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出奇招龚得树拦财 起妒意刘劲升下套(1/1)
马如龙似乎是让李晓茹的哭声唤醒的,他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哭,且是个娇滴滴的女人的声音,于是便想努力地睁开眼睛。怎奈失血过多,虽有意识,却如陷在梦魇之中,明明听到了声音,任是无法睁开眼去看。急切之中,忍不住发出了声音。
李晓茹听到他突然出声,忙不迭凑近了去看,见其依然闭着眼,便叫道:“马如龙,是我,你快睁开眼来看看啊!”
马如龙听到了她的声音,他觉得这声音十分的熟悉,很是亲切,便努力地睁开眼去看。由于李晓茹蹲在他的跟前,他仰着头睁开眼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站在他对面的曾小雪。
此时,他的眼前是模糊的,甚至不知道如今身在何在。他只觉得眼前站了一个人,一个娇小的身影。尽管他还无法看得清楚眼前这人的模样,可隐隐能够感觉到,这人很是恬静、很是温和。
每个人都会有一种气场,也就是通常所谓的第一眼的感觉,马如龙第一眼便感觉到了来自曾小雪身上的那种温柔,以及他人所没有的娴静。看着她那淡淡的素雅的温润如玉般的倩影,马如龙的内心猛然升起一股暖意,亦使他的心安静了下来。
“温玉,是你吗?”马如龙看着曾小雪,心想怪不得那声音如此的熟悉、如此的亲切,原来是她,是这个他魂牵梦萦的姑娘!
多少年的牵挂,多少年的思念,在这一刻变成了现实,他一时抑制不住激动,眼角竟流出泪来,“我知道我已经死了,不然如何能见到你呢……死了也好,这些年我出生入死,喊着‘只欲报仇,不敢为逆’的口号,实际上只是一种自我慰藉的方式,你死了,不在我身边了,我杀再多的人,又有何用呢?看见我身上的伤了吗?都是这些年留下来的,我不敢说这些伤疤是为你而留,可至少它是我想你的见证。”
曾小雪蒙了。她听着他柔情的话,看着他身上的伤,怔怔地站着,有点不知所措。她明白他尚未完全清醒过来,甚至可以说说的都是胡话,可她没有想到,这个铁一般男人的内心,竟也深藏着如此刻骨铭心的情,如此相思入骨的爱!
什么叫作至死不渝,也许便是如此情景吧?纯白如纸的曾小雪,从未曾遭遇过男人的表白,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情的话语给震撼了。
半跪在马如龙身边的李晓茹也蒙了,她不可思议地望向曾小雪,心像被人突然捅了一刀般的传来一阵剧痛,“你们认识?”
曾小雪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我叫曾小雪,不叫温玉。”
李晓茹这才省悟,马如龙的意识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他是把她当作死去的情人了。但即便如此,她依然对曾小雪产生了一种排斥的心理,“你先出去吧,到外面等我。”
曾小雪又看了眼马如龙,转身便往外走。
马如龙见那熟悉的身影在自己的眼前消失,不由得急了,霍地大喊一声,随之便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再次昏死了过去。曾小雪听到身后的声音,不知为何,娇躯微微一震,略停下了下脚步,迟疑了一下,这才低了头走出去。
大夫走将过来,又替马如龙看了看伤势,叮嘱李晓茹道:“不可再刺激他,让他安心养伤。”
这次李晓茹没顶那大夫的嘴,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马如龙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当天晚上,他依然记得那个似梦非梦的情景,睁开眼便去寻找那个身影,却看到了守在他身边的李晓茹,不由得讶然道:“你怎会在此?”
李晓茹见他醒了过来,一颗心终于落在了实处,高兴地道:“你终于醒了!”
马如龙欲挣扎着起身,不想牵动伤口,皱了皱眉头。李晓茹忙伸手按住他的肩头,道:“你现在全身都是伤,动不得。”说话间,端了碗米粥过来,给他喂了几口,又道:“可觉得好些了?”
马如龙点点头,问道:“可知岑将军如何了?”
李晓茹道:“我听将士们说,岑将军也与你一样,全身是伤,不过如今已无碍了。”
马如龙闻言,这才放心,又转过话头问道:“你如何会在这里?”
李晓茹娇嗔地看了他一眼,道:“都是你做的好事,差一点儿就将我害死了!”当下将如何在码头遇上王炽与人斗殴,如何被捻军抓上山去,王炽又是如何让龚得树放她下山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只是在说这段经历的时候,有意略过了曾小雪。
马如龙惊道:“如此来说,王兄弟他们有危险了!”
李晓茹道:“我本是想来找你去救他们的,可没想到你却成了这副样子。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王四那小子满脑子都是歪心眼儿,区区一个龚得树奈何不了他的。”
马如龙自然知道王炽的本事,可依然放心不下,传了人进来,命速去打探,及时回报。
那士卒出去后,便听营帐外传来一声娇呼:“你们放开我,我要进去!”
李晓茹听得出那是曾小雪的声音,暗吃一惊,转目朝马如龙看去时,果然见他问道:“门外是何人?”
李晓茹本是想先将曾小雪安置在军营,并吩咐帐外的守卫,说马将军需要静养,不可叫人打扰,以杜绝她跟马如龙见面。可曾小雪心里挂念着曾幺巴的安危,等了一天,始终未见李晓茹,急切之下,就硬闯了过来。
李晓茹情知搪塞不过去了,只得说道:“是随我一起来的一位姑娘。”
马如龙道:“既是与你一起来的,何不叫她进来?”
夜色降下来的时候,王炽和龚得树已经到了重庆。
入了重庆城后,王炽带着龚得树兜兜转转,走了有半炷香的时候,来到了一座大宅前。
龚得树往门上的牌匾看了眼,转首朝王炽问道:“你带我来山西会馆却是何道理?”
王炽道:“银子就在里面。”
龚得树闻言,惊得合不拢嘴。那刘劲升的确有的是银子,可人家银子再多,也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拿五万两给你啊!龚得树意识到上当了,扬手便要去拔刀,王炽退了两步:“在下便如你砧板上的肉,你随时都能动手。可已经到了这里,眼看着银子就要到手了,何不再捺着些性子,进去看一看呢?”
龚得树一脸的狐疑,嘿嘿冷笑道:“那刘劲升是何许人,你两手空空凭什么去向他要五万两银子?”
王炽道:“在下知道龚旗主不信,但能否要得来那五万两银子,咱们进去后便可见分晓。到了里面,你要是没拿到银子,再杀我不迟啊!”
龚得树往山西会馆内看了一眼:“好,姑且给你一次机会,走!”他让王炽在前头带路,摇摇晃晃地走了进去。
刘劲升看到这两位携手登门造访,显然颇为意外,愣了一下神后,这才迎他们入座,着人奉上香茗,问王炽道:“听说重庆方面的军粮由你负责督办,莫非已经办妥了吗?”
王炽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不瞒刘大掌柜,出岔子了。”
刘劲升“哦”的一声,脸上掠上抹浅浅的笑意,随后瞟了眼龚得树,问道:“出了什么岔子?”
王炽道:“是在下与龚旗主有些私人恩怨未曾了结,如今他把我的人全部扣了起来。”
刘劲升目光一转,又朝龚得树瞟了一眼,道:“刘某有什么地方可以效劳的吗?”
刘劲升满以为王炽是来求他帮忙的,因此心情大好,还寻思你小子靠着王择誉这一只脚,连筹备军粮的事都揽过去了,背着官府的牌子,去前线走一趟,少说也能赚个几千两银子,偏生遇上了不把官府放在眼里的捻军,可真是冤家路窄,看来这事连王择誉都无法替你摆平。边想边在心里暗自发笑,摆出副看好戏的心态,专等王炽出口相求。
王炽看着他满脸端笑,心里也跟明镜一般,此人表面上看来亲切,实则暗藏心机。似乎是专门要跟他过不去一般,打了个哈哈,若无其事地道:“在下此来,一则固然是解决跟龚旗主的恩怨,二则是专程来给刘大掌柜送一笔买卖。”
刘劲升一听,又惊又奇,心想你小子遇上大麻烦了还端着架子不放,也罢,我倒要看看你能端到什么时候。便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道:“如此多谢王兄弟了,山西会馆每天都有很多生意要做,你有好买卖自己闷头发财也就是了,我不抢你的好事。”言下之意是说,你的买卖我不接,也不领你的情,看你这架子接下来还怎么端。
王炽好整以暇地端起杯子呷了口茶,然后把杯子往桌上轻轻一放,这才说道:“你当真不接?”
龚得树是武行出身,也没读过几年书,见他们你来我往,相互暗中使劲儿,禁不住为王炽着急起来,心说你不就是伸手要跟刘劲升借钱吗?天下借钱之人,往往都是卑躬屈膝,好颜相向,你小子倒好,端出一副老子不缺钱的样子,如何还能借得到?
寻思间,只见刘劲升笑着摇头道:“断然不接。”龚得树闻言,却是坐不住了,道:“你说要给老子五万两银子,现在刘大掌柜就在跟前,你直说不就完了吗,何须这般的打哑谜?”
刘劲升一听龚得树之言,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目不转睛地看着王炽,想看看他如何出丑。不想王炽却站了起来,一拉龚得树的手就往外走,“你这区区五万两何足道哉,我给刘大掌柜的这笔买卖,却值五十万两。既然他咬定了不要,咱们去找他人便是了。”
此话一出,不仅龚得树吃了一惊,连刘劲升也禁不住变了变脸色,起身道:“王兄弟不辞而别,分明是看不起老夫啊,有什么事咱们可以坐下来好生商量。”
王炽回头,说道:“刘大掌柜当真有兴趣了吗?”
刘劲升讪笑道:“生意人对生意自然是感兴趣的,我只是奇怪,既然是这么大笔买卖,你自己为何不做,要让给我呢?”
王炽回身,往回走了两步,说道:“这生意我做不了,只能你来做。”
刘劲升越发觉得奇怪了,这天下的生意,天下人都做得,哪还有认人的道理?便问道:“你倒是说说,究竟是笔什么买卖?”
王炽说道:“眼下太平军正与朝廷作战,依刘大掌柜的眼光来看,双方这一战的结果会如何?”
刘劲升一怔,道:“王兄弟,此乃国事,你我行商之人,还是不去过问的好。”
“生意人分两种,一种是小贩,或走街串巷贩卖货物,或租个临街商铺,做些小买卖;另一种是大生意人,做的是大宗买卖,甚至可以撼动一个国家的经济。”王炽正色道,“刘大掌柜却与我说,行商之人,不去过问国事,分明是心存芥蒂,不肯与我坦诚相待,那么这笔买卖也就没法做了。”
王炽如此一说,越发勾起了刘劲升的好奇心,要知道一个出色的生意人,关心当下的时事,是必备的要素,而听王炽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说他口中的买卖跟眼下的时势有关,那么毫无疑问,这必定是笔大生意了。当下神色肃然地道:“既然王兄弟如此说了,那么老夫就大胆分析一下。太平天国近年来可谓并不太平,内部相互猜忌,钩心斗角,争夺权位。一个内部并不稳定的政权想要出来争天下,胜算不大。”
王炽抱拳道:“多谢刘大掌柜的坦诚,在下所想基本与您一致。您且试想一下,连我们都能预想得到太平天国政权可能会败下阵来,他们内部的人会怎么想,那些跟着太平军出生入死的普通士卒又会怎么想?在有了这种担忧之后,他们下一步又会怎么做?”
刘劲升眼睛一亮,道:“要么叛逃,要么给自己留后路。”
“不错。”王炽点头道,“太平天国这些年攻城略地,所积攒下来的钱财不在少数,虽然说大部分掌握在高层手里,可多多少少还是会分给那些跟着他们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所以每个太平军士卒的手里,或多或少都会有些积蓄,那些积蓄虽然零散,可一旦将其聚积到一起,便是笔大数目。”
旁边坐着的龚得树显然没会过意来,吃惊道:“你要去抢太平军的银子啊,这不是虎口拔牙吗?”
刘劲升毕竟是在商海沉浮了一辈子的人,哈哈笑道:“果然是笔好买卖!”
王炽看他的神色,便知道这事多半是成了,便也哂笑道:“龚旗主跟太平军时常有联络,关系较好,这事只要他一出面,就会事半功倍,刘大掌柜觉得出这五万两值不值得?”
刘劲升把目光落在龚得树身上,道:“那就要看龚旗主乐不乐意了。”
龚得树显然十分不乐意,冲着王炽道:“在临行前你可是说,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拿到五万两银子,如今却为何还要老子去向太平军抢银子?”
刘劲升笑道:“龚旗主误会了,非是让你去太平军处抢银子,是让他们的银子存到我的票号上。你且想一想,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哪个敢保证不出意外?要是真出了意外,老婆孩子父母双亲如何是好?然把银子存到票号便不一样了,不管会不会出意外,也不管是他本人还是亲人来取银子,只要拿出银票,便能如数兑现,这相当于是给了在外拼命的弟兄们一个可靠的保障。此外,王兄弟答应你的五万两银子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但去跟太平军游说,是另外一回事情,倘若事成,我还可以再给你一万两。”
龚得树并不知道这里面的玄机,听说白拿五万两外,还能另加一万两,着实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真?”
“自然当真!”刘劲升斩钉截铁地道,“我先给你五万两,事成之后,再予你一万两,如何?”
龚得树没想到王炽只凭红口白牙一说,果然就得有这么多银子,着实让他喜不自胜,连口答应道:“这也是为了太平军兄弟着想,好让他们无后顾之忧,这事干得!”
谈妥了之后,王炽终于松了口气,道:“既然此事已经定了,烦请刘大掌柜去取五万两银票来,龚旗主拿了银票后,我们便告辞了。”
刘劲升摊上了这等好事,正自高兴,脱口道:“何不趁着兴致喝些酒再走?”
王炽道:“龚旗主身份特殊,我看还是免了吧。”
刘劲升会意地一笑,命账房去取了五万两银票,交到龚得树手上,龚得树拿了银票,确认无误后,便与王炽一道告辞出来。
及至两人离开后,百里遥若幽灵般地从屏风后走出来,面无表情地向着门口处望了会儿,回身道:“大掌柜,我觉得王四这小子有蹊跷。”
刘劲升转过身在椅子上坐定,拿起茶杯喝了口水,道:“不错,那小子此次拿着我的银子筹军粮,如今看来,没这么简单。”
百里遥脸上闪过一抹异彩,道:“大掌柜也看出来了?”
刘劲升冷笑道:“如果他真是光明正大地在筹军粮,押送途中自会有军队保护,出不了差错,即便是出了差错,让龚得树侥幸得逞了,这事自会有军方出面解决,也犯不着他王四出面私了。你明日派人去探他一探,看看王四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曾小雪走进去的时候,营帐里的火光慢慢地落在她的身上,及至她完全站在营帐里时,光线便笼罩在了她身上,把那洁白无瑕的肌肤映射得如若涂抹了一层柔和的光,眼波一转间,落在马如龙的身上,旋即蛾眉轻轻一动,眼睑一垂,目光又迅速望向地面。
这些细小的不经意间的动作,落在马如龙的眼里,不觉得愣了。她温柔娴静,美丽动人,她温润如玉,静同处子,她太像他心中思念的那个人了。不,她们的外表是有差别的,但她们的气质,举止言行,着实是太像了!
马如龙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位温润如玉的姑娘,不由得心头怦怦直跳。准确地说,马如龙不是心动,更多的只是紧张,有一种初恋时见到了心仪的姑娘那般的兴奋,思念了那么多年,也折磨了自己那么多年,此时此刻,往日的那种兴奋和甜甜的感觉,突地蔓延心间,叫他着实有些不知所措。
李晓茹见他这如痴如醉的样子,心里莫名地一寒。这时,只听曾小雪努了努嘴,说道:“我想去救哥哥。”
马如龙回过神来,问道:“你哥哥是谁,今在何处?”
李晓茹没好气地道:“她哥哥叫曾幺巴,是山寨的头领,跟王炽一起被捻军扣在山上了。”
马如龙“哦”的一声,显然在曾小雪面前,他有点意乱情迷,脸上的表情也是很不自然,笑了一笑,道:“姑娘,你放心,我已派人出去打探了,如果他们这时候还在山上,我定会派兵去救他们出来。”
李晓茹看两人的表情,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多余的,银牙一咬,起身道:“我出去走走!”不待马如龙回话,便已闪出去了。
曾小雪虽说不谙世事,但女人的敏感是天生的,此时也从马如龙的神情里嗅出了股异样的味道,见李晓茹出去了,心头一慌,忙道:“我也出去了!”也没敢去看马如龙,低着头急急忙忙地掉头就走,倒把马如龙一个人留在里面,愣怔出神。
到了外面,只见李晓茹正站在门外等着,曾小雪虽然单纯,也从未经历过男女情爱之事,可她还是能够看得出来,李晓茹是喜欢营帐里的那个马大浑蛋的,心想那马大浑蛋果然是个大浑蛋,李姑娘如此倾心于他,他却还要三心二意!
正寻思间,李晓茹拉了她的手,走出一段路,然后回身道:“他喜欢你,你知道吗?”
曾小雪瞟了眼李晓茹,她看得出她在吃醋,不由得幽幽一叹:“我不是你的情敌,因为我不会喜欢一个人。”
李晓茹愣了一下:“为什么你不会去喜欢一个人?”
曾小雪的眼神里面有些迷茫,也许她也不知道为何不会去喜欢一个人,她只是觉得喜欢或者不喜欢,均不过如此罢了,又何须苦苦地去苦恋一个人?便抬头朝李晓茹道:“我从没去想过这种事。”
李晓茹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到真诚,她也相信如此一位冰清玉洁的姑娘,是不会对她说谎的,不觉舒了口气,抬头望向天上,天空正挂着一轮弯月,冰冷如刀,一时来了兴致,便说道:“趁着这月色,我俩去走走吧!”
曾小雪并不拒绝,问道:“你不去照顾马大浑蛋了吗?”
李晓茹听她把马大浑蛋挂在嘴边,不由扑哧笑出声来,“不去了,正好让那大浑蛋清醒清醒!”
如此,两人踏着月色,在军营里漫步。李晓茹问道:“今后你有何打算?”
“没有想过。”曾小雪抬着头望向夜色,缓缓地吐了口气,道:“等哥哥救出来后,还跟他一起去山寨讨生活。”
李晓茹又问道:“你当真没想过自己的未来吗?”
曾小雪沉吟了会儿,道:“哥哥到哪儿,我便去哪儿。你呢,今后便跟着马大浑蛋厮混在军营吗?”
李晓茹情知她的单纯并非刻意伪装出来,心里也就慢慢接纳了她,说道:“我倒是想跟着他在军营,可那浑蛋却一心想支我走……等天明时,我先出去把答应王四的事情办了,忙完了这事再作打算吧。”
曾小雪点点头,道:“明天我与你一道出去,待在这军营里,总觉得怪怪的。”
李晓茹会心一笑,答应了下来。
翌日,李晓茹说要去帮王炽打理一笔生意,马如龙只说世道乱,要她一路小心。然在叮嘱的时候,眼神时不时地往曾小雪身上瞟,他知道李晓茹一走,曾小雪也是要跟着去的,一时心头竟是万分的失落。
曾小雪说要他得知哥哥的消息,马上去犍为通知她,马如龙便笑着点头,说绝不敢延误。那神情谁都能看得出来,他的心思全部都在曾小雪身上了。
李晓茹暗暗一叹,带着曾小雪出来,骑了马出军营来。到了码头后,打听之下,才知当时杨大嘴一心只想着报复,没去动王炽的那批货,因此一直由船家看管着,并未丢失。李晓茹当下取出些碎银,感谢那船家,叫他再等些时日,待后面的货运过来后,一道运走。
处理完码头的事后,便又马不停蹄地赶去犍为,与那姚金去接头。曾小雪一直跟在李晓茹的后面,默默地看着她做事,见她打理起事情来有条不紊,心下暗暗佩服,是时上了马后,便转首朝李晓茹道:“李姑娘,原来真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
李晓茹笑道:“我从小就跟我阿爸做这些事情,所以生意上的事,自是会得心应手一些。这做生意便如做人,须通人情世故,在小事上给人些甜头,人家帮你做起事来,也就会上心一些。你看刚才码头上的那个船家,等了几日,他本已不耐烦了,可给了他些银子后,便换了一副嘴脸。”
曾小雪回忆了下码头的情景,果然如此,淡雅的脸不由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虽浅得若有若无,却依然如万花丛中抹开的一缕红晕,十分的迷人。李晓茹又道:“不过一会儿到了犍为,跟那安抚使打交道却没如此容易了。”
曾小雪诧异地问道:“那安抚使与船家不同吗?”
“自然是不同的,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有很大的不同。”李晓茹瞟了眼曾小雪,道,“我与你之间便有极大的不同,我从小就开始学做生意,知道面对什么样的人,该出什么样的招儿,你却如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不沾染俗世的一丝烦恼。”
曾小雪腼腆地道:“与你比将起来,我简直愚昧至极!”
“人的命运不同,性子自也是不同的。”李晓茹道,“这一次叫你看看人间的俗事!”
到了犍为,找到安抚司所在,那姚金听说他们是受王炽所托而来,果然是一脸的怒气,冲着李晓茹便道:“人无信则不立,拉了一批粮食出去后,两天未见人影,欠百姓的粮款还拖着呢,叫我如何向他们交代?不管如何,好歹给我来个信啊!”
听说王炽让人劫走了之后,姚金的脸色又是一变,道:“那我的人呢,也都让人给劫走了吗?”
李晓茹是见过大世面的,等着这又黑又瘦的姚金发完牢骚后,便冷笑道:“姚大人,此事军队已经接手了,我相信你的人不会有事,而该分给你的银子,自然也不会少了你的。既然是合作伙伴,便该一起担些风险,现在闹出这么件小事,你便在我面前上蹿下跳的,是何道理?”
李晓茹神色之中本就有一股气势在,是时沉着脸将这番话说将出来,并特别强调军方已经接手,把王炽被劫一事说是这么件小事,盛气凌人,顿时就把姚金的气焰压了下去。这姚金本来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见这姑娘是个硬茬子,就又换了副嘴脸,呵呵一笑,道:“既如此,那么本官也就放心了,现在王四兄弟未到,我们下一步该如何行事?”
李晓茹道:“运粮这事拖不得,按照原计划把收上来的粮食运出去,人手不够的话,再招一批就是了。”
姚金闻言,颇有些为难地道:“原来的那批人被劫走了,尚未回来,再去招人的话,没人敢来啊。”
李晓茹蛾眉一扬:“你不会说他们跟着王四去重庆了,过两天便回吗?”
姚金愣怔了一下,随即连连应是,让她们在这里好生休息下,便出去招呼了。
李晓茹笑道:“有些人是专拣软柿子捏,你要是不把他压倒了,就得被他骑在头上。”
曾小雪眨了眨眼,问道:“那你为何制服不了马大浑蛋?”
李晓茹一愣,苦笑道:“马大浑蛋是个奇人,软硬不吃,哪个都奈何不了他!”
曾小雪微微一笑,眼前浮现出马如龙高大伟岸的身影来,心想他那般的英武,自然该是与众不同的。
是日下时,要运出去的粮装载完毕,李晓茹一声令下,领着这一支马帮,踏上山路出发了。
几乎与此同时,马如龙接到出去打探的人回禀,说王炽及一帮人被捻军放了,已无危险。不过他无意中看到,太平军跟捻军在接头,估计会有什么动作。
马如龙浓眉一动,没有说话,只叫那人退了下去。如果太平军跟捻军真有什么动作,他相信杨振鹏一定会给他带来更多的信息。
王炽等人下山的时候,天色已晚,及至到了山下,众人均是松了口气,心想总算是有惊无险地渡过了这次的劫难,于是纷纷向王炽致谢。
一众人正自说话间,突见五个人疾步往山上走去,夜色之中虽看不太清那五人的面目,可他们有一个明显的特征,即没有留发辫,个个都是披头散发,显然是太平天国的人。
王炽暗自一震,心想这里距大渡河不远,是时两军对峙,战事一触即发,太平军到这里来做什么?再一看他们的衣服,可以看得出是湿的,分明是偷偷渡河过来的。他们冒如此大险,定有重要之事。当下便向杨振鹏问道:“军中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杨振鹏剑眉一动,道:“在我出来之前,马将军请命要去烧太平军的粮草。”
王炽眼里一亮,道:“这便是了,估计是来筹粮草的。”
杨振鹏一想也是,说道:“粮草可左右战局,现下决战在即,断然不可教他们得逞。”
王炽笑道:“凡是有土地的地方,便有粮草,如何阻止得了?依我之见,你速去军营将此事告诉马将军,好让他们部署应对之策。”
杨振鹏称是,便与众人告辞,先行走了。曾幺巴本也要跟着去找曾小雪,王炽说道:“李晓茹这时候肯定帮我运粮去了,估计令妹会与她在一起,曾寨主不妨随我一道去,定能找到令妹。”
当下一行人便往码头赶。到了那边后,已是戌亥交际时分,码头上依然是人来人往,一派忙碌的景象。再仔细一看,在火把的映照之下,有一位娇小的身形十分的醒目,她不停地走动着,忙前忙后,及至把货全部装上船,便伸出双手,在半空中拍了拍,大声道:“大家都辛苦了,我们去码头上面的那个客栈吃些酒菜,吃完之后,马帮兄弟先行回去,明日一早,再把粮食运出来,装载上船。运这些粮食出来,实际也是为了自己能过个好年,我相信大家也不会怠工吧?”
众马帮兄弟齐声道:“姑娘放心便是!”
李晓茹笑道:“如此多谢各位大哥了!吃过饭后,我还要随这些乡勇大哥把货运去重庆,就不管大家了。好了,今晚本大小姐请大伙儿吃顿好的!”
看着这一幕的场景,不知为何,王炽的心头猛地涌上一股暖意。那是他的货,却有一位姑娘在尽心尽力地为他在装运,她与马帮兄弟打成一片,码头上虽充满了汗水的味道,却因了她的存在,而显得其乐融融,也因了她的笑声,而使这座冰冷的码头,莫名地有了温度!
听到她说要请大伙儿吃顿好的时,王炽忍不住跑了出去,喊道:“今晚这一顿我来请大家吧!”
李晓茹回头过去,看到王炽的时候,眼里闪过一抹异彩,嘴角一弯,似乎想要笑将出来,却随即又隐忍了回去,朝大家说道:“付账的主儿来了,大家今晚想吃什么,随便吃!”众人闻言,齐声叫好!
曾小雪一头扑在曾幺巴的怀里,眼圈一红,泫然欲泣:“哥哥,你总算平安回来了!”
曾幺巴大笑道:“哥哥命硬,死不了!走,陪哥哥好好喝些酒去!”
众人在王炽的带领下,进了一家客栈,由于挤不下这许多人,屋檐下、院子里到处都坐满了人,因了客栈里一时也拿不出那么多吃食,店家便将自家种的萝卜青菜临时拔了来,做给大伙儿吃。
这一夜,大伙儿虽说没吃到什么山珍海味,却是十分的愉快。待酒足饭饱后,马帮兄弟陆续都回去时,王炽朝李晓茹道:“辛苦一天了,便在这客栈歇一晚吧,明日再上船运货可好?”
李晓茹不咸不淡地道:“这是你的事,随你的便。”
王炽笑了一笑,道:“不管如何,多谢李大小姐替在下打理,在下感铭在心。”
李晓茹“哼”的一声,道:“你我虽都是行商之人,却不是一条道上的,你投机取巧本大小姐管不着,可我得提醒你,军粮是大事,可耽误不得!”
王炽老老实实地应了声是。李晓茹道:“本大小姐累了,先去休息了,明日我便回去军营,你自行押船去重庆吧。”
王炽诧异地道:“马兄弟不是要把你送去重庆吗,你为何还回军营?”
李晓茹道:“他去偷袭敌军的军营,受了重伤。”
“果然如此!”王炽喃喃地念了一句后,道,“代我向马兄弟问好,容我处理好这里的事情后,便押军粮去军队,到时顺道去看一看他。”李晓茹却没有搭理他,回身便走了,显然在昆明发生的事,她心里依然记恨着。
自从曾小雪走后,马如龙的魂似乎亦被她带走了。这些年来,他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即便是李晓茹对他百般殷切,他也无动于衷,有的时候甚至认为,这辈子他不会再对谁动心了。可是当压抑的感情一旦被搅动,便如火山一般,随着热血涌动出来,好似有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力量在推动,终使这股感情一发不可收拾地爆发了出来。
牵挂一个人的时候,是幸福的,却也是苦涩的,当曾小雪娇柔的样子不停地在他眼前晃动的时候,他即激动不已,又有一丝不安,甚至担心不知道能否再见到她。如果不是受了重伤,他恨不得现在就出去见她一面。
直至杨振鹏出现的时候,他的情绪方才收回来,高兴地道:“你总算回来了!”
杨振鹏道:“末将是昨晚后半夜到的,因怕打扰将军休息,故才没来打扰。”当下便把如何在山上脱险,如何在山下看到太平军一事详细说了一遍。
“王兄弟头脑灵敏,行事果断,这事做得漂亮!”马如龙夸了一句后,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抬头看向李振鹏,“如此看来,太平军是在向捻军筹粮了?”
杨振鹏道:“应是如此。”
“此事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马如龙道,“捻军在河对岸,即便是从他们那里筹到了粮草,也只能放在对岸,运不过来,除非……”
杨振鹏闻言,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惊道:“将军的意思是说,太平军要渡河了?”
马如龙道:“不出七天,太平军一定会强行渡河,快去告知骆总督!”
杨振鹏出去后,马如龙又想起一事,刚才听杨振鹏的口气,王炽这次是借用军粮的银子,借鸡生蛋,须尽快差人去通知他,在七天内务使军粮到位,不然的话,万一仗打完了,重庆的粮食依然未到,上面追查起来是要吃罪的。
思忖间,正要叫人,却见李晓茹走了进来。马如龙愣怔了一下,眼光不由自主地往她后面望了望,见曾小雪没有跟着来,心中略有些失望。
女人的知觉是十分敏感的,即便是马如龙脸上那一抹失落之色一闪而没,亦被李晓茹捕捉到了,不免心里一酸。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暗下责备自己,我好歹是堂堂大小姐,为何要如此死皮赖脸地死缠着他?但这只是一瞬间的念头,毕竟喜欢了一个人,即便是受了伤害,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坚决地放手,快速地去忘掉。哪怕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她也想再去争取一把。
然而,马如龙的话却再一次伤害了她,“这里马上要跟太平军决战,你还是去重庆吧。顺便替我给王四兄弟捎一句话,让他在七日内无论如何把军粮运送到位。”
李晓茹本是笑着进去的,还想跟他说,现在王炽已安全下山,他的那些生意无须替他去打理了,这下就能够好生照顾你了。听到马如龙的这句话时,想说的话生生哽在了喉咙里,哽得她胸口一阵窒息,尽管她好胜心强,不会轻易示弱,更想强忍着委屈的泪水,不使其流出来,可是当一腔热情一次次被拒绝后,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眼泪在那大大的眼睛里含了片刻后,便如同决了堤一般,大滴大滴地落将下来。
马如龙自然无法理解她心里那些若浪潮般翻滚的情绪,看着她突然间泪如泉涌,甚至还觉得十分的莫名其妙,正要开口说话,却见李晓茹已返身跑了出去。
马如龙愣了一愣,喊了两人来,让他们跟出去,以免她出了什么事。
李晓茹跑出军营后,上了马就一路往前疾驰,任由后面两个士卒追着,也不去理睬他们。也不知跑了多少路,到了何处,心里的气消了一些后,便放缓了速度,心想我跑出来做什么?我千里迢迢而来,不就是想追随着他的吗?可再转念一想,人家心里根本就没有你,倒是对那个只见了一面的曾小雪念念不忘,你即便是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又有什么用?
“曾小雪说得没错,他就是马大浑蛋!”李晓茹喃喃地咒骂了一句后,决定先去找王炽,告诉他尽快运送军粮的事,至于以后会如何,就随他去吧。
是日一早,王炽留下席茂之三兄弟去犍为继续运粮,他自己则押船去了重庆。
这一路上十分太平,两天后便到了重庆。上岸后着人去通知了祥和号,由他们的人用马车将粮食运去仓库。待卸完了货,在库房里结了首笔货款,王炽本想立马回犍为,却见桂老西走过来,王炽迎上去道:“桂大哥怎么来了?”
桂老西道:“王兄弟一路劳顿辛苦了!不过还得请你再辛苦一趟,去见见魏大掌柜。”
王炽看了眼桂老西的神色,隐隐觉得可能有什么事要发生,便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桂老西道:“眼下也没出什么事,可就是有点奇怪。山西会馆的主营业务本来是茶叶,最近不知道为什么,也在囤粮,我们大掌柜觉得这里面一定有蹊跷,想让你过去合计合计。”
王炽一听,眉头一蹙,再没说什么,跟着桂老西去了祥和号。
实际上以魏伯昌的财力,他不怕囤粮,从今年入冬到次年夏天,仓库粮食只出不进,适当囤粮是有必要的。况且时值大渡河那边有战事,现在低价购入,是件好事。可是他怕竞争,更怕同行之间蓄意的恶性竞争。
大生意人的嗅觉是十分敏感的,当魏伯昌发现山西会馆的举动时,便隐隐意识到,这一次可能要出事。见到王炽时,待下人奉了茶,他也不客套,直接就进入了话题:“老夫跟刘劲升也算是老冤家了,这些年来一直明争暗斗,上次差点还闹出人命来。此番你我合作的事,估计刘劲升那边已有所察觉,我想他是要跟我争一争粮食销售渠道。”
“如果刘劲升果然有此意的话,恐怕事情没有如此简单。”王炽心事重重地道。
魏伯昌一怔:“这里面还有其他事?”
王炽道:“我们这次收购粮食是借鸡生蛋,动用的是筹办军粮的银子和名义,如果他把这件事给捅出去了,那就非同小可了。以刘劲升的为人,我觉得他做得出来。”
桂老西闻言,黝黑的脸一变,惊道:“果若如此,该如何是好?”
王炽望了眼面色发白的魏伯昌,道:“如果他真敢撕破了脸,要跟我们对着干的话,那就只好破釜沉舟,大家一起下水了。”当下将在犍为码头如何给捻军劫上山去,又如何带着龚得树去山西会馆,促成让太平军的银子存入晋商票号一事说了一遍,而后又道:“倘若他真将我们购粮的事往外捅,那么我也只好把他跟太平军的事也抖了出来,要死也拉着他一起死。”
魏伯昌闻罢,蹙着灰白的眉头沉吟片晌,道:“破釜沉舟是下下之策,依老夫之见,不妨跟刘劲升也会个面,敲打他一下,好让他明白行事不要太绝。”
桂老西突然说道:“还有一个法子,我觉得可以从根本上消除此隐患。”
魏伯昌转过头去问道:“说来听听。”
“刘劲升是钻了我们的空子,如果我们把空子填了,将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刘劲升即便是想做手脚,也是无计可施。”桂老西道,“其一,预支一笔银子给王兄弟,把欠犍为县百姓的粮款提前支付了;其二,王兄弟回去之后,首先落实军粮的事,把该给军队的粮运过去,如此一来,这件事就变成了是我们与王兄弟之间的一次正当生意合作,他刘劲升就算想闹事,也抓不到把柄。”
王炽没有说话,只是把目光落在魏伯昌身上。魏伯昌倒是没有犹豫,估计是到了这个地步,也是没有办法了,只得拿出银子来垫付,道:“这倒是个稳妥的法子。王兄弟,你赶紧到犍为去,把这事给办了。”另吩咐桂老西领王炽去账房领银子。
王炽起身,朝魏伯昌作了个揖,感谢他提前预支粮款之情。实际上魏伯昌如此做也是没办法,被逼到了这份儿上后,索性装作大方地做了个顺水人情,道:“早付晚付都是一个事,你快去把这事结了,然后把余粮尽快运送过来,咱们再一起想办法,应付山西会馆抢占粮食市场的事。”
王炽称好,道声告辞后,便急步随桂老西去账房。拿了银票后,不敢耽搁,急急忙忙地赶去了重庆码头。
李晓茹到了犍为码头后,就没再往前走了,她告诉尾随在其后的两位士卒道:“麻烦你们回去告诉马将军,我在犍为等王炽,然后会随他一起去重庆。让他好自为之,保重身体吧。”
那两位士卒称好,掉转马头便走了。
李晓茹牵着马去了码头边上的那家客栈,那晚她曾领着几百人在这里吃饭,因此掌柜的还记得她,热情地招呼她入内。李晓茹甩出一锭银子,说要在这里住两天,等一个人,让掌柜的给她安排间上房。
那掌柜的见这锭银子足足有五两之多,立时眉开眼笑,吩咐小二去打扫间上房,随后便收了银子,给她安排酒菜去了。
是时,已是向晚时分,码头上已没有多少人了,静得只能听到风吹过河面的声音。
李晓茹草草地扒了些饭菜,吃完之后,要了杯茶,坐在这临窗的位置,望着窗外泛着涟漪的河面出神。恍惚间,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晚,她领着众多马帮兄弟在这里装货的场景,那时大家都在忙,自然也就忘却了忧愁,但她还能清楚地忆起,那晚她的脸上是有笑容的。
尽管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在这时候莫名其妙地想起那晚热火朝天的情景,可是当与马如龙在一起的情形,与之相形比较之下,她隐隐意识到,她跟马如龙之间是有差距的。这不是身份和贫富之间的落差,而是她跟马如龙之间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虽然他也在努力拼搏着,且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归根结底,他是朝廷的人,不需要为生活生计犯愁;而她呢,虽然生在富商之家,同样也不需要为生活生计发愁,可她生下来就注定了要为生意场上的那些事,去斤斤计较,要为济春堂的生存去绞尽脑汁地想办法。
他们都在拼搏,却有着根本的区别。也许这就是官场和商场上的人不一样的地方,同时也是她为什么在码头上忙碌时能高兴起来的原因。而他呢,只有在战场上才能找到属于他的一席之地。
一阵风吹过河面,穿过窗吹在她的身上,初冬的风带着一丝潮湿的味道,分外的凉,却也使她清醒了许多,可能他们之间并不是爱或不爱,喜欢或不喜欢的问题,即便是一时冲动在一起了,也许以后也会发生彼此熟悉却形同陌路的不堪的情景。
李晓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如果两个生活在一起的人,终日如同陌路,这是何等可怕的事情!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贝齿轻轻地一咬朱唇,她决定结束这一段一直存在她幻想中的爱情。
夜色完全降了下来,码头上突然多了四个人,那些人李晓茹都不认识,但有其中一人的身影却有几分熟悉,凝目一看,竟然是犍为县的安抚使姚金。他那瘦小的身子,夹在三个大汉的中间,像是走在人群里的猴子,显得有些滑稽。
姚金作为这一带的最高长官,他出现在码头本身并不为奇,奇怪的是他好像有点不情愿跟着那三个人走,其中一名大汉的手还拉着他,几乎有点拖着他走的意思。
李晓茹年纪虽轻,可毕竟这些年一直在商场打滚,经常跟官府打交道,一看姚金像牵猴一样的让人牵着走,就看出名堂来了。
姚金跟王炽合作是官商勾结,挪用军饷所做的一笔买卖,要是追究起来就不是贪污受贿这么简单了,如果这个把柄让人捏在手里的话,姚金也只有让人牵着走当猴耍的份儿了。更为关键的是,一旦姚金的罪状让人挖出来,王炽也就在劫难逃了。
李晓茹本来对王炽并无好感,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厌恶,可人家毕竟冒着大险救过她一命,既然撞上了,眼睁睁地看着王炽受难,自己却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不闻不问,良心上也过不去。当下让掌柜的拿了笔墨过来,给王炽留了张纸条,大意是说姚金让人带走了,我已跟踪过去,请速到重庆会合。
李晓茹并不知道那三人要将姚金带往何处,但是按照正常的逻辑推算,能够处理姚金的,只有重庆方面的人,因此才留话让王炽去重庆跟她会合。写完之后交给掌柜,慎重地问道:“可还记得那晚请客的,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子?”
那晚上百号人在此会餐,由王炽做东,掌柜自然是记忆犹新,道:“记得哩,就是浓眉大眼、国字脸的那位爷呗!”
确认无误后,李晓茹交代一旦王四出现在码头,务必亲手交给他,然后道:“我所订的房不住了,那些银子也不用退了。”
掌柜的闻言,立时眉开眼笑,说一定不会忘记姑娘交代的事儿。
李晓茹大步走出客栈,小跑着往码头走了过去,见他们正要登船,喊道:“前面几位大哥,可否行个方便,搭小妹一程?”说话间,往姚金使了个眼色,示意其当作不相识,不可声张。
姚金知道自己惹上麻烦了,要是真追查起来,革职降罪在所难免,这时候看到同伙,又见她朝自己使眼色,心想这丫头非等闲人物,这时候出现说不定就是救我来的。当下便装作不认识,神情漠然地看着她。
只听当中一个大汉道:“我等有要事在身,搭不了姑娘了。”
李晓茹嫣然一笑,道:“我是来犍为走亲戚的,路上耽搁了,误了回家的船。几位大哥是重庆口音,敢情也是去重庆的吧?正好我也是往重庆去,麻烦几位大哥了!”说话间,不由分说,就往船上走。事实上她长期待在云南,根本就辨识不了什么重庆口音,只是按着眼下的事情揣测的。许是真让她猜对了,那三个大汉见是同乡人,又是个姑娘家,也就没忍心赶她下船,朝船家吆喝一声,让船家开船。
为了不使他们起疑心,上了船后,李晓茹故意坐得离他们远远的,且装作一副在观赏湖面的样子,背对着他们而坐,实际上侧着耳朵时刻在听着这边的动静。
船离开码头没多久,便听其中一人道:“姚大人,你也不用担心,到了那边后,只消按着我们的意思做,保管你不会出任何事。”
姚金哭丧着脸道:“兄弟,怎么可能不出事呢?我要是如此这般一说,别说是顶戴花翎保不住,可能连性命都不保啊!”
“多虑了,姚大人!”那大汉故意加重了语气,说道,“我们既然让你出面,自然是要保护你周全的,不仅要保你的官职不受影响,而且姓王的那小子该给你的银子,我们会一两不少地补偿给你。但是如果你不照做的话,后果你也是知道的。”
姚金的目光忍不住地往李晓茹身上瞟了一眼,额头冷汗直冒。奈何有把柄握在人家手上,只得走一步看一步,先答应下来再说。
李晓茹听着这一番对话,脸上露出一抹冷笑,心想果然是让人抓到把柄了,这姓姚的现在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但是听那三人的语气,好似不是官府的人,究竟是谁要跟王四过不去呢?
如此行驶了两天一夜,途中李晓茹被船晃得晕头转向,也没精力去理会他们,只是躺着迷迷糊糊地睡觉。这一日中午,上了岸后,兀自觉得有些恶心欲呕,垂头丧气地谢过那三人后,在岸边站了会儿,便远远地跟了上去。
在重庆城里转了许久之后,到了一幢大宅,大门上挂了块烫金的牌匾,上书“山西会馆”四字。李晓茹远远地望着那块牌匾,心里便雪亮了,这是重庆的地头蛇要给王炽那小子小鞋穿了,山西会馆这块牌子她是知道的,在昆明也开有分号,背景深得紧,心想王四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一次该是要遭殃了!
王炽赶到犍为码头的时候,席茂之三兄弟正坐在码头的石阶上,三人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目光呆滞、无精打采地望着河面。王炽见状,心里“咯噔”一下,便料到出事了。
孔孝纲见王炽跳上岸,率先大声道:“我的兄弟,你总算来了,再不来就出大事了!”
王炽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姚金让人给带走了。”孔孝纲道,“犍为的百姓说姚大人不在,没人给他们做主,死活不肯让我们把粮食运出来。”
王炽闻言,脑子里“嗡”的一声,一下子就蒙了。他原先想到的最坏的事情是刘劲升插足,告他挪用军饷做私人生意,但他完全没有想到有人会率先去动姚金,把他先带走了。姚金在这件事情上的位置,相当于一个衔接的环节,上接官府,下连百姓,这个节骨眼儿让人抽掉了,王炽不仅会断了生意,还会被彻底打倒,被打得无还手之力。
“是什么人把他带走的?”王炽的脸紧张得有些发白,显然对方的这一招令他感到手足无措。
席茂之沉声道:“那天下午我们跟姚金做完事后,就各自回去休息了,当晚也没有发生什么事,第二天早上起来去找他的时候,便没见他的人影,听衙门里的人说,是让三名大汉带走的,当时姚大人的脸上有些慌张,衙门里的人看得出可能是要出事了,便上去询问,那三名大汉只说带姚大人出去走一趟,没什么大事,去去就回。他们还以为当天晚上就能回来,谁知道一连三天了,也没见个踪影。”
正自说话间,码头上那客栈掌柜的跑了过来,笑道:“这位爷,您可来了,小的每天都往这边瞅,生怕错过了您。您看,这是李姑娘给您留的纸条,她临走时,托小的务必亲手交到您手上。”
王炽接过来一看,这才知道让李晓茹无意中撞上了,现已跟去了重庆。看完之后,好歹心安了些。当下摸出粒碎银子,打发了那掌柜后,朝三兄弟道:“我这次过来,本是想结清了欠百姓的余款,现在姚大人让人带走了,账本在他手上,暂时怕是结不了了。俞大哥,孔大哥,你俩拿着这二十万两银票,把它兑现银,立刻赶去犍为,收十万石粮食送去前线战场,不得耽误。此外,切记要安抚好百姓,与他们说只要姚大人回来,马上就结算粮食余款。”
俞献建平时话虽少,但为人沉稳,他已猜到这是有人在暗中捣鬼,运送军粮已为当务之急,便接过银票,与孔孝纲两人急匆匆就走了。待他们走后,王炽又道:“席大哥,此事非同小可,你与我一道去重庆吧。”
两天之后,王炽抵达重庆,首先去知府衙门见了王择誉,跟他说那边已经办妥了,这就去还晋商票号的款。
王择誉见他果然把军粮的事解决了,很是高兴,笑道:“王兄弟真是我的福人,帮我化解了场燃眉之急,实在是感激不尽!”
王炽这时候哪有心思跟他客套,拱拱手道:“大人,在下这就去山西会馆,把借刘劲升的粮款还了。”
不想王择誉道:“正好刘大掌柜宴请本官,与我一道去吧。”
王炽本已动步往外走了,听了此话,周身一震,他联想到姚金让人带来了重庆,恰在这时候刘劲升又请王择誉过去,绝对不会是巧合,转身问道:“可知他请大人过去,所为何事?”
“倒是不曾说。”王择誉见他面色有异,问道,“有何不妥吗?”
王炽道:“刘劲升怕是在暗中搞了鬼,要与在下过不去了。”当下将此番去犍为县筹粮之事,详细地说了一遍。
王择誉闻言,脸色顿时就变了:“还有这等事!为何不早些与本官说?”
王炽见他言下颇有责备之意,解释道:“大人,此事要从两方面来看,如果从坏的方面来讲,在下挪用军饷,的确是犯了大罪,可这也是无奈之举,您想如果不这么做,如何能筹足那些军粮?然从另一方面来讲,在下却也为百姓解了燃眉之急,替朝廷办了件顺应民心的好事。您想一想,如果犍为县的粮食卖不出去,百姓辛辛苦苦种上来的粮食就得烂在家里,叫他们如何过年,又如何生活?”
王择誉捋着颌下的胡须,思量了片晌,他心里十分清楚,王炽如此做一方面固然有他谋私利的成分在,可其毕竟是给官府筹办军粮去的,此事如果真要深究起来,他自己也脱不了干系,更何况王炽现在把军粮这事解决了,而且把犍为老百姓卖不掉粮食的大难题也解决了,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王炽都是有功无过。那么既然如今出了问题,他便有责任把这个担子挑起来,把眼下的这隐患遏制在自己的手中。当下便抬头看着王炽道:“你说得没错,这些本官都明白。可如果姚金真是刘劲升请来的,他便是要给本官出难题了,我该如何应对?”
席茂之突然插嘴道:“没错,刘劲升是要借姚金,给咱们下套儿,现在关键就要看大人您的态度了。”
王择誉看了眼席茂之,讶然道:“我的什么态度?”
席茂之道:“大人您看,现在军粮已经到位,欠晋商票号的银子也能够填上了,至于欠百姓的粮款,不是我们不支付,账本在姚金手里,只能等姚金回去处理,这整件事的各个环节并无纰漏,更无任何证据表明,我们是挪用了军饷在做这笔生意。现在的主要问题在姚金身上,在下以为这是把双刃剑,如果把他镇住了,那我们就是在为民谋利,在给犍为县的百姓解决生存问题。”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王择誉道,“其一,用军饷做生意这事,我只装作不知情;其二,把这事往有利于百姓的方向去引,叫刘劲升无话可说。”
王炽点头道:“正是如此,只要大人的态度坚决了,他刘劲升又能如何?”
王择誉沉着眉微微颔首,他与王炽现在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毁俱毁,帮王炽相当于帮自己。当下便领着王炽、席茂之两人出去赴宴。
这个时候,不管是王择誉还是王炽,他们都没有想到,刘劲升不只安排了姚金这一枚棋子,他还隐藏了一记杀招,然而当他们发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