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大新王莽 中》(19)(1/1)
数百人命丧吕宽案
八千书赞颂新宰衡
敬武公主府第,公主坐在厅堂中茶饭不思,垂泪不已。薛况因为和吕宽交好,牵涉入案,被捕入狱了。“哀家的命就这么苦吗?”公主叹道。她已经有过三嫁,一嫁富平侯张临,生子张放;张临死后又改嫁临平侯赵钦,无子;赵钦死后又改嫁高阳侯薛宣,薛宣去世后,公主成为薛宣之子薛况的寡后母,两人年龄相差二三十岁,却私下同居在一起。现在薛况又被捕入狱,让她怎能不伤心欲绝?
府第的大门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仆人打开了府门,宫中的武士簇拥着朝廷的使者走了进来。使者说道:“小的受朝廷委托,叩见公主。”
“该来的报应还是来了”,公主整了整衣装,说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公主,小的奉安汉公之命,前来府上,送一样东西给公主。”说罢,取出一个瓶子,晃了一下。
敬武公主没有想到自己会被牵连致死。哀帝朝时,敬武公主和外家丁氏、傅氏关系较好,而一直疏远王氏外家,因此被王莽所忌惮。她想起前些时候,王莽被尊为安汉公时,自己私下里说了些批评的话,后来传到王莽耳中。敬武公主冷笑了一声,说道:“本公主是元帝的亲妹妹,当今太皇太后的姑子,就算是没有依附于安汉公,也不至于犯了死罪吧。”
“公主,凡是牵涉到吕宽之案的,都是犯了死罪,薛公子也很快要被斩首示众……”使者让士兵把药放入托盘,递了过去。
敬武公主大怒,说道:“我刘氏如此孤弱,而王氏擅弄朝权,排挤宗室,我那嫂子为何还要杀小妹?”她不相信使者的话,不肯饮药,要见使者出示诏令原文。
使者说道:“公主,我等小臣执行安汉公的命令,要见到公主饮药后才能离开,请自决吧。”公主知道王莽不会放过自己,怨愤地呼道“天欲亡我刘氏啊!”于是饮药酒自杀。使者守在那里,直到公主断了气,才回去奏报朝廷。
公主薨亡的消息传到长乐宫,王太后十分震惊,连忙召来王莽询问情况。王莽不敢让王太后知道实情,说道:“公主是因暴病薨亡的。”
王太后伤心不已,垂泪说道:“公主是先帝的小妹,和哀家甚有情谊,此时却先我而去。哀家理应前去凭吊。”
王莽一惊,连忙阻拦道:“太皇太后春秋已高,应节哀为宜,不应多见伤心的场面,以免伤身。”王政君坚持要去,王莽只好说道:“太皇太后如果真的想去致哀,侄儿愿意代替太皇太后前往凭吊。”王太后流着泪,未再坚持,诏令王莽代往凭吊敬武公主的灵柩。
长安城东门外,这里是处决犯人的刑场,吕宽案子的死刑犯人多达百余人,有的是饮药而死,有的是在刑场被处以极刑,薛况和吴章等人也被五花大绑地押到了刑场。薛况号称游侠,自己从不畏惧死亡,只是没想到敬武公主却受到他的牵连而死,痛心地说道:“公主,孩儿对不住你了……孩儿的神灵到了天上,也要爱你追你!”薛况很快被斩首弃市。
名儒吴章被处以腰斩、寸磔,弃市。对一位儒师实施如此残忍的刑法,在尊敬儒学的社会里还是比较少见的。市民的惊呼声中,刽子手手起刀落,把吴章的身躯斩为两截,鲜血四处飞溅。斩刑实施完毕,上半截身体还在蠕动着,又被悬挂在架子上,刽子手用小刀一寸寸地剔下皮肉,继续实施寸磔之刑,最后只剩下了鱼鳞状的血肉之躯,围观的市民无不心惊胆战。
吴章的尸体悬挂在刑场已经三天三夜了,没有人敢去为他收尸。吴章是京城的名儒,传授的弟子多达千人,朝廷下令吴章的弟子不得在朝廷任官,这些弟子只好改换姓名,改投他人门下,更不敢来为他收尸。只有一人冒着杀头的危险,用车载着棺木来到了东门刑场,这人便是大司徒掾史云敞。
士兵守候在刑场,见云敞居然载着棺木到场,问道:“你是何人,竟敢为罪人收尸?”
“我乃吴先生的弟子云敞。先生有罪而伏诛,先生的遗体无罪,理应得到掩埋。”士兵立即奏报车骑将军、太保王舜,王舜对云敞的勇气赞赏不已,要狱吏勿得阻拦。云敞取下吴章的遗骨,装入棺木后从容离去。
云敞的举动传到朝廷,王莽很不高兴,又想诛杀云敞。刘歆劝道:“安汉公,其师有罪,其尸无辜。云敞为他的老师收尸,气节高尚,应当受到尊重。”
甄丰也劝道:“安汉公,吕宽一案已让朝廷的祥和之气消失殆尽,更何况众儒生中有人对斯文受辱的事有看法,认为五经博士不该在闹市被处以极刑。”
“有人说安汉公是大义灭亲,也有人说你诛杀亲子是断绝了三纲……”王舜是赞赏云敞的气节的,也对王莽说道:“这云敞气节可嘉,安汉公就不必追究了吧。”
王莽也顾及在儒生中的影响,打消了诛杀云敞的念头。后来,王舜推荐云敞在自己属下任中郎谏议大夫。
可是,这次受到株连的人确实是太多了,卫宝、卫玄及其族人全部被诛死。卫宝的女儿嫁给了刘成都,为中山王后,此时被免去王后之位,被徙往合浦。卫氏家族中,只有卫后一人得以保全。吴章、吕宽、卫氏家族都是社会名流,认识的名人遍及朝野内外,加上薛况认识的游侠也很多,以上总共有数百人受到株连,统统被列入附带清理之列。名单当中,前朝三公何武、梁王刘立、前司隶鲍宣、南阳郡人彭伟等人,都是比较有影响的人物。
琅邪郡不其县汜乡侯国,廷尉使者押着槛车到了这里,原大司空、前将军何武闲居在这里。吕宽案中,何武也被列在指控的名单中。王莽对何武一直有看法,因为成帝和哀帝都曾重用何武,哀帝刚刚驾崩时,何武和公孙禄又互相举荐,想和他争夺大司马位,后被弹劾免官。槛车是押运犯人的囚车,由大司空甄丰安排抓捕而派出的。槛车还没有到达府第,何武就得到了消息。何武是历朝名臣,怎肯受此大辱,在府中自杀身亡。何武在家自杀的消息传到京城,不少大臣为何武鸣不平,认为是受冤枉而死。王莽听从众议,赐予何武“刺侯”的谥号,让何武的儿子何况继承了侯位。
株连之风席卷全国各地,前司隶鲍宣也未能幸免。鲍宣在哀帝朝时是有名的直臣,曾上书“七失”“七死”直陈朝廷弊端,他虽然和王莽没有发生过直接冲突,可是和太傅孔光有过节。平帝即位后他没有响应王莽的征召,全家隐居于上党郡长子县,种田自娱。当时跟随他来到长子县的,还有鲍福、鲍祐、鲍裕、鲍祈、鲍袒等五个儿子。鲍宣的女婿许绀有个好友名叫辛兴,吕宽案发时,辛兴受到牵连。辛兴出生于名臣世家,家族中有护羌校尉辛通,游侠辛遵、辛茂兄弟,南郡太守辛伯等人,在地方上很有影响,尤其是辛遵、辛茂兄弟为地方豪杰,宾客盈门。
当时甄丰、甄邯是朝廷的新贵,声震朝野,辛氏家族的人却特立独行,没有依附两甄。大司马司直陈崇上了个奏,举报辛氏兄弟和平帝的舅父卫宝等人暗中勾结,背弃朝廷恩义,还对安汉公有所不满,称辛兴等人侵犯欺凌百姓,在州郡作威作福。王莽下令对辛氏家族进行审查,辛通父子,辛遵和辛茂兄弟,辛伯等人都被诛杀,而辛兴被列入了通缉名单中。
辛兴逃到了上党郡长子县,鲍宣的女婿许绀把他带到鲍宣家中,当时鲍宣不知道辛兴被通缉的内情,尽地主之谊请二人吃了一顿饭,聊了一些友情之类的事,辛兴就离开了。按照汉律,和罪人交往三天以上的属于知道内情,知情者属连坐之罪。鲍宣因此被抓进监狱,在狱中自杀身亡。鲍宣被捕之前,已经听到吕宽案的消息,分别把长子鲍永和次子鲍升隐藏起来,以避大祸,其后人继续在本地发展,成为“鲍宣故里”有名的大姓。
名臣何武和鲍宣被迫自杀的消息传到京师,在朝臣中也造成了一些影响,不少人觉得朝廷诛杀太重,称病请求辞官。北海郡都昌县有个儒生名叫逢萌,字子康,在京城学习《春秋》经学,精通周易,当时得知王莽诛杀其子王宇,对友人说道:“安汉公诛杀自己的儿子,三纲已经断绝,赶紧离开朝政是非之地吧,否则大祸将至!”随即把冠帽解下挂在城门,带着全家人回到家乡,又乘舟渡海来到辽东郡,客居他乡。
几个月过去了,一场腥风血雨的杀戮之后,朝政渐渐稳定下来。大司空甄丰建议说道:“目前朝政已安,天子即将迎娶皇后,安汉公可向天下人昭示辅佐汉室的决心,营造祥和气氛。”王莽觉得有理,决定率领群臣到高祖神庙举行祭祀。
公元4年,长安郊外汉高祖刘邦祖庙中,王莽带领群臣祭祀高祖以配享上天,又拜祀文帝庙以配享天帝。王莽又把殷周王室的后人殷绍嘉公改为宋公,周承休公改为郑公。
祭礼进行期间,有的官吏手中拿着一张小纸片,默默地背诵着什么,沿途又看到一些儒生也在边读边背。王莽觉得好奇,转身问了问陈崇,陈崇回答说:“他们都在背诵《新孝经》啊!”
“《孝经》只有一篇,哪有什么新的出来了?”王莽有些迷惑不解。
陈崇笑道:“这《新孝经》正是安汉公您亲自创作的呢。”陈崇见王莽更加不解,连忙解释了一遍。原来,王莽曾写了八篇《诫子书》,劝王氏子孙不得像王宇那样,现已流传了出来。陈崇让大司马护军李褒向王太后上了个奏书,称安汉公遭遇儿子王宇犯罪,就像周初管叔蔡叔反叛周公那样,安汉公爱子至深,一心为皇室而不敢顾及私情,王宇遭诛死之后,安汉公大义灭亲,愤而撰写《诫子书》八篇,以戒王氏子孙。奏书建议把《诫子书》颁发到地方郡国,命令学官教授给学生。王太后听从建议,诏令把《诫子书》和先贤的《孝经》同等对待,凡是能够背诵安汉公八篇《诫子书》的官吏,都要登入官府的簿籍,作为选拔提升官阶的资历。于是,官吏、儒生纷纷传颂《诫子书》,蔚成风气。
“这样也好,让官吏们都读一下八篇《诫子书》,免得有些人认为我安汉公断绝三纲,六亲不认,家风不正。”
“在下以为,凡是当官为吏的都应当好好学习,让《诫子书》深入人心,这世道就有救了。”
王莽心中暗喜,口中却批评陈崇说道:“不过,《诫子书》是针对王氏外家子弟而写的,怎能和《孝经》相提并论?”
陈崇叩首解释说道:“在下这样做,全都是为了向天下人说明安汉公的苦心。”
王莽想了想,说道:“你们既然这样忠心耿耿,那就再去做两件事吧。一是向太皇太后上个奏,请她下诏向世人指明三纲五常的人伦。二是向全国派出风俗使者,宣扬道德教化。”王莽让王太后下诏匡正家庭中夫妇、父子的人伦关系,强调曾经颁布的官府要免除贞节之妇的赋役,让监狱中的女囚回到家中;对八十岁以上和七岁以下的人,免除刑罚处置;犯法者的亲属中,只要不是本身犯法的妇女,或家人未犯大逆不道、诏令明文追捕的八十岁以上、七岁以下男子,都不得拘捕。朝廷挑选八大“风俗使者”,分别奔赴全国各地收集民情风俗,并向各地官府、儒生解释朝廷的作为,消弭王宇、吕宽案的负面影响。
“安汉公思虑周密,非在下所能及呀!”陈崇满口答应下来。望着陈崇崇敬而又忠顺的眼神,王莽极为满意,心想:如果陈崇和甄丰二人能够综合一下,应是完美的属下,可惜人无完人。吕宽一案给他带来的不快似乎已经过去了,留下的麻烦也将消弭,很快就要迎来天子迎娶皇后的黄道吉日,但愿女儿的大喜日子能够给朝廷带来祥和之气。
二月初七,这是太史令择定的吉日,安汉公府第中,十四岁的王嬿盛装打扮,光彩照人,显得端庄、尊贵、美丽而又带有几分童稚之气,王莽夫妇、王安、王临夫妇等,府中的乳母、仆人、婢子等全都到齐。王莽瞧着即将送入皇宫的爱女,更是喜上眉梢。
府第大门外传来隆隆的车马声,王莽迎了出去,大司徒马宫、大司空甄丰、左将军孙建、右将军甄邯、光禄大丈刘歆等公卿大臣下了车驾,宣读诏书完毕,众臣把皇后玉玺和玺绂亲自授给王嬿,那皇后绶带和乘舆的色彩相同,饰有黄、赤、缥、绀四色,长一丈九尺九寸。众臣簇拥着王皇后登上了装饰一新的四色乘舆。一群皇宫的卫士健儿鸣金开道,沿途设置侍卫警戒,齐齐向宫中进发。
不一会儿,盛大的车驾队伍在规定的吉时经过了上林苑延寿门,来到了未央宫正北门,从北阙进入皇宫前殿。
十三岁的平帝坐在大殿陛阶上,身边是七十五岁高龄的太皇太后王政君。文武百官整齐地排列在大殿中。在公卿大臣的簇拥下,王皇后从殿前的玉阶走进大殿,众臣齐齐行跪拜大礼。
王皇后被引到平帝身旁坐下,其余十一位被选定的嫔妃也身着盛装,徐徐走到平帝和皇后的身后。王太后从御座上起身,当众宣布皇后登位,增封皇后父亲安汉公王莽田地方圆百里,迎接皇后入宫的公卿大臣以及前来参礼的大臣、诸侯都得到了秩禄和钱帛的赏赐,上至朝廷三公,下及长乐宫、未央宫和安汉公府第中的执事官吏,都得到了不同的赏赐。
赏赐完毕,群臣伏地叩首,三呼“万岁”,朝廷宣布大赦天下。
平帝刘衎的个子又长高了一些,他是第一次看到王嬿端庄淑雅的样子,心中很有好感。皇后王嬿也是第一次看到平帝,只敢偷偷瞥了一眼,只见他稚气未脱,却有皇嗣的尊贵之气和儒雅之风,也心生爱慕。
婚礼举行完毕,群臣簇拥着十三岁的天子和十四岁的皇后,按照汉朝两百年来的惯例,在群臣的簇拥下,双双前往高祖神庙拜谒。当晚,后宫椒房殿,这对少年新人含羞对视,说了一会儿话,相拥而眠。平帝已由后宫的嬷嬷进行过床笫之事的调教,可是王皇后从未落红,情窦未开,只是含羞地依偎在平帝的怀中。椒房殿周围的其他宫观,被选出来的十一位嫔妃住在那里。
平帝九岁时离开中山国亲人,进入皇宫后要遵守的规矩很多,管教甚严。四位辅佐大臣都要他忘掉过去的亲人,三四年的宫廷生活中,他的内心是孤寂的,亲生母亲卫后的模样只敢偷偷地藏在心底,就像一张发黄的绣像,时而翻出来看看,有时也偷偷地流泪。平帝事先知道王皇后是“表叔”安汉公的千金,他已习惯了别人为他安排好的一切。王嬿虽然算不上绝顶的漂亮,个子和他也差不多,可是具有淑雅端庄的气质,让他有了可以说话的新朋友,他孤寂的心灵有了一点慰藉。
王嬿从王侯之家来到了皇宫,忽然到了举目无亲的地方,她最思念的是自己的母亲,可是一旦进了皇宫,就再也不可能回到家中,平帝似乎成了她唯一可以说话的人。
长安之夜,皇宫的椒房殿里,两颗孤独之心渐渐地交融在一起,没有男欢女爱的故事发生,却有说不尽的儿女情长。
四月,王皇后入宫后的第三个月,平帝和王皇后双双前往高祖的寝庙,拜谒先祖。
而在此时,朝廷确定的风俗使者陆续出发,前往各地。这八位风俗使者是:王恽、阎迁、李翕、陈崇、郝党、谢殷、逯普、陈凤,各自配备了副手,手持天子符节巡行天下。巡视的任务也不少,主要是宣传教化,考察风俗,举荐贤才,奖惩官吏。风俗使者陆续传回的消息越来越多,大都是赞颂的内容。
京城长安初夏,已经是酷暑难耐。城郊的一处陋室,陈设十分简朴,此处正是天禄阁校书扬雄的居处。刘歆和桓谭提着酒壶来到这里,三人已经许久没有相聚了,今天又是畅饮一番。
经过哀帝朝的折腾,朝廷中的名士已经所剩无几,“楚国两龚”龚胜和龚舍早已远离朝政,回到家乡颐养天年。刘歆深受王莽重视,担任了羲和,委以朝廷的天象、占卜、历法、祭祀的重任。每次重大的制度改革,王莽都要刘歆根据上古典籍进行考证,拿出依据。刘歆是王莽的亲家,再加上王莽答应让刘歆实现经学上的抱负,把《春秋左传》列为官学,撰写的《三统历谱》也得到朝廷的实施,因此他也很尽心。
扬雄年近六旬,从蜀郡来到长安已经有二十多年了,一直过着淡泊名利的生活,视仕途如浮云,视富贵如粪土,因此至今仍然一贫如洗,始终保持着儒者的节操。可是在多数人的眼中,扬雄的一举一动都有些超凡脱俗,甚至自视清高,得不到功名利禄的实惠,因此也得不到世人的推崇。成帝朝以来,扬雄认为靠着辞赋劝谏天子是徒劳无功的,于是把精力放在皇家书库中,成天饱览珍贵藏书,几年前完成的《太玄》是扬雄的得意之作,代表了他对太空宇宙以及万事万物的认识。扬雄还受到蜀郡亲戚林闾翁孺的影响,喜欢收集各地方言。当年翁孺不仅为他引荐了严君平先生,而且还把自己收集的各地方言资料留给了扬雄。扬雄决心写成一本完整的《方言》,每次有四方蛮夷、万国朝贡的使者来到京城,他都要跑去了解当地的民俗和方言。不过,扬雄对孔子的《论语》更有兴趣,准备写一本《法言》来诠释孔子的原意,使之成为当代的“论语”。京城里的朝争宫斗,扬雄几乎是充耳不闻,读书累了,写作疲惫了,最大的乐趣就是邀几位好友,来几碗好酒,上几盘菽豆,聊几句读书心得,不亦乐乎!
桓谭在年龄上比扬雄和刘歆小了许多岁,几乎是隔代的人了,可是他和扬雄的志趣更为相投,两人都属于淡泊名利的名士。哀帝朝罢除乐府,让他失去了用武之地,可是他的学识和智慧仍然受到世人的重视,国丈傅晏和大司马董贤都曾向他请教。傅晏听从了他的建议,在哀帝朝让自己和傅皇后防范了董贤的陷害。而董贤却没有听取桓谭的建言,最后落得个“千夫所指,无疾而终”的结局。王莽对桓谭的音乐才能还是比较看重的,先让他在朝中担任了大司空掾史,有时也让其参与儒家经书的研究。
三人都是当今的名士,尤其在经学的造诣上,刘歆和扬雄堪称超一流顶尖人物,桓谭也有独到的见解,三人尽管朝廷中的官职大小各有不同,始终都是相知相识的好友,随时都能够走到一起。
桓谭饮了一口酒,对刘歆说道:“恭喜子骏君得到安汉公赏识,修筑明堂、辟雍立下大功,将来前途无量啊!”语调中稍带讽刺。
刘歆笑道:“安汉公助我将《左传》立为官学,我自当有所报。王氏外家处理朝务,除了诛杀重了一些,其他措施大都惠及天下,很得人心。”
“为兄入京二十多年来,转眼就经历了成、哀、平三朝天子,这日子真是过得太快了。如今虽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却也关心天下的兴亡。”扬雄感叹不已,喝了口酒,又道:“朝政的昏乱,世道的衰落,从成帝朝就十分明显了,哀帝朝就越搞越乱,竟连天子都不想做了,直到现在才有了新的气象。安汉公似乎就是那个能够挽救汉运的人才。”
桓谭问道:“既然如此,前些日子高祖神庙发生了火灾,两位先生认为是何预兆?”桓谭告诉二人,五月己亥那天,高祖庙一场奇怪的火灾从天而降,十分迅猛,众兵扑救都未能将火扑熄。“这是否属于火失本性,殃及到了汉室宗庙?”
刘歆略作思索,回答道:“火德代表南方赤气,也是光明的象征,故有帝王南面而治的说法。汉初承继了秦朝的水德,汉武帝时转而崇尚土德,这都是搞错了,实际上大汉崇尚火德才对,既然如此,宗庙起火应是刘氏遭殃之兆。”
扬雄分析说:“如果是火的出现代表着贤臣和佞臣,寓意就有所不同。贤臣降临,朝廷官位有序,遵从制度,敬重功勋大臣,区别皇室嫡庶,则火性为正。”说罢,又忧郁地补充道:“如果信奉道德而没有诚意,或者炫耀一些虚伪做作的东西,上谗言的人活得昌盛,邪气反而压倒了正气,火就会失去本性。”
刘歆眉头一皱,默然不语,又酌了几口酒,叹道:“先父在世时,多次告诉我汉运将衰。考诸儒家经史,这高庙火灾来得确实有些不祥,恐怕是预示汉室有危啊!不过,按照战国时人邹衍的五德终始学说,各个朝代之间有五行承接关系,如果大汉火德将衰,下一个取代的王朝,崇尚的应当是土德。”他想到汉高祖刘邦的《手敕太子书》,说道:“最近愚兄在皇家书库中读到一篇《手敕太子书》,说是汉高祖刘邦晚年病危时立太子刘盈时所撰,此文不见于司马迁《史记》,真假难以判断,不过其中有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说罢,刘歆把《手敕太子书》的一段话背了出来:
尧舜不以天下与子而与他人,此非为不惜天下,但子不中立耳。人有好牛马尚惜,况天下耶?
桓谭说道:“呵呵,连汉高祖都认识到尧舜圣王不一定非要把天下传给自己的儿子,而是可以禅让给其他人,可见大汉失去火德,也未尚不可以传给其他有德行的人。不过,现在说这些话,应是大逆不道的死罪。”
扬雄说道:“怪不得子骏兄的家父刘向大人说过,任何王朝都有由盛到衰的演变过程,没有永远不变的江山,大汉亦然。”
桓谭哂道:“太皇太后临朝称制,大政完全委于王氏,汉运即使衰败,也必是王氏的天下无疑。子骏君深得安汉公信任,封侯赐禄,前程似锦,又何必叹息呢?”
刘歆心想:元、成、哀帝在世时,对我世代都有恩情,我又生为汉家宗室之后,当然要关心汉运。只是哀帝朝时,朝中那群腐儒抱残守缺,坚持旧说,不求经学的真谛。王莽知我之心,有意让我放手研究经义真窍,于是说道:“君子之恩,涌泉相报。但如果真的有人危及汉室,另立江山,恐怕也难以长久,因为大汉毕竟有了两百年的根基。”
“成帝在位时,吾师君平先生曾对我指出世态已萌乱象,似人力难以挽回。我曾用词赋讽劝天子,仍然毫无作用,因此我现在也不再撰写辞赋。两朝天子连连无子,足以证明汉家运衰。”扬雄呷了口酒,抚须又道:“君平先生已经年逾九十,目前隐居于成都远郊的平乐山中研究老庄之学,时而开门授学,时而预测时运。最近先生传来指示,说是王氏势强,汉家气衰,如有乱刘氏者,非王氏莫属!先生已洞察天意,我也尽了心力,安心于校书读书写书,夫复何求!况且谁能造福于天下苍生,尚还不明。”桓谭听得暗暗心惊,想到大汉的成帝、哀帝在位时,世道昏乱,苍生无福,现在王氏权势登峰造极,但实施的改革新制得到了朝野内外的拥护。他一念至此,也不好再多说了。
三人一边说着话,一边酌着酒,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哀乐声,哭声四起。
桓谭一惊,自言自语地说道:“又有什么哀丧之事发生?”
刘歆猜测说道:“近日太师孔光重病不起,怕是薨亡了吧!”
三人走了出来,但见许多路人站在街道的两旁,似乎还有阵阵的哭声。不一会儿,庞大的车驾队伍护送着灵柩,奏着哀乐,缓缓地驶了过来,果然是太师孔光薨亡了。
沉重的哀乐声中,送灵的车马冠盖如云,车队极长,首尾难以相望,前后竟有上万辆车驾徐徐而过。孔光的遗体载放在辒辌车上,后面跟着一辆副车。朝廷的谏大夫在前持节,两名谒者守护在辒辌车旁,太皇太后派遣的中谒者也持节守护在旁。辒辌车后面,便是皇宫中的羽林军、遗孤、各太学儒生大约有四百多人,举着高大的挽联,站立在车马上。
刘歆说道:“孔光是圣人之后,当今的大儒,门生故吏遍天下,历经了四代天子,数次位居三公重位。儒者一生风光,莫过于此了!”
扬雄叹道:“太师生前不结党羽,不养游说之士,也不有求于人。本性谨慎自守,不失儒家风度,深得中庸之道,也从不苟合皇帝的意思。但天子不依从法度,他也不敢谏争,即使在朝中有什么建议,都要把奏书的草稿毁掉。他曾亲口向我说过:宣扬君主的过失来求得忠直之名,这是当臣子的大罪。他向朝廷举荐人才向来极为谨慎,又不让被举荐的人知道是他的作为。这恐怕就是太师能安居险位而仕途不衰的原因吧!”
辒辌车载着孔光的遗体缓缓驶过,众博士披麻戴孝,痛哭流涕地跟在后面,公卿百官的车队也跟随送葬。再往后面,车驾上载着朝廷赐给的乘舆及各种葬具,还有从国库中取出的无数的五铢钱,准备陪着孔光进入墓中,场面极为隆重。
“人啊,再德高望重,死后的风光也不过如此罢了。千百年后,又有谁人想得起太师呢?”刘歆叹道。
“太师在世,居于高位,身穿儒师的衣冠,传授先圣的语录,对朝事昏乱却不能谏争,身处国运衰势,却安然地忍顺于权变。元帝以来,经世大儒位任丞相的不少,汉运却一直在衰落,这恐怕也和太师等人的懦弱有关吧。”桓谭若有所思地说道。
扬雄说道:“太师生前受到各朝天子的重视,离不开他的祖先孔圣人的影响。圣人虽然已逝,《论语》《春秋》两书记载的思想却深如渊海,光照千秋!”一番话,说得刘歆、桓谭两人连连点头称是。
三人望着送葬的队伍,心头有着说不出的滋味。
这几天,王莽的心情完全好转,家事、国事、天下事,样样都顺畅起来。女儿王嬿入主后宫成为天下国母,平帝也成了自己的女婿。太师孔光薨亡以后,大司徒马宫兼任太师。朝臣中似乎已经没有看不顺眼的人了,赞美的语言再次多了起来。好听的话就算是加了蜜的毒汁,喝下去也是甜的。最让王莽开心的是,风俗使者让朝廷的恩惠泽及天下,取得了极好的效果。风俗使者代表朝廷赏赐的对象极为普遍:赐给九卿以下至六百石官员、宗室后人以不同的爵位,第九等爵位“五大夫”以上的各有不同;为天下臣民赐爵一级,为鳏寡孤独高寿老人赐给帛布若干。
风俗使者所到之地,到处宣讲安汉公一心为公、痛斩爱子的美事,那八篇《诫子书》不仅有人起早贪黑地背诵,许多人都已经能够倒背如流。据粗略统计,背诵《诫子书》的官员和儒生远远超过了能背诵《孝经》的人数,他们的名字都载入了各地官府的名册,成为晋职的依据。
陈崇对王莽说道:“安汉公,在下所到之处,听到的都是赞颂您的声音,我让他们有什么话都上书朝廷。结果这段时间朝廷收到不少上书,都是请求朝廷和太皇太后给予您更大的褒赏。”
“我王莽一心为公,拿这么多褒赏有什么意义呀。”王莽笑道。
“安汉公有所不知,各地官吏、儒生、宗室甚至百姓布衣在内,上书的共有八千多人呀,这可是大汉开国以来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王莽不得不对陈崇这方面的才能刮目相看,当即表扬了几句,让陈崇安排朝会商议此事。
未央宫前殿,朝会照常举行。尚书令平晏从一大堆奏书中随意拣出一份,当众宣读道:“昔日大贤伊尹任殷朝阿衡,周公任周朝太宰,周公共有七子,都得到封侯赏赐,褒赏超过上公。本朝应按照去年陈崇、张竦所上称赞安汉公奏表内容去办。”
王莽瞧了陛阶上的王太后一眼,谦虚地说道:“太皇太后,臣何德何能,只是想为天下人办些好事而已,愧受朝廷赠予,真是折煞我啊……”
群臣的反应却十分热烈,纷纷表态拥护奏文的提议。
太保王舜趋上前去,向王太后奏道:“太皇太后,按照《春秋》经书上排列功德的原则,最高的功劳是立德,其次是立功,再其次是立言。只有德行最高的大贤,才能做到立德、立功和立言。作为人臣,如能做到立德一项,生前就应当受到重大的赏赐,死后也会成为人们景仰的大臣,就像殷代的贤人伊尹、周代的贤人周公那样。”
王莽向群臣拱了拱手,说道:“朝廷能有今天这样的盛况,全仗太皇太后英明神圣、众臣齐心协力。臣只想为天下苍生造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你们就不要再说此事了。”
大殿中,群臣似乎被王莽的谦逊所感动,情绪高涨。王太后也不便做主,把王舜的奏说让公卿大臣商议讨论,很快就拟定出奖励王莽的各种方案:增封田土方面,请求朝廷把过去增封给安汉公却又被他推辞接受的二县,以及黄邮聚、新野县的田地封户,一起归还给安汉公;增加尊号方面,采纳殷周贤人阿衡伊尹、太宰周公的称号,加赐安汉公为“宰衡”,位列上公,居于朝廷三公之上;提高安汉公的待遇,安汉公府中属吏掾史的官阶提升,俸禄要达到六百石;提高安汉公在群臣中的地位,三公向安汉公议事,都要先称“敢言之”的术语,然后再述说内容,所有吏员,不能与安汉公同名,已经同名的要更名避讳;增加出行的仪仗,安汉公外出时要跟从皇宫期门郎二十人、羽林郎三十人,前后大车各十乘;封赠安汉公亲属,封给安汉公寡母李渠“功显君”尊号,食邑二千户,并赠赐一枚带有赤绂纽的黄金印,封安汉公的儿子王安褒新侯,王临赏都侯,各有封邑一千五百户;给王皇后增加聘礼三千七百万钱,合计前礼为一亿钱,以明大礼。
王太后见全国各地竟有八千多人上书颂扬王莽,也感到惊奇,询问身边左右的大臣,几乎每个人都对王莽赞不绝口,于是同意了公卿大臣的意见,下诏予以封赠。
未央宫前殿,封赠仪式如期举行。这些仪式由刘歆等大儒考证上古制度而确定下来,和西周初年周王封拜周公的场面完全一样。王太后拄着鸠杖走上陛阶,王莽带着母亲李渠及其两个儿子来到大殿,满朝文武百官也已经到齐。
太皇太后手持诏书,宣读了封拜“宰衡”的册书。王莽匍匐于地,接受了“宰衡”的称号,又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捧过了朝廷颁示的册书。王莽的母亲李渠接受了“功显君”尊号和封邑;三公子王安和小公子王临随后下拜,分别接受了朝廷封赐的褒新侯、赏都侯侯位和印绶。
王太后正准备宣布其他几项赏赐,王莽起身稽首,当着文武百官说道:“太皇太后,臣不愿违忤众议,已经接受了‘宰衡’的嘉号,其他的褒赏万万不敢再接受了。”群臣先是感到惊愕,接着是一阵喧哗,有人激动地大声喊叫着:“安汉公,朝廷的赠赐一定要接受呀!”“安汉公,这是众臣的心愿……”“安汉公……”
大殿中,到处都是群臣对王莽的拥戴之声,王太后说道:“安汉公,这是公卿大臣共同商议的结果,不得违背众望。”
其实,王莽内心深处有一种渴望,渴望听到这些爱戴的呼喊,但对金银财宝等身外之物却并不在意,于是挥了挥手说道:“众公卿大臣的好意,我王莽心领了。我王莽为朝廷和大家做的一些事情,是安汉公、太傅职任分内的事。我今天又接受了‘宰衡’的美号,这已经让我汗颜,定然不能再接受更多的褒赏!”
陈崇、崔发、甄邯等大臣抢先走到王太后面前跪了下来,许多大臣和诸侯也跟着上去跪伏于地,情绪激动地请求太皇太后一定要赏赐安汉公。大殿中气氛热烈,场面也有些混乱,朝会已无法进行下去,王太后只好宣布暂时休会。
离开未央宫后,王莽回到府中,当晚夜深人静时,大司空甄丰上门求见。守门的侍卫悄悄地把甄丰引入内室,王莽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这一二十年来,许多大事都是两人谋议的,为避免嫌疑,甄丰在白天不便出现在安汉公的府第,只有晚上光临,有时甚至半夜忽然到来,和王莽一谈就是一个通宵。知道内情的人传着这样的口头语:“夜半客,甄长伯。”长伯是甄丰的字讳。
甄丰见到王莽后,拱手祝贺说:“恭喜安汉公又得‘宰衡’嘉号。”
王莽抚了抚虎髯,叹道:“伊尹和周公都是伟大的先圣贤人,是我人生的楷模,得到宰衡之位也是对我的肯定。因此众臣之意,我不想违背,但有了这尊号就已经让我满足了,其他的赏赐,我真的并不在意。”
甄丰劝道:“安汉公以前多次谦虚退让,这次如果再次推辞,恐怕反而会弄巧成拙,有失众望,而且会使太皇太后觉得烦心。依在下之见,似乎可以顺应众心了。”
王莽点了点头,说道:“这次谦虚不受,是想再看看太皇太后和众臣是否真心,不会总是以退为进。”甄丰笑了笑,没有再劝。
次日,王太后收到王莽呈递的一份奏书,表示为了弘扬孝道,只愿让母亲接受“功显君”的尊号,但仍然不让王安、王临接受侯位、印绂及户邑。王太后阅后拿不定主意,来到未央宫,再次召集群臣商议。
太保王舜说道:“太皇太后,谦虚退让是安汉公一贯的节操,封赏不足以当得安汉公的功劳。”
成都侯王邑说道:“每次安汉公都谦让不受,但朝中大臣没有人会同意他的谦让,这事还是要太皇太后拿主意。”朝臣最后商议的结果,仍然要安汉公接受朝廷的褒赐。
王莽得到众议结果,显得有些无可奈何,三番五次地来到长乐宫求见王太后,要求不再接受更多的封赐。王太后笑道:“想不到我王氏后人,还能如此得天下人的心呀!既然是群臣的意愿,安汉公就不要再推辞了吧,朕也累了,不想为这些事烦心呀。”
王莽伏于地上,叩头不已,眼中挂着泪珠,哽咽着说道:“太皇太后,臣的德行怎能和伊尹、周公相比?臣愿意接受‘宰衡’的嘉号,不过是想有益于国家,只希望像当年的周公一样,辅佐天子早日长大亲政,臣心愿就已满足了,实在不想浪得虚名啊!”
“对于朝事,朕也不想过多做主。安汉公推辞再三,群臣又坚持要你接受封赠,这让朕怎么办才好?你就不必再谦让了吧!”王太后有些害怕王莽的谦让。
王莽匍匐于地,仍然叩头不起,说道:“臣不愿接受更多的褒奖,也是为我王氏子孙着想。太皇太后如不同意臣的请求,臣就不再上朝视事。”言辞十分坚决。
不进宫处理朝事,这一招是最有效的,王太后以前已经领教过几次了,连忙说道:“安汉公如此执着,朕也不想再说什么了,还是让群臣再议一下。”
未央宫中,王莽果然称病不朝。王太后紧急召见公卿大臣。她对群臣说道:“诸位公卿,安汉公来见了朕几次,每次都伏地叩头,泪流满面,表示坚决不接受更多的赏赐。现在又上书称病,一定要朕听从他的谦让之举。你们说,是让安汉公入朝视事,还是继续执行赏赐,让他留在府第呢?”
在场的公卿大臣左右为难,谁也无法明确表态。甄邯见王太后焦虑万分,起身说道:“太皇太后,臣以为王安、王临已经接受了印绂,宰衡的嘉号也通于上天,其意义已经清楚了。黄邮聚、召陵县、新野县的田土收入是赐给安汉公的,如果安汉公自己不愿接受这些田亩,想以身作则促进国家的教化,朝廷按照他的意愿来办吧。有治而清平的风气可以随时提倡,宰衡的官职却不是其他人所能得到的。”
“嗯,太傅的意见很有道理。”王太后领悟了他的意思,就是让朝廷做些退让,只为王莽父子赠封号,增封田地的事可听从安汉公的意见。
甄邯说道:“朝廷增加的彩礼钱,是用于尊敬皇后,并不是为安汉公增赐的。‘功显君’的封户,为太夫人专有,也不会再传给后人。这些封赠都不属于安汉公,应当由朝廷直接颁赠。”
甄丰感到王莽谦让得有些过了头,心中暗自着急,于是说道:“太皇太后,为安汉公两个儿子封赠的褒新、赏都两个侯国的封户,共计才三千户,已经很少了。忠臣即使有节操,也应当自己委屈一下,而让太皇太后的意思能够伸示于世人。”
见王太后点了点头,甄邯接着说道:“朝廷政事繁多,没有一日能够离得开安汉公。故此朝廷可以派遣大司徒、大司空带着太皇太后的诏书,诏请安汉公立即入朝视事。为避免这类事情再次出现,请太皇太后诏令尚书,今后不再受理安汉公谦让的奏书。”王太后心想:说得也是,安汉公谦让得着实太多了一些,动辄不入朝视事,朕怎能成天缠绕于这些烦务之中?于是下诏部分同意王莽的谦让,同时紧急诏令王莽入朝视事,勿得再上书谦让。
朝会之后,甄丰急忙赶到安汉公府第,劝道:“朝廷有所退让,安汉公不能再谦让了!太皇太后反复来到未央宫听取群臣意见,已经有些愠怒了。如果再示以谦让,反而会弄巧成拙。”
王莽听从了劝告,于次日入朝视事。王太后亲自来到前殿,迎接王莽,她关心地问了问王莽的身体。王莽说道:“臣王莽伏自思维,已有新都侯的爵位、安汉公的称号,又有了‘宰衡、太傅、大司马的官职,爵位高贵,称号尊敬,官位至重,一身蒙受五大荣宠,这实在是鄙臣所不能担当的。”
“安汉公该不是又要谦让吧?”王太后生怕王莽又要谦让。
王莽笑道:“非也。去年以来,天下的收成已经得到恢复,臣认为减省的官职属吏也当重新设置。《谷梁传》说:‘天子之宰,通于四海。’臣以为宰衡这个官职的职责是匡正百官,平定海内,却没有印信,因此名不副实。”王莽见太皇太后听得认真,又说:“臣没有兼任官职的才能,如今圣上既然使用了臣,臣请御史刻制宰衡的印章一枚,印文为‘宰衡太傅大司马印’。刻制好后授给臣,臣立即把原来的太傅和大司马印章上交朝廷。”
王太后这才放心下来,说道:“朕还以为是什么大事。这些许小事,要有司官员去处理就是了。”说罢立即吩咐仿照刻制宰衡的印绂,印绂尺寸大小要超过三公的标准。王太后安排完毕,正待离开,王莽又向她叩首说事。王太后暗暗叫苦,以为王莽又要提出什么事来,谁知王莽说道:“太皇太后,臣王莽有了今天,全靠太皇太后所赐!这些年来,太皇太后为咱们王氏宗族,头发都白了呀!”说着,眼睛中已经泪光闪现。
“唉,还是安汉公关心朕呀!”王太后似乎也被感动了。
王莽哽咽着又说道:“臣莽接受的封邑太多,而长乐宫的官员平时供奉太皇太后,十分辛苦,臣愿将自己受封田土上所获的一千万钱送给长乐宫的供养人员,让他们尽心侍奉太皇太后,让您老人家快快乐乐地度过幸福晚年。”
王政君握着王莽的手,泣不成声地说道:“贤侄,这些年来,只有你最有孝心,最关心家人。上次你把所得的一千万彩礼钱送给了王氏家族的贫困者,现在又为姑姑着想……”
秋天来临,天高气爽,王莽来到长乐宫,向王太后请安。
王莽由太后的属官引导,沿着甬道而行。花圃中秋菊盛开,王太后和她的姐妹正在品着香茗,塞外美人王昭君的女儿伊墨居次云也在陪伴,宫中侍婢个个美艳无比,在旁伺候着。这几年来,众姐妹时常在长乐宫欢聚。大姐王君侠是淳于长的母亲,淳于长受诛后,王君侠被遣归故郡元城,后来由王太后说情才回到京城。王莽很想缓和和大姑妈的关系,建议朝廷尊王君侠为“广恩君”,王君力为“广惠君”,王君弟为“广施君”,三位姑妈各自得到几百户汤沐邑。贵族女性得到的“君”号,相当于男性的侯爵,王君侠和其他几位姐妹自然十分高兴,也不再计较前怨。
黄花满枝的桂树上,飘来一阵阵幽雅的香气。树上挂着几个鸟笼,笼中的异鸟十分可爱。王太后呷了一口香茗,望着笼中的珍禽,呆呆发愣。
大姐王君侠一眼看见王莽到来,连忙笑着对其他几位姐妹说道:“当世的周公来了!”
王莽连连摆手,谦虚地说道:“各位姑姑安好!侄儿何能何德?那些嘉号都是朝中的人胡诌的。”说罢,又向四位姑妈一一施礼请安。
王太后说道:“贤侄,现在朝内朝外无人不夸赞你,哀家的几位至亲姐妹也是这样,就连身边的侍者也在说你的好话。”
王莽暗道惭愧。他知道这是一千万赠钱起了作用,侍候王政君起居的宫中官吏,甚至车夫和守宫的卫兵都得到了一份。他恭谨地说道:“姑姑委以侄儿重任,辅佐天子,希望天下人都能顺心如意,别无他念。”
三姑妈王君力笑道:“我们姐妹三人托二姐的福,人间富贵,都已享尽。现在又得到贵号和封邑,心情真是顺畅极了!”
王莽忙说道:“不如让侄儿专门修建一座鸟园,派人搜寻天下的珍禽祥鸟,运来宫中,让大家足不出户就可观赏天下奇鸟了。”
“这鸟虽然俊美,但常居笼中,岂能长久?”王政君望了望笼中的俊鸟,叹道。
伊墨居次云伤感地说道:“安汉公,这汉宫虽好,可是小女子在胡地生活惯了,以前成天奔波于大漠野外,沙漠绿洲,哪里有水草,我们族人就走到哪里。那些生活比起深宫似乎还更有乐趣。”王氏众姐妹早就让伊墨居次云将大漠南北的塞外风情讲了一遍又一遍,仍然百听不腻。
小妹王君弟也已六十多岁了,仍然童心未泯,眼珠一转,笑道:“可惜咱们的二姐成天居于深宫,不像我们几个,还可以游山玩水,饱览风光啊!”
王莽一听这话,已知王太后和这几个姐妹一样,过惯了富贵日子,反而羡慕自然景色,立即说道:“这还不容易吗?皇家林苑极多,天下美景全都聚集在一起了。不如每年四季之时,大家都外出观景去。”
一般人是看不到皇家苑林的,王氏众姐妹听罢大喜。王君侠说道:“我们都还没有什么,只是二妹居于深宫,转眼已是五十多年,身居至尊贵位,哪能像我们这么自由舒畅啊!”
王莽心想,王太后身份特殊,怎能随便出宫,但他很快有了主意,说道:“侄儿已经想到了一个法子。这样吧,太后为天下至尊,本应巡视天下,侄儿就安排宫中卫士,选择一年四季中的良辰吉日,请大家陪同太皇太后四处巡察,顺便到山中狩猎,慰问孤儿寡母、烈女贞妇,安抚天下穷人。这也是功德无量的大事。”
王太后听后大喜,说道:“哀家在宫中五十多年了,还没有什么人如此关心过哀家呀!”
“现在正是秋高气爽,明天就请姑妈们先到皇苑一游。”王莽说。
王太后吩咐说道:“也安排一些列侯夫人一起前往吧。”除了王太后外,其他姐妹还没有见识过皇家苑林,都很兴奋。
王莽很快就派遣宫中卫士来到长乐宫,迎接王太后和三位姑妈,又召请了数十位列侯夫人陪同郊游。王太后的车驾最为尊贵,车身画着龙凤祥瑞图案,众贵妇乘着华丽的车马随同在后。数十辆皇宫的侍卫车驾跟从,前有导引,后有驱从,浩浩荡荡,分外隆盛。
众贵妇先来到皇苑的东馆,继而来到昆明池。昆明池为汉武帝时所造,位于京城西南,周围四十里长,三百余顷,烟波浩渺,楼船数百,每艘高十余丈。众女眷荡舟于碧绿的池中,对皇苑的气势和美景赞叹不已。
过了一天,王太后游兴不减,又率领众贵妇游赏黄山宫。黄山宫建于长安城郊的槐里县,当年汉武帝微服出游时曾在这里住过。宫殿四周枫叶涌动,青松昂立,令人流连忘返。
转眼间到了冬天,大地冰封,寒气料峭,王太后和贵妇们在未央宫的飞羽殿摆酒宴,围着炉火,观赏弦歌妙舞,倡优说唱,百戏伎艺。
皇家的上林苑成了众贵妇常来游览的地方。上林苑本来是天子射猎的场所,方圆三百余里,苑有苑门十二,苑中有苑,共有三十六苑,宫殿和观阁共有七十所。苑中养蓄珍禽异兽,积沙为洲,栽种着三千余种来自全国各地的奇花异木。苑中的上兰观是骑射的场所,众贵妇穿着胡服,骑马射猎,昔日天子的威风也能体会一二。上林苑游尽了,贵妇们又来到五十里外的池阳宫长平馆,然后转到泾水畔凭吊一番。
冬去春来,万木复苏,气象万千。王莽建议说:“古代的贤妇要在春天采桑,圣人则要举行农耕仪式,以劝天下人勤勉于农桑,姑姑何不到郊外一游呢?”王太后又率领三位姐妹和列侯夫人,浩浩荡荡地来到皇家上林苑中的茧馆。茧馆是皇家饲养丝蚕的所在,又称“茧观”。馆中桑木依依,吐出了碧绿的幼芽,贵妇们钻入桑林,或歌或笑,仿佛回到了孩童时代。她们平时养尊处优,哪里见到过农家生活,这时真把田园当成了天堂。不久,桑园渐渐失去了新鲜感,隆隆的车队沿着灞水前去朝拜神祀,观看举行祓神驱鬼的仪式,别有一番刺激。
初夏季节,艳阳高照,城中暑热难当,王太后和众女眷又来到长安城南的御宿苑游玩。这里是皇帝避暑的宫苑,树木参天,凉风习习,花鸟满目。长安附近的鄢县、杜县山水清丽,林木众多,是避暑的好去处。王太后和贵妇们每到一处郊县,王莽都要安排一些孤寡老人、烈女贞妇,让王太后亲自慰问,还要赐给当地贫穷百姓钱帛牛酒。贵妇们所过之处,被当地民众传为佳话,称赞说是当今圣朝爱护百姓。
太子宫是王太后记忆最深的地方,王莽亲自陪同王太后前往观瞻。太子宫位于未央宫附近,哀帝被立为太子时在这里住过一阵后,太子宫已经空旷了多年,只留下一些卫士和宫人看守和打扫,以待来君。走进宫中的丙殿甲观画堂,王太后抚摸着殿门红柱,想起和元帝在这里的一夜之欢,竟饮泣不已。当年太子只和她在这里恩爱了一夜,使她怀了身孕生下成帝,由此也奠定了王政君的皇后尊位。
此时的王政君早已将元帝的冷漠忘在九霄云外,记得的只是太子宫丙殿甲观画堂那一夕恩恩爱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