的落脚之处,所有的货运到这里以后,会暂时囤积于此,根据城内的情况,分批运送,因此王炽还向这里的一家农户租用了间房子,作为临时的仓库。他在这里足足等了三天,却连他们的影子都没看到。

这三天来王炽几乎没合过眼,一听到响动就跑出去观望,看看是不是马帮到了,然而每次都是失望而归。如果席茂之再不到的话,他就要崩溃了。

城里的百姓闹了起来,工厂、街市罢工,事态愈演愈烈,几乎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要是这个时候真的出了差错,他王炽将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会出什么差错呢?王炽急得在屋子里转圈,同时脑海里也在不停地转着,从他招收工人,到连夜让他们分批出城,这一切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人会察觉;其次,两百人的一支马帮,一般的山匪根本没胆敢来抢劫,更何况带头的是席茂之三兄弟,他们本来就是山匪出身,就算是半道上有人发难,花些银子也是可以打发的……那么,究竟是在哪里出了问题?

王炽抬头望了眼外面的日头,已过晌午了,如果再不回城去,官府就会掘地三尺搜寻他,他不能再等了,必须得回去给官府一个交代。

问题是如何向官府交代呢?

王炽皱着眉头走出屋子,失魂落魄地往前面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断了王炽的思绪。他抬头往左侧望去,只见不远处有一群人正疾速地往前赶,他们所去的方向,分明也是重庆城。

王炽暗自一怔,不由得留起了心。那群人约有三百余众,都穿着平民的衣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像是普通的老百姓。可仔细留意他们走路的样子,却与普通的民众又有些不一样。他们走得很齐整,像是约好了一道去某个地方看戏一般,步履有些急促,又像是去赶集,生怕去晚了好货物都会让人抢光了似的。

王炽的眉头动了一动,如果是在寻常的日子,几百人相约着往城里赶,并不稀奇,可现在重庆已乱成一锅粥了,这时候赶集似的去城里做什么?思忖间,他放慢了脚步,特意让他们走在前面,待拉开了一定的距离后,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不紧不慢地尾随而去。

重庆的城门依然是开放的,尽管里面业已乱作了一团,但在城门口依然看不出什么异样。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更无拥挤现象,城门的守卒有条不紊地维护着秩序,一切都与往常并无区别。

也许这就是大城的气魄,商贸辐辏之都在无形之中所表现出来的胸怀。

王炽远远地望着,只见那三百余人即将抵达城门时,有意无意地分散开来,三三两两地分批入城。这显然是为了掩人耳目,王炽的眉头一动,他现在基本可以断定,这些人不是普通的百姓,他们来此是有其他目的的。

待那些人全部入城后,王炽这才跟着进去。到了城内之后,那些人就好像突然都变了,一个个神情激动,加入了游行示威的人潮之中,一路高喊着往知府衙门的方向而去。

看到这个情景,王炽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原来这场轰轰烈烈的示威风波,是有人在暗中策动,他们煽动着老百姓的情绪,想把重庆彻底陷入混乱,使整座城池瘫痪!

是谁在背后操纵,为什么要这么做?王炽浓眉一蹙,看着前方拥挤的人群,怔怔出神。

突然,有人在他背后拍了一下。王炽惊了一惊,回头去看时,见是几个平民打扮的汉子,正要发问,只听其中一人道:“王大人正在到处找你,快随我等回府吧!”

王炽这才知道他们是王择誉派来的人,不敢耽搁,紧随着他们去了衙门。

王炽被引着从后门入内,及至见到王择誉时,见他神色慌张,脸色在那部浓密的黑胡须映衬下,白得有些吓人。看到王炽后,他眼睛一亮:“你终于现身了!货可到了?”

“可能出事了。”王炽看着王择誉,艰涩地道。

王择誉大吃一惊,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瞪眼看着王炽道:“出什么事了?”

王炽便将一路上来所见到的事情说了一遍,道:“有人在暗中作祟,想要把重庆的秩序彻底打搞乱,我想我的货肯定也被劫了。”

王择誉倒吸了口凉气,只觉后脊梁骨阵阵发寒,惊恐地看着王炽道:“谁会这么做?”

“谁想争利?”王炽同样看着王择誉,神情略有些紧张地反问道。

王择誉眼珠一转,道:“山西会馆?洋人?祥和号?”

“我这次生意的本金是魏掌柜出的,所以不可能是祥和号。”王炽道,“但山西会馆和洋人都有可能,或者是他们联合起来做的。”

王择誉本来就心乱如麻,这时越发的惶恐:“现在怎么办?这两天如果货还不到,我们恐怕都得掉脑袋!”

正说话间,见唐炯大步走了进来,劈头盖脸地就说道:“出事了!”

王择誉和王炽恰如惊弓之鸟一般,被唐炯如此一喊,都是周身一震,脸色惨白地望向唐炯。

重庆公馆里面,四川总督骆秉章正在接待英、俄两国的领事。叶夫根尼叼着根雪茄,跷着二郎腿,身子半靠在椅子上,神态倨傲。艾布特依然显得颇为优雅,穿着身黑色的西服,双手平放在腿上,微扬着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骆秉章。

骆秉章沉着张老脸,没有任何表情。是时双方都没有说话,场面显得有些紧张。门外的阳光斜射进来,照亮了客厅,可还是叫人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客厅上首屏风前的一口落地钟嘀嗒嘀嗒响着,这响声在此时听来,却有种让人窒息般的压抑感。

“两位这是在威胁本院吗?”骆秉章嘴唇一启,终于开口了。

艾布特微微一笑,道:“不不,总督大人说错了,我们这是在帮你。”

叶夫根尼吐出口烟雾,道:“重庆现在乱成什么样子,你也看到了,物资再不到的话,你还能撑几天?现在我们有货,而且是现成的货。只要你向我们购买,重庆之乱马上就可以平息,何乐而不为呢?”

骆秉章“嘿嘿”笑道:“可你们出的价,高于市价两倍,这与勒索何异?”

“这是生意,我的总督大人!”叶夫根尼高声道,“你为了政绩,我们为了银子,公平得很。”

“不,这不公平。”骆秉章沉声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两位仅仅是为了生意吗?”

艾布特奇怪地问道:“总督大人认为除了生意外,我们还有什么目的?”

“为了进一步向我大清勒索。”骆秉章眼里精光一闪,道,“道光东南之役后,你们的国家从我国沿海步步入侵,逐渐将手伸向长江中下游地区,四川、云南一直是你们想要侵吞的重点省份。可怕的是,你们不仅想在大清捞银子,还想要在西南地区建立起像沿海那样的租界,抢夺这里的地盘。此次你们名义上是帮重庆平乱,可捞足了银子后,你们就会向朝廷提出,官府强制查封了你们的工厂,其损失无法估量,要求朝廷赔偿,从而进一步提出更加苛刻的条件。这就是你们的阴谋,可是?”

叶夫根尼笑道:“事实上你们无法管理好这个国家,你看看现在的重庆,我们不出手相助,局面将不可收拾,只有共同管理,才能将它治理得更好。”

“我们自己的国家,如何治理,轮不到外邦来指手画脚!”骆秉章将手里的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当”的一声重响,清瘦的脸冷得像块铁。

“问题是你们治理得好吗?”艾布特冷冷一笑,不紧不慢地道,“不妨告诉你,眼下的示威仅仅是一个开始,捻军在前几天就已混入城里了,重庆将会发生一场大规模的暴动。”

骆秉章两眼一眯,“嘿嘿”冷笑道:“这算是威胁吗?”

“不,我是在替你担心。”艾布特道,“除了捻军外,太平军也开始蠢蠢欲动,重庆的乱象一生,这些力量必然要趁机起兵。敢问总督大人,对于这些形势,你们事先预估到了吗?不是我要吓唬你,你不让我们插手,就是坐视重庆沦陷,就是要将重庆的百姓推向水深火热之中,这是你最大的失职你们的皇帝要是知道了,岂还能容你在四川指手画脚?”

听到这些话后,骆秉章冰冷的脸微微变了一变。实事求是地讲,如果艾布特所说属实,他对眼下的形势的确是低估了,而且其所说的要是真的成了现实,他这个四川总督也的确是做到头了。

骆秉章看着这两个洋人,眼里精光暴射,此时此刻他虽然还在强自装作镇定,内心却是波涛汹涌的,细细想来,他之前也在诧异这股示威的风潮为何会蔓延得如此之快,原来是有不法之徒在暗中指挥策动!还有,那些在城内虎视眈眈的捻军和太平军,是单纯的作乱,还是其背后另有靠山?

骆秉章道:“多谢艾布特先生告知这个消息。本院奇怪的是,如此重要的消息,连本院都未曾知悉,你们又是如何知道的?”

“商场就像是战场,特别是在你们中国做生意,不得不时时关注各方面的动向。”艾布特道,“比如祥和号与山西会馆跟太平军、捻军交易这事,同样也是我们事先得知的。”

“果然如此吗?”骆秉章沉声道,“如果让本院得知是你们指使的,决不轻饶!”

叶夫根尼粗鲁地将烟头掷在地上,大声道:“请总督大人看清楚现在的形势,也请你用脑子好好想想,重庆这场大乱的起因是什么?是生意。谁想要在这场大生意中分一杯羹?我们现在光明正大地跟你来谈了,那么除了我们之外,还会有谁?”

艾布特道:“说到底,这是你们自己互相打压造成的结果,如今只有我们才能帮你力挽狂澜,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骆秉章没有说话,但他内心基本相信他们说的是真的,这场乱子就是重庆的那帮生意人相互打压夺利造成的结果。在太平军、捻军等各方面势力的涌动之下,洋人也怕一旦重庆沦陷,失去他们的利益,所以他们急着要跟官府合作,这固然有吞下眼前这块市场的因素,更深层的原因只怕还是想在重庆维护他们的地位,主导这里的市场和政治。

想到此处,骆秉章的内心是复杂的,甚至有些苦涩。国内商人争名夺利,闹得不可开交,这才给了洋人吞噬的机会。值此大乱之际,如果我们的商人能团结一心、众志成城,哪还有洋人坐在这里指手画脚的份儿?

“多谢两位提供这些信息。”骆秉章灰白的眉头动了动,道,“不过本院还是坚持,自己的事由我们自己来解决,不需要外人操心。”

叶夫根尼坐不住了,他完全没想到骆秉章竟是块油盐不进的顽石,说了半天居然是白费口舌。他站起身来气呼呼地道:“看来你真不怕死。”

“本院自然怕死。”骆秉章道,“可即便死了,本院也希望死得无愧于心,不至于让后人唾骂。”

正自说话间,唐炯带着王炽走了进来。骆秉章看到王炽,眉头一皱,趁机下了逐客令:“本院还有要事,两位请便吧!”

叶夫根尼、艾布特看了唐炯和王炽一眼,带着一身怒气走了出去。待他们离开后,唐炯便迫不及待地道:“大人,捻军……”

“我知道了。”骆秉章打断了唐炯的话头,直接问道,“可查出是谁在背后指使?”

唐炯没想到他已经知道了此事,愣了一愣,道:“尚不清楚。”

骆秉章转向王炽问道:“货呢?”

王炽神色凝重地道:“只怕是让人给劫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应该就是捻军所为。”

骆秉章似乎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意外,又问道:“本院并不怀疑你的能力,但以你现在的身份,决计拿不出这么多本金来支撑这笔生意,是哪个在背后支持的?”

王炽毫不讳言地道:“大人所言不差,支持在下的是祥和号的魏伯昌。”

骆秉章面色一沉,朝唐炯道:“你去把刘劲升提出来,悬挂于城头之上,且放出话去,三日之内问斩。”

“大人……”唐炯吃惊地看着骆秉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继而一想,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莫非捻军入城,是刘劲升在背后支持?”

“八九不离十。”骆秉章紧紧地皱着眉头,痛心疾首地道,“为了争名逐利,弃家国安危于不顾,简直就是禽兽不如!眼下的重庆,风起云涌,已到了生死攸关的境地。方才洋人就是来威胁的,让本院把眼下的市场让出来,给他们去做,以平息动乱。”

王炽听到这里,心头不由得“咚咚”剧跳起来,紧张地看着骆秉章,等着他说下去。骆秉章目光一转,落在王炽身上,似乎这一番话是有意对他说的:“但我们不能让,今天这一让,今后重庆就是洋人的天下了,人需要尊严,这个国家更加需要尊严,绝不能让洋人参与进来,干涉我们的事!”

王炽闻言,顿时热血沸腾、心潮澎湃,把浓眉一扬,大声道:“在下如今虽还不知道货物在何处被劫,但有信心将其重新讨要回来。请大人派遣一支军队,与在下一同出去,在下一定将货物安然无恙地送到重庆来!”

“不!”骆秉章道,“重庆的事件牵涉捻军,甚至太平军也会闻风而动,事关一城百姓之安危,本院无法给予你军事上的支持。你既然答应了做这件事,且在本院面前以性命做担保,此事还需要你自己去想办法解决。”

唐炯一怔,道:“大人,那批货物有可能也关系到捻军,我们不予支持的话,以他一人之力,怕是很难完成。”

“如若太平军和捻军里应外合,大举来袭,你有把握保重庆无恙吗?”骆秉章加重了语气,道,“内忧外患,风雨飘摇,我们所做的每件事都有风险,甚至会将自己的身家性命赔进去。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们还有选择吗?大家都放手去搏一次吧,无论如何绝不能退让一步,让洋人在我们的国家危难之际,进来撒一把盐。”

骆秉章沉默了会儿,开始下令:“着令王择誉去临近县乡紧急调取一批物资来,作为临时救急之用;王四去外地采办的货物,最晚在十日内必须运达,否则你提头来见吧!”

是日薄暮时分,刘劲升被吊在了重庆的城头。

秋风里,他的身体像秋千一样,在晚霞中来回晃荡着。

老百姓在结束了一天的示威游行后,听到山西会馆的大掌柜被挂在城头的消息,纷纷跑过来观看。不消多时,城门前人头攒动,拥挤不堪。

城门口的墙上贴了一张大大的告示,大意是说刘劲升勾结捻军,组织煽动百姓,示威游行,为祸重庆,将于三日后问斩。

一位秀才模样的人读完告示的内容后,聚集在城门的百姓顿时炸开了锅似的议论了起来。

在众多的议论声中,绝大部分百姓直呼上贼人的当了,傻乎乎地让人给利用了,却兀自蒙在鼓里。也有一部分人认为,这是官府的不作为造成的后果。

是时,城楼之上,骆秉章在唐炯、王择誉的陪同下,静静地坐着,仔细地听着百姓的议论。隔了许久,骆秉章将头转向唐炯,道:“他们说得都有道理,而且掐中了问题的要害。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局,重庆上至官员下至百姓,集体被人利用了,这才导致了今天的这个局面。如果说我们有能力去应对这样的局面也就罢了,可悲的是我们竟然都束手无策,这的确是官府不作为啊!”

骆秉章说完这番话后,站了起来,又道:“随我出去吧,该是我们去面对的时候了。”

唐炯霍地起身,紧跟着骆秉章出去了。王择誉则迟疑了一下,随即想到,作为重庆地区的最高长官,在危急时刻,自己还有什么可畏惧的,还有什么理由不敢去面对?当下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抬起头挺了挺胸,大步走将出去。

骆秉章在城头一站,迎着晚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便听到在他这瘦削的身体里,发出了高亢的、掷地有声的声音:“重庆的父老,我是四川总督骆秉章,给大家赔不是来了!”话头一落,他往后退了一步,面朝城下,向老百姓深鞠了一躬。

一省之总督,在大清朝便是掌握了大权的封疆大吏,骆秉章这突如其来的一鞠躬,把所有人都震慑住了。他们决计没有想到,这么大的一位官员,竟然向老百姓赔礼道歉来了!

身后站着的唐炯,看着白发苍苍的老上司,突然心头传来一股愧疚之感,这些祸是他闯下的,却让他的老上司来承担了责任,向百姓鞠躬致歉!

骆秉章的语头一顿,又道:“重庆乱成这个样子,我有责任,重庆的官府更有责任,是我们没有看清形势,把大家一起卷入到了这场旋涡之中。什么叫作骑虎难下?现在的局面便是,我们让人牵着鼻子一路走到了今天这个境地。刚才大家议论得没错,这是我们官府不作为。但是,请大家相信,我们现在清醒了、省悟了,正在全力想办法调集物资,尽量满足大家的生活所需。之前我们还有些顾忌,甚至是有些畏惧,怕大家说我们查封了两大商号后,自己运货进来,攫取民财,中饱私囊。人言可畏啊,请原谅我们也难以免俗。可是到了今天,我们不怕了,生死关头,存亡之际、还有什么可顾忌的?重庆知府王择誉大人在来此之前,已差人去邻近县乡调集物资,两日之后,会补充到各个商铺,供大家购买。十日之内,将会有大批货物抵达重庆,让所有人都能如往常一样买到商品!”

此番话落时,城下有人问道:“你敢保证在十日内能像往常一样买到商品吗?”

骆秉章花白的眉头一扬,清瘦的脸蓦然涌上一股红潮:“十日后如果没有到货,我骆秉章还是站在这里,当众脱去这一身顶戴,辞去四川总督之职,站到大家的中间,与你们一起共渡难关!”

唐炯和王择誉闻言,身子不由得震了一震,到时候如果骆秉章辞职谢罪,他们还有什么脸面穿着这一身官服?现如今,不光一城百姓的命运掌握在了王炽的手里,连重庆所有官员的前途亦落在了王炽的身上。

骆秉章这一番真诚至极的言辞,终于得到了百姓的信任,他暗暗地舒了口气,然后把目光落在吊着的刘劲升身上,又道:“眼下最关键的是须防止乱匪生事,届时不管城内发生什么事,希望大家都能与我们站在同一阵线上,守城御敌,我骆秉章在此先谢过各位了!”言落时,又是鞠了一躬。

在离开城头去往城楼的路上,王择誉看着骆秉章瘦弱的身子,由衷地敬佩起来,心想,这才是大官的大胸怀、大智慧,适才城头上的这一席话,就得到了百姓的信任,平息了这两天来愈演愈烈的游行,可见有时候能拿得起放得下也是为官之道。

思忖间,已回到了城楼内,只听骆秉章问道:“如今城内可组织多少兵力?”

王择誉马上答道:“有乡勇一万八千。”

骆秉章道:“连夜集中起来,谨防今夜有变。”

王择誉应道:“卑职这就去准备。”

待王择誉走后,骆秉章朝唐炯道:“让杜元珪带上十人,连夜出城,在附近十里之内,侦察乱匪之动向,一有情况,随时来报。”

唐炯领命,转身出去了。骆秉章却没有回去的意思,让人泡了杯茶,细细地品了起来。

骆秉章是文职出身,读了很多书,其中便包括了兵书。咸丰元年,他到湖南长沙的时候,尚未有任何临敌经验。那时太平军攻下了道州,他料到不出多久,太平军一定会来袭击长沙,便命令修筑巩固城池。不出三月,城池修好之时,太平军的西王萧朝贵果然率军来攻。

当时朝廷的援兵未到,长沙城只有八千乡勇,而太平军却有两万余众,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这八千乡勇加上一个没有任何作战经验的文官,长沙城必破无疑。

然而,骆秉章的举动让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他带着这八千人足足守了两个月,且未失寸土,直至朝廷的援兵到来,解了长沙之围。

那两个月的时间,在骆秉章的记忆里是黑色的,其情况比之现在的重庆更为危险、更为困难。然而那段时间在骆秉章的生命里,也是极为重要的。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本兵书会比实战更有效,长沙一战不仅锻炼了他的身心,更使他成熟起来,让他相信只要坚定信念,便没有打不败的敌人。

此后主政湖南,力促曾国藩组建湘军,稳定了湖南的局势。然而在湖南的那十年,也几乎耗尽了他毕生的心血,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常常感到力不从心。多年的征战劳累,更让他的眼疾越来越重,迎风便流泪,视线亦是日趋模糊。为此,他曾向朝廷请辞,告老还乡,而朝廷则以其老成硕望、调度有方为由,拒绝了他的辞呈。

骆秉章缓缓地拿起杯子,浅品了口茶,两眼微微一眯,抬头望向窗外的天空。是时天色已黑,万籁俱寂,唯有秋虫不时传来唧唧的鸣叫声,显得十分宁静。

在这乱世之中,宁静是美好且令人身心愉悦的,骆秉章听着秋虫的鸣叫,暗想既然已经在四川上任,那么就有责任保这一方土地的平安。心里如此想着,他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向窗口,深吸了口外面略有些清冷的空气,也许此时的宁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一种假象,它很快就会被打破,陷入一场战争。

骆秉章认为,今晚捻军一定会来攻城,与其联合的山西会馆的人也会出现。但是他这一次猜错了,直至当天晚上亥时,城门平静如常,没有任何异象,反而是城内率先出事了。据士卒来报说,朝天门码头发生了抢货事件。

骆秉章灰白的眉头动了一动,抢货?抢谁的货?谁在抢?思忖间,他眼里射出一道精光,脸上慢慢地浮出一抹让人不易察觉的浅笑。

王炽只身骑着匹马出城的时候,心情几乎是绝望的,自他做生意至今,从没有过像今天这样大的压力。

毫不夸张地讲,几乎所有人都低估了重庆的形势。商界的争斗扰乱了整个重庆地区的局面,捻军浑水摸鱼,太平军亦蠢蠢欲动,各方面力量的运动之下,形成了一股巨大的风暴,疾速地压向这座城池。而他王炽虽然在重庆的时间不长,却被卷到了风暴的中心,跟着这座城池一起,到了生死关头。

天渐渐黑了下来,王炽一人一骑茫然地行走在空旷的荒野上,望着这夜幕笼罩下的秋色,内心掠上一抹荒凉感。凭良心讲,他并不贪财,这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心中的梦想,做一个像陶朱公那样有良心、慈悲心的伟大商人,在适合的时候去取,亦懂得在合适的时机去舍,于取舍之间,纵横商海,潇洒地游走人间。作为一个从山寨里出来的穷小子,他也曾想过,要想实现这个梦想是极其困难的,需要付出极大代价。可不知道为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有些迷茫了。

从云南到四川,这一步步走过来,他在乱中取利,然而为了那些所谓的利,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甚至有些与他相关的人因此死去,为什么?是太过于刻意去追逐名利了吗?

恰如此番的重庆之难,如果他能够去说服王择誉,让其提前预备货物,如果不是自己太想去钻那市场的空子,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的祸乱,他自己也就不会有性命之忧?还有至今仍生死未卜的席茂之三兄弟……

想到席茂之等人,王炽的心越发乱了。这三人因了自己被剿了山头,如今跟着自己行商,如果因为这次的生意丢了性命,他将如何去面对今后的人生?

王炽思绪翻飞,边拍马奔跑着,边留意着四周,然而行走了半夜,未曾发现任何有关于席茂之等一干人的迹象。

及至后半夜时,王炽已经到了川湘边境上,因跑了上百里的路,人马俱疲,再加上到了山区,崇山峻岭,山陵起伏不绝,参天的树木遮住了星光,使得这一段路伸手难辨五指。王炽便下了马,打算先找处山洞,安顿下来,待天亮了再走。

因怕山中多山虫野兽,王炽拴了马后,想去附近拾些干柴,打算在洞里生堆火,好歹壮壮胆。是时,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这树林里黑暗的环境,借着微弱的光线往前望了望,隐约见前方不远处有个平坦的山地,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去。

行至那山地的边缘时,脚下好似踩到了什么东西,他便弯起腰身往下去看,不看还不打紧,一看之下,顿时魂飞魄散,全身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王炽踩到的是一具尸体,而且那张惨白的脸正面对着他,死鱼一般毫无神气的眼睛圆睁着,依稀可见眼里充满了血丝,红得十分可怖。

王炽吓得险些惊叫出声,忙不迭一跳跳将开去,与此同时,惊恐地往前面望了一眼,脸色又是一变。

在王炽所处的这一片平坦的山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由于正值后半夜,乃黎明前最为黑暗的一段光阴,再加上山林里树多草杂,如非仔细看,委实很难发现地上的尸体。

看着密林中这诡异的一幕,王炽只觉脊梁骨阵阵发凉,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尸体?愣怔间,他浑身打了个激灵,心想,莫不是席茂之的马帮遭到了袭击?这一念头一起,他顿时忘记了恐惧,忙不迭走上前去,点着个火把,一具尸体一具尸体地辨认。因了这些人死亡时间未超过三五日,再加上秋季天气转凉,尚不曾腐烂,易于辨认,王炽将那一百多具尸体一一看了一遍,并未发现席茂之等人,不由得松了口气。

返回到山洞后,想着刚才那些的尸体,开始沉思起来。从他们的衣着上来看,应该都是平民,但从头饰来看,至少有一部分是起义军,他们未结发辫,披头散发,倒与太平军有几分相似。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手臂上都绑有块白丝绢,并不像是太平军的打扮。

莫非是捻军?王炽浓眉一动,随即想到,捻军大规模的起义,很大程度上是受了太平天国的影响,因此他们的制度亦有模仿太平天国的意思,分为黄、白、蓝、黑、红五旗,每一个旗的旗主相当于太平天国的王,拥有兵权。

捻军虽与太平天国一样,属于农民起义,但他们跟太平天国有本质的区别。捻军比较分散,每一旗之间互不相干,各自为战,形同散沙,这也是他们成不了气候的原因所在。以此来推测,适才那些手臂上绑了白丝绢的尸体,极有可能是捻军的白旗军。

如果说有一部分人是捻军,那么另一部分是什么人?

王炽觉得,现下已有捻军混入了重庆城,很明显他们是受人指使,出来搅局的,那么他那批货物的丢失、席茂之等人音信全无,十有八九跟捻军有关。所以查清楚那些人是怎么死的,可能就是找到席茂之等人的关键所在。

想到此处,王炽又恢复了信心,这一带虽是山区,可是上百人的打斗必然会有山民看到,天亮后只要找到这一带的山民,跟他们一打听,这事就有眉目了!

正自思忖间,突听到洞外传来一阵细微的沙沙声响,像是微风吹过野草丛时草叶的摩擦声,又像是有一群野兽正匍匐着缓慢地前行,总之那声响在黑暗的森林里听来十分古怪。王炽的神经倏地就绷紧了,他霍然起身,猫着身子极其小心地朝洞口摸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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