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骆秉章计袭江油 王兴斋回乡省亲(1/1)
天亮了,但天色依然晦涩不明,太阳像被蒙了层纱,只白晃晃的一团,丝毫感受不到它的热度。
江油关依山傍水,空气清冽,到了冬天,阴寒之气甚重,风一吹冷得人直打哆嗦。这种天气,要是没什么重要的事,人们也不愿意早起。然而在府衙的门口,上千名太平军已经在这里站了几个时辰,他们脸色冻得发青,嘴唇呈紫黑色,却没一个人离开,把街道都堵死了。
府衙内,一夜未眠的蓝大顺正气得团团乱转,一脸的急躁。李永和坐在椅子上,脸色也不好看,眼神之中含着怒意。
马如龙瞄了他俩一眼,脸上虽绷紧着,心里却在暗暗发笑,最多在今天晚上之前,各路赶来支援的太平军就能陆续集结完毕,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在今晚就能向清军发起袭击。现在应天寿被抓了起来,上千名太平军集结在外抗议,把蓝大顺逼到了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人抓都抓了,要是放了吧,太平军已然把他恨上了,就算打赢了这一仗,以后的日子只怕也不好过;要是不放,或者杀了应天寿立威,万一把太平军激怒了,两厢在城里打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蓝大顺停下脚步,看了眼李永和,急道:“你倒是说句话啊!”
李永和突然拍案而起,瞪着双巨目道:“按我说,昨晚就应该把他斩了,多编几个理由,就能交代了,现在上不上、下不下的委实叫人窝火。”
蓝大顺见讨不到主意,目光一转,又朝马如龙道:“你说说该怎么办?”
马如龙其实心里早就有了主意,却故意装出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想了片晌,说道:“应天寿野心很大,他不管是杀萧逸还是企图杀我,都是想要立威,告诉顺天军,这里真正做主的是他。”
蓝大顺本来就担心太平军夺了他的权、抢了他的地盘,此话真是说到他心里去了,点头道:“继续说。”
马如龙道:“属下以为,若是把他放了,不啻是向太平军服软,今后怕是会越发地肆无忌惮,想杀谁就杀谁,倒不如早些动手,把他杀了。”
李永和一听,又瞪着眼道:“你就不怕太平军杀进来吗?”
马如龙冷笑一声,道:“设个局管叫他们无话可说。”
李永和两眼一亮:“快些说来听听。”
马如龙道:“两位将军若是同意的话,属下想以身犯险……”如此这般与两人将计策说了后,蓝大顺惊道:“若如此的话,你以后该如何是好?”
马如龙笑道:“属下承蒙将军信任,才得以在此立身,若将军不弃,待此战胜了后,整个四川都是将军的,到时再将属下招回来便是了。”
蓝大顺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一片忠心,我自不负你。”
待到了是日傍晚,蓝大顺依计把应天寿放了出来,说是思来想去,不该在临战之时产生内部矛盾,给清军可乘之机。应天寿听他言语之中,丝毫未提马如龙,心头依然不甚舒服,不过好歹把自己放了出来,为避免矛盾升级,出去让站在府衙外的太平军解散了,叫他们前去休息。
回到府内时,蓝大顺已备下了一桌酒菜,殷勤地请应天寿入座。应天寿以为他是诚心要化解矛盾,也是笑脸相迎。
双方推杯换盏,喝了几杯酒后,应天寿开始说话了,马如龙是清军的细作,这件事必须在开战之前解决,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军已经集结完毕,共计十八万,以我们现在的兵力,完全有能力击溃骆秉章。但是,细作不除,如芒在脊,交战之前,必须把马如龙杀了。”
蓝大顺挠挠头道:“马如龙傍晚时分像是出城去了。”
应天寿闻言,霍地起身,语气之中颇有责怪之意:“这种时候你还许他出城,你就真不怕他泄露了军机吗?”
蓝大顺看着他气势凌人的样子,强忍着怒意笑道:“这不是没有证据证明他是细作嘛!”
应天寿冷冷地道:“值此关键时刻,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能放走一人,将军既然放了我出来,我宁肯得罪了将军,也不能放走此人!”也不待蓝大顺说话,转身大步走了出去,招呼了十几人,急往外赶,及至城门时,向守卒问明马如龙的去向,上了马便追。
夜空中飘着乌云,好在云层并不厚,月亮时不时地探出头来,使夜色并不太黑。应天寿赶到一座山脚下的时候,向前方望了一望,见山上似乎有人影闪动,心想那必是马如龙无疑,轻喝一声,弃了马往山上走。
这座山并不高,没多少时候就到了山顶,朝那边一望,只见有三人正走到一块山坪,因山坪上没有遮挡物,应天寿看得分明,其中一人体形高大,腰系佩刀,正是马如龙。当下冷冷一笑,心想不管你向我透露身份是出于何意,但既然我知道了,便留你不得!挥了下手,带了那十几人向山坪方向追。
马如龙早就留意到应天寿追上来了,故意装作要歇脚的样子,找了处地方坐了下来,待应天寿出现时,惊道:“应将军,我是把你当知己,这才道出了我的身份,没想到你追着不放,定要取我性命!”
应天寿为防他逃跑,使了个眼色,那十几人便把马如龙围了起来,这才冷笑道:“两军决战在即,关系到几十万人的生死存亡,请恕我不能顾及私情了,拿命来吧!”手上的刀呼地一扬,迅雷似的劈了上去。
马如龙抽刀在手,却没迎上去硬接,率同其他两人喝一声:“走!”身子一转,扬起道雪片般的刀光,朝一侧的太平军攻了过去。那一侧的两个太平军不及防备,刀光及处,应声而倒,马如龙趁机逃出包围,回身喝道:“杀!”
喝声未了,山坪西南方向劲风大起,利箭自草丛里飞射出来。太平军做梦也没想到这里居然会有埋伏,五六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中箭身亡。应天寿躲开射来的箭,回头看时,那草丛处蹿出十个黑衣蒙面人来,不由分说,举刀就砍。
应天寿所带出来的人十去七八,心头大骇:“好你个马如龙,原来你早有准备!”盛怒之下,挥刀砍翻两个黑衣人,往马如龙奔袭过去。
马如龙见他身手矫健,刀随身走,气势如虹,一时被激起了豪情,哈哈一笑道:“借将军一句话,战争面前无私情,今日得罪了!”手一挥,刀光如雪,迎将上去。两刀相交,“当”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应天寿虽说在战场上有指挥千军万马的本事,但力道却不如马如龙,只觉虎口一麻,手里的刀险些脱手。
马如龙试了他一招,已知其力气不如自己,开始展开攻势,每一刀出去四平八稳,挟有千钧之力,摆出一副要与之硬拼的态势。应天寿情知力不如人,一味回避,伺机出击。然如此一来,很快就处于下风,眼睛的余光一瞟,自己带来的人已让那些黑衣蒙面人杀尽,心下顿时着急起来。
两强相斗,斗的不光是体力和技能,还需要用心。应天寿心里一慌,手上的招式就乱了,马如龙瞅准了时机,一刀落在他的肚子上。应天寿吃痛,本能地往后退两步,左手去摸伤口,马如龙趁机踢出一脚,将之踢倒在地。旁边的黑衣人见状,猛扑上去,用刀抵住了应天寿。
应天寿没想到大仇未报,竟落得个如此下场,愤然道:“你个清廷的走狗,屠杀义军,早晚不得好死!”
马如龙走上两步,站到应天寿跟前,道:“你我之间,难分善恶是非,只是志向不同,各为其主罢了。大战在即,我不能留你,但我会让你死个明白,你杀萧逸,确实是冤枉他了,那是我们安排的一个计策;向你吐露我的身份,也是一条计谋,目的是要给骆总督争取三天时间,以便合龙涪水堤坝,水淹江油关。”
应天寿闻言,呆了一呆,神情间满是失落,继而懊悔地一笑:“原来如此,你果然是个可怕的对手,只是可惜了不能为我太平军将士雪恨!”
马如龙叹息一声:“送应将军上路吧。”黑衣人得令,将其杀了,问道:“这些尸体如何处理?”
马如龙道:“让他们躺在原地,明日自会有人来收拾,我们走吧。”
这些带出来的人,都是被马如龙策反过来的顺天军,跟着马如龙去了清军大营。
次日早上,太平军寻到了这里,见应天寿已死,痛惜不已,在处理尸体过程中,发现三具黑衣蒙面的尸体竟是顺天军,很快意识到这是一场有预谋的伏击,太平军一怒之下,去江油关找蓝大顺讨要说法。
蓝大顺不知这是马如龙故意留下的线索,恼怒地道:“马如龙怎么如此大意?”
李永和粗眉一扬,道:“不会是我们中计了吧?”
太平军正集结了人马,找他们要说法,蓝大顺本就心烦意乱,听了李永和之言,心头大震,不可思议地道:“你说什么?”
李永和道:“马如龙能想出如此巧妙的计策,怎么就想不到收拾现场?”
蓝大顺脸色一沉:“你是说马如龙真是细作?”
李永和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盯着蓝大顺看,直把他盯得心里阵阵发慌。如果说这真是马如龙的诡计,端的是计中计、局中局,本以为自己是设局者,却在无意中掉入了对手设下的套里,如今铁证如山,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蓝大顺转身掀翻了堂前的一张桌子,龇牙咧嘴地道:“再让老子见到他,非把他剁碎了不可!”
一阵嘈杂声传来,蓝大顺往外一看,只见太平军的六七位将领不顾顺天军的阻拦,硬闯了进来,见到蓝大顺时,厉喝道:“应将军被你们顺天军暗杀,莫非你不需要给我们个交代吗?”
蓝大顺本来就正在气头上,被他们如此一质问,更是火冒三丈,李永和见情况不妙,连忙上去道:“如果我说我们都中了马如龙的陷阱,你们信吗?”
太平军将领仰天一笑:“李将军莫非把我等都当作傻子了吗?明明是一场有预谋的暗杀,现在马如龙不知所踪,你却把责任往他身上推,如何让人信服?”
李永和情知此事难以善了,问道:“那么诸位想要如何了结?”
太平军将领道:“其一,交出马如龙,由我们处置;其二,交出指挥权,接下来与骆秉章之战,由我们全权指挥。”
蓝大顺怒笑道:“江油关乃我顺天军管辖地区,凭什么要把指挥权交给你们?”
“凭彼此的信任。”太平军将领道,“你不是想让我们相信那是马如龙的陷阱吗,那你至少该给出些诚意吧?若是肯交权,我们便抛开私怨,好好地把这一仗打下来再说,若是不肯交,我们就各走各的路,这里的事与太平军无干。”
蓝大顺这些日子以来,最怕的就是这件事,日夜担心的就是怕权力流失了,没想到任凭他如何提防,依然是棋差一着,这样的事还是发生了!他怒气冲冲地瞪着太平军将领,恨不得把这些趾高气扬的人都杀了,以解胸中之怒气。可他同时也明白,十八万太平军集结在关内,处理不好的话,那就是一场大祸,会使顺天军粉身碎骨。
可是如果真把指挥权交出去,甘心吗?大老远地跑来四川做什么,与太平军联合又为了什么?不就想打下块地盘,然后于此扎根吗?一旦把权力交了出去,就什么都没有了,意味着所有的心血和努力将付诸东流。
倒是李永和虽是粗人一个,却知道变通,道:“兹事体大,容我们商量一下,再作计较,今天晚上之前,定给大家一个交代。”
打发走了太平军将领后,李永和又道:“这件事情必须速断速决,一旦等骆秉章筑成了堤坝,一切都晚了。”
蓝大顺方寸大乱,问道:“依你之见呢?”
李永和道:“从大局着想,就依了他们,这场仗也让他们去打,等打完了再说。”
“说得倒轻巧。”蓝大顺道,“万一让我们去打头阵呢?要是我们不依,便以军前抗令为由,又来杀我们的人,如何是好?”
李永和一想也是,那帮人也不是吃素的,这种事情他们绝对干得出来。蓝大顺说此事涉及几万兄弟的身家性命,再让他好生想想。
蓝大顺与李永和绝非优秀的将才,自然也没什么过人的谋略,左思右想,到了晚上,与太平军约定的时间到了,只得交出指挥权,而后称病不出,以避免让他们去打头阵。
在一个庞大的机构或队伍中,敷衍或随意搪塞应付,是绝对会出问题的。特别是在关键的战争中,其心不齐,其力不合,战斗力必然是大打折扣。
是日晚上,太平军得到指挥权后,分兵两种,向凤翅山和鹰嘴岩同时发起了夜袭,试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垮骆秉章,攻势颇是猛烈。
骆秉章所筑的堤坝已于这一日合龙,然要水淹江油,至少还需蓄水一天,面对起义军猛烈的攻势,骆秉章不免有些生气:“我不是让你拖他们三日吗,如何才两日便向我进攻了?”
马如龙却是信心十足,道:“骆总督不必担心,匪军如今形同纸老虎,只要今晚把他们压下去了,明日必乱。”
骆秉章讶然道:“说来听听。”
马如龙道:“顺天军与太平军的关系已然分裂,水火不容,如今在进攻的都是太平军,如果把他们的攻势压制下去了,他们之间就会争吵,会质问战败的责任问题,以及下一轮该由哪方去进攻。他们一吵,我们就有时间了。”
萧启江哈哈笑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分析战局都涉及敌军的内心上去了,不简单,卑职以为,就依马提督所言行事即可。”
马如龙闻言,马上请命道:“卑职恳请与匪军一战,若拿不下今晚这一战,愿提头来见!”
骆秉章同意了他的请愿,但没有让他去硬战,只叫他带了一万人去凤翅山,却让萧启江率大军去牵制清军在鹰嘴岩的主力,且听由萧启江调度。
马如龙一听这命令,便明白了骆秉章的意图,太平军是想在短时间内拿下鹰嘴岩、凤翅山两座山头,以此来向顺天军暗示,你们此前失去的地盘我给你夺回来了,从此以后就乖乖地听从命令吧。如果萧启江牵制了他们的主力,太平军必然急躁,这时候马如龙所率的一万精兵,一旦击溃了在凤翅山的太平军,无疑也就击溃了他们全军的心理防线,届时配合萧启江两厢夹击,太平军必败,而这一战的成功,马如龙起到了瓦解敌军心理的关键作用,战功非他莫属,说白了就是在暗中提携马如龙。
想到此处,马如龙不由得对骆秉章肃然起敬,玩心理战术,这位总督大人才是行家。萧启江自然也是心知肚明,只不过他在战场上驰骋了一辈子,对这些早已看淡了,哈哈一笑,招呼马如龙一声,大步走了出去。
不得不说,骆秉章的战术安排堪称绝妙,萧启江拥有丰富的临战经验,不管是组织防御战还是攻击战,都是稳扎稳打,决计出不了问题,两方主力一接触,果然就牵制了太平军,使战争进入了胶着状态。
太平军立功心切,越打越是急躁,却在这时,凤翅山的马如龙开始了反击,他所率的那一万人都是武装到牙齿的精兵,加上马如龙打起仗来,是个不要命的主儿,太平军在凤翅山部署的兵力本身就不多,可谓一触即溃,很快就被马如龙打得四散逃窜。
鹰嘴岩这边的太平军本就心浮气躁,见凤翅山那边败了下来,士气顿失。作战讲究一鼓作气,士气一丢,等同于宣布了败局,萧启江瞅准这个时机,命令冲锋。清军如生龙活虎一般往山下冲,太平军本还想拼命抵抗,可在这时,凤翅山那边的清军一鼓作气朝这边扑了过来,一见这形势,太平军再无作战的勇气和信心,转身往回撤。
萧启江一路紧追着不放,直至将近江油关口,顺天军出来接应时,才鸣金收兵。
这一战下来,太平军死伤过万,损失惨重。如果是单军作战,这时候任何一个将领都会反思失败的原因,重新调整策略,可起义军偏偏是联军,一方出人出力了,另一方却作壁上观,势必会引起一方的不满,由此,战败后太平军非但未曾反思原因,反而与顺天军争吵了起来,诚如马如龙所说,他们一吵,清军的时间就有了。
败下阵来后,直至次日傍晚,太平军依然没什么动作,而这时涪江上流的水已然蓄满了。
这一天,骆秉章一直坐在新筑的堤坝上,像一个垂钓的老者,目视水面,一动也不动。实则其内心犹如这涪江水,是波涛汹涌的。这是一条将士们用血汗所筑的堤坝,它将决定这一战的胜负,如果这一战能改变四川的格局,那么全军将士所流的血汗就算没白费了。
落日时分,晚霞映了西边的一方天,预示着明天将会是个好天气。骆秉章站了起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水蓄满了,波涛万顷,那么就开始这决定性的一战吧,然后去迎接光辉的明天!
骆秉章回头向侍候在一侧的士兵吩咐了一声,那士兵领命,飞奔了出去。
在距堤坝几十丈外的一道山崖上面,有一座大型的辘轳架,手臂般粗细的绳索连接着辘轳和堤坝中间的一块巨石,只要拉开那块巨石,洪水就会冲垮堤坝,决堤而下,冲击江油。
悬崖上的将领接到命令,望了眼下面缓缓走出堤坝的骆秉章,低沉地喝了一声:“动手!”七八个士兵使劲儿地转动辘轳的转轮,绳索被拉紧,木质的辘轳开始咯咯作响。与此同时,堤坝上的那块巨石亦开始松动,水从周围的缝隙中渗透出来。
轰的一声大响,一股水流若瀑布似的,飞流直下。由于堤坝内蓄满了水,压力极大,没一会儿,那缺口越来越大,过不多久,只听一声巨响,堤坝轰然倒塌,巨大的洪流化作滚滚浪涛,呼啸着往下流猛灌,到了江油关时,由于水道被分流成好几处水系,原是作为灌溉和饮用,水道相对狭窄,经不起大水的冲击,开始往关内漫延,军民大骇,俱皆乱了起来。
守在鹰嘴岩、凤翅山的萧启江和马如龙等的就是这一刻,大喊一声,率领若潮汐般的大军,往江油关冲过去。夕阳落下,大战开启,江油关的攻城之战在人流和水流的双重冲击下,正式拉开了帷幕!
城内大乱,起义军却不得不被迫守城抵抗,然而在这种情况下,起义军从上到下都是魂不守舍的,守城之战的战斗力难免大打折扣,饶是江油关号称川蜀雄关,城墙若铜墙铁壁,可是战争之胜负,讲的是天时、地利、人和,再坚固的关隘,倘若人不思战,也是守不住的。
几个时辰后,清军破城,一拥而入,与起义军在城内展开巷战。李永和作战神勇,自参战以来,克城无数,何时经历过这等惨败?盛怒之下,说老子不走了,定要杀了马如龙泄了心头之怒。
蓝大顺大惊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何须记这一时之恨?”
李永和道:“我们一起走,目标太大,只怕谁也走不了,我来护你出去,给顺天军留些力量吧!”
蓝大顺闻言,虎目一红,却也没再说什么,在李永和的掩护下,往东南方向的夫子岩撤退。那里峭崖巍巍,猿猴难攀,亏得是李永和对这一带极为熟悉,知道有一条极窄的山径通外,便让蓝大顺按照他所指引的山径逃出去。
离别之际,蓝大顺又红了眼睛:“兄弟保重!”
李永和哈哈一笑,“咱顺天军今后的命运就交给你了,保重!”
待蓝大顺走后,李永和便守在夫子岩前,马如龙赶过去时,只见李永和若山神似的站在峭壁下,双目暴突,一身怒气,见马如龙过来,不由分说,大喝一声,举刀便上。
马如龙知道他们之间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举刀迎战。几招接下来,李永和的臂力超出了马如龙的预想,每次与他的兵器相撞时,手臂都会发麻,虎口却早已被震出血来,被逼得步步后退。李永和则越战越勇,咬牙切齿地一副誓要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模样,每一刀下去,均挟着千钧之力,劲风呼啸。这时候只听“当”的一声,马如龙与其两刀相交时,佩刀被砍作两段,正值吃惊之时,李永和猿臂一探,刀锋顺势划将过来。马如龙避之不及,被砍在左臂上,皮肉翻卷,鲜血迸溅。
后面观战的清兵见状,想要上去助战,马如龙厉喝一声:“都退下,拿刀来!”是的,他们之间势不两立,然这仅仅只是立场和信念的不同罢了,撇开这些,他敬重这条汉子,即便是李永和今日败了,他亦该给他应有的尊严。
马如龙接刀在手,不再与之硬拼,开始游斗。李永和作战经验丰富,岂能不知对方是在有意消耗他的力气?只不过他抱了必死之心,没什么心思跟对方玩花样,出招依旧大刀阔斧,心想只要你再挨我一刀,必教你命归黄泉。然而马如龙也是从战场上拼杀出来的,游走之间,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点到为止,稍碰即走。
半个时辰后,李永和果然力气不济,出招之时,破绽也越来越多。马如龙瞅准机会,开始反击,觑了真切,一刀出去,落在李永和胸口,一使力,刀锋入肉数寸。
李永和吃痛,厉叫一声,居然不退反进,马如龙的刀便贯穿了他的胸口,此时双方几乎面对面而站,李永和钢牙一咬,使出全身力气,举刀往马如龙身上砍去。由于双方距离极近,马如龙根本没有时间闪躲,急切间头一偏,耳畔劲风飒然,紧接着右肩一阵剧痛,侧目一看,整把刀几乎没入了他的肩头,要是被砍在头上的话,焉有命在?
“你输了。”马如龙忍着剧痛咧嘴一笑。
“老子原以为你不过是个投机耍滑的废物。”李永和也是咧嘴一笑,“今日一战,倒是让老子刮目相看了……罢了,你给了老子一个如此光彩的死法,老子多谢了……”由于那一刀插在心口,说完这一句话后,头一歪气绝而亡。
李永和战死后,蓝大顺由四川一路逃至陕西,占领洋县,暂时安顿了下来。随后与西北的太平军陈得才部联合,被太平天国封为文王,此后,连克汉中、城固、盩厔等地,后来盩厔失守,退居陕南时,被汉阴乡勇杀害,割其首级示众。同乡欲收拾其首级而不得,没奈何只得割了他一条腿回乡安葬,如今云南昭通牛皮寨灌坝村依然存在蓝大顺“脚板坟”遗迹。
四川大捷后,清军在江油关休整军队,两天后唐炯、王炽等人陆续也到了,听说了盐场的遭遇后,骆秉章不由得连连叹息,他没想到自贡、犍为两大盐场俱皆毁于一旦,损失何其巨大,重新修建又是何其困难!不由得指着唐炯气道:“你啊,这种鲁莽的性子何时才能改得过来?你就等着朝廷处罚吧!”
唐炯对官场本也不怎么上心,虽说盐场被毁他也难过,但事已至此,如之奈何?至于朝廷要如何发落,也只有随它去了。
王炽去探望了马如龙,肩头的伤口很深,骨头也裂了半截,好在经军医处理后,并无大碍,只不过需要静养半年以上。
曾小雪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王炽看到这位如冰山雪莲般纯洁的姑娘,又在战场上经历了一番生离死别,不由得深叹一声,对马如龙说,回云南后须好生待人家姑娘,莫再使她担惊受怕了。
马如龙看了她一眼,眼神瞬间便温柔了起来,然后向王炽点头答应。
王炽从马如龙处出来,又去见了骆秉章,说是要出二十万两银子,犒劳三军。骆秉章抬头看了他一眼,两眼一眯,似笑非笑地道:“这一场生意赚了不少吗,出手如此大方?”
王炽讪笑道:“与浴血奋战的三军将士比起来,区区银子不足挂齿,权当是小子的一点儿心意罢了。”
骆秉章没有推辞,接受了王炽的二十万两银票,交由手底下的人去兑成银两,分发给将士们。
安排完后,骆秉章又问道:“今后有何打算?”
王炽想了一想,回道:“我从自贡出来时,盐民们悲痛欲绝,许是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的缘故,对他们的悲痛我感同身受,若有机会,我想帮他们把盐场再建起来。”
骆秉章眼睛一亮:“如何建法?”
王炽道:“食盐一直由朝廷控制,战后如何重建,自是要看朝廷的意思了。”
骆秉章闻言,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思,点了点头道:“你在此战之中,功不可没,本官记下了。”
班师回朝后,朝廷论功行赏,骆秉章果然没忘了王炽的功劳,在慈禧太后面前提了一嘴:“此战得以胜利,有一个商人的功劳却是不小。”
慈禧太后讶然地问道:“四川大捷全仗你运筹帷幄,却与商人何干?”
骆秉章道:“非也。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若是少了粮饷,老臣能力再大,亦是无法力挽狂澜。”当下便将王炽如何以盐易饷,如何冒着大险送军粮,又是如何出资犒劳三军之事说了一遍。
慈禧太后闻言,笑道:“此人多少年纪?”
“二十余岁。”
慈禧太后更喜,“小小年纪有如此胆略和见识,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骆秉章见她欢喜,趁机奏道:“老臣有个想法,望太后恩准。”
“但说无妨。”
骆秉章道:“四川虽然大捷,可匪军将盐场尽数毁坏了,要重建盐场,工程极大,所投入的费用也不在少数。老臣是想,要是这笔费用由朝廷来出,怕是有点儿难,倒不如给那个王炽去做。”
慈禧太后情知他说的是实情,漫说是国库并不充盈,即便是修缮盐场的专款朝廷拨了下去,又能如何呢?当今的官场,慈禧太后心里也十分清楚,届时层层克扣,也未必有什么好的效果。况且官督商办历来有之,如今江南各地的机械制造局也是套用此法,让那王炽去做,也算作对他四川一战的嘉奖了。思忖间,抬眼问道:“重建盐场,费用可不小,那王炽敢接吗?另外,让哪个去督建盐场?”
骆秉章两眼一眯,微哂道:“太后放心,那小子胆大包天,但凡是生意,没有他不敢接的。至于督建,老臣以为,让唐炯去。”
“唐炯。”慈禧太后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微微一笑,“你倒是会选人,有些时候不谙官场那一套之人,反而最适合,那么这件事就交给部堂大人去办吧。”
骆秉章轻笑一声,道:“他倒不是不谙,怕是不屑。”
慈禧太后瞄了眼骆秉章,见他说起唐炯时颇有些责备之色,说道:“他是尚未历练出来,行事之时未能方方面面照顾到位,不过却是真性情之人,心眼儿不坏。”
骆秉章见太后未曾责怪,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当日受了慈禧懿旨,在京城又待了两天,会了几位友人,不日回川,责令唐炯督办川盐,将功补过。
江油关一战,骆秉章已是耗尽心血,回川之后不久,一代名臣,油尽灯枯,病故于成都。
骆秉章的死讯传出,朝野震惊,同治帝赐谥号文忠,赠太子太傅,入祀贤良祠。各省各级官员,以及如唐炯、马如龙、王炽等后辈,急赴成都吊唁。成都百姓,自发罢市挂上缟素,悼念这位有功于朝廷、有恩于百姓的好官。出殡当日,由于送行之人太多,官府不得不派兵维持秩序。
骆秉章的故去,对朝廷而言,乃一大损失,而对唐炯、王炽等人来说,则是失去了避风港,今后行事,无疑会平添许多风险,此乃后话,姑且按下不表。
却说王炽回了重庆,付少华依旧率城内百姓出来迎接。城门内外,街道的两边都站满了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对于百姓来说,特别是城里的百姓,不打仗了,免了兵燹之灾,便意味着又可以过安逸的日子了,自然会对此战中的有功之人心怀感恩。在出城迎接的人当中,自然也不乏来看热闹的,但有很大一部分人,确实是出于真心来迎接的。
历经了九死一生,王炽等人再次回到重庆城,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这样的感觉或许他们以前也曾有过,但是这次在敌后的经历,与往常不同,性命随时都有危险,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再次回到这种安全的充满世俗的烟火味的环境里,就会有死里逃生的重生的错觉。
看着那一张张笑脸,或者仰慕的眼睛,王炽觉得一切的辛苦都是值得的,此番不只是给重庆的百姓带去了希望,也给自己的商铺注入了一股活力,从此之后,天顺祥在这方土地上算是彻底扎稳了脚跟。
是的,信任是人与人交往的根本,而生意上的交易也是缘于这种信任,天顺祥与当地百姓间有了这样一份信任,以后的事情就好办了。
付少华一口一个王兄弟,直把王炽当作亲生兄弟一般,当日备了酒席,宴请王炽等人。王炽看着他的眼神,能看得出来,他的眼里满含了发自内心的真诚的感激。没有这一次的大捷,付少华可能会因为私自给王炽贩私的权力而遭罢官,也可能会被顽固派陷害……而这所有的风险,都因为胜利而化险为夷了,不管王炽在这次的生意中赚了多少,他挽救了官场的一场浩劫是毋庸置疑的。
付少华的这样一种眼神,对王炽而言也是欣慰的。以前李晓茹说他过于功利,与官府之间只是简单的相互利用关系,现在他转变了态度,做到了官之所求,商无所退的境界,以诚相待,与官府成了朋友,这样的关系的确更为和谐。
话休絮烦,在王炽忙于应酬的这几日,牛二与许春花反倒是闲了下来,两人没事时几乎天天在一起,因此私下定了终身。这一日,趁着王炽在商铺里,便来到王炽的房内,请求他做主。
其实王炽他自己也只是个少年人,看着人高马大的牛二和娇小羞涩的许春花站在面前,请求给他们的婚姻做主时,他不由产生了种异样的感觉。陡然间意识到自己已然从一个乡下小子,成长为领导一方的大掌柜了。这样的感觉很是奇妙,却也令人感慨时光如梭,岁月匆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无拘无束、浪迹天涯了,他得肩负起更多的责任。
牛二见王炽发愣,以为是惹他不高兴了,急忙道:“大掌柜莫恼,我知道以我的身份家世,配不起春花,但我俩是真心相好,今后只要有我牛二一口饭吃,绝不让春花饿着……当然,跟着大掌柜您,只怕也是饿不着的……”
牛二越说越语无伦次,不由挠了挠头,不知该怎生表达。王炽回过神来,看着牛二笑了一笑,道:“你多心了,只要你俩两情相悦,有什么配不配的?就因你家里没银子,就显得你身份低了吗?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不能以家世论高低,你为人实诚,肯吃苦,春花跟了你,我自是没什么话说。”
牛二眼睛一亮,“大掌柜同意了?”
王炽含笑点头。牛二连忙一拉春花,这一对便跪在王炽身前,磕头谢恩。王炽连忙起身去扶了他们起来,朝许春花道:“当时在北京刑部大狱,许进兄把你托付于我时,我也生死难料,委实没有把握能否让你过上好日子,现在好了,你遇到了意中人,我也算是可以向许进兄交代了。”
想起旧主人许进,许春花不由悲从中来,而另一方面,她觉得她是幸运的,不管是许进还是王炽,都没把她当作下人看,他们若兄长一般待她,时时为她的将来考虑,思及此,不顾王炽阻拦,强行跪在地上,哽咽着道:“奴婢嫁作人妇之后,再也不能专心服侍主子了,主子的大恩大德,奴婢绝不敢忘,日后我夫妻俩做牛做马,以报主子大恩!”
王炽见此情景,莫名地有些感动,说道:“你俩的婚事由我来操办,我会风风光光地把你嫁出去!”
牛二、许春花两人再次谢恩,待送走两人后,王炽想起了他与李晓茹之间的事。李晓茹对他来讲,已不能用“爱情”两字来形容,可谓是恩重如山,无论他做什么,只怕也难以还她的恩情于万一,唯有娶了她,让自己的后半辈子来报答她,方能安心。
然而一想到李春来那张脸,王炽的心又凉了半截,万一他又不同意,甚至把他赶了出来,如何是好?左思右想,不得主意,无奈之下,只得把于怀清叫了过来,请他出出主意。
自从江油关回来后,于怀清似乎也变了个人似的,满面红光,一脸喜气,好似捡了什么宝似的。王炽曾问过他为何这段时日如此高兴,于怀清只说是在重庆扎下了根,心里踏实所致。可王炽总觉得他隐瞒了什么,只是见他不肯说,也就没往下追问。
这时,于怀清听说王炽的苦恼后,哈哈一笑,道:“这事不难,只需一招,保证管用。”
王炽问是什么招,于怀清道:“没脸没皮,死缠烂打。”
王炽怔了一下,再看于怀清两眼发光,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脱口问道:“莫非你使过这招?”
于怀清连忙摇头否认:“不才尚未遇到心仪之人!”
王炽觉得,这招儿虽然不怎么样,却也是唯一可行的方法,当下便邀于怀清一起去,以便壮胆。于怀清倒是没推辞,笑道:“战场都去闯过了,还怕区区情场不成,不才陪你走一趟便是!”
当日精心准备了些礼物,次日一早,拉了辆马车,便去济春堂提亲。
到了地头,王炽心头怦怦直跳,站在大门口,迟迟不敢进去。于怀清扫了他一眼,道:“不管你愿是不愿,这一关早晚都是要过的,走吧!”命人把车上的礼物抬了,拉着王炽入内。
李晓茹听下人说,王炽带着很多礼品来时,着实吃惊不小,这小子要做什么,莫不是……想到提亲,不由得脸上一热,忙放下手里的活儿赶了过去。
李春来其实已经从心理上接受了王炽,这小子敢说敢做,有冲劲儿也有谋略,将来其成就可能会远远高于自己,把女儿托付给这样一个年轻人,他自然是愿意的。
然而,愿意归愿意,女儿之于父亲,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一手将其养育,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这一路走过来,始终将其捧在手里,爱着宠着,突然有一天,当她知道女儿心里有了意中人,并且将会嫁给那个男人时,心里陡然一惊,原来女儿长大成人了,女大不中留,她终将嫁作人妇,心头便会泛起股难以名状的失落。
看着眼前低首站着的王炽,想到要将女儿的终身托付给这个男人时,这种失落感越发强烈,于是便产生了一种排斥感。
王炽眼皮一抬,见李春来果然阴沉着脸,而且似乎还带着股怒气,不由得心下一凛,越发手足无措。心想这下完了,看这情势一会儿李春来非把自己赶出去不可。亏的是这时候李晓茹走了进来,扫了眼屋里摆放的礼箱,她明白王炽是来做什么的,却故意问道:“带这么多东西过来做什么,莫不是感念本大小姐恩德,特来相谢的?还是要搬到济春堂来,打算终身为奴为婢,侍候本大小姐?”
王炽支支吾吾地道:“在……在下是来提……提亲的!”
“提亲!”李晓茹俏脸绯红,芳心顿然犹如小鹿乱撞,瞪着王炽道,“哪个说要嫁给你了!”
这本是女儿家害羞时说的反话,却不想李春来哼的一声,道:“听见了吗?我女儿并没想要嫁给你,拿着你的东西走吧!”
王炽虽早就料到李春来会把他赶出来,可当他果真说出口时,依旧慌得不知所措,“我……我……”
李晓茹瞟了他一脸的窘态,心想做起生意来你倒是头头是道,为何到了这关键时候便没辙了呢?这时候,只见于怀清偷偷地走到王炽的身后,在其腿关节处狠狠地踢了一脚,王炽不曾提防,“扑通”跪在地上,李晓茹见此情形,险些笑出声来。
王炽虽道紧张,但应变能力极快,顺势给李春来磕了三个响头,道:“小子王四,与李大小姐一起经历了许多事,患难与共,从云南到漠北,从四川到江南,走遍了大江南北,经历了风霜雨雪,也一起面对过生死,我们相互帮助扶持,彼此从相识到相知,自始至终,不离不弃。小子相信,从苦难中建立起来的感情,最是牢固,也请李大掌柜放心,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经历什么,我王四将不忘始终,永念此情。”
李晓茹听他说完这番话,脸色顿时肃穆起来。她与这小子之间,也算是一对欢喜冤家了,这些年来走南闯北,大大小小的风浪都见识过了,除了他之外,还有哪个能当她的人生伴侣呢?
思忖间,走到王炽旁边,脚下一屈,也跪在地上,诚恳地道:“阿爸,他说的是对的,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从没想过放弃彼此,这便是缘分。今后不管是富贵还是贫穷,女儿跟定他了。”
王炽听了这话,心头一阵感动。心想有李大小姐帮我说话,这事多半是成了。
李春来心里明白,不管他接不接受这事,这一刻都是早晚要面对的,当下叹了口气,道:“女儿啊,并非是阿爸不同意你出嫁,实在是太草率了。提亲哪有自个儿跑过来的,连个正经的媒人都没有,你让阿爸如何就这么草率地同意了?”
“李大掌柜,若蒙您不弃,让本官来当个媒人如何?”说话间,只见一位面白无须、体态微微发福的中年人大步走来,正是川东道台兼重庆知府付少华。
李春来见状,连忙起身相迎,“付大人如何来了,未曾迎迓,多有得罪!”
王炽好奇地看了眼于怀清,意思是说付大人是你请来的?于怀清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王炽也是会意的一笑,还是于怀清想得周到,有付大人保媒,李春来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付少华十分直接,一坐下来,就拱手道贺,并着实夸了番王炽,“恭喜李大掌柜得此贤婿,我这王兄弟敢为天下先,敢做他人不敢做之事,胸怀丘壑,将来定是纵横商界之人。”
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李春来自也不便再说什么,转首朝王炽和李晓茹道:“你俩且起来吧,不过要成此好事,须答应我一件事。”
王炽忙道:“李大掌柜……”
“王兄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付少华打断他的话头道,“李大掌柜既已答应了你与李大小姐的婚事,如何还不改口?”
王炽愣了一下:“阿……阿爸只管吩咐。”
李春来也没反驳,算是默许了,“百善孝为先,你家中尚有老母健在,婚礼须去云南,在你母亲的主持下举行。”
王炽点头道:“阿爸所言甚是,眼下快过年了,正好带……带晓茹回去看望她老人家,顺便请她老人家把日子定了。”
李春来点了点头,这桩婚事至此算是定下来了。当天中午,李春来留了付少华吃饭,答谢媒人。
接下来,料理完了手头的事后,王炽把商铺暂时交由于怀清打理,牛二则留下来负责运送货物。因牛二与许春花已定了亲,王炽本没想带许春花走,但她无论如何要跟着去,说是以便在途中照顾主子,王炽拗不过她,只得带其随行。是年年底,王炽带了席茂之、孔孝纲、许春花,会同李春来、李晓茹一道回了云南。
到了云南地境后,李春来与王炽一行人辞别,去了昆明,李晓茹则跟着王炽径往弥勒乡十八寨。
这是王炽自姜庚被杀、逃离十八寨之后首次还乡,一晃几年,当年的乡下小子已一跃而成为重庆地区颇具影响力的商人。时光流转,剥离的是少年身上的稚气,而对乡土的记忆却随着岁月铭刻心底。
十八寨没有变样,木质的颇具民族特色的楼房,以及后来所造的土墙泥瓦房,无序地混合其中,乡亲们穿着土布棉袄,山下的地里、丘陵上散落着他们劳作的身影……一股浓浓的古朴而纯粹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切都没有变样,是对游子心理上的一种安慰,它是那样的亲切,同时也让人伤怀。为何没变?无非是穷苦而已。
王炽站在村口,心头被这种复杂的情感笼罩,一时间竟忘了继续走路。众人以为是他离乡的日子久了,产生了种近乡情更怯的心理,便与他站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
眼尖的村民认了出来,“哎哟,这不是王阿四吗?”
“哎呀,真是王阿四,完全变了样了,差点儿没认出来!”
王炽走上去笑着与他们打招呼,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王炽便吩咐孔孝纲把车上的礼物拿出来,分与乡亲们。
村民笑得合不拢嘴,说王阿四真是长出息了,这才几年时间就活出个人样来了!
人群中,一个苍老的身影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她的发丝如雪,脸上布满了皱纹,许是眼花的缘故,看人时眯着眼睛,朝人群里望了会儿,“是四儿回来了吗?”
王炽一听这声音,身体一颤,抬头看时,眼泪若决堤之水哗啦啦地落了下来,双腿一屈,喊一声:“娘!”跪在地上,忙不迭磕头。
才几年时间,王母张氏竟是像老了几十岁,仿佛稍大点的风便能吹垮那老朽的身体。这些年来,她一个人是如何过来的?那满脸的皱纹和满头如霜般的头发,是因为担心和思念儿子所致吗?
“娘,儿子不孝,教您受苦了!”王炽看着母亲的样子,心里的负罪感越来越浓。
李晓茹见这等情景,也跪在王炽旁边。张氏见状,混浊的眼里倏然闪过一抹异彩:“这位是……”
李晓茹乖巧地趁机喊了声娘,张氏听得这一声喊叫,激动得浑身打了哆嗦,连忙扶了他俩起来,把脸凑近了李晓茹仔细端详,看着看着眼里陡然泛出泪光来,“好姑娘!好姑娘!”
张氏虽然老眼昏花,但她看得出来,李晓茹是位大户人家的闺女,她想她家有什么啊,不过是乡下一户贫苦的普通人家罢了,但这位姑娘却愿意委身嫁给她的儿子,肯叫她一声娘,多好的姑娘!
周围的村民都说李晓茹不仅长得好看,还透着股贵气,王阿四真是有福气!张氏听了这些话,破涕为笑,抹了下眼泪,拉了王炽和李晓茹的手往家里走。
到了家里,一伙人入座后,张氏问了些李晓茹的情况,听说她是昆明商人的女儿,更是欢喜:“让你跟着我家四儿,委屈你了。”
李晓茹顺着张氏的话头道:“娘说得是,跟着他着实有些委屈,您知道吗,他老是欺负我。”
旁边的席茂之、孔孝纲等人闻言,不觉好笑,心想你不欺负王兄弟的话,他就该去烧高香了!但他们知道李晓茹是在撒娇,不便说破。张氏一听却当了真,抬起头朝王炽道:“四儿,人家晓茹哪样不好,你却还欺负她?”
王炽瞟了眼李晓茹,见她不停地朝自己做鬼脸,心里恨得痒痒,为了安抚母亲,只得说道:“母亲放心,孩儿以后再也不会了。”
又说了会儿闲话,二娘姜氏从地里回来,姜氏的身体还算健康,这些年来姐妹俩相依为命,也亏得姜氏照料着张氏。
王炽跟姜氏见了礼,姜氏话不多,人却很是勤快,见时近中午了,便说给大伙儿准备饭菜去。许春花闻言,连忙起身,说是要跟着姜氏一起去。姜氏道:“你是远道而来的客人,这如何使得,快些休息去吧。”
许春花固执地道:“这里是主子的本家,做奴婢的哪有坐着吃干饭的理儿。”说什么也要跟姜氏一起去做饭。王炽见他们推辞不下,只得发话说让春花一起去吧。
张氏诧异地看了眼儿子,问道:“你如何还养了丫鬟?”言下之意是说,咱们是穷苦人家出身,岂能有了些钱就贪图享乐了?
李晓茹趁机道:“娘您是不知道,有一次咱们去漠北,一路上他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洗脚水都是春花倒的,一副富家少爷的样子,却把我晾在一边,理也不理我。”
张氏越听越气,连脸都气白了。王炽见状不妙,便把许春花的身世交代了一遍。大伙儿正聊着,突有村民急匆匆地跑进来,叫道:“王阿四,你快跑!”
王炽闻言,吃了一惊,问道:“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