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双雄并立王氏崛起 法军入侵战幕拉开(1/1)
王炽的做法是有先见之明的,马嘉理及英国士兵死在中国,无论清廷怎么做,都难以避免两国之间的一场政治和外交的拉锯战,及时转移李耀庭固然是为了保护他,更是为了怀有一腔热血的爱国人士免于无辜冤死。
是时,英国驻京公使威妥玛得知马嘉理死讯后,十分震惊,立即知会总理衙门,提出我驻京人员在云南被杀,事态严重,要求清政府立即彻查此案,并将相关涉案人员予以严厉的处罚。如若不然,英国政府将拒绝一切和谈、协商,坚决对清廷实施军事打击。
慈禧太后当然知道英国人说得出做得到,要是真的打起来,列强环伺下,清朝非亡国不可,于是召奕?来见,问他的意见。
奕?掌管总理衙门,对英国人的脾气自是相当了解,道:“启奏太后,那马嘉理蛮横无理,他从京城到云南,这一路上怕是没少颐指气使,把上上下下的官员都得罪了。此案看上去是百姓阻挠洋人入境的偶然性事情,实则是官民合谋的一次报复性行动,不然的话,一支装备精良的英国部队,不可能连续遇到袭击,并遭惨败,老百姓无此能力。”
慈禧太后道:“英国人要朝廷给个说法,依你之见,该给他们个怎样的说法?”
奕?道:“老百姓有此做法,归根结底乃爱国之行为,朝廷不应打击,依奴才之见,抓两个带头之人,做做样子也就是了。此外,作为当地官府,不免有失职之责,如若不办,怕也说不过去,免不得也要办一两个官员,给英国政府一个交代。”
慈禧太后听完,良久没有说话。她此时的内心是纠结的,如果真把爱国之军民给办了,倒是能给洋人一个交代了,但如何向百姓交代?显然慈禧太后对奕?的意见不甚满意,而且因奕?大搞洋务运动,对其亲洋之态度本来就有成见,考量许久,黑着脸朝奕?下了懿旨:“查办马嘉理案涉事之军民,乃万不得已之做法,在此之前,作为对外机构,不应向洋人妥协,你退一步,他们进三步,为了区区一个洋人之死,而大动干戈,官民不安,我大清颜面何存?”
奕?一怔,连忙低首领旨,毕恭毕敬地退了出来。太后的意思他很明白,说到底此事既已发生了,那么剩下的就是外交的事,作为总理衙门的领班,大清王朝的议政王,岂能未做努力就断然惩治官民呢?
出了宫门后,奕?出了一身冷汗,太后那番话语气之严厉,令他感到后怕,在入朝之前,他确实想得不够周全!
慈禧太后的态度,给了王炽和李耀庭缓冲的时间,从腾越厅回到曲靖后,两人着手处理荣茂公号事宜,一应家产全部变卖,兑换成现银。一个月后,李耀庭夫妇打扮成王炽的随从,在十八寨接了李晓茹及刚刚满月的儿子王宏图,直奔重庆。
及至祥和号,王炽道:“英国人正在向朝廷施压,追责涉案人员,在此期间,只能委屈下兄嫂,隐姓埋名在我处住下,待时机成熟,定让兄弟东山再起,管理重庆的生意。”
李耀庭道:“兄弟言重了,此时能有个安身之所,逃过此一劫,便已是万幸,岂敢有非分之想。”
李耀庭淡泊名利,将一腔热忱尽付于国事,王炽却不能真的委屈了他,况且在此之前,他便打过李耀庭的主意,想叫他来与之共事。没过几天,王炽让李耀庭去自贡,与唐炯一起负责盐场建设,让他混迹民工之中,一则固然是为安全考虑;二则是人尽其才,好让李耀庭慢慢熟悉业务,两全其美。
办理完这些事后,王炽想起要去拜访萧启江、付少华等官员。阻止艾布特收购祥和号是他们支持的,没有他们在暗中的帮助,凭他王炽之能力,绝难独自完成,既然此事已告一段落,理应登门拜访。
这一日王炽刚要出门,却接到一个惊人的消息,萧启江病故在了任上!这是自骆秉章之后另一位为朝廷鞠躬尽瘁病死任上的大吏。
萧启江管理四川时间不长,但他为官的态度,对国家的贡献,无疑是值得人敬佩的。在家国飘零、夷乱四起的时代,他用他的壮举告诉世人,精神不倒,国家不亡!
不过,足以让萧启江欣慰的是,在此期间,清廷上至总理衙门,下至云南官员,在马嘉理案面前,思想高度统一,说马嘉理案只是一起普通的民众闹事案件。岑毓英还在死牢里提了两个犯人,将之处斩,并上报朝廷,说带头闹事之乱民,已按律处决。
同年五月,威妥玛接到英国驻缅甸政府的调查报告,认定这是一起性质恶劣的官民合谋的刺杀,并按照英国政府的要求,向清廷提出处罚腾越厅的相关官员,并要求将云南巡抚岑毓英押解京城提审,增开通商口岸,开放云南边境的贸易通道,减免英国至中国的厘税等与案件无关的要求,并称如若不然,英国将不惜代价,动用武力解决。
就在威妥玛向清廷威胁的时候,沿海一带发来军情急报,英国海军在海上活动频繁,几十艘军舰向我国海域挺进;云南总督桑春荣也向北京发去急报,越南被迫与法国签订了《西贡条约》,并向法国开放红河,今照会我朝,意在让我们承认其于越南红河的统治权,取消我朝于越南的影响。
接到这两条急报后,慈禧太后头疼不已,毫无疑问,这是英、法两国在联合施压,意在让清廷开放云南对外的贸易,以便他们打造所谓的东南亚商贸圈。英国要造铁路,法国要通过红河,打通越南至云南的水运,如此一来,云南一省,便会如其他省份一样,彻底沦为殖民地!
云南即将成为列强渔利的战场,慈禧太后深叹口气,在这一日的朝会上问计于众官。与预想中的一样,主和派与主战派很快就吵了起来,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看着这个场面,慈禧太后依稀觉得似曾相识。对了,前明便是如此,两派朝臣在朝堂上的争吵成了那个时代的一大特色,然而君主无能,最终使大明王朝走入了历史云烟的深处,直至彻底消失!
今天,大清王朝也走在了历史的十字路口,何去何从,也许当朝者都是迷茫的,包括她自己。
“够了!”慈禧太后怒形于色,向着朝臣声色俱厉地喊了一声,把旁边的同治帝也吓得一惊。“法国的要求坚决不能同意,红河连同越南与云南,一旦开放,不啻引狼入室,着云贵总督回绝便是;至于马嘉理案,英国方面态度强硬,蛮横无理,但是咱们总也不能由着他们胡来,说到底还是需要通过外交手段解决,怎么去解决,派哪个去跟英国人谈判,众卿群策群力,给皇上举荐人才。只要能堪此大任者,无论出身,皆予以重用。”
此话一落,朝堂内静默了下来。隔了会儿,只见军机大臣、总理衙门大臣文祥站将出来,道:“启奏皇上、太后,奴才倒是想到一人,不知太后可还记得郭嵩焘否?”
“郭嵩焘。”慈禧太后念了遍这个名字,唔的一声,道,“先皇对他甚为赏识,入值南书房,在他的主张下,创办了上海方言馆、广州同文馆[1],生平好读书,颇有些书生意气,还曾与僧格林沁对着干过。”
文祥微哂道:“太后好记性,正是此人也!后来为查山东税务,使山东官员人人自危,着实大闹了一把。僧格林沁借机弹劾,先皇撤了他的职,如今还在湖南老家教书呢。”
慈禧太后也不由笑道:“这倒是把硬骨头,有眼见、有气节,就用他吧。”
当日,慈禧太后下旨,马嘉理案由李鸿章负责与英国方面周旋,授郭嵩焘为福建按察史,协助李鸿章。
话休絮烦,马嘉理一案清廷再次使用太极功夫,能谈则谈,一时谈不了的,能拖则拖,直至光绪二年秋,李鸿章才与英国签了《烟台条约》,腾越总兵蒋宗汉、参将李国珍革职下狱,条约共计三大部分、十六款,其主要内容为英国商品入中国免税,准许英国派专员到云南调查,并商定云南至缅甸的通商章程,增开宜昌、芜湖、温州、北海四处为通商口岸,派遣钦差大臣往英国专程道歉等。
光绪四年,郭嵩焘被清廷加授驻英国使臣,以出访的形式去往英国伦敦,道歉只是顺便的。在这样的环境下,便催生了中国历史上首任驻外大使。
任何的新生事物,当它刚刚冒出头的时候,总是带有批判性的,郭嵩焘出任驻英大使的消息一经传开,湖南便炸了锅,集体谩骂郭嵩焘是汉奸,捣毁了其位于长沙的老宅,并于长沙玉泉山上留下了这么一首义愤填膺的诗:
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认为郭嵩焘是出类拔萃的当世奇葩,天朝已容他不下了。读书人最重名节,面对排山倒海般的痛骂,郭嵩焘是有犹豫的,最后在慈禧太后的鼓励下,最终成行,并写一两句诗,聊以自慰:
流传百代千龄后,定识人间有此人。
他相信在千百年后,定有人会理解并摘掉他汉奸的帽子,这两句诗的背后承载了多少的无奈!
毫无疑问,郭嵩焘是值得后人敬仰的,毋庸置疑,《烟台条约》又是一个不平等条约,好在通过四年的周旋、谈判,马嘉理案终于有了一个结局。
再回头说王炽,经过几年的拼搏,他心中的蓝图已基本实现,位于中国西南的商业帝国逐渐成形。马嘉理案一结束,他便把李耀庭放在了天顺祥的最高位置,由其全权处理四川及四川以北的一切事务。而他自己则回了云南,在昆明经营同庆丰,同时宣布,昆明的同庆丰为全国总号,重庆的天顺祥为分号,以此两个地方为基点,将业务辐射中国西南甚至全国。
至此,一个真正属于王炽的商业帝国诞生并崛起了,它以无可替代的地位经营着云南、四川两地的盐务、票号、药材、烟土杂货,甚至将业务拓展到了房地产、放款贷款等金融业,以及后来极具现代化的石油、矿产等工业,在几十年间富可敌国!
然而此时,国际国内形势也产生了变化,英、法两国不断入侵云南,使得云南的形势越来越复杂。是时,人至中年的王炽把眼前的形势看得分明,西方国家工业革命正搞得如火如荼,他们最缺的是什么?一则固然是银子;二则是资源,大量的矿产资源,云南多山,且是一块未被大规模开采过的处女地,洋人对这片土地之觊觎,恰似狗见了肥肉,早已垂涎三尺。
矿业是未来商家的必争之地,也是王炽在时代的大趋势下,能否成功转型和持续发展的关键的业务,将来他能否依然在西南地区立于不败之地,关键就看能不能拿得下矿业。
就在王炽筹划着涉足矿业的时候,传来一则惊人的消息——中法开战了!
准确地讲,不是中法开战了,而是清廷被拖入了战局。经过几年的外交谈判,以及威逼恫吓无果后,法国人终于按捺不住了,于1883年12月,向红河三角洲发起了攻击,其第一个目标是越南山西市。
山西市主要防务由黑旗军负责,这支军队的身份很特殊,本来是太平天国起义期间,活跃于广东、广西等地的义军,首领名唤刘永福,以七星黑旗为起义旗帜,史称黑旗军。起义失败后,黑旗军退守越南,活动于越南北部与云南交界地区。越南一直以来就是清廷的属国,将中国人视作天朝上国之人,刘永福那帮人虽贸然闯入,越南也未曾加以驱逐,使得这支农民起义军在越南北境安居下来。
法国大举入侵越南后,发现有一条通道可以连通越南至中国境内云南,那便是红河。于同治朝时开始屡屡派人前往红河打探,十年来从未间断过,试图从这里打开从越南通往云南之路。无巧不成书,黑旗军恰好驻扎在这一带,曾经清廷眼里的匪军,就这样成了守护中国南大门的铁血门神,十来年屡战屡胜,被越南称为法军的克星。越南国王感念其战绩,把刘永福封作三宣副提督。
此番,法军进攻红河三角洲一带的山西市,首当其冲的又是黑旗军。刘永福是名悍将,他是起义军出身,并不受清廷节制,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你敢来我就敢打,在山西市与法军拉开了一场大战。与此同时,驻防于越南境内的滇军、桂军,也被迫加入战争,中法之战就此拉开了帷幕。
处于战争前线的云南,听闻中法之战打响,顿时紧张了起来。时过境迁,此时年过五十的岑毓英在历任了云南、贵州、福建巡抚之后,看尽了人间之沧桑,世事之变迁,也看到了国家积弱不振,列强逐步蚕食的局面。当再返云南,登上云贵总督这个职务时,他已然没了年轻时的争名夺利之心,清醒地认识到,为民谋利、为国谋福绝非是做给朝廷看的,更不能把政绩当作擢升的台阶。为官一生,恰似人生的一面镜子,所做的一切事务,都是为了自己的良心。百姓安生,心便安宁,民众受苦,心便不安,既然如此,只要是为了家国百姓,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干的呢?
在中法之战打响之初,朝中就出现了分歧,有的主战,有的主和,但不管是主战还是主和,都拿不出一个可行的方案。慈禧太后无奈之下,一边下旨让境内军队增援,一边又下令不得主动向法军发起攻击。这种自相矛盾的战略,教下面领军将领无所适从,想打却又不能主动去打,这仗究竟该怎么打?
岑毓英知道,如果依靠清军,绝对难以抵挡来势汹汹的法军,倘若这场战争败北,云南势必沦为法国渔利之所。身为云贵总督的他绝对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因此问计于幕僚赵藩,该如何是好。
赵藩是读书人,爱书如命,据传在将军张润戎幕下当幕司时,每过一地,必赴书市,存书越积越多,行军时买来两匹骡马用以驮书。不过他虽爱读书,却似乎与仕途无缘,六次科举,居然无一次考中,皆是名落孙山!岑毓英将他招为幕僚,乃是因其博学而不迂腐,多有奇思妙想,有别于一般的老学究。
赵藩干瘦的额头皱了一皱,眼神一亮,似有了主意:“大人若是真想要保护云南百姓,予法国以痛击,学生倒是有个主意,只是有些不循常理。”
岑毓英目光一抬,道:“都到什么时候了,不管什么主意,先说来听听再作计较。”
赵藩道:“朝廷在用兵与和谈之间拿捏不定,势必影响到前线将士的士气。学生以为,不妨偷偷地支援黑旗军,让他们完全无后顾之忧地在前线作战,或有一线希望。”
岑毓英听了这主意,内心狂喜,心想是啊,正规军顾虑较多,踟蹰不前。黑旗军不受朝廷节制,给予他们支援,或有望守住越南的北大门!
“就这么定了!”岑毓英道,“马上去通判处支三万两白银出来,其中两万两为赏银,另一万两作为两个月的饷银,一次性发下去。另外准备二十门开花大炮,将字迹刮掉,今晚一并送出去,务请黑旗军守住我朝大门,倘若得胜,另有犒赏。”
赵藩应是,转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转了回来,岑毓英眉头一沉,恼道:“何以又回来了?”
赵藩苦着脸道:“通判大人说,我们现在总共也只有三万五千两存银,若是都给了黑旗军,我们自己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糊涂!”岑毓英怒道,“洋人都打到门口了,莫非还想要过好日子不成?再去领,哪个再敢阻挠,军法从事!”
赵藩领命,急又转身去了。岑毓英看着他出去,眉头一拢,陷入了沉思之中。
实际上通判的顾虑是对的,军事战争实际上打的就是经济战,没银子凭什么跟人家打?就以眼下的情形而论,朝廷还在为是战还是和争论不休,连军队都没有调拨过来,更别说是军饷到位了。现在总督府的银子全部调拨出去了,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万一这场战争持续数月,他该怎么办?
与此同时,王炽也正在想这个问题。同样是人过中年,在大局观上王炽较以前也是大为成熟,他清醒地意识到,赴越的远征军是缺饷的,然而这场战争的成败,关键却在于朝廷的态度,如果说朝廷决心死战,他愿意带头募捐,援助大清将士赶赴前线。可是问题在于,朝廷的态度不明朗,就算他有意捐饷,万一到头来清军依然溃败,法国人真的大举进入云南,这里的矿产将会被他们据为己有,他岂非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是一个正常的生意人惯有的思维,王炽自然也不能例外。所以他在决定是否捐饷之前,需要知道朝廷的意图,其一,朝廷究竟是倾向于主战还是主和,在越的远征军士气如何,以及法越之间的整个战局如何,他需要从这些情报中判断这场战争的总体走向;其二,如果真的败了,法国人大举进入云南,朝廷是否有后续的谋划。想要知道这些问题,他自然需要从云南的最高官员岑毓英处获取,当下起了身,去往总督府。
岑毓英正自为军饷发愁,听得王炽求见,不由得神色一振,心想这些年来王炽经营有道,已俨然是西南首富,若是他肯出资助战,所有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也!一边让人去请进来,一边整理了下衣冠,出门接迎。
见到王炽走将过来时,岑毓英原本端着笑意的脸微微一动。端的是岁月不饶人,转瞬十年,这位意气风发、敢想敢做、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人,竟也步入了中年之列,当年的锐气以及身上的棱角已为年月磨平,留下的是时光打磨后的四平八稳、岿然如山般的沉稳。
王炽边走边望了眼岑毓英,同样也是愣了一下。岑毓英原本是白白胖胖的,走起路来脸上的肉一颤一颤的,再加上眼里闪烁着的精明圆滑之色,让王炽对此人有些反感。如今好似变了一番模样,不仅黑了,也瘦了许多,脸上更是多了一份对时局的忧患,眼神中透出来的是历经了沧海桑田后,对世情的淡泊。
“听说岑大人在任福建巡抚期间,出海深入台湾,调查台湾百姓之生活。海风果然厉害,竟令大人黑了一圈!”王炽边展开笑脸,边拱手行礼。
“兄弟你也是变了许多啊!”岑毓英挽了王炽的手,边往里走边笑道,“咱们这一别匆匆十年,日子过得真是快!”
两人落座,岑毓英叫下人上了茶水,说道:“我此番再次到云南上任,才知道王兄弟原来已是西南地区鼎鼎有名的大生意人,端的是可喜可贺。”
王炽笑了一声,切入了正题,“我与岑大人在杜文秀围攻昆明时相识,这算起来也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了,既然是老朋友,我们之间也没必要拐弯抹角,今日此行,乃是有要事与大人相商。”
岑毓英脸色一正,道:“直说无妨。”
王炽道:“中法开战,我知道大人这里定然缺饷,作为当地的商人,支援军队抵御外侮,义不容辞。可是在国内环境变幻莫测的情况下,生意人也是举步维艰,大人可知道当下朝廷对此战的态度,对未来的云南有怎样的预想和规划?”
小商贩经营观察民间百姓的喜好,大生意人经商揣度的则是国际国内的时局动向,岑毓英听了此言后,心里便清楚王炽的意图了,法国人入侵的目的,便是他王炽此行的意图。这世上无论是以什么样的名义发起的战争,其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利益,他作为一名商人,有此心思,更是在情理之中了。
岑毓英道:“你是要入主矿产业吗?”
王炽道:“我不敢以民族商人自居,但咱们的国家确实需要开发矿业来提升经济,这件事如果让洋人来做,相信大人比我更清楚后果的严重性。”
岑毓英点了点头,说道:“我也不妨与你实说了吧,朝廷对此战的态度是主和不主战,即便是被迫反抗,也需要在对方先动手的前提下反击。如此态度,不免令前方将士无所适从,因此我已暗中去支援黑旗军了。至于在工业这一块,我确实尚未想过,估计朝廷也没有想到这上面去,这几天我会上奏朝廷,不管此战是胜是败,民族工业断然不可落入外族手中。”
有了岑毓英的这个态度,王炽放心了。他不只是一方的父母官,更是封疆大吏,有了他的支持,他相信即便到时洋人干预,也很难如愿以偿。
“岑大人,我也与您交个底儿。”王炽也向岑毓英表了态,“如果这场战争在短时间内结束不了,您需要军饷时,只管来找我,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外,定不推辞。”
岑毓英听到此话,一颗心算是落到了实处,起身相谢:“兄弟急公好义,我替云南百姓谢了!”言语间,果然深鞠一躬。
王炽看得出来,这一趟他是来对了,正好解了岑毓英的燃眉之急。但是他心里明白得很,其实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有时候生意完全可以兼顾个人和国家的利益。
半月之后,前线传来消息,山西市失守,尽管如此,山西保卫战依然打得十分激烈,在法军的炮火、机枪等现代重型武器的猛烈攻击下,黑旗军不曾畏惧,甚至在法军逼近防御工事时,跟他们展开了惨烈的肉搏战。可惜的是,在武器落后、没有缓兵的艰苦条件下,刘永福为了保存力量,不得不放弃山西,退守兴化一带。
“刘将军打出了我大清王朝的威风啊!”赵藩叹息一声,“要是有缓兵去支援他们,以黑旗军的英勇,或许就是另一番结局了。”
岑毓英紧紧地蹙着眉头,脸色黑沉沉的,看不出任何表情。实际上他的心头在滴血,洋枪洋炮固然厉害,可我们地大物博,多的是保家卫国的热血青年,叵耐朝廷始终对洋人忌讳三分,不敢下决心死战。
赵藩看着岑毓英,迟疑了一下,道:“大人,学生还有一计,不妨一试。”
岑毓英抬头道:“快些说来。”
赵藩道:“朝廷不是怕得罪洋人不敢主战吗?何不让我们的部队化装成黑旗军,交给刘将军指挥呢?”
岑毓英起身转了两圈,道:“计是好计,可是用兵需要得到朝廷及兵部的同意,擅自用兵,且还是改头换面伪装成别的部队,一经查实,便是杀头之罪,哪个担得起?”说话间,走到案前,提了笔快速地写了道奏折,又道:“要用此计,必先请示朝廷,此奏折用八百里加急送出去。”
赵藩知道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不敢怠慢,马上疾步出去办理了。
然而,是时年关刚过,请示朝廷的旨意尚未下来,法军却已向兴化、北宁一带发起了攻击,其兵力较去年增加了一倍。岑毓英明白,这是法国在逼迫清廷投降,如果一败再败,我军将无险可守,大清朝的南大门就真的要洞开了!
岑毓英坐不住了,无论朝廷是什么样的意见,作为一省之总督,他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国家的大门让外侮叩开:“该是到我这个总督出马的时候了!”
赵藩大吃一惊:“您要亲自上阵?”
“马上去召集部将,到我这儿来集合。”岑毓英的言语不容置疑,“把王炽也请过来,这一趟的军饷需要他来提供。”
赵藩虽然不赞成岑毓英亲自出战,但这些年来,他也算是了解其性格了,涉及百姓及家国安危之事,他的每一道命令都没有商量的余地,只得叹息一声,转身去了。
是日午时,岑毓英召开了战前部署会议,决定带一万人去越南,由他亲自统领,云南提督鲍超为副手,于当日下午就出发。
会议结束后,众将下去准备,王炽带着同庆丰掌柜俞献廷也到了,问是何事。岑毓英便将眼下的战局与他说了,并道:“出征在即,想起兄弟之前说过,军需之事可找你商量,这才急着把你找来。”
王炽浓眉一扬:“大人为国为民亲自挂帅出征,我王炽但凡力所能及,绝不推辞,只管开口便是!”
岑毓英想了一想,道:“缺饷的不只是我所带的军队,只怕在前线作战的将士,都无饷银可领,若兄弟方便的话,支我五十万两可好?”
五十万两银子,放在任何时候都不是笔小数目,岑毓英也自知数目巨大,因此出口时,不免底气不足,连说话的声音都小了。
堂堂云贵总督,大清王朝的封疆大吏,看着他说出五十万两银子时小心翼翼的样子,王炽的心里五味杂陈,抵御外侮、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不惜身犯大险,赶赴前线错了吗?这个群魔乱舞、黑白不明的世道啊,居然让一位爱国的将士窘迫至这等境地!王炽暗吸了口气,道:“三军将士,不顾个人安危,抛家别里,抛头颅洒热血,五十万两怕是不够,我出六十万两给大人带上。”
岑毓英做梦也没想到他出手竟是如此豪爽,感激不已:“兄弟之情,无以为报,你且等等。”说话间,走到案前,铺开一张白纸,提笔挥书,写下“急公好义”四字,盖上大印,交与王炽,又道:“时间紧迫,无暇装裱,望吾弟不弃,权当纪念。此一别生死难料,弟当珍重!”
王炽听着这一番话,只觉心中酸楚,郑重地用双手接过,抬头看向岑毓英,只见他鬓角染霜,眉宇之间,尽含风尘,如此年纪,却还要带领远征军赶赴他国,去战场上出生入死,一时间动了真情,握住岑毓英的手道:“岑大哥,前线凶险,务必保重,待他日大哥凯旋,王四定为你接风洗尘。”
“好!”岑毓英重重地点了下头,“祝我军早日凯旋!”
王炽吩咐俞献廷立即取六十万两银子来,不得耽误。是日下午,在岑毓英出征之前,同庆丰的银子运到了,岑毓英拜别王炽,大喝一声,一万人浩浩荡荡地向南挺进。早春的寒风呼啸,冷得彻骨,猎猎的旌旗下,一张张年轻的脸被风吹得发白。
王炽望着他们走远,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战争的残酷和生命的脆弱,武器落后、兵源不足,在强大的法军面前,这些出征的人,几人能还?
王炽满以为这场战争在中国军队的反击下,很快就会结束,然而所有人都低估了法军,他们越战越勇,并不断地增兵,向北挺进,3月12日,北宁失守,19日太原[2]沦陷,次月,兴化再次失守,清军及黑旗军被迫撤至中越边境。
朝廷闻讯,俱皆大惊失色,下旨连降岑毓英两级,留任处分。与此同时,慈禧太后自“辛酉政变”后,又做了一次改变历史的惊人举动,发动第二次政变——“甲申易枢”,借越南战场失利为由,一举拔掉了以奕?为首的军机处全部官员,将他们逐出权力中枢。至此,慈禧太后大权独掌,再无人能与之抗衡。
慈禧太后的这个举动,在大清历史上是个重要的分界点。从此之后,这个王朝走上了真正的灭亡之途,使“同光中兴”成了昙花一现,无可挽救。此乃后话,姑且按下不表。
却说慈禧太后夺了奕?的大权之后,授权李鸿章赴天津与法国谈判,于同年5月11日签署了《中法会议简明条约》,大概的内容是,中方承认法国对越南的保护权,并不再过问法越之间的事情,同意中越边境开放通商。简明条约签了之后,双方约定将在三个月内再次会议,商讨详细条款事宜。
同年6月23日,在简明条约刚刚签署一个月后,法国便迫不及待地带领一支军队,前往中越边境北黎[3]地区接防。意思很明显,条约已经签了,那么中国的军队也该撤走了,中越边境地区将由法军接管。
马如龙正好在这个时候赶到了越南战场。是时,他已调任为湖南提督,在岑毓英出兵抵达越南后,朝廷的军令也下来了,所有在越军队,皆归岑毓英节制调度,就调遣了就近的军队,赶往支援。
由于这时候云南已进入雨季,雨多路滑,行军慢了些,马如龙带着五千人行至中越边境时,战争已告一段落。马如龙虽也人过中年,可似乎脾气未改,听得战事已结束,朝廷正在天津跟法国签条约,大为失望:“千里迢迢地赶来助战,偏生连日大雨,没赶上好戏,端是便宜了那帮黄毛鬼了!”
在北黎与岑毓英会合后,休整了几天,听得城外来了支法军,岑毓英眉头一皱,“那帮狗东西是要来接管北黎地区了。”
话音刚落,便听得“砰”的一声枪响,马如龙大吃一惊,急忙带了两个人往外赶。云南提督鲍超也料知出事了,朝岑毓英望了一眼,也跟了出去查看。
北黎城门外围的哨站面前,躺着名清兵,胸口中了一枪,当场毙命,哨站的其余十来名清兵正举了枪,与法军对峙着。马如龙带人赶到时,朝尸体打量了一眼,眼皮一抬,望向法军,这是一支两百余人的部队,被分成了前后两部分,前面带头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看其穿戴装备应是少尉级别,手里拿把手枪,刚才那一枪应该就是他开的;后面那部分则在位于哨站两三丈处做好了战斗准备,三挺机枪对准了这边,蓄势待发。
马如龙眉头一沉:“是你开的枪?”
那少尉略懂中文,用蹩脚的汉语答道:“我们奉命来接管这里的防务,请你们立即撤出。”
“可我们并没有接到撤退命令。”马如龙目光如电,低沉地道,“如果你还敢在此撒野,本督决计不会叫你活着回去!”
那少尉冷冷一笑:“你会为你的话感到后悔的。”
这时候,鲍超也带人赶到,马如龙回头朝鲍超使了个眼色。鲍超跟马如龙一样,同属晚清著名战将,他参与过镇压太平军、捻军,一生加入过五百余场战役,满身是伤,却英勇不减。他看到马如龙的这个眼色时,马上领会了其意图,朝后面的清兵冷冷地喝了声:“撤!”转身之际,吩咐旁边的一位清兵:“听我命令,杀了那些黄毛鬼。”
马如龙瞟了眼不远处备战的法军,装出副顾忌他们的样子,“你等着,待我们去通禀总督大人,再与你回话。”话落间,转了个身,脸上立时浮出一抹浓浓的杀气,低声与身边的清兵交代了两句后,往前走了十余步,倏的一声大喝,众将士一起转身,举枪瞄准,“砰、砰、砰”一阵连珠声响,站在前面的那少尉及法军不曾及防,纷纷倒地。
这时候,鲍超也是一声大喝,率军往前冲,边冲边往两三丈开外备战的法军射击。那些法军利用地形作为掩护,并没那么好对付,死了几人后,那三挺机枪便“突、突、突”往这边射击,鲍超的攻势被压了下去,清军在枪林弹雨中不断地往地上倒。马如龙情知不敌,喊道:“撤!”鲍超骂了一声,率队往城里赶。好在领军的少尉死了,法军人少,一时不敢进犯,也撤了回去。
“卑躬屈膝地签了条约,又能怎样!”岑毓英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气得脸上黑里透红,瞟了眼马、鲍二将,又道,“法军死了人,绝不会善罢甘休,准备应战吧。这里已经是我大清边境,再退一步,战火就会烧入云南,我们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边境线上,绝不能退后一步!”
看着岑毓英那一副视死如归,随时准备就义的慨然之状,马、鲍二将顿时热血沸腾,大喝道:“谨遵将令,誓死不退!”
是日傍晚时分,天气阴沉沉的,铅云压得很低,天际隐隐传来阵阵轰隆隆的声响,似乎随时都会下雷雨。然而,除了那隐隐的雷声外,出奇的静谧,连风声都没有,闷热异常。
突然,“轰”的一声大响,火光伴随着一股硝烟,带着刺鼻的味道冲天而起,城墙哗啦啦地倒了一角。
法军进攻了!城内士兵大哗,忙着备战。马如龙、鲍超一直坐在城门内的营房里,随时准备着迎战,听得炮响,夺门而出,往城头上跑。
轰轰的炮声不绝于耳,城墙内外不断有火光闪起,惊雷似的在周遭炸开,城头上已被硝烟覆盖,炮灰加上难闻的烟雾,使人睁不开眼睛。马如龙定睛往前一望,城下并不见军队,只隐约看到五六门大炮对着这边狂轰滥炸,不由骂道:“这帮杀千刀的黄毛鬼,想用大炮摧毁我们!”
鲍超冷笑道:“叫将士们先躲起来,等他们攻城了再说。”马如龙称是,招呼大家往安全地点藏好身子。
不多时,岑毓英也赶了来,往城头上环视了一眼,城楼多处毁损,不禁皱了皱眉,道:“黄毛鬼明显是为今天的事报复来了,如此轰炸下去,城墙破损严重,加上我们的装备简陋,一旦对方开始攻城,此城怕是难堪一击。待炮击结束后,须去城外的工事里布一道防线,减缓他们的进攻速度,才有可能保此城不失。”
鲍超伸出头去,往城下的那道工事看了一眼,这是为了抵御法军的攻击,在今天下午特意挖的,距城门七丈远。这个距离是经过计算的,清军所配备的洋枪大多数是德国产的老毛瑟,有三门开花大炮,较法军的装备落后,但在七丈之内是没有问题的,如果能有效阻击敌军攻势的话,就可以与城内的官兵配合,把敌军消灭在离城七丈之外。
“我去!”鲍超低喝一声,转身就要往城下走,马如龙抢前几步,把他拦了下来,道:“我去。”
鲍超看着他道:“想与我抢功吗?”
“算是吧。”马如龙咧嘴一笑,“鲍将军可否让予我?”
岑毓英见状,心中不由一阵感动。出城去与法军对峙,极为危险,万一阻击失败,有去无回。马如龙是考虑到鲍超年将六十,且由于生平经历了太多战役,身上的伤不下百处,万一跟法军展开近身肉搏,唯恐他抵受不了。只是同为铁骨铮铮的战将,心中皆明白将军在战场上的尊严,因此马如龙笑着承认了抢功。岑毓英低着腰走上去道:“让马如龙去吧。”
鲍超见总督大人发话了,自也不便坚持,朝马如龙望了一眼,拍了拍他的肩头:“保重!”马如龙点了下头,跑下城去了。
几轮炮轰过去,终于消停了,硝烟尚未散尽,法军便发起了攻城之战。他们以为这几轮炮击下来,即便没把清军吓倒,亦是打击了他们的士气,城楼破损,士气低迷,攻城拔寨,不过弹指间的事儿。
就在法军冲上来的同时,马如龙带着千余人打开了城门,疾速地冲向工事,七丈距离瞬间即到,法军发现时,他们已然趴在工事内,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马如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冲上来,待到进入射程时,喊一声:“打!”枪声骤起,开始发起攻击。
城楼上的岑毓英、鲍超神色紧张地看着下面的战事,很显然马如龙的阻击,虽减缓了他们的攻势,但并不能阻止其进攻,法军仍不断往城门方向逼近。
“是时候了。”鲍超转身看向岑毓英,见他点头授意,喊声:“打!”枪炮齐鸣,配合城下的马如龙,把法军的第一轮攻势压了下去。
是时,天已落幕,黑沉沉的伸手难辨五指。马如龙翻了个身躺在战壕里,望着黑沉沉的天,心情也陡然沉重起来。漫无边际的黑夜里,慢慢地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来,她与年轻时一样,娇滴滴的弱不禁风,身着一袭乳白色的衣服,外罩层轻纱,白衣胜雪,好似不食人间烟火。如若是在和平年代,她一定会与世无争、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自己构筑的世界里。耐何身逢乱世,战场上枪弹无眼,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没了他的陪伴,她该怎么办?
“小雪……”马如龙望着黑色的天空,忍不住轻轻地叫了声她的名字,“如果我有什么不测,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还要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唔,咱们还有儿子,他现在已经可以保护你了!”
漆黑的夜空中,儿子马跃虎那虎头虎脑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出来,看着他那健硕的身体,马如龙似乎心安了。“记得,要好生保护你娘……”
思绪未了,突然几声大响,在马如龙的身边炸开,大片的泥土往他身上掀过来的同时,爆炸声震得他的耳朵嗡嗡作响。他连忙翻了个身去看,黑暗处数门大炮吐着火舌,朝着这边的工事方向猛打。随着炮声的响起,火光中只见大批的法军涌了上来,他们改变了战术,要借着大炮的掩护攻城!
“法军攻城了!”震耳欲聋的炮响中,一名清兵疾呼一声,端起枪还击。可是在炮火下,工事里的清兵伤亡惨重,还击之势大打折扣,法军很快就压了上来。
马如龙大骇,黑暗中难辨敌我,城楼上的清兵很难像白天时那样进行有效配合,这个时候想要阻止他们,唯一有效的办法就是冲出去跟他们肉搏拼杀,只有如此对方的炮火才会停下来。
生死对决的时候到了!马如龙钢牙一咬,喊道:“卸枪,拿刀!”众清兵也知道他们退一步,城门便会失守,听得命令,也都豁出去了,既然退无可退,那就跟他们拼了吧!
马如龙把发辫往脖子上盘好,将辫梢咬在嘴里,眼见得法军冲近,霍地起身:“兄弟们,跟老子一起,和他们拼啦!”
在战场上,再如何胆小畏事之人,一旦进入这如火如荼、你死我活的决战时刻,但凡是有点血性的,都会忘却死亡的恐惧,仿佛与战场上每一位出生入死的兄弟紧紧联系到一处,同呼吸共命运。看着不顾一切举着大刀往前冲的兄弟们,每个人体内的热血都沸腾了起来,他们红着眼,脸上涨成酱紫色,似乎要把对方生吞活剥了一般,大声呼喊着,跟了马如龙箭一般地杀了上去。
漆黑如墨的夜似乎也在这一刻沸腾了,两军相遇时,兵器相击之声若爆栗一般响起,怒吼声、惨叫声此起彼伏,给本来静谧无声的夜晚,平添了分悲壮!
鲍超听到炮声时,并不感到意外,他料到了法军今晚必会反击。但是当他往城楼下看时,禁不住身躯一震,法军不是攻击,而是要打击城下工事里的士兵,他们在白天时看准了位置,待入了夜后悄无声息地把大炮拉了过来,在工事里的将士毫无防备之下,展开轰击。
阵阵的炮声撞击着鲍超的心,夜色里他无法看清楚马如龙那边的伤亡,却是可以肯定,那里的兄弟死伤定不在少数。他已来不及向岑毓英请示,大喊一声:“随我冲出城去,救马将军!”
城门在炮火声中轰然打开,也就是在这一刻,鲍超听到一声振聋发聩的呼喊,随后他看到工事里的兄弟皆举着刀冲了出去,与法军肉搏。
见到此情景,鲍超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响,热血瞬时间冲上脑门儿,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回头命令身边的一名总兵,叫他把城里的部队都拉出来,与黄毛鬼决一雌雄!那总兵领命而去,鲍超却抢先一步,领着身边的几百人,喊一声:“杀啊!”径往前冲。
所有人都杀红了眼,现代化的武器于此时都成了累赘,展现的是冷兵器时代最为原始,也最为直接的杀戮。
岑毓英赶出城来时,双方已打得不可开交,他明白这时候已没什么战术可言,胜败之间凭的是勇气和血性,既如此,那就丢弃所有的包袱,拼命一战吧。他把钢牙一咬,带着城内所有的清军,冲向了战场。
岑毓英的加入,大大地鼓舞了清军的士气,连总督大人都舍命相搏,以死相拼,那还有什么可以顾虑的呢?清军虽在人数上不占优势,伤亡也十分巨大,但是凭着一口气,把法军的攻势压了下去。
马如龙见鲍超、岑毓英先后赶到,豪情大发,提着刀左冲右突,浑身上下鲜血淋漓,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眼睛被血沾染了,用手抹一把,兀自带头往前冲。以前不管是在杜文秀军中,还是投诚于清廷,杀来打去的都是中国人,此番与洋人正面冲突,尽管异常艰难,心中却是感到无比痛快,这些黄毛鬼就该挨千刀,要杀得他们魂飞胆丧!
激战中,突觉左臂一阵剧痛,转首看时,原来是被法军的刺刀刺中,那法国士兵许是被马如龙浑身是血,却依然有若神助的样子吓着了,尖叫一声,手里的刺刀使了劲地一划,也正是这一划的力道,险些把马如龙的左臂卸下来。
马如龙一声痛哼,巨目一瞪,使出全身的力气,一刀挥将出去,把那法国士兵的头颅劈作两半。由于力道过猛,且体内的力气消耗过多,在劈倒对方的同时,他自己亦往地上倒了下去。
不远处的鲍超在激战中时刻留意着马如龙这边的动向,见他往地上倒,惊呼一声,跑了过去,手忙脚乱地检查他身上的伤,摸到其左臂时,心头一震,他摸到的是他臂膀里的骨头,低头看时,血依旧在往外喷射。
“医官何在!”鲍超面红耳赤地大喝一声,因没看到医官,拉了两名清兵,叫他们马上将马如龙抬回城去。
战斗持续了几个小时,好在法军被击退了。确切地说,法军是被吓退的,他们看到身边那一个个不要命的主儿,便已胆怯三分,随着伤亡的增加,恐惧在心中慢慢滋生,节节败退。
这一战史称“北黎冲突”或“观音桥事变”,法军伤亡过百,而清军虽胜了,却是惨胜,伤亡上千。
天亮时分,马如龙的血止住了,人却依然昏迷不醒。医官说此乃失血过多所致,倒没什么要紧,过一两天肯定会醒过来的。只是他的这条手臂是要废了,连皮带肉少了一块,筋脉亦被挑断,日后即便是长了新肉出来,手臂也是使不出力气的。
鲍超一声叹息,也许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只要人还活着,比什么都好!
法军败退后,恼羞成怒,电告清廷,要求马上撤出在越南的部队,并且赔偿他们两亿五千万法郎的损失[4],如若不然,他们的舰队将从海上登陆,直接向中国开战。
清廷同意了撤出在越南的部队,命令岑毓英退守镇南关,却没有答应赔偿。法国一怒之下,命令远东舰队,分别向福建福州、台湾基隆发起了攻击!
无论清廷如何小心翼翼,战火终究还是燃烧到了国内,战争在越南北部及中国东南沿海两头打响,中法之战进入了更为残酷、艰难的境地,这片古老的土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轰隆一声霹雳,天空好似被劈开一道口子,如注似的大雨瓢泼而下。雨水驱走了天气的沉闷,却难以抚去人心头的压抑。是的,北黎一战胜了,用上千人的生命换来了这场险胜,换来的却是朝廷的一纸撤军令。
早知如此,何必打这一仗,何必让那么多年轻的生命奔赴黄泉?岑毓英抓起厅堂上的一张茶几,使劲儿地掷于地上,把那茶几砸得稀巴烂,“即便洋人如狼似虎,可我们用事实证明了,他们并非是不可战胜的,为何胜了一场却还要撤出去,把城池让与他们,这打的是哪门子的王八仗?”
“真他娘的憋屈!”鲍超咬牙骂了一句,“太后撤了恭亲王的职,军机处让一帮主和的老东西把持着,这个国家早晚被他们毁了!”
岑毓英瞟了眼鲍超,立时冷静了下来,身为统帅,心中再怎么委屈,其情绪也不能影响到下属,此等抱怨朝廷的情绪一旦漫延到军中,后果不堪设想。岑毓英叹息一声,道:“军令如山,我们要做的就是服从,你且下去准备吧,三日后撤出北黎城。”
鲍超努了努嘴,似乎还想要说,突有士兵来报,说是镇守谅山的刘永福到了。岑毓英料到了他是来做什么的,因其是抗法战争中主要的将领,不得不见,便命人将他请了进来。
刘永福义军出身,从中国到越南,走过千山万水,打了数不清的仗,几乎没有集体意识,进门就冲岑毓英大声道:“总督大人,要撤你们撤,老子死也不撤。”
岑毓英知道他的脾性,道:“你有何打算?”
“总督大人,你们退一步,那些黄毛鬼便进一步,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刘永福道,“谅山地广山多,老子就在那里跟黄毛鬼耗上了,要死老子也死在那里,绝不后退!”
岑毓英欣赏他的气节以及与法军死战的决心,因此也尊重他的决定,道:“既如此,我也不为难于你,请将军保重。”
刘永福见他同意,告了声谢,径往谅山去了。鲍超将他送出门外时,突然鞠了一躬,令刘永福愣了一愣。
鲍超道:“我替大清百姓谢谢将军!”
“客气了。”刘永福黑黑瘦瘦的脸上露出抹淡淡的笑,有些桀骜不羁,也有些不屑,“我留下来不是为百姓,只是为了自己能更好地活着。”
鲍超会意地点了点头,拱手相别。三日后,岑毓英部撤出北黎,退守镇南关。进驻镇南关后没多久,兵部又下了道指令,说是刘永福不听调令,撤其职务,要求岑毓英收编黑旗军。
看到这道命令,岑毓英委实吃惊不小,刘永福在中法战场一线奋勇作战,可谓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且他如今的官职是越南国王所封,你有什么权力去撤了他的职?
岑毓英思虑再三,回了兵部三句话:疆界可分而北圻断不可割,通商可许而民利断不容分,土匪可驱而刘永福断不宜逐。
三句话囊括了国家利益、百姓利益和对人对事的态度,在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岑毓英对世事看得越发透彻,即便是自己被革了职、砍了头,也不能去剥夺爱国将士的根本利益,伤害他们的尊严。
[1]皆为外国语学校。
[2]北宁、太原均为越南城市。
[3]北黎:越南城市,中方称观音桥。
[4]合白银约三千八百万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