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铁腕查贪改革矿业 振兴工业入主东川(1/1)
镇南关大捷,国内一片欢呼之声,一直被洋人欺压着,此次终于把他们打败了,扬眉吐气了一番,老百姓俱皆欢呼雀跃。事实证明,只要敢下决心打,我们并不软弱!
然而朝廷却不这么看。我们的确不软弱,要不然中华民族岂会屹立千年不倒呢?这是一个自强不息的民族,断然不会因为外侮的一时侵略,而亡国亡种。但是,从上千年的朝代更迭中,可以找出一个规律,它容易毁在自己人手里。
长毛军、捻军之乱刚刚平息,哪个能保证说在这样的国内国际形势下,不会再滋生乱军?朝廷花了数十年时间平乱,一旦乱象再生,这个国家还折腾得起吗?其次,法国溃败,也给英、美等国敲了记警钟,这个国家尝到了胜利的甜头,万一再用同样的方式,驱赶英、美,此后在中国的利益如何保障?用他们的话说,中国的胜利,会对欧洲产生严重的后果。因此,列强不约而同地向朝廷施压,威胁说如果清廷持续对法国动武,为维护国际社会的和平,列国将不会袖手旁观。
鉴于此,清政府在战胜的情况下选择了妥协,于当年六月,在天津签了《越南条约》,承认法国对越南有实际保护权,开放中越边境的贸易,日后中国若修筑铁路,须向法国相关人员商办等。
承认法国对越南的控制权,相当于宣布了云南对法国开放,从此之后,中国西南门户洞开,云南、广西形势将面临严峻的挑战,史称这次的事件为:中国不败而败,法国不胜而胜。
1885年6月初,清军分批次陆续撤出越南。唐炯为此愤愤不平,明明已经胜利了,为何还要签条约,还要向黄毛鬼低头?如此结果,在战场上牺牲的兄弟岂非白死了吗?
岑毓英年长他两岁,对事态的看法另有不同:“他们没有白死,他们用顽强的战斗精神,向世界宣告了一个事实,这个国家是不可任意欺负的。虽说签了条约,但我们并没有割地赔款,从法国人的角度来看,他们又何尝不是被迫签约的呢?”
鲍超冷哼道:“今后云南怎么办?”
岑毓英道:“你可曾想过,如果我们继续打,有几成胜算?镇南关一役,胜是胜了,乃是险胜。”
鲍超、唐炯听了此言,止住了话头。一路无话,于两日后进入云南地界。此后不久,岑毓英入京述职,禀陈中法之战情况,并向朝廷陈述王炽之义举,要求对其嘉奖。
慈禧太后听了这个名字,不由莞尔一笑:“早些年听籥门先生(骆秉章)提及此人,先生诚不欺我,这王炽果然是不简单,短短几年间,便成就了大事业。为富不忘本,是为义也,赐王炽四品道员,赏荣禄大夫二品顶戴。”
岑毓英大喜,回到云南后,立刻前往王府,将朝廷赏赐的顶戴花翎亲自送了过去。王炽立志为商,且以陶朱公为榜样,从没想过要当官,好在这所谓的四品道员不过是个职称,并无实职,荣禄大夫是为勋位,乃朝廷对有功之人的一种嘉奖,王炽也就受了。
古往今来,实职固然是权力的象征,为人们所敬畏,然虚职虽无实权,却是象征荣誉,受人仰慕。王炽得此嘉奖,在当地的声望更高,特别是在商界,一时无二,成为云南举足轻重的商业领头人物。他的每一个决定、每句话,连官府都不得不慎重对待。
闲话表过,且说战事过后,唐炯正式就任云南巡抚位,与岑毓英同掌云南事,并着手肃贪。
唐炯耗费整整一个月时间核对账目。在岑毓英出征后,张之洞力筹饷银五百万两,其中拨给岑毓英部两百万两,加上王炽一次性捐助饷银六十万两,共计军饷两百六十万两白银,这些饷银统一交由布政使乔致中调配。
从官府的账面上看,自岑毓英出征一年来,这些军饷所剩无几,分别为军饷发放五十万两,战死将士抚恤金六十万两,军粮三十八万两,军需购置三十五万两,战后犒赏银二十万两,合计两百零三万两。
而实际上,在军饷方面,岑毓英这一年发放了二十八万两的饷银,与乔致中的账面支出足足相差二十二万两;军粮方面也有问题,按每人每月三十五斤的粮食计算,一年是四百二十斤粮食,当时粮食均价在一两五钱左右,军粮所需只要十八万九千两,与账面相差十九万两有余。这些账目一路核对下来,实际上王炽所捐的六十万两银子,竟然凭空消失了!
王炽得知此消息后勃然大怒:“这帮畜生,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吞噬将士们的血汗钱,端的是丧尽天良!”当下与唐炯议定,涉及商界的由他负责,官场则由唐炯去办。
两人分头行事,这一日王炽带着孔孝纲去了昆明良友粮行的尹友芳处。十多年前,在王炽还是个毫不起眼儿的行脚商人时,尹友芳已然是昆明城最大的粮商了,当年斗李春来及潘铎等人时,两人还合作过一把。
转眼十几年过去,王炽已为一方之翘楚,尹友芳依然没变,一副白白胖胖的样子,眼睛本来就小,被脸上的肥肉一挤,便更显小了。他见了人依然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完全沉浸在自己创建的财富之中,可以想象,这些年来他过得很是满足。只是看上去显得老了,神色间更是没了当时的朝气,见了王炽,端起一脸笑意,口呼:“兴斋兄光临敝号,令尹某荣幸至极也!”
称字不称名,是对人的一种尊重。王炽一直以王四自称,兴斋是他自己后来所取的字号,所知者不多,尹友芳见面便以其字相称,可见他暗中一直在关注着自己。而且他与尹友芳年龄差了一截,以兄弟相称,让他甚觉意外。
“尹大掌柜客气了。”王炽笑道,“生意场上虽没那么多规矩,可毕竟长幼有别,您是我岳父一辈的人,在下岂敢僭越于礼乎?”
尹友芳哈哈笑道:“兄弟客气了,咱们相识也是有些年头了,这些年虽说未曾有过密的交往,但好歹是同道中人,况且兴斋兄在生意场上的作为,委实令我佩服,若兄弟不弃,称我一声哥哥,又有何不可?”
孔孝纲在旁却是听得分明,尹友芳是想借此拉拢关系。以王炽现在的身份地位,与之攀上交情,即便是出了什么事,也能用这块金字招牌挡上一挡。当下冷笑道:“尹大掌柜,我们今日此行,是有些事要向您打听一下,至于论交情,不妨容后再说。”
尹友芳一听这话,似也猜到了什么,强笑两声,请两人入座,待下人奉了茶后,便又道:“不知兴斋兄此行所为何事?”
王炽道:“岑总督出征越南之后,军队所用粮草可是向你处所购?”
尹友芳见他问的果然是这事,脸色微微一变:“是从我处所购。”
孔孝纲沉声道:“账本可还在?”
“在是在……”尹友芳支吾了两声,“可是……”
“尹大掌柜,此事乃岑总督、唐大人亲自在督办,事关重大,如若您不如实交代,便是帮凶。”王炽故意将话头顿了一顿,又道,“当官的在贪,是他们的事,你我本是生意人,何须掺和官场的事?尹大掌柜可知道今日为何是我来您府上,不是官差吗?”
尹友芳战战兢兢地问道:“为何?”
王炽道:“您刚才也说了,咱们相识已有些年头,当年我在昆明时,还与您合作了一把,这些交情岂是说抹便抹掉了的?其次,我也是土生土长的云南人,既然在云南经商,我自然有义务维护云南商人的权益,您要是被抓了去,于我云南商界的声誉何益?所谓同行若仇敌,那只是没远见的人所为,值此多难之秋,商界同行更应相互帮扶才是。”
尹友芳听了此言,心中感激不已,大叹一声,如数交代了他与官府的那些勾当。
据尹友芳交代,当初来向他购粮的是督粮道武得全,要购十三万石粮食,当时他的仓库里没那么多存粮,还是四处张罗,才凑足了这些数目,双方一番讨价议价,最后以一两三钱的价成交,武得全共支付了十六万九千两白银。但到了入账之时,武得全却说要把粮价写得高一些。
王炽听到此处,不由讶异地道:“布政使处所报的军粮数目是三十八万两,与您所说之数足足相差二十余万两,把账目往高了做,如何能瞒天过海?”
尹友芳道:“当时我也是如此说,但武得全却说不妨事,分三批做账。”
孔孝纲惊道:“三批?”
“是的。”尹友芳道,“头两批都按十六万九千两做的账,余下的乃是运输途中骡马所需粮草,一共合计三十八万两。”
王炽闻言,倒吸了口凉气,十几万两的支出,竟然虚报了一倍有余,这些人好大的胃口啊。思忖间,目光一抬,望向尹有芳:“现在这里没外人,您与我实话实说,这中间你拿了多少好处?”
尹有芳叫了声娘,皱着眉头道:“兴斋兄,我做了一辈子生意,官场上的这一套见得多了去了,知道什么样的好处该拿,什么样的不该拿,他们平白做出二十万两银子的空账来,我寻思着早晚要出事,所以当武得全说少不了我的好处时,我一口回绝了,只说是为官府效力,责任所在,不敢邀功。”
“当真吗?”
尹有芳连忙信誓旦旦地道:“若有半句虚言,叫我不得好死!”说话间,去里屋取了账簿出来,交给王炽过目。
“如此甚好。”王炽看了账簿后,果如其所言,是按三批做的账,便道,“只要您没拿他们的好处,我敢保你无事。”
尹有芳迭声称谢。临行时,王炽又道:“到时候可能需要您出堂做证,您只需要按今日与我所言,再到公堂上复述一遍即可。这账簿我先拿回去,交与巡抚大人查验。”
唐炯并没有直接去动乔致中,而是先去找了督粮道武得全,此人四十余岁,当官没几年,许是甫入官场便在乔致中的帐下做事,对乔致中死心塌地,唯命是从。唐炯去问他军粮之事时,他矢口否认,说是一切都按程序行事,他和乔大人并无在其中得到一分一厘之好处。
唐炯看着他,摇头一声叹息,语重心长地对他道:“武得全,在如你这般年纪的时候,我也冲动过,也没有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想得那么复杂。也许是性格的原因,至今我也十分讨厌那一套人与人之间的交际。但是,我非常清楚一点,人活着是为了自己,你可以去包容,可以去理解各色人等、各种光怪陆离之事的存在,可你绝对不能混迹其中。当官更是如此,朝廷任你为官,予你俸禄,并非叫你来做上负朝廷、下负百姓之事,乃是叫你来治理一方的。贪污受贿,结党营私,自古至今,都只有一个下场,那便是家破人亡。即便你不为这一方的百姓着想,你也该为你的家人想想,倘若哪一天你跟着乔致中身陷囹圄,你的一生就此毁了也就罢了,你一家老少该如何是好?”
武得全听得脸色苍白,显然他的内心也是十分纠结的,然而最终却还是选择相信乔致中:“卑职问心无愧,请巡抚大人明察。”
唐炯叹息一声:“你好自为之吧。”转身走了出去。
唐炯走后,武得全坐立不安,思来想去,此事该去找乔致中商量一下,看他有何应对之策,当下便让下人备了马车,急赴乔府。
乔致中看着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嘿嘿”一声怪笑:“你在怕什么?”
武得全道:“卑职听说那唐炯铁面无私,怕他会揪着不放。”
“揪着不放又如何,咱们的账做得干干净净,他能揪出什么来?”乔致中看了他一眼,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坐下,“今天你既然来了,我便与你理理眼下的这些事,你入官场这些年来,可有见过哪一笔军饷拨下去没有被克扣的?”
武得全眉头一拧,然后摇了摇头。
“这是惯例,从上到下一级一级的官员,鲜有不贪者,这也是我朝军队没有战斗力的原因所在。可世道就是这样,如之奈何?”乔致中道,“此番与法国人一战,我早已料到无非是两种结果,败则赔款,胜则赔礼。并非是我有先知之能力,而是弱国无外交,此乃国家生存之法则。法国人很快就会进来,云南就要变天了,这种时候只有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方能立于不败之地,他唐炯在越来越复杂的形势面前,支撑不了多久。”
武得全想了一想,似乎没太明白,问道:“为何?”
“你傻啊!”乔致中道,“朝廷让唐炯来云南为何?治理铜矿也。那么法国人又为何而来呢?也是为这里的矿产,在强大的洋人面前,朝廷尚且只有赔款赔礼的份儿,区区唐炯又能拿洋人如何?我且给你吃颗定心丸,只要你撑过了这段时间,唐炯自然就会知难而退。”
听了这番话,武得全暗暗地松了口气,心想乔大人不愧是乔大人,把时事、人事看得如此之透彻,既如此,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唐炯与王炽会合后,看了从良友粮行带来的账簿,勃然作色道:“一笔军粮分作两笔做账,公然做假,侵吞军饷,这还了得!”
杜元珪道:“卑职以为,是时候抓捕乔致中了。”
王炽道:“乔致中行事滴水不漏,他不可能留着如此明显的证据让我们去抓,现在去动他,万一反被他咬一口,我们就被动了。不如先去查查到底是怎么回事,查清楚了再说。”
唐炯称好,叫杜元珪去查账上的两笔军粮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日深夜,杜元珪回来禀道:“启禀大人,经查其中一笔军粮在中越边境让匪寇给劫了。”
“贼喊捉贼!”唐炯讶然道,“好计!”
“卑职下午专门去了趟出事地点,位于开化府境内的一座山脚下。”杜元珪的脸上带着怒意,沉声道,“确实是个被劫的现场,而且那里有老百姓看到了粮草被劫的过程,但是去附近山头查找时,并没发现匪寇。”
“乔致中端的是老奸巨猾。”唐炯喟叹道,“军粮上面若是找不到突破口,军饷就更难查了。”
“卑职觉得,动不得乔致中,那就从武得全下手。”杜元珪眼里精光一闪,“就说我们从开化府抓到了劫粮的匪寇,吓一吓他。”
唐炯是武将出身,没有文官的犹豫,当即道:“连夜抓捕,逼他招供!”
杜元珪等的就是这命令,咧嘴冷冷一笑,转身跑了出去。
夏天的夜晚,深蓝的天连云朵都没有,一轮透亮的月挂在天心,射出来的光照得大地青蒙蒙一片。杜元珪没有带火把,趁着月色,赶到武府,一脚踹开门,带兵闯了进去。武得全在睡梦中被惊醒后,从卧房里出来时,杜元珪提着把九环刀,已然站在大院里了。
武府的家小看到这一幕,料知是出事了,纷纷把目光移向武得全。武得全强作镇定,回头笑着对家人道:“没事的,你们都回去休息吧,这里由我来处理。”
待家人陆续回屋去后,武得全这才问道:“你是什么人,缘何闯我府上?”
杜元珪冷冷地道:“巡抚大人帐下杜元珪便是,大人请你走一趟。”
武得全暗自一震:“巡抚大人白天不是来过了吗,何以这么晚了还要我过去?”
“你说呢?”杜元珪目光如刀,“若无证据,大人会叫我来逮捕你吗?”
武得全脸色大变:“我要见乔大人!”
杜元珪冷笑道:“乔致中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以为他还能保护你吗?带走!”一声厉喝,士兵三步并作两步,不由分说,就把武得全双手反剪带了出去。
巡抚衙门的刑事房里,一盆炭火烧得滋滋作响,使得这个狭窄的房间里闷热异常,再加上各种刑具特殊的异味,以及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让这间房子显得阴森可怖,甫踏入里面,闻到这里的气息,便毛骨悚然。
武得全做梦也没想到会被他们带到这里来,这意味着什么呢?是否意味着他们已经有了确凿的证据?他瞟了眼坐在桌前的唐炯,唐炯的脸看上去像块生铁一样,在幽暗的光线中散发着暗红的光,感觉不到温度,深沉得可怕。
“坐下吧。”唐炯淡淡地说了一句,后面的杜元珪将武得全一推,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踉跄了几步,犹豫了一下,在唐炯的对面坐了下来。
“你知道为何把你请到这里来吗?”唐炯依然毫无表情。
“为……”武得全紧张地道,“为什么?”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唐炯目光一转,瞄了下火堆上烤红的刑具,“人都是有尊严的,更何况是督粮道的道台大人?彼此都是同僚,我不想做得太难堪。”
“我……”
“杜将军刚刚从中越边境的开化府回来。”唐炯的眼色突然变得凌厉起来,语气似乎也带了些杀气,“好一场贼喊捉贼的把戏啊,为了一己私利,侵吞将士们的血汗钱,不惜导演如此一场戏,请问道台大人,这与强盗何异,拿着此等不义之财,你晚上还睡得安稳吗?”
武得全的身体已然被汗水湿透,他忍不住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汗:“开……开化府没有匪寇,巡……巡抚大人你不能信口开河啊!”
唐炯愤怒地站了起来,用力地一拍桌子,倏地大喝道:“我说过开化府有匪寇了吗?让官兵扮作匪寇,假装军粮被劫,此事要是上报朝廷,你知道是什么罪名吗?前方将士在浴血与洋人拼杀,后方的供给便是他们活下去的保障,你敢从中取利,丧尽天良,判你个凌迟也毫不为过!”
武得全屁股一滑,“扑通”跪倒在地上:“大人饶命!”
“从现在开始,你想要怎么个死法,由你自己选择。”杜元珪突然冷冰冰地道,“一是继续替乔致中扛着,唐大人刚才与你说了,判你个凌迟也不为过,而且你的家人都有可能受到牵连;二是如实交代,把你和乔致中如何贪污受贿,这些年究竟贪了多少,涉及了哪些行业,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协助大人铲除乔致中这颗毒瘤,或可从轻发落。”
就在这时,有衙差入内禀道:“启禀大人,总督大人到访,有急事相商。”
唐炯暗吃了一惊,究竟是什么让岑毓英也坐不住了,亲自夤夜而来?他的心头立时掠过一抹不祥的预感,交代杜元珪继续审讯,离开案前,疾步走了出去。
岑毓英在厅内焦急地转着圈,见唐炯进来,摆了摆手,示意其免了俗礼,劈头就问道:“你抓了武得全?”
唐炯一愣,心想抓了区区一个武得全,如何能惊动总督大人?不由问道:“是的。卑职连夜派杜元珪去办的这事,并没人知道,总督大人何以如此之快就得到了消息?”
岑毓英看了眼唐炯,取出张拜帖,递给唐炯,道:“法国人已到了昆明,此乃他们送来的,说是要明日见我,商榷矿务事宜。”
“哦?”唐炯还是不明白,即便是法国人来了昆明,这与武得全被抓又有何干系?
“我得知法国人来了昆明后,便派了人去暗中打探情况,这才知道乔致中狗急跳墙,连夜去见了法国人。”岑毓英忧虑地道,“此番朝廷委任你来云南,不是为治理矿务吗?如果乔致中联合法国人,以此来威胁于你,你当如何是好?”
唐炯明白了,定然是武得全被抓后,其家人去找了乔致中,那乔致中情知要出事,便去找法国人寻求保护。如果他们果然联起手来,确实是件棘手的事。
“法国人初到云南,尚未立稳脚。”唐炯看着岑毓英道,“他们还会来干涉官场之事吗?”
“那就要看乔致中能给他们什么了。”岑毓英道,“在你我到任之前,昆明就是乔致中的天下,对于矿务他比你我都要了解。”
唐炯倒吸了口凉气:“请总督大人指教。”
岑毓英道:“武得全招了吗?”
唐炯点点头道:“吓了吓他便全招了。”
“明天便去抓捕乔致中。”岑毓英道,“看看他们会出什么招,方可做进一步的打算,不然的话,你日后开展矿业会处于被动。”
唐炯称是。岑毓英走到门口时,突然回身又道:“明天把王兄弟也带上,涉及矿业上的生意,或许他会有更好的主意。”
第二天一早,王炽便听杜元珪详细说了昨晚发生之事,说话间,李晓茹端茶进来,听了杜元珪的话后,笑道:“这是唐大人的风格,做事果断,从不犹豫。乔致中在这时候去找洋人寻求保护,无疑就是承认了自己犯下的罪行。这时候更应该抓他,不然的话,天理何在?至于法国人,初到昆明,我就不信他们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王炽道:“洋人行事心狠手辣,不可不防。”言语间,差了王宏图去把于怀清请过来,遇上棘手的事,只有他在王炽才觉得心安。
王宏图领了父命,疾步出来找于怀清。是时,于怀清独立掌管兴文公当的业务,所谓的兴文公当乃是一家兼营信贷、租赁的机构,其由昆明各商界巨头合资经营,其中最大的股东则是王炽,涉及的业务有房产、田地的租赁、买卖,向民间或官府发放贷款、收取利息等,从每年的盈利之中,抽出一部分款项,用于铺桥修路、兴建水利、学府,资助贫困学子等慈善,虽说其本质依然属于商业范畴,但由于此机构赚了银子不忘贫苦百姓,因此受到昆明人交口称赞。
兴文公当距离同庆丰总号不远,位于同仁街。王宏图抵达那里的时候,天色尚早,太阳还没有露头,路上也没几个人,整条街上清静得很。可当他靠近大门时,里面却是鸡飞狗跳,十分的热闹,侧耳仔细一听,耳朵里便传来姚大寡妇的叫喊声:“你这穷酸,我就知道你一直看不起老娘,说老娘不识字,不懂文雅的破事,成天只知吃喝。老娘今天早上就吃了两个苹果、两个鸡蛋、一张饼怎么了,吃穷了你不成?假意吃多了伤身,来挤对老娘!你个死穷酸,看老娘今日不打死你!”
王宏图闻言,不觉好笑,凑上去把眼望门缝里一望,只见姚大寡妇手提扫把,满院子地追着于怀清打。于怀清边绕着院子跑边求饶:“翠翠,是不才这些年荒废了学业,不曾好好读书了,一时说错了话,惹了你生气,你就大人有大量,饶了不才吧!”
王宏图越看越觉好笑,这真是对欢喜冤家,虽说都上了年纪,可过日子的方式还与年轻时一样,一天吵到晚,却是如何吵也没能把他俩吵散了。
“于伯伯!”王宏图生怕误了要事,便在门口叫道,“我是宏图,父亲叫我来请您过去,有要事商办!”
于怀清闻言,如若见了救星,连忙把门打开,叫喊着夺门而来:“快走!”
王宏图出于礼貌,向姚大寡妇行了礼,道:“小侄见过姚婶,请姚婶放过于伯伯吧,今日于伯伯会与家父一起,去做些要紧的事,望姚婶体贴些对他。”
姚翠翠从没怀疑过于怀清的能力,嘴上却道:“是什么要紧的事,要用得着那死穷酸?”
“法国人来了。”王宏图小声道,“您知道连朝廷都怕那些黄毛鬼,但他们既然要来抢我们的生意,我们便只能迎战了,你说这事要不要紧?”
姚大寡妇脸色一变,“原来是如此要紧的事!那你们快去吧,这些天我让那死穷酸过几天舒服日子便是。”
于怀清如遇大赦,跟着王宏图入了王府,听说情况后,神色间顿时严肃起来,道:“此事须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以免被洋人利用,乱了我们的阵脚。不才以为,不妨带上武得全,使乔致中无话可说,便于抓捕。”
王炽往杜元珪看了一眼,杜元珪道:“此事需要唐大人定夺,我们先过去再作计较。”
王炽称好,带了于怀清、王宏图等人去了巡抚衙门。唐炯、岑毓英已在那里等候,双方见了面后,唐炯道:“法国人来信了,要我们去东川会合,乔致中也跟了过去。”
“他们应是已经有所准备。”于怀清手捏那一缕花白的胡须道,“把武得全一道带过去吧,当面对质,以朝廷的名义强行抓捕,谅洋人也不敢插手。”
唐炯称好,让杜元珪去牢里提人。武得全听说要去和乔致中当面对质,脸色大白,哀求杜元珪道:“乔大人于我有恩,而我却出卖了他,似我这等不忠不义之人,有何颜面再去见他?请求大人网开一面,莫使我去与他对质!”
杜元珪看着他的脸,轻轻叹息一声:“你不应该在官场为生,这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角斗场,让人利用了还在为人辩护。我实话告诉你,此番会有一批如你这样的官员倒下去,他们本可以好好地活着,陪着家人,就是因了乔致中的贪婪,断送了前程,莫非你还没省悟吗?是他把你推向了地狱,把你变成了一个危害朝廷和百姓的罪人,是他害了你。”
武得全的心乱了,真的吗?如果没有乔致中,何来他的今天?圣贤告诉他,士为知己者死,莫非错了?
从昆明一直到东川,武得全始终神情呆滞,木无表情,仿佛灵魂出了窍。在东川矿区看到乔致中时,武得全呆呆地站了会儿,突然朝着乔致中所在的方向跪了下去,低着头落下泪来:“乔大人,卑职对不住您!”
“住口!”岑毓英霍地一声断喝,“你是对不住他吗?你是辜负了朝廷对你的信任,辜负了昆明全城的百姓!”言语间,目光一抬,朝乔致中厉声道,“乔致中,他已认罪,你还不服法吗?”
乔致中冷笑道:“恫吓这个老实人,屈打成招,你们的这些伎俩当是我不知吗?”
“乔致中,还识得我吗?”杜元珪上前两步,冷冷地面向乔致中,“利用矿区,为己牟利,还想抵赖不成?”
乔致中眯着眼看了他几眼,这才慢慢地回想起来,不由仰首大笑道:“为夺取矿区经营权,故意给我下套,我还要告你们为了牟利,不顾同僚之谊,挟私报复。你问问矿区的百姓,他们是支持你们还是支持我!”
“抓起来!”唐炯看着乔致中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恐生变故,下了抓捕命令。
“怎么,不敢吗?”乔致中毫无畏惧,目光如电,看着唐炯道,“民意大如天,为官者莫非连百姓的意见都不敢听吗?”
杜元珪大喝一声,带了两人扑了上去。突然,“砰”的一声,枪声在空旷的矿区响起,异常刺耳,杜元珪下意识地从背后拔出九环刀,横刀于胸。瞥眼间,只见在乔致中右侧的一座低矮的房子里,走出一个身着一袭灰色西装的瘦小法国人,一头金黄的头发在阳光下发着光,长长的眉毛配着那张瘦瘦的脸,乍眼看时不怎么和谐,却也并不显得突兀。他手握把精致的手枪,面带一丝不屑,看了眼唐炯、岑毓英等官员,傲然道:“你们中国人不讲法律的吗?做事情不需要看民意的吗?这事情要是发生在法国,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官员都早被撤职了!”
岑毓英眼里寒光一闪,道:“这位敢情便是本沙明先生吧?”
那瘦小法国人戏谑地笑了笑:“是的。”
“请你想清楚,这是在中国。”岑毓英冷冷地道,“我大清的内务,阁下无权参与。”
“我明白了。”本沙明夸张地装出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道,“在大清朝哪个的官大,哪个就是法!可我今天也要与你说清楚一件事,这位乔大人的行为,大大促进了中法两国的友谊,如果你们今天敢动他,我就敢告你们不顾民情民意,蓄意破坏中法友谊,到时候别说是你们,只怕是你们的皇帝也担待不起。”
王炽在旁看得分明,情知这里面定有蹊跷,走出两步,大声道:“本沙明先生,你口口声声所说的民意在何处,在下倒是想要见识一下。”
本沙明幽蓝的眼睛朝王炽身上瞟了一下,回头看向乔致中,见他颔首示意,这才知道自己所料不差,端起抹笑意,道:“你就是名震中国西南的王炽吗?”
王炽道:“正是在下。”
“很荣幸,”本沙明收起手枪,“能和你成为对手。不过,我有信心打败你。”
人到中年后,锐气和斗志会相应收缩或减少,然而听了这个洋人的话后,王炽的斗志似乎又被再次激起,他这一生就是在不断地冒险以及各种商业斗争中一步步走过来的。他斗败了国内大部分的商人,如果在自己的国土上败给一个洋人,忒是不该。思忖间,不由得眉头一扬,道:“我很欣赏有信心的人,但我也不是个轻易服输之辈,敢问先生,你凭什么如此自信?”
“民意,有了绝大多数人的支持,还怕会输吗?”本沙明一脸自信地笑了笑,“看看这里的矿民支持谁来执掌,你就明白了。”
说话间,本沙明朝乔致中使了个眼色,乔致中望了眼矿井边上站着的硐主、矿民,大声道:“诸位,矿井之于你们,便是生存之根本,眼下开采陷入困境,你们的生存便也遇到了问题,只有改革才是让你们继续生存的唯一出路,你们更希望谁来管理,让这一片赖以生存的土地重新焕发出生气?”
“乔大人!乔大人……”乔致中话音一落,矿民们齐声大喊他的名字。
王炽看着矿民异口同声地喊出乔大人时,着实吃惊不小,眼前的情景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被压迫剥削的矿民怎么可能支持乔致中?但无论如何必须承认第一回他输了,他们都低估了乔致中和法国人的能力。
“岑总督!”本沙明得意地笑着,“矿民的意见您也看到了,这里的业务停滞时间太久了,他们急于想要过上好日子,你们不是把当官为民常挂在嘴边吗?希望您能从速审批矿区开发事宜,让我的人和设备进入这里,让这里焕发活力。”
岑毓英对法国人的痛恨,是深入骨髓的,在越南战场上,他看到太多的将士死在他们的枪口下,看到太多的人因此而无家可归,在他的眼里,面前所站的这碧眼黄发者,与魔鬼无异。他冷冷地笑了笑,寒声道:“告诉你一件事,无论是在越南战场,还是中国境内,只要我岑毓英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你得到一丝便宜。”
本沙明目光一闪,直逼着岑毓英:“这么说你是要拂逆民意,不顾他们的死活了?”
“不要用民意压我。”岑毓英生硬地道,“你认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会畏惧你区区威胁吗?很快你就会为来到中国而后悔的。”
唐炯看着岑毓英阴沉如铁的脸,突然间从心底生出一抹敬意,官场并非是一个染缸,进去了后是黑是白关键还是人心,有些人越陷越深,黑白不分,是非不明,而岑毓英则刚好相反,他在目睹了百姓疾苦、国家危难之后,却是越发清白,越来越疾恶如仇,老骥伏枥,兀自志在千里,令人敬佩!
王炽与唐炯的性格大有不同,因此他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情景,岑毓英对法国人切齿痛恨,容易失去理智,如此下去,很有可能掉入洋人的另一个圈套,连忙走到岑毓英旁边,低声道:“岑大人,这里面有问题,我们先走吧。”
“走!”岑毓英矍然一省,低喝了一声,阴沉着脸走出来,及至矿区外面时,吩咐唐炯道,“派个机灵点的人留下,给我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唐炯应是,交代杜元珪去办理。
岑毓英道:“王兄弟,你可有应对之策?”
“马上着手成立云南矿务局,矿区一应事务交由矿务局审批备案,方准执行。”王炽冷冷一笑,第一回合输了,第二回合决计不能再出差错,“以朝廷的名义去压制他们,洋人狠虽狠,却也不敢公然与我朝律法对着干。”
岑毓英点了点头:“唐大人,此事你要抓紧了。”
回了昆明后,唐炯马上着手创立云南矿务局,作为巡抚衙门下面的一个常务机构,专门管理矿务,并成立了矿务公司,以官治民营的方式,打算让王炽作为矿务公司的总办,帮忙筹集资金、设备,作为矿区的实际经营者。
是年秋天,一切筹备完毕,然而当唐炯的一纸任命书下达的时候,王炽却拒绝了,这让大家都十分不理解,当此洋人侵略、百废待兴的关键时刻,当所有人都在盯着这一块肥肉之时,你却为何反而拒绝了呢?
李晓茹指着王炽嗔道:“我发现你越来越没有魄力了,你以为矿业只是你一个人的生意吗?采矿量的多寡,关系到这个国家的发展,这时候你把它推了,同庆丰就会让人压下去,偌大的矿业有可能叫洋人拿了去。”
王炽看了眼堂上所坐的同庆丰管理人员,沉吟片晌,说道:“法国人入境,志在必得,他们必然会动用一切手段,得到矿区资源,如今官府一厢情愿地把权力和资源内部分配了,会出大事的。”
此话一出,于怀清也咀嚼出了潜在的危险:“王兄弟说的不无道理,如果法国人动用外交手段,加以施压,威胁朝廷处理这种不公平的竞争手段,恐怕连唐大人都有可能受到制裁,不可不防。”
孔孝纲一拍桌子,愤然道:“咱自己的事,却还得看黄毛鬼的脸色行事,这干的是哪门子事!”
“要解决此事,还得从矿区下手。”席茂之道,“现已查明,此前矿民一致同意让乔致中治理矿区,乃是硐主有一部分资金握在乔致中手里,逼得硐主不得不说服矿民,继续支持乔致中,不然的话,他们的血汗钱就有可能拿不到。如果矿务局能出面,帮助硐主和矿民拿到血汗钱,他们就会倒过来支持我们,乔致中也就孤立无援了。”
李晓茹冷笑道:“矿务局说到底不过是一个空架子,并无余银可供支配,光凭一张嘴是斗不过乔致中的。”
“那么这笔银子索性就由同庆丰垫付了!”王炽一咬牙,目光一抬,落向在座的众人,“先把乔致中架空了再说!”
“好主意!”于怀清“嘿嘿”一笑,反正乔致中落马后,这银子还可以再收回来,何不做个好人,让矿民看到我们的诚意呢?
“那么架空了乔致中之后呢?”于怀清目光炯炯地看着王炽问道。
王炽没有回答,脸上含着抹淡淡的笑意,反问:“于先生以为呢?”
于怀清看着王炽,突然哈哈一笑,既然在百姓面前卖了个乖,索性就卖到底,给朝廷和官府也卖一个面子,道:“公开竞标!”
“不错。”王炽道,“唯有如此,法国人才找不到借口去为难朝廷。”
“这……这得要……”李晓茹本是想说这得要花多少银子,但转念一想,既然是给朝廷卖的面子,那么不管是花多少银子竞得的标,也不过是一个表面数字。如此一想,便心领神会地朝旁边的两个儿子笑了一笑。
王炽得有二子,长子王宏图已然成年,他看到母亲脸上的笑,自然能悟到其中的道理,次子王尧图不过十余岁年纪,尚不能理会,一脸懵懂地看着大人们说话。
次日,唐炯把矿区的厂主召回了昆明。矿务局成立后,矿区的厂主自然就是矿务局的下级官员,见了唐炯后,行了大礼,毕恭毕敬地立于堂下。
“今日召你过来,只想问你一件事。”唐炯语气微微一顿,“你是不是乔致中的人?”
厂主周身一震,“大人明鉴,卑职绝不敢与乔……乔致中同流合污。”
“乔致中一直把持着矿务大权,你身处那样的环境中,不与他为伍很难啊!”
“是难,但卑职看准了一件事。”厂主咽了口唾液,道,“洋人踢开了我们的国门,洋务运动正搞得如火如荼,卑职相信走工业化之路乃是大势所趋,而要实现工业大兴,矿产是所有改革的源头,矿务早晚成为朝廷治理的重点。乔致中之流虽能猖獗一时,但早晚成为时代的牺牲品。这些年来卑职对他唯唯诺诺,夹着尾巴做人,不过是为了生存罢了,卑职可以向大人保证,从没拿过不义之财。”
唐炯闻言,眼睛一亮,他没想到区区一个矿区厂主,竟有如此见识,大为惊讶,当下语气一缓,问道:“你是哪一年的生员?”
那厂主拱手道:“卑职沈屈,是同治元年首期西学[1]的学生,同治四年京考得中,便派来了东川矿区,一直留任至今。”
“难得!”唐炯忍不住夸道,“如你这般的人才,一直屈居于矿区,着实是屈才了。”
沈屈连忙躬身道:“大人谬赞!”
唐炯问道:“你可有信心把乔致中拉下台?”
沈屈跪倒在地,大声道:“卑职愿不遗余力,助巡抚大人振兴大清工业!”
“离京之时,朝廷曾许我有任免矿务局官员之权,即日起,我任你为矿务局督办。”唐炯道,“如若能助我铲除了乔致中这颗毒瘤,到时给你向朝廷请功。”
沈屈没想到今日竟会有这等际遇,激动得面现红潮,将唐炯视作再生父母,以额伏地,毅然道:“卑职愿肝脑涂地,效命大人!”
三日后,东川矿区沸腾了。近些年来,矿厂的业绩本就不好,再加上给乔致中压了一半的铜料钱,硐主和矿民苦不堪言。如今同庆丰却宣布,替朝廷垫付那笔被压的款项,这在矿民眼里看来,就像是春天里的一记春雷,吹响了收获的号角,看到了生活的希望,无不欢欣鼓舞。
百姓是善良的,只要谁对他们好,他们就会偏向谁。王炽的举动,收获了矿民的心,在领款的同时,纷纷表决心,一定支持同庆丰入主矿区!
乔致中慌了,没有了矿民的支持,在法国人面前,他就变得毫无利用价值,法国人自然也不会再保障他的安全,那么接下来他便会如落水狗一般,人人喊打。
怎么办?乔致中吓得面无人色,冷汗涔涔直冒,他把矿区里里外外的事情都理了一遍,眼下唯一能反扑的机会便是夺标。按照眼下的情况来看,唐炯一定会有意让王炽接掌矿区,这种官场上的猫腻儿他最清楚不过了。那么,现在的关键问题就是,防止他们在暗中做手脚,把竞标的事放到阳光下来,让他们失去暗箱操作的机会。
乔致中思来想去,出了府去找本沙明,这件事关系到他的前程,也涉及法国人的利益,而且大清朝的官场他比法国人要熟,所以他相信与法国人之间依然可以继续合作下去。
本沙明自然也听说了东川矿区的事,正黑着脸在苦思对策,见乔致中进去,消瘦而精致的脸上浮上一抹冷酷的笑意,抬头问道:“乔大人,矿厂的人都让王炽收买了,你有什么看法吗?”
乔致中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拱手道:“高手过招,胜败乃是常事,更何况现在还没到最终分输赢的时候。”
“哦?”本沙明道,“这么说来,乔大人有应对的办法?”
乔致中看了眼本沙明,道:“最终决定谁能入主矿区的是投标结果,您也知道,这种事情背后难免有暗箱操作,唐炯要把矿务公司交给王炽,是明摆着的事,这是王炽的优势,但也有可能是打败他的唯一着手处,关键在于我们怎么做。”
本沙明听了这一席话,脸色略微缓和了一些。中法战争结束后,清政府在条约上是言明了允许法国入境通商的,这自然也包括了矿产、铁路等。如今云南官员公然搞垄断这一套,明显是不遵守条款,法国完全有理由向清廷提出抗议,并要求公开、透明的竞争。
“我马上电告驻京公使。”本沙明道,“让他们出面干预此事。”
“怕是还不够。”乔致中道,“竞标当日还需要有公证人在场,不给他们任何偷奸耍滑的机会。”
本沙明击掌笑道:“乔大人比我想得还要周全,你这样为法国的利益着想,我非常感谢!”
“应该的,先生莫要客气。”乔致中笑了一声,暗舒了口气,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到了实地,得到了法国人的肯定,他的性命算是暂时保住了!
走到外面时,乔致中抬头望了眼天空,秋天的太阳晒在身上依然比较热,但乔致中觉得站在太阳底下十分舒服,这种热的感觉证明你还活着,还能享受这世间的一切,活着真好!
乔致中长长地嘘了口气,举步往府上走,接近乔府时,前面传来一阵嘈杂声,抬头一看,府前聚了许多人,仔细一听,那些人在大骂姓乔的是汉奸,吸着中国百姓的血,张罗着法国人的事,猪狗不如……谩骂之音,不堪入耳。
乔致中大吃了一惊,这是王炽安排的吗?如果是的话,这一招委实太狠毒了,如此一来,他在昆明便如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除了给法国人当一条狗外,再没其他出路了!
乔致中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找法国人保护本是他的权宜之计,待此事一了,再让法国人去朝廷说个情,他完全可以脱罪,如今王炽却彻底把他逼上了绝路!
太阳的光仿佛在这一瞬间失去了温度,乔致中只觉浑身发寒。他转了个方向,绕过一条街,低着头像做贼一样从后门溜进了自己的家。刚入得厅堂,便见他的老母亲劈头盖脸一拐杖打来,他不及闪躲,结结实实挨了一杖。
乔母已然八十有五了,身体还算健朗,在乔致中发妻的搀扶下,还想要再打,乔致中却突然跪在地上:“娘啊,儿让人害了!”
“害了?”乔母气得浑身直发抖,“你做了汉奸,给那些怪模怪样的夷人做事,你忘了你是谁了吗?你是大清子民,领的是当今皇上给你的俸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眼前的一切都是皇上给你的,怎还忍心干这等离经叛道之事?忠孝仁义,为何是忠字当头?一个人不知尽忠,何以为人啊!”
老太太越说越是激动,举起拐杖又要打,乔妻连忙拦住道:“婆婆,你倒是听致中说完啊!”
乔致中低着头道:“娘,非是儿要当汉奸,是同庆丰的王炽联合了巡抚大人要害儿。娘还记得督粮道武得全吗?他被关在牢里有一段时间了,他们抓了武得全后,就要向儿下手,儿被逼无奈,这才找洋人寻求保护,此乃权宜之计,非是儿铁了心要去当汉奸。”
乔母余怒未消,“你若是干干净净的,他们为何要找你下手?”
乔致中皱了皱眉,“当今这世道……”
“别怪世道。”乔母突然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世道变了,莫非人心也要跟着一起变吗?关键还是你自己经不起考验,听娘一句劝,不管在什么时候,做人行事都要对得住良心,说到底朝廷负了你吗,你却为何要负朝廷?向巡抚大人去请罪,事到如今,咱不求人原谅,可即便是坐牢,咱也落得个清清白白。”
“娘……”乔致中惊道,“儿要是去了,唯死而已。”
“你要是帮他们斗败了夷人,那便是有功,替皇上分了忧,这是将功折罪。”乔母提高了声音,尖着嗓子道,“就算是坐几年牢,又有何妨?咱出来了后,一身清白,无愧于天地良心,不好吗?”
乔致中犹豫了,按照他的性子,是决计不肯去向唐炯请罪的,更不想身陷囹圄,如此的话,他一辈子攫取的钱财岂非都要毁于一旦了吗?可他是个孝子,平时做那些事都是瞒着母亲的,现在让她知道了,只有磕头认错的份儿,不敢拂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知子莫若母,乔母见他下不了决心,吩咐乔妻道:“去,把巡抚大人请过来,就说老婆子身体不便,今日托个大,让巡抚大人亲自过府一趟,老婆子有话与他相商。”
乔妻是个温顺的女人,平时不敢顶撞丈夫,听了此话,目光不由得朝乔致中落去。乔母看在眼里,哼的一声:“你只管去,他要是敢说半个不字,我就不认他是乔家的人!”
乔致中身子一震,他知道母亲是真的做得出来的,只好朝妻子使了个眼色。乔妻这才应了声是,出了府去。
唐炯听到这个消息,喜出望外,心想乔致中虽然浑蛋,好在其母是个深明大义之人,连忙随乔妻出来,径往乔府。
乔致中依旧跪在堂前,虽说其已六十余岁,满头白发,可在老母亲面前,宛如孩子,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唐炯进去的时候,乔致中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口称:“卑职参见唐大人!”唐炯见他这么大年纪了,跪着与他说话,觉得别扭,便道:“乔大人起来说话吧。”
不想乔母冷哼一声:“让他跪着吧。”让唐炯就座后,老太太又道:“唐大人,老身教子无方,出此逆子,上对不起朝廷,下对不起百姓,深为惶恐。今日请大人过来,是想跟您打个商量,是否可给我这逆子个机会,叫他戴罪立功,与大人您一起,同心协力,把夷人赶出我大清国去。”
事实上让百姓在乔府门前谩骂,是唐炯出的主意,他知道乔母是个非同一般的女性,有学识亦有见识,把“忠义”二字看得极重,如果能成功策反乔致中的话,本沙明在中国就少了个得力助手,会好对付得多。
唐炯听了乔母之言,拱手道:“乔老夫人明大义、识大局,晚辈感激不尽。晚辈与乔大人同朝为官,在职务上也是相互协助的关系,自然是希望乔大人能迷途知返,助我一臂之力。”
乔母听了,连忙告谢,转首朝乔致中厉声道:“你还愣着作甚,唐大人已经给你机会了,还不快说?”
乔致中老老实实地应了声是,然后道:“矿区由谁来入主一事,务请唐大人要小心,如果由官府来指定人选的话,本沙明会借此闹事,告你们暗箱操作,此事只能公开竞标。不过竞标时,也请大人有个心理准备,本沙明已经电告法国驻京公使,要求竞标时有中法两国的公证人在场,过些日子京城就会来人,如果同庆丰的王大掌柜要参与竞标,须请他谨慎一些,届时所报的价码一旦成交,是要上邀朝廷的,做不得假。”
唐炯闻言,暗自一震,如此一来,拼的完全是实力,本沙明背后是法国政府,王炽虽说是西南地区赫赫有名的巨商,但个人的力量再大,如何能与国家的实力相提并论?换句话说,王炽在这场竞标中,可以说是毫无胜算。
唐炯从乔府出来的时候,心情沉重到了极点,他必须要想办法让王炽得到矿区的经营权,这并非是地方保护主义,而是为了保护这个国家的资源不流失,保障民族工业的振兴。那么该怎么做才能让王炽胜出呢?洋人可以不遗余力地来侵略侵吞我们的资源,莫非我们便不能不遗余力地保护自己的商人吗?
岑毓英得知此消息后,脸上也立马凝重起来,说道:“王兄弟刚刚替朝廷垫付了拖欠矿民的血汗钱,他为此已然付出了不少,如果矿区的经营权公开竞标,法国人恶意哄抬价格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唐炯想了一想,道:“此事得和朝廷商量。”
岑毓英眼皮一抬,“如何商量?”
“无论王兄弟以多少银子拿下矿区的经营权,都不能全部上缴。”唐炯道,“至少要拿出一半的资金来,用于矿区的建设和设备的购置,这符合矿区此前官治铜政的制度。”
“话是如此说,可朝廷最终会如何做,却是不得而知了。”岑毓英叹了口气,道,“今日我便奏请朝廷,你去通知下王兄弟,好歹叫他有个心理准备。”
唐炯称好。岑毓英想了一想,又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乔致中?”
唐炯道:“待矿区的事定了后再作计较吧,看他的表现行事。”
1885年年底,中法两国的公证人陆续抵达云南,东川、个旧矿区的竞标即将开始,决定王炽个人命运以及大清王朝西南地区两个最大矿区入主权的较量,到了分输赢的时候。李耀庭领着其子李湛阳亦从重庆赶了过来,见证这场全民瞩目的竞标。
从京城下来的中方见证人乃是工部尚书孙毓汶,岑毓英一听此人的名字,不禁皱了皱眉头。他是知道孙毓汶的,此人在朝中属于保守的主和派,提倡无论什么事,要以和为先。让这么个人下来当见证人,他会否为了所谓的“和平”向洋人妥协,殊难料知。
此外,岑毓英几个月前上奏朝廷的文书,也有了回复,只说是据理力争,经营事宜,容后再议。面对如此回复,不由得不让岑毓英浮想联翩,何为据理力争?法国人侵略,妄图夺取云南的矿产,有理可言吗?经营事宜,容后再议,是否代表了朝廷也没有把握拿下矿区,或者说朝廷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由此,再联想到孙毓汶,这一场竞标就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岑毓英觉得,得先去会会孙毓汶,当下叫上唐炯以及现任矿务局督办沈屈,以为他接风为名,去探探他的底。
孙毓汶虽道是主和派,可面目却并不和善,确切地讲,他在朝中是十分强硬的,不然的话主和派也不可能在朝中占有一席之地。
酒过三巡,孙毓汶突然眼皮子一抬,操着山东口音道:“听说此番要与法国人竞争的人叫作王炽,此人的名头大得紧哪,连太后都对他甚为赏识。今日为何未曾见到这位大生意人,莫非是我的级别不够吗?”
这话听上去像是开玩笑,却是听得岑、唐等人心头一沉,岑毓英连忙打圆场道:“是我疏忽了,未曾叫他一道而来。”孙是朝廷派遣下来的,相当于钦差大臣,且在品衔上是从一品,要大上岑毓英一级,不敢怠慢,马上着人去请王炽。
不消多时,王炽赶了过来,进门行了礼后,举杯向孙毓汶道歉:“不知司空大人大驾光临,王炽未曾及时迎迓,实在罪过,在下先干为敬。”言落间,仰首饮了杯酒。
孙毓汶瞟了他一眼,笑道:“不知者不罪,王大掌柜请坐吧。面对洋人,咱们之间关起门来就是自家人,无须客套。”
待王炽落座,唐炯趁机问道:“对于此次竞标,不知朝廷是何意见?”
“朝廷自然不想把大好的资源,拱手予洋人。”孙毓汶叹息一声,又道,“但这事棘手得紧啊,法国人是志在必得,据说本沙明已经向法国矿业公司,申请了一笔巨款,用于此次的竞标。此外,法国方面的见证人是哪个,你们也听说了吧?”
沈屈应声道:“据说叫奥古斯特?费朗索瓦,中文名叫方苏雅,是个中国通,此番来昆明,一则是当见证人,二则是接任法国驻滇领事。”
“正是。”孙毓汶道,“此人可不简单,我听说他来当驻滇领事,还有另一个目的,便是勘察路线,为法国修筑铁路做前期准备。”
王炽暗吃一惊,入主矿业,修筑铁路,他们这是在为全面入侵中国做准备!
孙毓汶看了眼王炽的神色,突然问道:“王大掌柜有何想法?”
王炽暗提了口气,道:“我中华大地,遍地蛮夷,逐渐地噬咬着这片广袤之土地,我们的国家好比是一个病人,正在承受着病痛的折磨,如果进一步恶化,后果就难以想象了。所谓的振兴中华,于我等草民来说,或许是个高大的口号,然古人言,勿以善小而不为,王炽斗胆,想要守住这一方土地,不使它落入洋人之手。”
岑、唐、沈等人闻言,只觉热血沸腾,均想王炽果然是个忠肝义胆的大商人!孙毓汶却似乎不为所动,只问道:“那么你欲如何行事呢?”
王炽沉声道:“不惜代价,拿下矿区!”
这短短的八个字,有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慷慨之感,让岑毓英立时想起了在越南战场上的情景。如今虽非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但这无疑是另一场战争,一场关乎国家尊严,以及振兴民族工业使命的战争,他的胜负同样可以决定一个国家的命运!
岑毓英从王炽身上,看到了当时自己在越南与敌人殊死搏斗的身影,他就像一个战士,已然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孙毓汶道:“看来你对这场生意颇有信心啊!”
王炽道:“在下看来,这不是一场纯粹的生意,更像是一场反侵略战争,只要在下力所能及,便有义务保卫这个国家的完整,不使它落入外人之手。”
孙毓汶问道:“不管有多少难度,你都要把矿区拿下?”
“是的。”王炽郑重地道,“不管有多难,东川和个旧的矿区,我王炽要定了!”
[1]西学,又称洋务学堂,分为语言、技术、军事等三种学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