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王兴斋智救渝城 马如龙入川平乱(1/1)
重庆的这一次危机,对官府来说是一次重大的考验,对商人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商机,而对洋人来说,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不管是俄国的叶夫根尼还是英国的艾布特,在他们的国家成功登陆上海以及中国的沿海城市,并在那里开设租界、掌握港口的特种运输权之后,他们的野心便开始膨胀了起来,开始把目光放在了中国西南地区的重要城市,而云南和四川因此便成了洋人眼里的两块肥肉。
原因很简单,云南接壤缅甸、泰国、印度,再过去便是不丹、尼泊尔,它是由中国通向世界的一个窗口,而从世界的角度来看,云南就是中国与世界的一个贸易中心;四川的地理位置和重要性,在中国更是无须多论,在我们的五千年历史里,四川一直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它是天府之国,物资之丰饶,是任何一个省份无法与之比拟的。别的不说,单以一座在公元前256年所建的都江堰,就足以养育成千上万的人,所谓天下山水在四川,实在不虚。
从战略的角度讲,控制了云南和四川,毫无疑问,等于是掐住了中国的咽喉。
在这样的前提下,叶夫根尼便有了欲扼住重要经济命脉的想法,他利用山西会馆,与祥和号挑起内讧,进而一步一步将重庆引入不可收拾的大乱之中。如今他们预期的目标达到了,各种势力交织在了一起,斗得不可开交。
到了这种关键时刻,往往也是让人最为担心的时候。洋人开辟的战场毕竟是在中国,利用中国人相互交恶以获取商机,万一他们觉醒了,不斗了呢?
叶夫根尼觉得这是极有可能出现的状况,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他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而且还有可能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所以他请了英国人艾布特来帮忙,并且在重庆即将开战之时,让艾布特亲自率领洋枪队,以应付不可预知的突发局面。
艾布特率着洋枪队走上重庆街头的时候,团练使正领着乡勇满城搜捕混入城内的捻军,看到这一幕,他的脸上露出了他那招牌式的优雅的笑容,在他看来,这简直是一个绝佳的表现机会,利用好了这个机会,他便将受全城瞩目。
艾布特走上去跟团练使说,作为生活在重庆的一分子,为了保这个地方的安宁,他要和乡勇一起参与搜捕捻军的行动。
团练使没有拒绝,作为一个非正式官员,他没有胆量去拒绝这些令朝廷也畏惧三分的洋人,更何况他们的货刚刚让人劫走,参与搜捕捻军是合情合理的。
于是一场满城搜查捻军的行动开始了,也许此时此刻,团练使并没有意识到,他们跟洋人一起搜捕捻军,等于向社会传达了这样一种信息:在危急时刻,重庆官府跟洋人是走在同一条阵线上的。
而这恰恰是艾布特想要看到的效果。
搜捕行动很顺利,因为老百姓不敢私藏这些反贼,他们只能躲在一些偏僻的地方,所以很容易就能搜得出来。就在艾布特和乡勇赶着这些捻军往城门方向奔跑的时候,在城门对峙的两方势力,在态度上有了较大的转变,诚如叶夫根尼所预料的那样,他们觉醒了!
当一个人觉醒的时候,你想要再去糊弄他,几乎是不可能的。
当艾布特看到城头上士兵的武器都拿在手里,并没有举起来的时候,他便已经意识到,现在他的难题来了。他是接到了捻军攻城的消息后,才带着洋枪队出来的,如今城内的捻军都被搜出来了,如此长的时间过去后,城门还没有动静,这意味着什么,已无须再去细想,他明白如果不能及时地去解决,后果是难以想象的。
奔跑中的艾布特突然停了下来,他毫不犹豫地拔出了手枪,朝前面开了一枪。
艾布特所使用的是德林杰手枪,乃1825年美国人发明,美国总统林肯便是死在德林杰手枪的枪口之下。在清朝的时候,中国还没有这种枪,对于当时的中国人而言,那简直就是一种神器,可瞬间杀人于百步之外,所以当艾布特的这一声枪响后,前面的一个捻军应声而倒时,所有人都在一刹那愣住了,仿佛瞬间置身于一个奇异的世界,看到了惊异的一幕,忘记了害怕,亦忘记了奔跑。
随着这一声黎明前的枪响,重庆的天空一下子变得诡异莫测,没有人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同时,一场前所未有的考验亦随之而来,是跟着洋人展开血战,还是抛弃前嫌共同来维护这一方土地?
艾布特的心里同样也十分紧张,他开了这一枪后,抛弃了他优雅的神态,蓦地大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呢,捻军就要里应外合攻城了,快杀了他们啊!”
团练使蒙了,他只接到了搜捕捻军的命令,如今城外的情况不明,他没有权力做出这么一个重大的决定。于是他朝不远处城头上的唐炯和王择誉望了一眼。
艾布特却没有给他们交流意见的机会,命令洋枪队将捻军围了起来,亢声道:“谁敢乱动就杀了谁!”
城内的捻军只有两百多人,在一百多支枪口下,他们自然不敢乱动,这东西能杀人于无形,比风还快,哪个敢冒这风险?
艾布特朝捻军扫了一眼,见无异状后,便转首朝那团练使道:“你不杀他们也可以,现在我把人交给你,由你接手看管,万一让他们跑了,责任由你来担。”
那团练使自然不敢放走这些人,在没有接到上头命令之前,他只能接受洋人的这个指令。艾布特吩咐完后,则率领洋枪队,迅速地往城头跑去。
上了城头后,他看到了跟之前想象中完全一致的场景,从两方势力所传达出的信息来判断,他们可能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艾布特动了动眉头,瞬间又做了一个决定,要把这刚刚萌芽出来的和平彻底打破,这是为了生存,也是为了利益。
唐炯对洋人恨之入骨,他来重庆本就是为打击洋人,只是他虽然勇猛,在谋略上却略输了对手一筹,这才一步步陷入到了风暴的中心。为此他如今对这些洋鬼子更是看不顺眼,见他们堂而皇之地冲上城头,野蛮地干涉他的事情,不由得怒火中烧,一个箭步冲将上去,朝艾布特喝道:“哪个允许你们上来的?”
艾布特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这种态度,并不在意,淡淡地道:“我来护城。”
唐炯闻言,气极而笑:“这城是谁的城?还轮不到你来保护!”
“不,你错了。”艾布特摇摇头道,“我们的货在朝天门码头被人抢劫了,损失了数万两银子,换作你,你会无动于衷吗?好,我们撇开这些私利不讲,以重庆的安定团结来说,我们这批货是用来救市的,物资再不补充进来,其后果你是知道的,这么重要的一批货丢了,作为朝廷命官,你难道不应该负点责任吗?只要我把这事捅到你们的皇帝面前,你马上就会被撤职,你会失去在我面前大声说话的资格。但是我没这么做,因为重庆乱象环生,需要你这样的人来治理。现在我带着我们的人来帮你剿灭反贼,从小处说是为追回我们的货,从大处来说,是帮你们平定重庆,让老百姓重获安生,这个道理即便是到你们的皇帝面前去说,也是说得通的吧?”
艾布特在言语中特意两次提到了“你们的皇帝”,彻底把唐炯给难住了。他是武官,可多少也懂些经济,艾布特所言从生意的角度来看,并无不妥,因为让银子流通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可是如果将这种事情放之全国,那就十分可怕了。金银储备是考量一个国家的重要标准,国家的强大、富有与否,很大程度上由金银的储备量来决定,其道理很简单,不管是哪个国家,其币种都会上下浮动,甚至会贬值,以清朝前期为例,一两银子可换一吊钱,也就是一千文,而到了咸丰朝,银价猛涨,一两白银能换一千三百文制钱!
当钱不再值钱的时候,一个国家必然会崩溃,会打乱社会秩序以及百姓的生活,这便是所谓的通货膨胀。如果在这个时候,拥有足够的金银储备量,就不必害怕通货膨胀,国家完全有能力和底气去调控市场。
而如果中国的金银绝大多数都让洋人卷走了,那么这个广袤的国家就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了,只会越来越贫穷,越来越衰弱,最终走向灭亡。
这个道理大多数人都懂,朝廷的那些高官自然也是明白的。可是当一个国家混乱,当它的法律已无法去控制强权的时候,整个社会的秩序就会回到最原始的时代,那就是弱肉强食,在没有找到有效的方法之前,苟延残喘也许就是当前朝廷在强敌面前的态度。
艾布特两次提到“你们的皇帝”,就是在威胁唐炯,如果这件事情真的争论起来,你们的皇帝是会偏向我们的,这里没有道理可讲,在乱世强权才是硬道理。
唐炯紧握着拳头,像是一头被激怒的狼一般,恶狠狠地瞪着艾布特,极度的愤怒让他的脑子嗡嗡作响,在隐约之中他似乎觉得这一次自己真的做错了,不该来重庆,更不该去触犯洋人,仿如一个烂透了的毒疮,在没有寻得良药的时候去动它,只会引起疼痛和溃烂。然而另一种声音却同时又在提醒他,如果在这块土地上,所有人都对洋人充满了敬畏,都不敢去触犯他们,由着他们胡作非为,那么这个国家将会沦落到什么样的地步?
唐炯霍地抽出刀来,一步步朝艾布特逼了过去。他豁出去了,如果说每一个中国人都怕洋人的话,那么从这一刻起,他要改写这段屈辱的历史,要用他的鲜血和生命告诉世人,我们应该勇敢地站出来,理直气壮地去驱赶这些外来的侵略者!
王择誉看到唐炯提着刀,一步一步逼向洋人的时候,着实吓坏了,浑身打了个哆嗦,他是怕死,可他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唐炯就这样去送死,忙不迭一个箭步冲上去,拉住了唐炯的手,“唐大人,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唐炯回过头去,红着脸沉声道:“还记得汉朝名将陈汤的话吗?宜悬头槁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现在他们就在眼前,巧取豪夺着祖宗给我们留下来的财产和土地,莫非你还不敢动手吗?”
王择誉苍白的脸变了一变,他看着唐炯,似乎看到了他身上涌动的热血。可越是如此,他越不能看着他牺牲,“还记得骆大人临行时留下的话吗?不管遇上什么事,都不可冲动,你要知道,万一你有所不测,重庆怎么办?”
唐炯一怔,停下了脚步。
艾布特的脸上闪过一抹冷笑,似乎料定了唐炯奈何不得他,就在唐炯止步的时候,他出手了。
“砰、砰、砰”的一阵枪响,在城头冒出阵阵硝烟的同时,城下数十人应声倒地。
捻军之中顿时慌乱了起来,人叫马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百里遥脸上凶光一现,似乎想率军攻城,刘劲升却阻止了他,“不能鲁莽,撤到他们的射程之外去。”
“大掌柜……”百里遥望了眼城头上的洋人,似乎心有不甘,刘劲升却不容他置疑,断然喝了声:“撤!”
百里遥重重地叹息一声,下令撤军。可还没等他们撤远,城上的枪声却密集起来,后军之中不断有人倒下。
唐炯一把甩开了王择誉的手,大喝一声,一如被彻底激怒的凶兽,不顾一切地咻咻然往艾布特扑将过去。艾布特冷笑一声,举起手里的枪,对准了唐炯:“你要是再敢走一步,我便要替你们的皇帝清理门户了!”
这是多么堂皇的理由,却又是那样的荒诞而可笑!唐炯大怒道:“你要是敢向我开枪,今日你也休想活着走下城去!”
话犹未了,城内陡起一阵杀伐之声,唐炯霍地转头望去,只见那两百多名捻军奋力朝这边杀将过来。他们知道城外就是他们的部队,他们也看到了官府跟洋人合作,在逮捕着他们,如今城外的兄弟在洋人的枪口下惨遭屠杀,这种时候已没什么可顾忌的了,必须及早出手,里应外合夺取城头!
正如王择誉所猜测的那样,在混入城来的那批捻军之中,领头的正是白旗总旗主龚得树。他带头杀到城门口时,蓦然发出一声暴喝:“城外众兄弟听令,攻城!”
龚得树习武出身,气力惊人,这一声喝音量极大,城外的捻军听得分明,纷纷掉头,潮涌一般呼喊着杀了过去。
惊天动地的攻城之战终于还是在这个黎明打响了,战争的阴云一下子在重庆的上空弥漫开来。
王炽看着这一幕,吓得面无人色,他并不是怕战争,这样的场面他早就已经见识过了,他只是看清楚了洋人的真面目,以及他们的险恶用心。他们挑起了战争,却让中国人去自相残杀,而这场战争过后,最大的受益者就是那些洋人!
“打不得,不能让他们打起来!”席茂之的紫赯脸带着抹惊恐之色,“这一打就没法收拾了。”
俞献建沉着马脸道:“大哥说得没错,这是洋人的阴谋,必须想办法制止他们。”
曾幺巴看了眼俞献建,奇怪地道:“我们这里只有几百人,他们却有几万人,上去就能把你踩死,哪个龟儿会听你说理?格老子的,我们也冲上去,杀上城头,把那几个洋鬼子送去见阎王得了!”
孔孝纲也奇怪地看了曾幺巴一眼:“洋鬼子的枪不认人的,你冲上去试试?”
曾幺巴粗糙的脸一红,正要争论,突听背后传来一阵蹄声,回头一看,十来匹快马正往这边奔来,“格老子的,这又是哪方面的人?”
王炽定睛一看,道:“是杜元珪,唐炯手下的总兵。”
杜元珪是奉了唐炯之命出去侦察敌情的,下了马后,朝城门那头望了一眼,脸色一变,朝王炽问道:“双方兵力均在万人以上,你可有办法去中止战争?”
王炽没有回答,抬头望着城门的方向,久久未曾说话。
此时战争已渐近白热化,不管唐炯愿不愿意打,他已然被拖入了战争的旋涡,无法自拔。
艾布特顺利地挑起了战争后,带着洋枪队下了城楼,唐炯唯恐他再生出事来,叫王择誉随时留意着。
作为一名战将,唐炯完全具备了应有的条件,在如火如荼的战争中,他敏锐地嗅出了眼下可能出现的危机。艾布特下了城头后,马上就做了件令人震惊不已之事。
王择誉听了唐炯的吩咐,回头看向城内时,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他惊骇得一如见了鬼似的,半晌没回过神来。
艾布特让洋枪队分作三队,一字排开,面朝着冲杀过来的捻军,轮番开枪射击,那两三百名捻军顿时就成了靶子,尽数倒在枪口下,只余龚得树一人孤零零地站着。
龚得树看上去并不显得健壮,甚至可以说有些矮小,但长得很坚实,全身的皮肤都黑溜溜的,看上去给人一种力量感。看着身边的人都倒下去后,兀自未露惧色,相反他的脸上带着浓浓的愤怒。他恨洋人,也恨官府,此时此刻他越发觉得揭竿起义是没有错的,即便是为此而牺牲了,亦无遗憾。
龚得树看了艾布特会儿,霍地大喝道:“有种你杀了老子!”
艾布特笑笑,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然后轻轻地挥了下手,让人上去将龚得树抓了起来,带上了城头去。
王择誉看着艾布特一步一步走上来,心里五味杂陈,他觉得像是掉进了洋人精心设置的另外一个圈套里,让所有人都觉得,官府跟洋人是走在同一条道上的,端的是有苦难言,有理也说不清。
艾布特走上城头后,命人将龚得树押上来,喊道:“你们的旗主现在就在我的手上,要想保住他的性命,就住手吧!”
捻军见状,果然不敢造次,停止了攻城。艾布特往城下扫了一眼,说道:“你们这帮反贼,劫货攻城,大逆不道,要是抓起来,那都是死罪。但我现在不想为难你们,只要交出在朝天门码头劫去的那批货,便放你们一条生路。”
唐炯朝艾布特看将过去,神情带着不满和怒意,好像现在的重庆是洋人在做主一般,由着他们说了算。他知道这样不好,会让人产生误会。可是偏偏又不能出头去反驳,因为艾布特的理由堂而皇之,是为了重庆以及重庆百姓的生死大计,如果你去反驳了,那么就意味着要跟捻军再次开战,意味着不顾百姓的生死。
此时此刻,唐炯的心情与王择誉是一样的,他也觉得像是进了洋人的另一个圈套,偏偏进去后又没有办法再走出来。
不远处的王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始终没有说话,在其旁边站着的杜元珪显然有些急了,道:“你现在已无须想办法去阻止战争了,我们做不到的洋人已经做到了。”
王炽回过头来,眼里带着光,道:“有办法了!”话落间,叫了曾幺巴过来,如此这般跟他交代了一番。曾幺巴闻罢,愕然道:“爷爷跟城里城外的人都不相熟,为何要让爷爷去?”
王炽道:“就是因为你不熟,跟哪一方都没有利益牵扯,说话才最有效。”
“罢了罢了,格老子的,爷爷就听一回你的差遣!”曾幺巴不情愿地嘟囔了一声,大步往前走去。
曾幺巴走到捻军阵前的时候,龚得树正在嚷嚷着不要管他死活,只管攻城。曾幺巴瞟了他一眼,觉得他那副慷然赴死的劲头,颇有些英雄气,便产生了几分好感,游目顾盼,见阵前有几人正在商量,估计便是领头的,就过去问道:“你们谁是领头的?”
那几人看了他一眼,听他的口音是四川本地人,便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混到军中来?”
曾幺巴道:“别龟儿的恁多废话,能做主的出来说话,爷爷有解救龚得树的法子。”
那几人虽听不惯他说话的语气,但听他说有解救龚得树的方法,哪还有心思去计较这些,当中走出一位中年人来,道:“在下游民生,请大哥赐教。”
曾幺巴拉了他出来,指着王炽等人所在的地方,道:“你认识杨大嘴吗?他如今与我们在一起。”
那游民生往前一望,果然看到了杨大嘴,惊道:“你们到底是哪一方面的人?”
“我们哪一方面的人都不是,只是一伙商人,但我们却有方法把龚得树救出来。”曾幺巴道,“前提是你们即刻撤军,让我们把一批货运进去。”
游民生听了这番话,兀自有点摸不着头脑,道:“你们所运的这批货,与解救龚旗主有何关系?”
曾幺巴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道:“你看不出这场战争是洋人挑起来的吗?只要我们的货运进去了,老百姓的生活问题不就解决了吗?老百姓的问题一解决,重庆的危机不也就过去了吗,那洋人还闹得起来吗?”
游民生低头想了一想,似乎还是不太明白,又问道:“那要怎么才能救出龚旗主?”
“我们在官府有熟人,只要你们一撤出来,等天黑的时候让我们进城去,到时自有办法。”见游民生还在犹豫,曾幺巴大声道:“你要是还信不过我们,格老子的爷爷不管你了,你们再跟洋人打去吧。”言落间,转身就走。
游民生本来还在犹豫,见他撒手就走,心想此人是个直爽之人,料也不会无端来诓骗于我,忙道:“好汉留步,在下听你的安排就是了。”
曾幺巴咧嘴一笑:“听爷爷的话没错!”
游民生返身到城前,向艾布特说他们需要商量一下,待明日再行答复。艾布特本来不肯,唐炯却抢了他的话头,道:“就这么办了,明日再说!”话落后,刻意瞪了艾布特一眼,似乎是在向他示威说,这重庆还没轮到让你来做主!
如此一来,艾布特也没有办法了,只得押了龚得树暂时退将下去。
按照艾布特的想法,只要龚得树还在他的手里,那批货就丢不了,而且现如今祥和号的魏伯昌还被关着,刘劲升虽说放是放出来了,但在短时间内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所以他觉得重庆的市场还掌控在他们的手里。
可艾布特万万没有想到,他忽略了一个人,一个看上去并不起眼儿,却足以让他抓狂的人。
当王炽的货在当天傍晚运送入城,由官府分派到各个商铺,老百姓蜂拥而上去购买的消息传开后,艾布特彻底震惊了,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他自以为掌控了的重庆市场,正像流沙一样,从他的指尖逐渐地流走。他急忙跑去找叶夫根尼,可是很显然,叶夫根尼同他一样,也正被那消息震惊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满屋子的雪茄味熏得艾布特眯了眯眼,他看到叶夫根尼那惊慌的神情时,反倒是冷静了下来,“去知府衙门!”
叶夫根尼愣了一愣,道:“那个王择誉胆小如鼠,找了他又有什么鬼用?”
艾布特分析道:“我们的那批货是在朝天门码头让捻军劫走的,这是一起性质恶劣的抢劫事件,他不管谁管?”
叶夫根尼眼睛一亮,道:“你是说让王择誉替我们去追讨那批货?”
“那批货现在肯定还在重庆,捻军短时间内也出不了手,想吞吞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怎么办?”艾布特道,“这个时候我们向王择誉施压,逼着他插手这起劫案,他走投无路之下,自会去与捻军商量。只要我们拿到了这批货,就还有机会。”
叶夫根尼把烟掷在地上:“那还等什么,快走吧!”
抵达知府衙门的时候,府上坐了许多人,不仅王择誉、唐炯两人在,连刘劲升、百里遥、王炽等人也在。那架势好似约好了一般,是专门在此迎接艾布特和叶夫根尼两人的。
乍见到这种场景,艾布特便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儿,甚至隐隐地有股不祥之兆袭上心头。未待艾布特回过神来,叶夫根尼已然大摇大摆地走到座位上坐下了,艾布特眉头微微一皱,走到叶夫根尼的旁边,也坐了下来。
王择誉起身道:“两位连夜到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叶夫根尼没去搭理王择誉,却瞟了眼刘劲升,笑道:“刘大掌柜的身体真是好得紧哪,在城头上吊了一天,好似一点儿事也没有。”
刘劲升保养极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道:“叶先生的心理承受能力也是强得紧啊,两船的货让人给抢了,却还可以到此谈笑风生!”
叶夫根尼被这么一抢白,脸上的笑容顿时就僵住了,沉声道:“今晚我们就是来要货的。”
刘劲升闻言,诧异地道:“要什么货,跟哪个要货?”
艾布特“扑哧”地笑了一声:“刘大掌柜,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且问你,你现在能在这里面对面地与我说话,是百里遥带着捻军把你救下来的吧?”
刘劲升点头道:“不错。”
艾布特道:“你们山西会馆既然跟捻军合作策划了这次行动,莫非不知道我们的那批货去了哪里?”
刘劲升也笑了,且是哈哈大笑:“艾先生这话就说得就奇怪了,你们的货去了哪里,却来问一个被吊在城头之人,不觉得荒唐吗?”
艾布特的眼睛微微一眯,那蓝色的瞳孔里发出一道幽蓝的光芒:“我们的货就是让捻军劫走的,今日你必须得交出来。”
刘劲升往百里遥看了一眼,问道:“有这事吗?”
艾布特和叶夫根尼一起看向百里遥,等着他开口。
百里遥那张蜡黄的脸依旧毫无表情,听了刘劲升的问话,转首过去生硬地说道:“回大掌柜的话,我这些天跟捻军在一起,并没有看到他们去劫货。”
叶夫根尼闻言,终于忍不住了,拍案而起道:“你这是睁眼说瞎话!”
唐炯突然不咸不淡地道:“叶先生,这里是知府衙门,轮不到你来作威作福,更容不得你栽赃嫁祸,敢问你哪只眼睛看到那批货让捻军劫了?”
叶夫根尼一时语塞,红着脸气呼呼地站在那里说不上话来。
艾布特冷眼看着堂上坐着的这些人,心中微微一凛,不管他们之前有什么恩怨,如今都在用一个鼻孔出气,即便是被清廷视作毒瘤的捻军,亦在他们的保护范围之内。看来排外的心理每个国家都是存在的,艾布特笑了笑,道:“我看明白了,你们是想来一个抵死不相认是吗?可以,我承认刚才的话说错了,因为我们的确没看到是谁劫的货。但是那批货是在朝天门码头丢的,这总没错吧?”
唐炯道:“倒是听说了是在朝天门码头发生的事。”
艾布特把头转向王择誉道:“王大人,货是在你的管辖范围内丢的,莫非你不需要给我一个交代吗?”
这句话说得极是巧妙,却也含了几分威胁的意味。王择誉不傻,自然听得出来,忙道:“艾布特先生所言极是,货是在朝天门码头丢的,本府有责任去查清此事。不过此案棘手得紧,望艾布特先生给本府些时间,有了眉目本府会及时汇报于你,可好?”
“不不!”艾布特容不得他打太极,摇头道,“我只能给你两天时间,两天内你要是查不出来,我就会上报朝廷,你这个知府也就不需要再当了。”
王择誉闻言,脸色顿时一变。唐炯脸上一红,怒道:“你这是在威胁吗?”
“这么明显的威胁,莫非你还看不出来吗?”艾布特扬了扬眉,针锋相对地道,“希望你们好生考虑一下,是官位重要还是货重要。”言落后,朝叶夫根尼使了个眼色,转身就走。
“两位请留步!”
艾布特闻言,转过头去,发现说话之人正是王炽,当下冷笑道:“你便是王四吧?这一次是我看走眼了,你才是真正的高人!”
“承蒙夸奖,愧不敢当!”王炽朝他们拱了拱手,道,“在下想跟两位说两件事,不知可有耐心听上一听?”
艾布特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神情微微一愣,道:“请说。”
王炽道:“第一件事是放了龚得树。”
“哦?”叶夫根尼气极而笑,“如果你能把我说服了,我马上就放人!”
“捻军连当今的皇上都没放在眼里,两位在他们的眼里,只怕是连只狗都不如。”王炽走上两步,走到大厅的中央时,正好跟叶夫根尼面对着面,眼神之中精光一闪,一字一字地道:“现在捻军就在城门外,只需要这里一道命令,城门那边马上就会把他们放进来,到时候你就不怕领事署变成一片废墟?”
叶夫根尼听了这话,高大的身子不由得颤了一下,“要是领事署毁了,在座的诸位怕也不会好过吗?”
王炽嘿嘿冷笑道:“乱军肆虐,一时不慎,发生了意外,怪哪个去?”
艾布特沉声道:“你果然很厉害,要是领事署让乱军夷为了平地,你们的皇帝也不会追究到你们的头上,好计,真的是好计!”
“谬赞!”王炽笑了笑道,“如此说来,你是答应了?”
艾布特的表情再也无法优雅得起来,咬了咬牙根,黑着脸道:“答应了!”
王炽道:“这第二件事,在下是想劝你,最好不要让官府去查那批货的事。”
艾布特的脸上抽动了一下:“这又是为何?”
“刚才你也说了,如果领事署让乱军夷为了平地,皇帝也无法追究,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反朝廷的,哪个能把他们怎么样?”王炽看着艾布特道,“既然谁也奈何不了乱军,追查又有何意义?即便是真查到了乱军的头上,你认为能要得回来吗?”
叶夫根尼大声道:“按你的意思,我们丢了活该?”
王炽看了眼艾布特,道:“要是说得文雅一些,那就是运气差,眼下朝廷也在打压捻军,却拿他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如之奈何?要是说得粗俗一点儿,那就是活该倒霉,因为就算是皇上发话了,要撤了王大人的职,那又能如何,把王大人撤了,你们的货就能回来了吗?”
“我明白了。”艾布特重重地点了点头,王炽这是摆明了暗中联合官府和乱军在欺负他。
“你明白了就好。”王炽道,“说不定日后咱们还能和睦相处。”
“咱们的较量才刚刚开始,我记住你了,王四先生!”艾布特说完,气冲冲地转身而去。
王炽目送着他们走远后,转身朝王择誉道:“王大人,你差人去告诉游民生,让他带人去领事署接龚得树。”
唐炯起身笑道:“王兄弟,你今日对付洋人,说得他们面红耳赤、哑口无言,着实痛快!”
“唐大人过奖了。”王炽自谦地说了一句后,又朝刘劲升道:“刘大掌柜,捻军所劫的那批货,我建议由你全部入手了吧,一来可安抚捻军,二来还能解决重庆的物资紧缺问题,你说呢?”
刘劲升明白,王炽故意漏说了一点儿,从洋人处劫来的货是无本钱的买卖,中间的利润要比平时大得多,他把这笔买卖让给自己做,是有意相让,以化解重庆城内这种尔虞我诈的局面,不由得暗暗佩服其为人大气,当下也不推托,嘿嘿笑道:“如此老夫多谢了!”
十几日后,山西会馆将捻军劫来的那批货通过自己的渠道,全部流向了各个店铺,而王炽继续让席茂之等人向外采购的货,也陆续到了,重庆的危机至此终于结束,而在这中间受益最大的无疑就是王炽。他初至重庆,无财无势,却在这场风波中赚了上万两银子,这使得他一下子就在重庆站稳了脚跟,且有了足够的资本去做更大的生意。
这一日,王择誉设宴,专门请了王炽、唐炯两人来,感谢他们帮他渡过危机。由于心头的压力没了,三人都是喝得甚欢,却在这时,一纸战报传来,拂去了三人的酒兴,阴云重又袭来。
原来在大渡河对岸的太平天国军队攻城略地,已然准备渡河,看其气势,分明要跟小金县一带的太平军联合起来,在大渡河一带拉开战线,与清兵展开决战,而且极有可能渡河之后,矛头指向重庆。
现如今骆秉章已奉命去了大渡河,要求唐炯配合其作战,消灭在小金县一带的太平军,使他们无法呼应。
唐炯接到这消息后,放下筷子起身就出去了。他早就盼望着这一场大战了,对一个战将来说,在官场里你争我斗,实在是郁闷得很,倒不如去战场上痛痛快快地打他一场,以此来博取功名,成就一番大事。因此在出去的时候,他的脸上多少有些兴奋。
唐炯作为一名武将,能出去打仗了自然高兴,然接下来却苦了王择誉。十日过后,朝廷来了旨意,曰大渡河一带官兵与太平军作战,急需军粮,着令成都、重庆府各备十万石军粮,支援前线作战。
超过十万的大军在大渡河作战,而且这场仗一打,不可能几天就能打完,拖上几个月也是有可能的。成都、重庆作为后方重要城池,各拨十万石粮食出去并不算多,也是理所应当的,并且作为“鱼米之乡”,按道理来讲,这十万石粮食是拿得出去的。可这事难就难在粮食是有的,官府却没银子去收购。
秋后作战是历朝历代的传统,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秋后粮食刚刚收割上来,是粮仓最为充沛的时候,然而这个传统在清朝晚期却被打破了。国家大乱,哪个也不知道清廷能支撑多久,于是各级官府贪腐成风,中饱私囊,以为自己留条后路。凡朝廷拨下来的银子,一级贪一级,大的大贪,小的小贪,到了地方官府或者具体的负责人手里时,基本就只剩了个零头,根本做不了事。别说是王择誉收购军粮没银子,后来唐炯、岑毓英出去作战,都没有军需,要向王炽去借,此乃后话,姑且按下不表。
却说王择誉接到筹备军粮的命令后,整日愁眉不展、唉声叹气,不知如何是好。眼下重庆的两大巨商刚刚被官府查封过,心里必然是存在怨气的,这时候去求他们,银子可能会出一点儿,但未必会全出,而且还有可能给你些脸色看。
这是人之常情,王择誉是理解的,你用不着的时候将他们关押起来,用得着的时候却去要银子,天下哪有这样的理儿?所以王择誉选择不去,堂堂朝廷之命官,一府之地方官,如何能低三下四地去看人脸色?
可这世界毕竟是现实的,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没银子办不成事终归会理亏,那怎么办呢?王择誉思来想去,想了半天想到了王炽。他觉得王炽这小子眼下虽不是富商,可能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救济,可这小子脑子活,办法多。主意一定,便急急出了府去找王炽想办法。
王炽此时也在发愁。
人在每个阶段都会发愁,银子少的愁银子,银子多的愁投资,王炽这时候正在愁如何将手里的银子投出去。
作为一个合格的有魄力和战略眼光的商人,怎么把手里的银子有效地用出去,是其必备的基本功,一如习武之人一般,能快速地学到一套拳,并不算是真本事,利用这套拳把人击倒了,那才算是真正把功夫学到家了。
现在的王炽也是如此,他手里有了些银子,怎么用,怎么能把它用好,使其价值最大化,便成了当务之急。他首先想到的是开铺立号,边走马帮运货,边在店铺销售,亦购亦销,只怕是目前比较稳妥的方式。
可这想法好是好,却也有个难处,开铺立号是需要在临街租房的,还需要招聘相关人员,以及添置店铺内的相应设施等,如果再加上给店内铺货的费用,算起来便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他手里的这些资金就不够用了。
就在王炽为银子发愁的时候,另一位为银子发愁的王择誉找上门来了。
一般情况下,两个同样为银子发愁的人,是擦不出火花的,亏的是他们乃两个不同阶层的人,一个是当官的,一个是商人,凑到一块儿,却擦出了光亮。
这道光亮不管是对王炽还是对王择誉而言,恰如黑暗里突现的光明,令人兴奋。
两人如此这般商量好后,便高高兴兴地一同去了山西会馆找刘劲升。
刘劲升对王炽倒是并不反感,他感觉这个少年还是挺讲义气的,言出必果,行事有分寸,因此便好生接待了他们。
入座后,王择誉首先开口说了出此行的目的:“本府此趟过来,是有件事要托付刘掌柜。”
王择誉并没说找他帮忙,用的是“托付”二字,这让刘劲升有种受重视之感,便笑道:“王大人客气了,只要是我能做得到的,定不推辞。”
王择誉微微一笑,道:“大渡河那边的战争已然打响,想必刘掌柜已知道此事了吧?朝廷分摊了任务下来,要求我们调十万石军粮过去,支援战事。可是你知道,现下社会混乱,盗贼四起,这么多的粮食要是运过去,万一有所不测,让盗贼劫了去,如何是好?为了此事,本府思来想去,愁了许多天,今天倒是王四给本府出了个主意,不失为良策,特来与刘大掌柜商量。”
刘劲升听完这一番话,似乎还没有明白过来,问道:“十万石粮食可不是小数目,不管是走陆路还是水路,都有危险,我只是个生意人,府中并无兵丁,王大人找我来商议,却是何意?”
王炽笑道:“王大人的意思是不运粮,直接差人拿银票过去,到了那边再兑换成银子买粮。”
刘劲升闻言,恍然大悟。晋商的票号在当时是出了名的,可在全国通存通兑,相当便利。在盗匪四起的年代,将购粮款存到票号,只拿着银票上路,那就没什么危险了。
刘劲升连忙站了起来,朝王择誉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诚如王择誉所言,这的确是托付,这种托付是官方对商人的一种最大的信任。理由很简单,晋商的票号虽大,名头也响,可票号毕竟不只是晋商才有,其他的商人也设有票号,且在重庆还有好几家。那么官府选择将大宗的官银存入到他的票号,就意味着是对他个人以及票号的一种信赖,刘劲升自然是要感谢的。
王炽见到刘劲升的举止,便知时机已到,又接着说道:“现在朝廷拨下来的军饷还没到位,但那边的战事紧,军粮拖延不得,需要票号先行垫付这笔银子,把银票先开了,待朝廷的军饷到位后,再给你补上,不知可否?”
刘劲升闻言,这才听明白了王炽的真正用意,然此时话已说到了这份儿上,再加上官府的这块金字招牌,刘劲升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出了山西会馆后,王择誉对王炽再三表示感谢,说终于解决了他头疼的大问题。王炽斜着眼瞟了他一眼,见他的笑容之中带有些许的苦涩,便明白了他心里在想什么。
朝廷的那一纸命令,并没有说要拨饷银,说穿了王炽的办法虽好,但给刘劲升的却是一句空头承诺,那么接下去晋商票号的那个窟窿该怎么去填呢?
果然,王择誉谢过了之后,问道:“你真有办法去填补那个大窟窿?”
王炽微微一笑,道:“大人只管放心,山西会馆的银票开出来后,我自有办法让钱生钱,再多出一笔银子来,到时足够填满那个窟窿了。”
王择誉不是生意人,自然不会知道如何在短时间内让钱生钱,但他看到王炽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便略微放心了些,“如此本府就拜托了!”
“大人客气了!”王炽拱手与王择誉作别后,便回了住处。
王炽现在租了一间民居,以做临时居住办公之用。也许在外行人的眼里,让一个连房子都没有的小贩,去解决连官府都束手无策的军粮问题,是件不可思议的事,然有些事情便是如此奇怪,别人想想头都大了的事,到了王炽手里,却是可以玩得得心应手。事实上王炽的野心远不止此,他还想要利用这笔银子,解决自己开商铺所遇到的难题。
是日下午,山西会馆开出的银票送到了,王炽拿了银票后,又急匆匆地去了祥和号一趟,进门便碰上了桂老西,桂老西见其行色匆忙,便问有何急事。
王炽因与桂老西交情不算浅,便将重庆府筹办军粮这事跟他说了一遍,又说此事须与祥和号配合来做。
对桂老西来说,王炽是他的恩人,在十八寨时若没有王炽帮忙,当时他的那批货就很难要得回来,这一次被唐炯打下大牢,要是没有王炽在从中周旋,他恐怕也没这么容易就被放出来,而且在祥和号被查封期间,更是王炽在暗中运作,大大地降低了祥和号的损失,因此见他有事找魏伯昌,便亲自带路,引了他进去。
魏伯昌听了其来由,又见他如此这般地说出了具体操作的办法,点头道:“漫说是有利可图,即便是这一趟毫无利润,老夫也是义不容辞!”
王炽闻言,拱手谢了魏伯昌,便又告辞出来,往他临时租赁的住处赶,见了席茂之等三兄弟后,便说道:“三位哥哥准备一下,今天我们就出发。”
孔孝纲问道:“打算去哪里落脚?”
王炽道:“去大渡河!”
三人一听,不由得愣了一下,要知道大渡河一线,官兵跟太平军正在作战,十分危险,去那边岂非自讨苦吃吗?王炽看了他们一眼,情知其心里有顾虑,笑道:“三位哥哥不必担心,我们又不去参军打仗,不过是去做一笔生意罢了,没有危险的。”
云南,昆明。
秋末冬初的昆明,并没有让人感到丝毫的寒意,反倒如初秋一般,在阳光之下,轻风阵阵,颇是凉爽。
李耀庭率着一万五千人抵达昆明城外后,与城内的官兵里应外合,大败杜文秀军,终使昆明解围。当城门洞开,迎接凯旋的将士时,被围了近一个月的百姓几乎都走上街头,夹道欢迎李耀庭及其从绵州带来的将士们。
全城沸腾了,老百姓都把李耀庭视作救命恩人,甚至有人编民谣传唱其功绩。
按说到了这个时候,晋升加官是顺理成章的事,云南代理总督桑春荣在接待李耀庭的时候,便提到了此事,说要为其保举一个县令。不想李耀庭竟是摇了摇头,道:“多谢大人抬爱,在下无意官场,若是大人当真有心,不如提拔他人,同样可为国效忠。”说话间,眼神有意无意地望了望旁边的岑毓英。
岑毓英自然是一心想求上进的,但一来李耀庭并没指名道姓,二来也不能在这种事情上表现得太过于着急,因此只是当作不知,在一边默默地站着。
桑春荣没想到他会拒绝,消瘦的脸上露出一抹惊异之色,但随即想到人各有志,也是勉强不得,便说道:“既如此,本官也不勉强于你。此番昆明能渡过危机,在场诸位都是功不可没,本官一定会上奏朝廷,论功行赏。”
从桑春荣府上出来后,马如龙迫不及待地问道:“王兄弟可好?”
李耀庭道:“我从那边过来时,他尚未安顿好。不过以王兄弟的能耐,到哪里都能立足,倒是无须担心他。”
马如龙一想也是,便转过话头又问道:“我知道你不想混迹于官场,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李耀庭秀气的眉头微微一动,哂笑道:“倒是想学王兄弟,组建一支马帮,做点小生意。”
岑毓英闻言,显然不能理解其想法,道:“李兄弟,不是当哥哥的说你,桑春荣已应承你保举个县令,你又何必去吃这份苦?”
“各有各的苦吧,当官也有当官的难处。”李耀庭正色道,“我等之间都是共患过难的,不瞒两位,我的性格之中多少有些书生意气,所思所想不免理想化,现如今的官场徇私舞弊,上下贪腐,风气已然败坏。要不是你们两位习有些技艺,可在这乱世之中安身立命,换作寻常的读书人,恐怕不花钱去捐个官,这一辈子也休想涉足官场。便是因了这个缘故,我颇有些看不惯这世道,倒不如自己去做些小本买卖,图个自在逍遥。”
马如龙、岑毓英听了这一番真挚之言,均是深以为然,一时间沉默了起来,边慢慢地走着,边各想各的心事。
却在这时,迎面走来一位少女,长得甚是清纯,迎着轻风,笑靥嫣然,一如池塘里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很是可人。然在她乌黑亮丽的神色之间,隐隐然带着抹不可侵犯的气势,这使她平白少了几分少女的温柔。
岑毓英见状,笑了一声,小声道:“马兄弟,这李晓茹怕是来找你的。”
果然,那李晓茹走到近前时,便道:“马大将军,可否赏脸喝一杯茶?”
马如龙对这个人本来就没有多少好感,后因她设计陷害王炽,害得王炽下了大牢,更是有些厌恶,便冷冷地瞟了她一眼,道:“不知道李大小姐有何贵干?”
李晓茹道:“没事就不能喝茶了吗?”
李耀庭朝岑毓英看了一眼,岑毓英会意,圆圆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道:“马将军,我跟李兄弟多日未见,想与他叙叙旧去,我俩先行告辞!”说完,也不管马如龙是否应承,便与李耀庭一道,大步走了开去。
李晓茹笑吟吟地看他们走远,又把目光落在马如龙身上,大大的眼睛一闪一闪的,也不说话,只盯着马如龙看。马如龙被她弄得没法子,只得道:“大小姐盛情,却之不恭,请带路吧。”
李晓茹轻笑一声,转身便往前走。
两人在向阳庄坐了下来,马如龙扫了眼这座昆明城最大的酒楼,不由想起了当日在李春来的宴席中,他跟王炽不顾众人侧目,扬长而去的情景,一时不由得感慨万千,此后大闹总督府,劫持李春来等事情,一桩桩涌上心头。
李晓茹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因问道:“你在想什么?”
马如龙看了她一眼,问道:“你可恨我?”
李晓茹认真地想了一想,然后道:“有一些。但你这人直来直去,爱恨露于脸上,是个性情中人,我却也不怪你。”
马如龙又问道:“你可恨王四?”
李晓茹蛾眉动了一动,道:“那人天生就是一副招人恨的样子。”
马如龙苦笑道:“有句话叫作同行如冤家,你恨王四可是因了这个?”
李晓茹认真地道:“他与你不一样,那人心机深,鬼点子多,你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十分可怕。”
马如龙敛去笑容,也认真地道:“可惜你我非同道中人。”
李晓茹心里清楚,她很难进入到马如龙的心里面去,见他直白地说将出来时,娇躯不由得微微一颤,“你心里住着一个人,对吗?”
马如龙没有说话,但此时在他的眼前却浮现出了一个人,一个温润如玉的少女。
李晓茹幽幽地叹了口气,她本想找借口与他相处,谁承想刚说了几句话,便陷入了这等情境,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使得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恰在这时,见李耀庭和岑毓英跑了进来,看他们的脸色,似是出了什么事一般,马如龙见状,连忙起身迎出去,问道:“出什么事了?”
李耀庭道:“唐炯差人来消息说,太平军在大渡河一带集结,似要强行渡河,要我把带出来的兵马再带回去,支援那边的战事。”
马如龙道:“如此看来,咱们又要分别了。”
“不。”李耀庭道,“我想让你带兵去。”
马如龙愣怔了一下:“这却是为何?”
李耀庭道:“战争之于武将,便是求取功名的唯一途径,我既然无意留恋官场,也就没必要再插足进去,倒不如让你和岑将军前去,若是战事顺利,也好捞个功名。”
“好兄弟!”马如龙伸手拍了拍李耀庭的肩膀,道,“既如此的话,我也不推托了,咱们这就去找桑春荣,让其准许我们入川。”
李耀庭应声好,转身走了出去。马如龙回头望了眼李晓茹,道:“多谢大小姐款待,在下告辞。”
李晓茹似乎还想说什么,刚动了动嘴唇,却已见马如龙急步离开了,气得跺了跺脚,结了账后,气呼呼地回了济春堂。
李春来正在屋里看着账本,见女儿气冲冲地走进来,便问道:“哪个招惹你生气了?”
李晓茹看了父亲一眼,眼珠子一转,说道:“阿爸,我有件事求你,望你准许。”
李春来见她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倒是怔了一怔,放下手里的账本,道:“何事?”
“我们在重庆不是有分号吗?”李晓茹道,“我想去重庆分号打理事务,接管那边的生意。”
李春来闻言,脸色便是一沉,他只此一女,把她当儿子一般的养,就是希望她能留在身边,帮自己一起处理事务。如今长大了,终归是女大不中留,一去便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心里下意识地就有些排斥。但他没有发作,只问道:“为了什么?”
李晓茹见父亲脸色不对劲儿,低了头去,不敢把理由说出来。李春来叹息一声,道:“莫非是四川战事吃紧,那马如龙要去那边了?”
李晓茹点了点头。李春来眉头一蹙,微微叹息了一声,道:“我觉得你与他之间,并非是同路人,如此执着,到头来只会苦了你自己。”
李晓茹想了一想,道:“阿爸,你说的道理女儿明白,但你女儿的性格你也该是知晓的,我要得到的东西那就一定要得到。”
“可是四川乱得很哪!”李春来终是没忍住情绪,加重了语气,道,“怪只怪我从小把你娇惯了,事事都由着你、依着你,终养成了你现在这种霸蛮的性子。”
“阿爸,如今的这世道,哪里不乱?”李晓茹走上前去,拉了李春来的手臂开始装可怜,“阿爸,你是最心疼我的,既然从小你就由着我,那就再由我一回吧。”
李春来回过头去,看了女儿会儿,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儿女大了,终归是要走的,阿爸不强留你。”
听得李春来那略带着伤感的语气,想到离别在即,李晓茹突然眼圈一红,靠在李春来的胸口,轻轻啜泣起来。
李春来道:“切记,到了那边后,让马如龙派专人把你送到重庆,不可留在前线军营。”
“我知道了。”李晓茹幽幽地道,“到了重庆,我就给你来信,报个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