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大新王莽 中》(21)(1/1)
颂歌三万齐赞宰衡
少帝早逝谜沉千古
未央宫前殿,王太后早早地来到这里,王莽率领群臣也都到齐,听取风俗使者巡视全国的汇报。王恽、阎迁、李翕、陈崇、郝党、谢殷、逯普、陈凤等八位使者出使各地,已经风尘仆仆陆续回到了京城,他们带回了各地响应安汉公德政的消息,最多的还是各地颂扬的歌谣。
大司徒司直陈崇脸上洋溢着惯有的笑容,首先奏报道:“启禀太皇太后,愚臣所到之处,风俗整齐而归于大同,市井交易公平,没有欺蒙奸诈,连讨价还价的现象都消失了。”接着向群臣讲了一个感人的故事:蜀郡有位名叫路建的男子,曾经为了私事到官府打官司,当他听到安汉公一心为公、无私谦让的事迹后,就心感惭愧而自觉中止了诉讼。陈崇继续说道:“诸位公卿,这使我想起周朝时发生的故事。虞、芮两国的君主为争夺田土而大动干戈,结果被周文王的德行所感化,各自退让而不再争执。安汉公的德行,就像是当年周公在世呀!”王莽望着陈崇极为至诚的表情,对这位同窗好友的表现颇为满意。
陈崇建议朝廷把这些事迹通报天下,让普通百姓都知道安汉公的德政。他随即让副手递上来一大堆手书文稿,说道:“诸位公卿请看,这是本次出行收集到的歌谣一百篇,请太皇太后和安汉公过目。”王莽接过几篇歌谣瞧了一眼,长的一篇数百字,短的也有几十个字,大都是颂扬他的。
太仆王恽也走出群臣队列,拱手向王太后奏报说:“愚臣巡行的是另外一个地方,得到的情况也差不多。所到之处人们都认为,如今天下归于德政,万国齐同,安汉公的大仁大德比得上当年的周公。愚臣所到之处甚至看到了道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现象,官府中几乎没有人前来诉讼了。”
风俗使者阎迁接着奏报说道:“太皇太后,愚臣所到之处,城邑中看不到盗贼的身影,城外也没有了饥民,国泰民安,完全是百年不遇的太平盛世!”群臣听罢,议论纷纷,都觉得民风已经有了很大的好转。
李翕、郝党、谢殷、逯普、陈凤等其他几位风俗使者都分别做了汇报,大都是所到之处,民风淳朴,道不拾遗,民不妄取,夜不闭户,收集到赞颂安汉公的歌谣也都一一交到朝廷。
王莽让尚书部门把收到的歌谣作了统计,白纸黑字共有三万来字,尚书令把歌谣记录在册,藏入天禄阁皇家秘典中。王莽又拱手向王太后叩首说道:“恭喜太皇太后,八位风俗使者带回来的情况说明,市井交易没有了讨价还价,官府中没有人前来诉讼,城邑中见不到盗贼,乡村田野中没有了饥民。民风淳朴,安居乐业,道不拾遗,这正是臣等所追求的太平盛世!如今世风恢复到了西周圣朝的盛况,这一切都是因为这几年太皇太后您临朝听政才得以实现的。”王莽建议王太后向全国下诏:要求男人女人遵行古制,在外行走时要分别走在不同的路上,违反者将受到象征性的处罚;陈崇等风俗使者宣扬教化有功,封为列侯;羲和刘歆修建明堂有功,封为红休侯,主管明堂和辟雍。
王太后对朝政之事已经生厌,说道:“风俗使者奏报的内容,让朕也看到了振兴汉室的希望。这几年来,朝廷政事都是由安汉公施行的,朕也不想事事都拿到长乐宫来御批一下,就请公卿大臣们共同商议,以后朝政大事就交由安汉公全权处理吧。”
此时,中郎将平宪从群臣中走了出来,叩首说道:“启禀太皇太后,臣等于去年受安汉公派遣,到达了西边的鲜水海,当地部落首领良愿率领的羌人部落有一万二千人愿意归服大汉。”这平宪见风俗使者个个都得了侯位,心想:朝廷似乎只听得到阿谀奉承、吹嘘拍马之词,有的分明就是地方官府浮夸成风,对上只奏报好听的话,以此邀功,谋取富贵,我何不也来进一番美言呢。平宪曾受王莽派遣,带着许多黄金和钱币前往鲜水海,和羌人首领良愿等人谈判,鲜水海又名“仙海”“西海”,即现在的青海湖,良愿的部落平时逐水草而居,见平宪许以重金,又称赞大汉辅政安汉公极有德行,当即表示愿意做大汉的藩屏,献出鲜水海、允谷盐池的平地和丰美的草地。
王太后欣喜地说道:“哦,就连羌人都愿意做我大汉的臣民,看来这世道确实不衰了!”
“羌人首领良愿还亲自告诉臣,说是太皇太后圣明,安汉公仁义,因此天下太平,五谷丰登,以致当地有的地方生长出了嘉禾瑞草,禾苗长达一丈有余;有的田里一颗谷粒包孕了三颗谷粒,有的地方没有养蚕却结出了蚕茧,甘美的瑞露从天而降,醴甜的泉水自地下涌出,甚至出现了凤凰来仪、神雀飞集的奇观。四年来,羌人没有了疾苦,因此一心想内附朝廷。”群臣听后觉得十分惊讶,陈崇更是不相信,心想:这禾苗怎会长到一丈多高?一颗谷粒中怎会孕结出三颗?明明是他自己编造的,竟然还借良愿的口说了出来,真是比我这张巧嘴还高明。
王莽听后果然大喜,当众夸赞了平宪一番,喜滋滋地对王太后说道:“太皇太后秉政数年,恩泽天下,和气充溢,绝域殊俗的部族无不慕义而归。”
“朕这几年,已经委政于你……”
王莽不等王太后说下去,又道:“近年来,越裳氏进献白雉,黄支国从三万里外进贡活犀牛,东夷王远渡大海奉献国珍,匈奴单于顺从朝廷去掉双名而改名为‘知’,到去年还有西羌尚未臣服。中郎将平宪出使西方归来,奏报说已经和羌人首领良愿等部落进行了谈判,良愿表示甘愿臣服于圣朝,献让土地,愿为我大汉臣属。朝廷已经接受了良愿的请求,于去年设置了西海郡,目前东南西北都已归服于大汉,即使过去的圣王唐尧纵横四方也没有达到现在这样宏大的版图,臣为此极感欣慰!”西海郡管理西羌献出的鲜水海地区,加上东夷地区的东海郡、南蛮地区的南海郡、北狄地区的北海郡,大汉疆域已经及于东西南北四夷之地。
涉及具体的朝政之事,王太后听后皱了皱眉,说道:“朕以前就说过,这些朝廷大事就是问到朕,朕也要征求你的意思,都由安汉公做主吧……不过,如果朝廷在西方设置了西海郡,那里地广人稀,距离中原又远,羌人如果闹事,还真是麻烦呢。”
“臣已经想到这点了。朝廷可以颁布法令,从今以后,凡是触犯这些条令的人,都将其发配到西海郡去。只要那里人口逐渐多起来,羌人就不会生事了。”随即建议增加法令五十条,凡是触犯新法的人,发配到西海郡。
陈崇察言观色,连忙上前伏地叩首说道:“恭喜太皇太后,安汉公德感海内外,我朝又增添了西海郡,扩大了疆域。”群臣也跟着上前道喜。
“今天的朝会,既听取了风俗使者的奏报,又讨论了诸多大事,还有一些朝政大事要请公卿大臣们商议。”王莽愈加兴奋,不顾王太后的疲惫,继续说道:“臣最近根据古书经典,准备更改不合理的制度,很有收获。经典有载:前朝圣王制定天文地理时,按照山川、民俗的不同而划定州界。如今大汉的疆域比尧、舜二帝以及夏、商、周三朝还要广阔。先秦上古之时,地域最广时方圆七千里,而现在我大汉的南北地域已达到一万三千里,这都是太皇太后的德行所致啊!”
王太后笑道:“巧嘴巧言!谁不知是你安汉公辅政有功。”
“臣不敢居功自傲,只是不想有负于天下人而已。”
泉陵侯刘庆又上前奏说道:“太皇太后,风俗使者汇报的内容让臣等深受教育,万分感动!记得典籍所载,周成王年幼时被称为‘孺子’,周公居位摄政。如今皇帝年纪尚轻,臣建议让安汉公代行天子之事,就像当年周公一样。”泉陵国位于零陵郡,武帝元朔四年封长沙定王之子刘贤为泉陵侯,刘庆即刘贤的后人。
群臣纷纷响应说道:“陵泉侯说得很有道理,臣等都认为应当让安汉公代行天子之事。”更有大臣甚至建议称安汉公为“代天子”。王太后还是让公卿大臣商议,众臣都赞同刘庆的建议。
冬天来临,朝廷的太史令记录下天象有异,说是火星绕行到了月亮的背后。
王莽对天象的预兆正在纳闷,因为人们都知道月亮代表着阴,对应于宫中代表着后宫,这难道和少帝有关?太师孔光薨亡后,大司徒马宫兼任了太师,可是没过几个月,马宫因为涉及前朝傅氏有关的一件事而提出辞呈。当年傅太后驾崩时,朝廷的公卿大臣、博士等商议为傅太后定谥号为“孝元傅皇后”,马宫曾参与过附议,王莽没有追究此事,可是马宫却感到不安,上书提出上缴太师、大司徒、扶德侯印绶。王太后下诏策免马宫的太师和大司徒官职,为他保留了扶德侯侯位和封邑。此时太师空缺,四辅之中,王莽身为太傅却忙于天下大事,太保王舜、少傅甄丰的学识难以教导少帝。
不过,更让王莽担心的是吕宽事件后,平帝母亲卫氏家族被诛的事,有可能对平帝造成影响,他把少傅甄丰召来一起商量办法。甄丰虽然一直忠顺,但也觉得王莽的处理有些过分,说道:“安汉公,万一少帝知道了真相,将来的后果的确是不堪设想的!”
“我已经命令宫中严守机密,天子身边的人员不得透露半分消息。”
甄丰摇了摇头,说道:“消息只可封锁一时,不能封锁一世。这案件诛杀了数百大臣,天下人尽知,即使现在不让天子知道,以后一旦还政于天子,早晚也是瞒不住的。”王莽听得冷汗直冒,有些后悔起来。他当时痛下杀手,甚至不惜牺牲大儿子性命,主要是发现朝野内外不少人和卫氏暗中勾结,隐患很大,没有想到反而留下了后患。甄丰建议说道:“少府宗伯凤深通经义,平时负责往天子处运送膳食、车舆、穿戴之类,可以让他为天子宣讲朝廷的宗汉礼制,让其知道自己继承的是谁的后嗣。”
王莽只好把少府宗伯凤召来说道:“眼下有一件大事需要少府出面办理。”
宗伯凤问道:“安汉公,究竟有何事?”
“皇帝年幼,还不懂得宗法礼数,想请少府把大汉皇室的宗法礼仪讲给他听。尤其要让皇帝知道,他已经接奉了成帝的后嗣,是成帝的子孙的道理,和以前的中山国外家已经毫无关系,不能再有所思念。”宗伯凤明白这是一项十分重要的任务,答应了下来。王莽又道:“你给皇帝讲授宗法礼仪时,重点是说明怎样为人之后的道理,我准备召集公卿大臣、侍中、文武百官都来听你授课,让大家都要明白事理。”从那以后,宗伯凤已经给少帝上了一段时间的课了。
正在这时,后宫的宦官来报,说王皇后来了初潮。王莽闻报大喜,因为他一直希望女儿王嬿早日怀上龙子,赶紧把喜讯通报王太后和朝廷。
王嬿入宫已经过去了一年多的时间,这时已十五岁,出落得亭亭玉立了。王嬿入宫时年纪不大,谷道未通,平帝更是没有发育成熟,经过后宫的调教,两人已经初通人事。王嬿平时很爱读书,人也安静淑雅,和少帝相处得有情有谊,两人的感情日益深厚,白天都在读圣贤诗书,晚上相拥而眠。
这些日子,平帝进入了青春期,春意萌动,性格上也发生了变化,便试着后宫嬷嬷教的床笫御女之法,想和王皇后仿效鸾凤之仪。王嬿极力配合,谁知下身阵阵隐痛,丹红留痕,竟来了初潮。平帝和王嬿没有见识过这番情景,吓得惊叫不已。宫中的宦官闻讯赶来,看到床笫上已经落红,连忙向平帝道喜说:“恭喜陛下,皇后初潮来临,可以生子了。”两人这才转惊为喜。
王莽闻讯匆匆赶到椒房殿时,王嬿红着脸,羞得不愿抬头见人。王莽哈哈笑道:“恭喜皇上和皇后,臣得知皇后的瑞道已通。为求早得汉家子嗣,臣这就建议朝廷修通子午道。”子是指北方,午是指南方,这条古道南北道路的长度相当,故称子午道,该道的北端从关中的杜陵县经过汉中直达南山。秦灭巴蜀后,这条由汉中到巴蜀地区的南北古道早已不通。王莽又道:“陛下,臣准备立即组织大批劳役,重修子午道,估计很快就会贯通,皇后就可以生育皇子了。”
平帝心里也觉得高兴,可是他对这位国丈始终有敬畏之感,每次见到王莽,都很不自然。他记得五六年以前,自己生活在母亲的慈爱当中,舅舅卫宝等人的关怀之情依稀在目,自从入宫成为天子之后,每天有大臣教他读经传之书,来的大臣不是“四辅”,就是天子祭酒、天子师友。一问起母亲和外家的事,左右的人都目光闪烁,绝口不提。渐渐地,他对母亲及卫氏家族的怀念似乎淡了不少。再加上少府宗伯凤不时地前来讲授大汉规定的宗法制度,被告知自己是成帝的继嗣,以前的中山国亲情必须忘掉。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就发生了改变。一天,一位贴身的小宦官走到平帝身边,看着四处无人,悄悄塞给他一个纸团,说道:“皇上,看后请立即毁去。”平帝正要问个究竟,那小宦官已转身离去。平帝打开纸团,上面用血写着寥寥数语:“吾儿甚安!母亲日夜思念,双眼泣血。汝舅为使母亲能看到吾儿,已被诛死。母亲勉强苟活于中山国中,今托人冒死送来血书,望儿勿忘亲情,但须忍到将来。阅后毁之勿存。”
平帝见是母亲的亲笔血书,阅后立即毁去,伤心得痛哭不已。王皇后大惊,问是何事,平帝绝口不提。当晚,平帝悄悄唤来小宦官,想问个究竟。小宦官看了看周围,惊慌地说道:“皇上千万勿问,小臣是受宫外人重托捎来的信。带信的人还说,这事切记不能泄露出去,否则皇上和小的都有杀身之祸!”平帝见他吓得跪在地上叩头不已,于心不忍,将他扶了起来,安慰了一番。从这以后,平帝时而得到一些母亲卫姬的消息,也知道了王莽是他杀亲的仇人,对王皇后的感情也变得复杂起来,时而冷漠,时而又觉得此事与她无关,要恨的也是王莽。
此时,王莽见平帝神情冷漠,转身进入了内室,这里只剩下了王嬿,于是关心地问道:“皇后,皇帝待你如何?”
“很好呀……”说罢,欲言又止。
王莽感到女儿似乎还有话说,又试探着问道:“皇帝对咱们王氏好像有些怨气吧,他对父亲一直不太亲切。”
王皇后叹道:“皇帝对女儿很好,但心中似乎在思念着他的亲生母亲。我王家是否做了对不起皇帝外家的什么事,他为何一提到自己的母后就泪水盈眶,这段时间对我也有些冷漠了。”
王莽沉吟半晌,说道:“唉,你那不孝的哥哥王宇,曾受到吴章、吕宽等奸党的挑唆,和卫氏暗中来往,逼迫父亲必须听从于他们。父亲不从,他就和吕宽装神弄鬼。当时天下刚刚安定,我实在没有别的选择,只好把他们……”
“把他们怎样了?皇帝的亲母也被株连了吗?你应当告诉女儿呀。”王皇后忧虑地说。
王莽说道:“只株连了卫氏族人,卫后仍然在中山国呢。皇后你也不小了,许多朝政之事应当知道了。前朝哀帝被立为太子,当时继承的是成帝后嗣,要求他绝不能再留恋自己的定陶国,谁知哀帝即位后,傅氏外家失信于成帝,把生父定陶恭王尊为恭皇帝,把生母尊为恭皇太后,把其祖母尊为皇太太后,竟和你的姑祖母太皇太后平起平坐。从此朝廷祸乱不断,我王氏家族被排斥在野,那几年咱们全家被迫遣送到新都国,父亲也差点被诛死。”
在新都国的往事,王皇后是知道的,当时她跟着全家人一起到了乡村。王嬿想起平帝九岁时就和亲人断了联系,不禁叹道:“孝之所在,亲情至大。成帝、哀帝都没有留下后嗣,实属罕见之事。皇上现在已经开始懂事,总有一天还是会知道卫氏被诛的事呀!”
王莽的脸上掠过了一丝阴霾,他知道自己的女儿早熟,十分聪明,对将来的顾虑并非无缘无故。他若有所思地问道:“嬿儿,你是父亲的掌上明珠,我无时不希望你能得到最大的富贵。但是,如果皇上将来对你有所不测,对我王氏不利,为父应当如何处理?”
王皇后见王莽面有不善,心中暗惊,转念一想:父亲虽然爱我,但更看重权势,甚至不惜将哥哥逼死,我要劝劝他才行。想到这里,王皇后说道:“女儿已是汉家天子的人了,皇上有什么心结,女儿自会努力去打开。万望父亲不要想得过多!”
“唉,天下有哪个当父亲的不为自己的子女着想呀?现在你瑞道已通,父亲准备让朝廷立即修通子午道,就是希望你和皇帝早生皇子,这是为了你,也为咱们王氏家族着想。”
公元6年年初,隆冬时节,天气奇寒。宫中侍者来报,说是平帝患了伤风感冒,哮喘病发作了。王莽带着太医,来到宫中看望平帝。平帝从小身体就不好,三岁以前冯太后护养的时候,“妖病”常常发作,抽风伴随着哮喘,当时哀帝派宫中医官张由前去治病,结果酿出了大案,冯太后和冯氏外家含冤而被诛死。
平帝躺在御床上,宫女和宦官递着汤药。王皇后焦急地守候在旁,见王莽走进室中,连忙起身迎接。王莽毕恭毕敬地走到御床前,温语问道:“皇上,臣来看你了,龙体好些了吗?”平帝睁开了眼睛,见是王莽到来,心中生出莫名的怨恨,碍着皇后的面子又不好发作,只得面无表情,默不作声。王莽心中有些惶然,又道:“陛下,需要什么汤药,臣立即吩咐太医去办。”
平帝毕竟年少,没有注意掩饰自己的情绪,加上病中头脑昏胀,就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太傅,有皇后在这里,朕休息得甚好,你们都去吧。”说罢,翻转身子又睡了过去。
王莽心中有些生气,心想:你能进得未央宫当上天子,还不是托我王氏的福分!我王莽受到天下万民的景仰,为了朝廷安宁如此辛劳,在这里却遭到冷眼,我倒要看看你是否真的知道了什么内情。想到这里,王莽又小心地说:“皇上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臣一定为你解忧。”
平帝侧身向内,半晌没有说话。
王皇后有些不安,对平帝温语说道:“父亲前来看望,皇帝有什么不适,就告诉他吧。”平帝转过身来,眼中饱含泪水,望着王莽一言不发。
王莽不禁大吃一惊。平帝轻轻用手抹去眼泪,怨恨的目光直射王莽的内心。王莽也被这眼神吓得怔住了。这时,平帝想起了母亲要他忍耐的嘱咐,渐渐冷静了下来,对王莽挥了挥手,说道:“太傅,朕身体不适,想要休息了。”说罢,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希望皇上好好养病,臣这就去寻找好药。”王莽诚惶诚恐地退出了未央宫,平帝冷峻的眼光犹如芒刺在背,令他食不甘味,睡不酣梦。“太可怕了!如不是藏着深仇大恨,怎会有如此眼神?”王莽心里嘀咕道,原以为自己的女儿成为皇后,便可以化解和卫氏的仇怨,谁料亲仇竟是这样地难以化解。看来,唯一的希望就是女儿能够和平帝早生皇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寒风料峭,大雪降临,天气更加寒冷。平帝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咳嗽愈加厉害,常常是咳得喘不过气来,王皇后心中极为焦虑。王莽亲自找到太医,过问治疗的事,着令太医配制了最好的药方,制成了专治风寒的药酒,自己又亲自送到王皇后那里。王莽对王皇后说道:“皇帝久病未愈,为父十分着急,专门派太医制成了这瓶椒酒,十分珍贵,听说治疗风寒效果极好,但不可多服。”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玉瓶,递给王皇后。
当晚,宫中传报说平帝病情有些好转。次日一早,又有飞报传来,说平帝病情加重。
王莽连忙来到朝中,召集公卿大臣一起询问皇帝病情,群臣都感到惶恐不安。王莽对文武百官说道:“如今皇帝久病未愈,我内心十分不安,想效法周公,举行郊祀祭礼为皇帝的身体安康,向上天请命。”群臣点头称是。于是,王莽率领群臣,驾着车驾来到京城南郊泰畴神祠祭祀天帝。
泰畴神庙中,摆放着天地神灵、黄帝、虞帝等的神位,神案上供上了新的祭品和三牲,常年不息的香烟袅袅升腾在大庙中。王莽神情肃穆、虔敬,从袖中取出一册《告天策书》,跪在神灵祭位前,群臣都跟着跪了下来。王莽匍匐在地,当众诵了策书,然后把一块珍贵的玉璧悬挂在胸前,双手捧着玉圭,仰望上天,大声祈祷着说:“天帝在上,请保佑我朝天子龙体永远安康吧!臣王莽甘愿替代天子生病,而不让天子再受病痛的折磨!”声音哽咽,悲伤无比。
群臣见状,莫不感动万分,有的大臣当场饮泣起来。
王莽祷告完毕,命令礼官抬来一口闪闪发亮的金滕,把《告天策书》封藏在金滕中,亲自上了锁,然后又令礼官把金滕上了封条,放置在泰畴庙前殿。祭告天帝完毕,王莽对群臣说道:“咱们已向上天祷告,极尽虔诚之心。诸位公卿,这几天就不要来朝中言事了,以免对神灵不敬。”
几天以后,平帝躺在未央宫的居室中,病情没有好转,已经进入了昏迷状态。太医守候在室外,宦官、宫女来回地忙碌着,王皇后也守候在旁暗自饮泣不已。
不一会儿,平帝回光返照,脸上泛起了红晕,似乎来了一些精神。王皇后强作欢颜,为平帝递上了汤药。她听太医说,椒酒可以通气袪寒,于是在汤药中滴了几滴,亲自一匙匙地喂入平帝嘴中。
平帝一边喝着汤药,一边握着王皇后的手,默默地望着皇后。两人都是少男少女,心灵早已相通。哀帝忽然感到心头一阵难受,推开了汤药,吃力地说道:“朕……可能要去了。”王皇后忍不住哀泣起来。
“唉,这样于你也许还要好些……”平帝说。
王皇后哽咽着说道:“皇上请不要说了,父亲已率领群臣为皇上祷告了上天,为皇上请了命,他还向天帝祈祷,说是愿意以身代皇上生病呀……”
平帝叹了叹气,又说道:“难道是天意吗?朕从小就听人说起汉运将尽……皇后和朕在一起虽然时日不长,也有一年多了。平时朕对你有些冷漠,这让朕时常感到内疚……”
王皇后痛哭起来,说道:“臣妾生是汉家人,死为汉家鬼……”
“将来如有情投意合的人,你还是跟他去吧……”
王皇后用手捂住平帝的嘴,坚决地说道:“臣妾的情和爱,已经给了皇上,臣妾的心,永世不改!”说罢,她抱着平帝相拥而泣。到了此时,平帝才真正感受到皇后的婉顺和可爱。
此时,两人的心既是快乐的,也是痛苦的,就这样相拥着过了好一会儿,平帝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剧烈的哮喘又猛然发作,呼吸变得极度困难,连话也说不出来。
“皇上,皇上……”王皇后拍着平帝的后背,大声喊叫着,太医、侍从、宦官、宫女纷纷冲进室里。
王太后和王莽接到了紧急传报,立即赶往未央宫。
“皇上,你要好好活下去,活下去呀……”王太后焦急万分,看着奄奄一息的平帝,心如刀割,饮泣不已。她经历了自己夫君元帝的丧事,经历了自己儿子成帝的丧事,经历了成帝的继嗣哀帝的丧事,难道眼下又要经历平帝的丧事吗?她见王莽悲痛的样子,反而劝慰着说道:“安汉公应以朝事为重,千万要保重身体啊!”说罢,又诏令宦官记下平帝说的每一句话,但此时平帝已经说不出话来,眼中的神光渐渐地黯淡下来。
当晚,比以往更严重的哮喘发作了,一口气堵在了平帝的胸口,他在皇后的怀抱中停止了呼吸。皇后哭得撕心裂肺,她的心也跟着年少的平帝而去。
王太后抱着王嬿痛哭不已,她哀恸侄孙女不到十六岁,还没有怀上皇子,就和她一样成了寡妇。王莽也流着眼泪,他心痛自己的女儿入宫才一年多时间,就成了未亡人。
未央宫前殿,朝廷宣布平帝驾崩,同时按照惯例大赦天下,诏令全国六百石以上的官员要为平帝服丧三年。王莽奏请尊成帝神庙为统宗庙,平帝的神庙为元宗庙。朝廷收殓平帝遗体时,为他戴上了成人冠帽,葬于康陵。太皇太后王政君下诏称:
皇帝仁惠,无不顾哀,每疾一发,气辄上逆,害于言语,故不及有遗诏。其出媵妾,皆归家得嫁,如孝文明故事。
除了王皇后愿意为平帝守候终身,其余十一位嫔妃全部让其“归家得嫁”。
安汉公府第内室,仍然只有王莽和甄丰两人,气氛却与以往不太一样,至少已经少了过去那般同窗情谊,而有了上下之间的隔膜。
“安汉公,天子驾崩,皇后很伤心吧?”甄丰小心地问道。他对平帝忽然驾崩有些存疑:难道一个风寒就会要了天子的性命?更让他有些不解的是,王莽没有下令追查死因。
“皇后伤心欲绝,为父的也为她感到难过……”王莽想起王嬿十五六岁就开始守寡,不禁叹了口气,又道:“唉,太皇太后让皇后回到家中,她坚决不肯,说是永远是平帝的皇后,不肯另嫁他人。”
“没想到皇后年少,竟是如此贞烈守节,女德修为很高,这世上也不多见了。”甄丰似乎还有话要说,却又欲言又止,见王莽还沉浸在伤心之中,才说道:“在下最近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不知道该不该讲?”
王莽有些讶异,问道:“哦,什么风言风语?”
“有人对少帝的早夭颇有微词……”
“什么,颇有微词?难道想把天子之死归咎于我王莽!”王莽听后,很是生气,又道:“是谁竟敢这么大胆,妄议天子驾崩的事?”
“也许是有人暗地里对安汉公不满吧,不必放在心上。”其实,甄丰自己也是存疑的。
王莽察觉到了甄丰的疑虑,直接说道:“对于这些风言风语,我倒想听听大司空你的看法。”甄丰虽然存疑,可是毕竟没有依据,于是试探着说道:“泰畤神庙中,群臣都看到安汉公一直在为皇帝祈祷,表示愿意以身相代。皇后通了瑞道,安汉公又上奏朝廷大修子午道,希望皇后和天子早得子嗣。由此看来,这些风言风语是没有依据的。既然是没有依据的事,可是暗地里又传出了微词,在下只想到可能和一件事有关……”他的目光直视王莽,缓缓说道:“安汉公处理吕宽案时,诛杀卫氏及朝臣、宗室、诸侯数百人,皇上必然会有很深的积怨。”
王莽对甄丰的眼神有些畏惮,这种感觉已经出现多次了。吕宽案件后,还没有谁敢于批评他诛杀太过,难道甄丰也怀疑我王莽和天子死因有关?这些年来,他的内心在不知不觉之间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曾两三次对甄丰产生过戒备之心,每次都是甄丰的才智表现得最为充分的时候。他进一步问道:“大司空也相信那些微词吗?”
“无论微词的真假,我现在只相信安汉公。”
“这么说来,大司空是心存怀疑了,我是否应当向群臣做解释?”
甄丰说道:“这事如此敏感,主动向群臣解释,反而会适得其反。”王莽也不想主动解释。平帝患重病时,瞪着他的眼神像一把利刃直刺心脏,让他难以容忍。可是,冷静下来,他心痛自己的女儿王嬿,于是说道:“你想想,我王莽身为天子的国丈,有必要让天子早早地离开人世吗?自从皇后通了瑞道,我无时无刻不想让皇后怀上天子的骨肉,这是解决王氏和卫氏仇冤的唯一办法,用血缘的纽带消弭仇恨,把天子和王氏紧密连接起来。”
“安汉公说得有理!可是,有人却不会这么认为……”
“大司空想过没有,如果有人对我王莽怀有深仇大恨,难道他们不想谋害天子吗?毕竟天子是我的女婿,天子夭折了,我王氏外家受到的打击是最大的。”
甄丰也觉得王莽的推理有些道理,点头说道:“是呀,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或者有人通过谋害天子,再嫁祸于安汉公,也有可能。”
“也许吧,我王莽也不想这么多了。三十年来,我一心就想完成朝制革新的大业,挽救衰落的世道,这些风言风语阻拦不了我的梦想。我相信,当你我年轻时候的梦想实现的时候,世人自然会做出评判。”说话的时候,王莽抬头仰望着远方。
“朝制的革新谈何容易呀!如果没有成功,是否有人真的会来追究天子的死因?”
甄丰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和他较真,王莽有些生气,说道:“如果连大司空都心存怀疑,我王莽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也不想去解释什么,就让天子之死成为千古之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