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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大新王莽 下》(15)(1/1)

刺天子美人玉手软

断子嗣悲伤白衣会

天气已是初冬时分,窗外起了寒风。原碧躺在王莽温暖有力的怀中,不禁又想起了王莽的千般宠爱,万般好处,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涌上心头,她的心在皇上和太子之间犹疑着,泪水浸湿了枕巾。

曙色熹微,原碧叹了口气,抽出手来,把匕首偷偷放回枕头垫下。

原碧一夜没有合眼,直到天亮时分才勉强睡着。王莽却睡得很香,醒来时见美人仍在梦中,睡姿极美,不禁伏下身去吻了吻美人的香腮,一滴泪珠儿从美人的眼中静静地滚出。王莽心里一惊,回想起原碧昨晚开始时的神情,总觉得有些不太自然,决定把原碧留在身边,暂时不让她回到后宫。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王莽虽然心有猜疑,但仍然对原碧十分爱恋。原碧的内心反复,始终充满矛盾和犹豫,既暗中思恋太子王临,又感恩于天子的厚爱。她很想回到后宫,那里毕竟还有一些自己的空间,可是天子不让她离开。不知何故,她对天子始终恨不起来,枕头下藏匿着的那把匕首被取出来很多次,都终究没有下手。

夹在两个男人中,她的神经几乎要崩溃了。

天气越来越冷了,空中飘起了晶莹的雪花,透过窗棂,原碧望着空中的白雪独自发愣。她几乎夜夜失眠,人已经憔悴了许多。当着天子,她热情迎奉,天子一离开,她又顾影自怜。“美人儿,你到底有什么不快?”这样的话王莽已经问过多次了,原碧只是沉默不答,她不敢向天子询问太子的近况。这时,王莽的内心更加明白,原碧的心中还有另外一个世界,每当想到这些,王莽内心就有阵阵的隐痛,可是他仍然没有动气,他知道一旦捅破那张薄薄的绢纸,眼前的美丽立刻就会化为乌有。

在蒙眬和模糊中,给彼此留下一个空间,也许是最好的选择。至少在眼下,他还不想失去心爱的人儿。

大雪纷飞,寒气逼人,后宫的宦官前来奏报,说王皇后已经病得奄奄一息了。王莽踏着积雪,来到后宫昭阳殿。走进大殿的内室,王皇后正躺在床上,哭瞎了的双眼失神地望着上方,骨瘦如柴的身躯让人心疼,太医、侍女和宦官守在身边。王莽的心头涌起一丝丝酸楚,毕竟是几十年的结发妻子啊。他快步走上前去,握着王皇后的手说道:“皇后……”

“臣妾已经不行了……可能熬不过寒冬……”王皇后吃力地说道。王莽向太医询问了一下病情,王皇后又道:“皇上,原碧那丫头跑到哪去了,臣妾很需要她侍候呀。”

“皇后不要多说话了,就让太医照顾你吧。”王莽说。

“太子呢……太子怎么不来照顾我了……”王皇后思念着自己的几个儿孙,太子更是她的依托。她颤着声音说道:“臣妾自感不能痊愈,只是……只是放心不下几个儿孙……”她见王莽没有说话,眼泪无声地流淌到脸上,叹了口气又喃喃地说道:“皇上在外面一定是杀人太多,就连儿孙都感到害怕,这让臣妾如何放心得下呀?”

王莽有些愠怒,说道:“皇后,你从哪里得知予杀人太多?”

眼泪从王皇后失明的眼眶中再次流出,喘息了好一阵子,她才喃喃地说道:“皇上,你到现在还不自省,当年王获、王宇是如何死的?虎毒不食子,何况自己的儿孙呀!”

王莽气恼不已,沉声说道:“皇后又在唠叨这事了,予也多次说过,予并没有真正想要他们死,这都怪他们不思悔改,咎由自取,怪不得予!”

“唉,臣妾在世的时候,该说的都说了,该劝的也劝了,以后皇上想听人劝说,也不会听到了……皇上……你不好好想想,世人都知道这个道理:杀伐太重,将克绝子孙!如此辛辛苦苦建立起大新王朝,即使传之千秋万代,也还是要自己的儿孙来继承皇位呀……大汉两百年基业,就因为几代皇帝绝了后嗣,江山才改变了姓氏……”

“哼!真是妇人的愚见。去汉建新,我王氏即立天子大位,乃是上天的授意。你还是好好养病吧。”说罢,他正待转身离去,忽见皇后床边的几案上放着一张绢帛,上面写着几行汉隶,很像是一封书信。王莽不觉动了好奇心:皇后会和谁通信呢?他随手抄起那张绢帛一看,是太子王临的字迹,信中似是向皇后求援的话:

皇上对儿孙极为严厉,以前两位兄长年纪不超过三十,都被逼而死。如今儿臣亦将年满三十,实感恐惧。母后贵体欠安,一旦统义阳王位不保,儿臣不知会死在何处……

王莽看到这里,联想起王临和原碧的私情,不禁大怒。他望了望气若游丝的王皇后,隐忍不发,只是问道:“太子来过?”

“太子派手下代为慰问……”

王莽也不再过问,把王临的书信悄悄揣在怀中,便向皇后告辞。回宫的路上,王莽反复回味信中的文字,觉得这书信有些不同寻常,就算是王临和原碧的私情泄露出来,也并无杀身之祸。难道王临心怀鬼胎,还有其他的隐情不成?王莽疑虑重重地回到宣室殿,左思右想,总是放心不下,于是把侍中张纯叫来,吩咐说道:“张侍中,你去安排一下,秘密搜查原碧的衣饰,尤其要看看有无书信来往文字,但不得让原碧知道。”

两天以后,张纯奏报说:“皇上,臣乘原碧不在的时候,已经搜查了宣室殿内屋,没有发现任何书信文字。但在原碧的枕头下的床垫底层,发现了一把匕首。”他把一把青铜短匕递了过去。王莽仔细看了看手中的利器,认出正是王临平时所用之物,心中已经明白了大半。这时,殿门一声轻响,原碧从门外款款走入,见天子手中握着那把青铜匕首,脸色顿时大变。

王莽正色说道:“予平时对你如何?”他见原碧垂着头沉默不语,厉声斥责起来:“你这贱人,一定给予说清楚,予到底对你如何?”

忽然,原碧使出了全身气力,向王莽猛地冲了过去,张纯尖叫了一声,死死地抱住原碧的小腿。王莽急忙退后了几步,可是已经晚了,原碧全身已经扑到了那把锋利的青铜匕首上面,鲜血从雪白的胸脯上流了出来。

王莽示意张纯过来,悄声吩咐把原碧押入后宫地牢,召请五威司命孔仁的从事秘密审讯,但不得在宫内走漏半点风声。“从事”官职是五威司命的属官名称。

半个月后,已是公元21年正月,王皇后驾崩。

王路堂大殿中,香烟袅袅,哀乐鸣响,文武百官以及大新的皇亲国戚全都到齐,一起参加丧礼,唯独看不到太子王临和太子妃刘愔的身影。

王莽身穿白色丧服,肃穆地站在大殿的陛阶上,脸上似有悲痛之情。王皇后久病不起,驾崩已是早晚的事情,王莽并不为此感到特别悲痛,而是对太子王临感到寒心。丧礼举行以前,五威司命的属官来报:原碧受刑不过,供出了和王临的私情以及密谋弑君的事情。王莽极为震惊,他想诛死王临,又忧虑自己身后无人,因为除了王临就只有三皇子王安,王安一直神情恍惚,不可能是皇位的接班人。可是,王莽又绝不可能原谅王临。

哀乐声中,参加丧礼的大臣和皇亲们排成队列,神情哀伤地走过天子面前,王莽机械地向他们点头示意,他的内心深处已经有些麻木了。国师刘歆也走到面前,以为王莽在为皇后的驾崩而悲伤,说道:“陛下,请为了天下人而节哀吧,皇后身体一直不好,你也要保重呀!”他和王莽夫妇交往了三十多年,对朴素的王皇后印象很好。

王莽面带悲伤地点了点头。刘歆又问道:“陛下,太子应当出席丧礼,为何没有看到他在场?”刘歆关心的是女儿王愔,而太子夫妇都没有到场,这是令人惊讶的事。

“太子足疾发作了,行走不得。”面对群臣,他一律这样解释。

丧礼上,王莽宣布王皇后谥号“孝睦皇后”,按照皇后遗诏,把灵柩葬于渭陵长寿园的西边,陵墓取名为“亿年陵”。长寿园是太皇太后王政君的陵墓园陵,王皇后想在九泉之下永远陪伴着文母太皇太后王政君。

王皇后的亿年陵刚刚封土之后,王莽秘密处置了原碧。他让张纯带着一封亲笔御札和鸩酒,赐给审讯原碧的五威司命从事。这从事看了天子的御旨后,饮鸩身亡。王莽还有些不放心,问道:“这从事的尸体埋在何处?”

张纯知道王莽不愿让皇室的丑闻外传,说道:“陛下,臣已亲自安排宫中的人,把他的尸体埋在后宫监狱的地下,任何人都不知道审讯的情况。”他见王莽仍然牵挂这事,又补充说道:“臣已通知其家人,说从事已为国捐躯了。”

王莽点了点头,要张纯优厚地赠赐从事的家属。

摄宫的正厅,王临坐在那里发着愣,夫人刘愔也来到身边相陪。如此重大的丧礼,王莽不仅不让他俩参加,还派遣皇宫的虎贲卫士守候在摄宫。母后的驾崩让王临伤心欲绝,更让他难过的是原碧杳无音信,肯定已经出事了。王临已经没有了出行的自由,心中感到悲哀,流着眼泪向刘愔叹道:“唉,想不到宫中的‘白衣会’,竟然预兆的是母后的丧事。”

刘愔望了望守在大门手持兵器的虎贲卫士,皱了皱眉头,低声说道:“母后驾崩,太子参加丧礼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天子不让咱们参加丧礼,实在是令人惊讶。难道太子你做了对不起天子的事?这可是大为不妙呀!”

“我已经不是太子了,父皇也不让我去后宫照顾母后,只让我当统义阳王。”王临说,他不想让刘愔知道自己和原碧共谋弑君的事。

“妾再次夜观天象,发现白衣会还没有完结,皇宫中还将有血光之灾,皇族的大难还没有结束!”

王临听得浑身一颤,喃喃自语道:“皇宫……白衣会……血光之灾未完……皇宫白衣会……血光之灾未完……真是可怕呀!”他失神地望着远方的苍穹,想象着各种可能出现的可怕结局。

摄宫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群虎贲簇拥着天子走进了正厅,侍中张纯跟随在后。王临夫妇赶紧起身行礼。王莽望着王临怒目而视,说道:“王临,你知罪吗?”他没有称王临为太子和王号,而是直呼其名。王临哆嗦了一下,沉默无语,他没有想到自己已身陷绝境。

王莽见他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呵斥道:“你身为嫡亲皇裔,贵为太子,封为王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还要私通贱婢?丢尽我大新宗室的脸面!”王临以为父皇只是指责他和原碧的私情,仍然沉默不语。王莽本来想听王临说些顺耳的话,再酌情处理,王临的态度却让他气恼不已,厉声叫道:“你这忤逆不孝之子还不知罪!你如把和那贱婢的奸情如实招来,予也许会饶你一命!”

刘愔极为吃惊,说道:“皇上,王临犯了什么死罪……”

“你问问他自己。”王莽说。

“皇上,儿媳不明白,后宫的女人都是属于皇上和太子的,怎会有‘私通’之说?”

王临讥讽地笑道:“‘私通’贱婢的,何尝只有孩儿一人!”

王莽大怒,呵斥道:“哼!事已至此,你这孽子还要嘴硬!你知道这弑君篡位是何罪名?”刘愔捂着嘴大吃一惊。王莽让张纯取出原碧的口供笔录,扔在王临面前。王临看了看笔录,心知他和原碧的事已经完全暴露,反倒冷静下来,望着王莽愤然说道:“父皇,儿臣犯了‘弑君篡位’之罪……这天下应是有德者居之。当年汉平帝是怎么死的?这大新天子的大位,又是怎样来的?世人有谁不知?”

王莽即位以来,还从来没有人敢对他说这样的话,心中的愤怒达到顶点,嘶哑着嗓子呵斥道:“孽种!孽种啊!难道予就不敢杀你吗?”

“陛下……陛下息怒……”张纯劝道。

刘愔对王临说道:“夫君,你如犯了大罪,就赶紧向父皇下跪认罪吧,别再说其他的气话了。”

“要我下跪认罪,我王氏家族的人从来就不会屈膝下跪……”王临一把推开了刘愔。他从小受到宠爱,从来没有受到过大的委屈,更不愿意卑躬屈膝地请求饶恕,又继续说道:“父皇,孩儿早知必死。我的两位哥哥都没有超过三十岁的年龄,就被逼死了,孩儿如今也是快到三十的年纪,孩儿的死期是否也到了……可叹大新王朝,将来有谁来继承大位?三十年以后,这江山到底姓什名谁?”

“予自有办法……”王莽狠狠地说。

“父皇不过是修炼神仙,想长生不老,畅游太虚天空,做一万年天子的千秋大梦了……”

“告诉你吧,为父修炼的神仙术至少要活到三万六千岁,等到三万六千年之后,你的灵魂会转世为新人,接替予的皇位。”王莽说。

“父皇是疯了吗?居然还相信这些骗人的把戏!试看秦皇汉武,有哪一个成了真正的仙人?”

刘愔又劝道:“夫君,你已经大祸临头了,还说这些干什么?难道你忘了白衣会的事?”

王莽听到“白衣会”三字,冷哼了一声,对刘愔说道:“那贱婢供词上提到的白衣会,听说就是你的占星术得到的结果。哼,这忤逆不孝之子就是听信了你的占辞,才萌发了弑君之心!”

“皇上,妾的占星术是据实观测,并无谋害天子之意呀。”刘愔流泪解释说。

“父皇,儿臣一人做事一人当,和其他人无关。”王临说。

“虎贲卫士,你们赶紧把这忤逆不孝之子给抓起来!”看着王临倔强的样子,王莽心头万分震怒。虎贲卫士冲了上去,扭住了王临的双臂。王莽喝令张纯去拿鸩酒。不一会儿,张纯托着一个金盘走了过来,盘中放着一瓶红色的鸩酒,一只玉杯。王莽伸手抓起酒瓶,将玉杯斟满,递到王临面前。他想看看在死亡面前,倨傲的太子会不会屈服。

张纯连忙上前,叩首说道:“陛下,此事还应三思……”

刘愔也跪了下来,垂泪央求道:“皇上,您就饶了他吧,都是我的错,让我来代他一死吧!”

“夫人,你给我起来!要死也是我活该去死!”王临使出浑身气力,猛然挣脱了虎贲卫士的双手,随手把玉杯打翻在地,大声叫道:“死便死了,何必用毒酒呢?”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猛地从虎贲卫士的身上拔出佩剑,对着自己的胸口刺去。众虎贲急忙冲上前去阻拦,哪里还来得及,那宝剑“扑哧”一声已经穿透了王临的胸膛,又被他从胸中抽出,鲜血顿时喷溅一地。

“夫君!妾没有叫你去赴白衣会呀……”刘愔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王莽惊呆了,他对王临爱恨交加,虽然气头上说了许多愤恨的话,但是他希望王临能够回心转意,顺从听话,低头认罪,因为王临是唯一能够继承皇位的人了,谁知王临居然视死如归。他呆呆地看着王临倒在血泊中挣扎,冲上去抱住王临的血躯,高声嚷叫着:“太医!太医!”

摄宫里没有太医。当张纯领着皇宫的太医匆匆赶到时,王临已经停止了呼吸,没有了脉搏。王莽仍然蹲在地上,呆滞地抱着王临,两眼失神地望着远方。张纯小声地说道:“陛下,太子已经薨亡了!”王莽半晌才缓过神来,抚着微温的尸体大哭起来。张纯从来没有见到天子这样伤心过。

不到一月时间内,大新皇室竟死了两个至亲,而且都是王莽最亲的人,这让王莽难以承受。他待在宣室中郁郁寡欢,时而觉得王临该死,时而又觉得自己不该逼太子太甚。“谁来接替皇位呢?难道上天就是要予成为仙人、永远守着大新皇位吗?”王莽躺在御床上,想起今后皇位无人继承,辗转难眠,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很想发泄,疯狂地回味着和原碧在一起时的情境,可是眼下最爱的美人已经长眠于后宫监狱的地下。王莽不得已,又想起了魏美人,派宦官前往后宫传召。

“皇上,你终于又想起妾了。”魏美人打扮得如花似玉,笑容可掬地出现在宣室殿内室。魏美人已经三十好几,可是风韵犹存,把天子服侍得舒适万分。王莽在魏美人的欢叫声中拼命地发泄着,他试图把自己沉浸在孽波欲海之中,忘掉心里的种种不快。

京城常安的冬天还没有过去,天气既寒冷又干燥。摄宫中,王莽为王临举行了规格很高的丧礼。参加丧礼的有朝廷的礼官、夫人刘愔、王氏皇族的亲戚。王莽没有到场,而是派遣侍中、票骑将军、同悦侯王林前往摄宫,代表朝廷赐给王临以魂衣、太子印玺和印绂,王林宣读了策书:

符命文字要求立王临为统义阳王,此言新室即位三万六千岁后,为王临之后者乃当龙阳而起。予前有过错,听信议者,以王临为太子,故此出现烈风之变,于是顺应符命,改立为统义阳王。在此之前,自此之后,未让上天信顺,不蒙福佑,夭年殒命,呜呼哀哉!

策书最后,王莽根据王临生前的表现,赐给“缪王”的谥号。策书宣读完毕,三皇子、新仙王王安精神恍惚地走到灵位前,抱着棺木念叨着:“母后走了,弟弟你怎么也走了……我这当哥哥的也要跟你们而去,呜呜……”一阵悲伤的哭泣,众人把他扶了回去。

丧事处理完毕,王莽心中积郁的闷气始终没有消除,于是把国师刘歆召入王路堂。王临被赠予“缪侯”谥号时,刘歆就察觉出事情有些不同寻常。

“国师来了。”王莽冷冷地说。

“陛下,臣来了。”刘歆进入大殿后,看到的是王莽一张冷漠的脸,两人之间似乎隔着厚厚的一层冰墙,早已没有了以前的亲情和友谊。他知道自己多说无益,天子想说的自然会说出来。君臣二人沉默了一会儿,果然王莽先开口了,说道:“孽子早夭,他命当如此,只恨他不该误信诡秘的谶言。”

刘歆不明白王莽所指,只得说道:“皇子也是臣的女婿,未到中年就不幸薨亡,陛下还应节哀才是。”

王莽面若寒霜,冷哼了一声,说道:“要不是他的夫人教他什么占星术,他又怎能误入歧途呢?”

刘歆大吃一惊,连忙问道:“陛下,臣实在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皇子早夭。让臣回去查问小女,再由陛下惩办吧。”

王莽鹰眼一睁,说道:“国师,你不用再查了,予已经审得一清二楚了,只是不便公之于众罢了。”他把去年底刘愔占得皇宫将出现白衣会的事简单叙述了一遍,说是王临因此动了邪念,阴谋弑君篡位。刘歆听罢,知道白衣会的预言引发了这么严重的后果,叹道:“吾女如果真的如此,就是罪该万死!”说罢,叩首退出了皇宫。

刘歆立即前往摄宫,把女儿刘愔唤来询问。刘愔说道:“父亲,女儿确实占得宫中有白衣会,顺便告诉了夫君,并要他不得外传,谁知他竟和原碧那贱婢密谋弑君。”

“现在天子已经迁怒于你,说是皇子误听了你的占言,才动了妄念的。”

刘愔一愣,说道:“父亲,当年哥哥刘棻和刘泳,也是被王氏害死的。你身为国师,为朝廷出过大力,当年却眼睁睁地看着两位哥哥死去。这次天子真的要女儿去死,你能保得下来吗?”

刘歆叹息了一阵,说道:“为父忝为国师,并无实权。想当初为大新立下大功的,还有甄氏父子、陈崇、王舜等人,结果甄氏父子死于非命,还有数百大臣受株连而死,父亲的挚友子云兄也是被迫跳楼。而陈崇死于无故被辞退,王舜死于惊悸。后来又有太傅平晏,受了些窝囊气而被削了权……唉,自从棻儿和泳儿被诛死之后,为父也觉得难以自保,本来想一死了之,就是放心不下你和你大哥,才苟活到现在。”刘愔的大哥、红休侯刘叠一直在宫中任侍中。

刘愔流泪说道:“早知如此,我刘氏乃宗室之后,何苦要帮助王氏夺得天下呢?我如一死能使父亲保得平安,做女儿的也心甘了。”

“我刘歆为经学世家,一心只想着做学问,搞研究,谁知道两子被诛,现在只剩下了你哥哥和你,你如果要死,我孤零零的一个老人,就只有你哥哥一个人了……”刘歆老泪纵横,哽咽不已,又道:“为父原来以为王氏能振兴大汉,挽救衰世,造福于世人,弘扬真正的经学,谁知天命难违。如今大汉没有了,世道却更乱了。”

刘愔说道:“女儿嫁给了王氏,既不能兴旺夫君的前程,更没能保全自己的家族。年轻时学到的那点周易、星占之类的学问,却又给夫君带来了灾难……啊,白衣会,白衣会……凶险的白衣会还没有完结。也许女儿不在,还能保全父亲的性命。以后,父亲只有让哥哥照顾了。”说罢,转身回到闺房。

刘歆在外室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女儿出来,心中生疑,赶紧推开房门,只见高高的房梁上挽着一根裙带,刘愔的遗体挂在裙带上晃动着。

“女儿呀,你怎能抛下老父而自己离去?”刘歆大叫一声,外面的侍从闻声冲了进来……

公元21年,正月,寒风凛冽,白衣会果然没有完结。

摄宫的另外一处楼阁里,三皇子王安精神憔悴不堪,已经奄奄一息了。他已经年满三十了,正躺在床上左右翻滚着,口中喃喃有词地说着呓语,人们仿佛听得清楚一两句话:“白衣会……白衣会……”一会儿又嚷道:“母后,母后……等等孩儿……”

王莽闻讯赶来,几个侍从拼命把王安按在床上。王莽挥了挥手,示意侍从让开,关切地走到床前。王安似乎感觉到父亲来到面前,猛地挣扎起来,两手指着天空说道:“父皇,白衣会,白衣会……你怎么不穿丧服呀?”王莽大惊,连忙后退了两步,左右侍从又上前把王安按住。

“弟弟,你身为太子,怎么离我而走了?是成仙了吗?我是新仙王呀,我也要成仙,成仙……”嘟噜了好一会儿,王安僵直的身体忽然又软了下来。

“皇天,予到底作了什么孽,竟连最后一个嫡子也变成这样?”王莽眼圈一红,也不知是可怜王安,还是哀叹自己晚年的孤独,鼻子竟酸楚起来。他想起太子王临死前的话:“可叹大新王朝,将来有谁来继承大位?三十年以后,这江山到底姓什名谁?”他内心深处真的有些后悔,觉得不该弄得最后绝了皇嗣。

王路堂大殿的陛阶,王莽坐在御座上,思绪纷乱不已。他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坐上御座的风光,那是居摄天子位的时候,大殿中群臣山呼“万岁”,百官伏地叩拜,他感到无限神圣和荣光,如今这些感觉逐渐消失了。

“唉,我这是衰老了吗?这么喜欢忆旧。”他抚着有些花白的须发,望着常安城残冬的黄昏,夕阳如血,给人平添几许哀伤,几丝回忆。几天以来,王莽总是沉浸在回忆中,王路堂大殿里一坐就是半晌。侍中张纯走到王莽身边,奏告说:“陛下……三皇子、新仙王王安刚刚薨亡了。”王莽一惊,立即起身,乘坐法驾来到摄宫。王莽是不轻易落泪的人,这时潸然泪下,哽咽着立即下诏为王临举行丧礼。

新仙王王安是最后一位嫡子,丧礼举行得十分隆重,王莽亲自参加了吊丧。

皇宫的宣室殿,尽管有魏美人陪伴着,可是天子的心情始终难以平复。魏美人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逗起天子的情欲。她拥着天子,小心劝慰说道:“陛下,人死不能复生,三皇子已经去了,也许是升为新仙王了。”

“嗯,三皇子生前就疯疯癫癫的,是修炼神仙最好的材料,但愿他已经成仙了。”王莽辗转难眠,失神地望着夜空,说道:“美人儿,星占所说的皇宫中要出现白衣会,这白衣会真的可怕得很啊!”话音刚落,室外又传来张纯的声音:“陛下,不好了,臣刚刚又接到了皇室的噩耗……”

“什么,又有噩耗?”王莽披上外衣,走出内室。

张纯说道:“臣刚刚得到奏报,二皇孙王寿归天了,皇室亲属都已赶去了,就等着陛下前去辞行。”王寿是长子王宇的次子,被封为功明公。

“苍天啊!”王莽不禁大叫了一声,他再也经受不了精神上的打击,昏倒在地。魏美人惊呼了一声,和张纯一起把王莽扶上了御床。张纯吓得急呼太医前来救驾,魏美人抱着天子咽咽地哭着。过了好一会儿,王莽才苏醒过来,双眼茫然无助地望着空中。此时他忽然感到人生苦短,性命无常,心中生出许多悔意,觉得自己当年如果效法周公,留下辅佐汉朝的千古美名,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殚精竭虑,落得个断子绝孙的结果。

老泪不知不觉地从眼眶中流了出来,王莽叹了口气,把魏美人推开,整了整衣冠,跟着侍中张纯离去,他要去看皇孙王寿最后一眼。

王安、王临是朝廷所封赐最高的王侯爵位,王寿是公侯爵位,三人薨亡得太过突然,还没有为他们修建陵墓,仓促之际,既来不及为他们修墓,也没有更多的财力人力可以调动,王莽决定把他们葬在汉武帝、汉昭帝的祖庙原址。

关中平原腹地,泾水和渭水在咸阳原交汇,在茫茫原野上耸立着九座西汉皇帝的陵墓,其中汉高祖的长陵、汉惠帝的安陵、汉景帝的阳陵、汉武帝的茂陵、汉昭帝的平陵最为有名,故此有“五陵原”的美称。茂陵之东,便是汉武帝的祖庙,庙名“龙渊”。而在平陵的东侧,也耸立着汉昭帝的祖庙,庙名“徘徊”。“龙渊庙”和“徘徊庙”附近,埋葬着武帝和昭帝的子孙和功臣。这两座汉皇祖庙很快被拆除了,祖庙原有的各种板瓦、筒瓦、铭有“长生无极”等文字的瓦当、方格纹方砖、凤纹空心砖等建材都派上了用途,用来改建成新朝皇族王安、王临、王寿的陵墓以及园陵。

没过多久,几座大墓修建完工。王莽乘着法驾亲自来到五陵原,他要亲眼看着皇子皇孙的遗体分别下葬于此。汉朝皇帝的陵前,荒草丛生,朝廷送葬的队伍中,礼仪官扶着灵柩,吟诵着一首挽歌: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

人死一去何时归?

这首挽歌名叫《薤露歌》,出自战国末年至汉初时期齐王田横的门人。两百多年前,汉高祖征战群雄,齐王田横被刘邦手下的名将灌婴击败,带领五百余族人和门客横渡东海,来到一个海岛上避难,刘邦派遣朝臣前往招安。田横不愿降汉而慷慨自杀,跟随他的两位门人失声恸哭,在田横的墓旁掘穿二穴,均拔剑自杀,以身殉主。当时,留居海岛的五百余人也来到田横墓前,边拜边哭,吟诵着《薤露歌》和另一首《蒿里歌》。歌哭完毕,五百余人全部于墓前拔剑自杀,以身殉主。这段悲壮的故事传到京师,朝野内外无不叹息齐国多义士。而齐王田氏,就是大新皇族王氏的祖先之一。

“人生如薤叶上的露水很快就会消失,第二天朝露又会重新降落下来,而人死之后何时才能重归世间?”《薤露歌》触动着王莽的心灵,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挽歌,可是这一次的感受截然不同。忽闻歌声又起:

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今乃不得少踟蹰。

“这首《蒿里歌》更让予悲伤呀!”哀雅伤绝的歌词让王莽悲从中来。原来,汉武帝的宠臣、协律校尉李延年把《薤露歌》一分为二,改为《薤露歌》《蒿里歌》两首,王公贵戚出殡时由挽柩者吟唱《薤露歌》,士大夫及平民百姓送葬时则吟唱《蒿里歌》。“蒿里”之地位于泰山下,齐人相传那里是人的魂魄聚居的地方,人世间无论贤达之人还是愚昧之人,死后都会魂归蒿里。一旦阴间的“鬼伯”前来催促,任何人的生命都容不得踟蹰不前。

挽歌声中,子孙的棺椁被徐徐送入五陵原上的坟茔,王莽触物伤情,四顾茫然,竟潸然泪下。生命到底是什么?无论天子还是平民,无论王公贵族还是普通官吏,无论贤智之士还是愚昧的莽夫,最后的魂魄都会聚集到泰山蒿里之地。面对此境此情,他悲怆的心境是入仕以来从未有过的。

短短一个月之内,先后竟有四位亲人离他而去,分别是王皇后、太子王临、三皇子王安、二皇孙王寿,他不禁想起了国师刘歆之女刘愔占星所得的结果,这“白衣会”真的应在了大新皇室的身上?这让六十六岁的王莽华发毕生,顿时衰老了许多。

回到皇宫,身边的夫人、四个儿子都已经作古,唯一的嫡女王嬿也没有在身边,孤寂和对死亡的恐惧让王莽有些不寒而栗,他的思绪再次陷入了无尽的回忆之中。他回忆起自己一生最快乐的日子,其实是在二十多年前被迫遣归新都国的时候。那时候他才四十来岁,已经被迫远离了朝政,暂时放下了京城里的朝争宫斗,白天享受着无拘无束的田园生活,夜里有三个如花似玉的美婢轮流陪伴着,让他知道了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到底需要什么。那时候,他甚至惋惜自己以前只知道名气、节操、德行、才能,只懂得官禄、侯位、权力和荣耀……想起自己当年告别了昏乱的朝政,差点想永远留在新都国的温柔乡中,王莽不禁失声笑了起来。

他又想起了三位可爱的美婢,眼神中闪动着一丝温情。当年怀能为他生下了一个男孩名叫王兴,增秩为他生下了一男一女名叫王匡和王晔,开明只生下了一个女孩名叫王捷。这两男两女虽然是庶出,但也是他的骨肉呀。公元前2年,王莽就离开了新都国,返回了京城,从此再没踏上新都国的故土。如今,留在新都国的两子两女都应当长大成人了。

王莽孤独地坐在陛阶上的御座上,忽然萌动了思恋之情,他很想看看自己这四个儿女长成什么样。“陛下,国将哀章、说符侯崔发请求朝见。”侍中张纯温和的声音传来,让他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王莽示意让这两位宠幸的大臣进来。

哀章和崔发走进了大殿,王莽恢复了天子的尊严模样,端坐在御座上。君臣参见礼毕,崔发低着嗓子,关心地说道:“陛下,今年正月以来,短短二三十天中,大新皇室连遭不幸。臣等内心极为不安,特来向陛下请安。”

哀章也十分诚恳地说道:“皇室的不幸,也是臣等的不幸啊!万望陛下以社稷为重,节哀顺变才好。”

王莽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说道:“难得你们有这份心思前来安慰。予伤心的不是过去的事,而是朝廷的今后。”阶下的大臣听得不明所以,天子又道:“你们知道吗,予的身边已经没有人了,皇嗣……”

众臣听出天子的声调中流露出断绝皇嗣的哀伤。哀章尽量表露出悲伤的语调,劝慰说道:“臣等如能分担陛下的忧虑,当万死不辞!大新王朝既然能蒙获天降神符,上天也必能保佑大新安定长久,存在三万六千年。”

说符侯崔发趋前说道:“陛下,微臣有一建议,不知陛下能否允许臣述说?”王莽抬了抬手,示意崔发尽管说话。崔发眼珠儿转了转,小心地说道:“陛下,自从黄帝得天下以来,历朝历代的天子无不嫔妃成群,后宫不说三千,也有数百的宫女任君主挑选,以保皇嗣继统。现在大新建国已经十余年了,皇后也已驾崩,天子为世人之君主,犹如万民的父亲,天下岂能只有父亲而无母亲的道理呢?”

哀章暗道:好啊,你居然如此善解天子心意,我哀章难道不会吗?他立即说道:“是呀,臣等前来看望陛下,也是想劝说陛下建立大新的嫔妃制度,以解天下万民之忧。”大新建立以后,所有的制度都有改革,只有嫔妃制度没有涉及。后宫除了王皇后,就只有魏美人,原碧是王皇后侍女的身份,而非宫女。

王莽摇了摇头,说道:“皇后刚刚驾崩,皇子皇孙也先后薨亡,予心中极为悲伤,没有心情考虑这些事。”

哀章拱手又道:“陛下日理万机,操劳天下百姓的疾苦,平时无暇顾及私事,品德和操行无人能比,这都是咱们当臣子的有目共睹的。可是嫔妃制度关系着皇统的继承,乃是朝廷的千秋大计,万望陛下重视。”

王莽听得极为顺耳,心想:嫔妃制度并不是当务之急,皇室的继嗣才是必须要解决的,我何不把新都国那两对儿女之事,与这些爱臣商量一番,他们定能为我出些主意。一念至此,话又不好意思出口,嗫嚅了半天才说道:“唉,难得你们体谅予的悲伤……予有一事,如能妥善解决,皇室继统的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众臣纷纷询问到底是何事。王莽说道:“对于此事,予颇有难言之隐,不知怎样告诉你们才好。”

崔发已经明白了一半,因为当年王莽在新都国的情况,只有甄丰、陈崇等人和他知道,现在只剩下他是唯一的知情者,前些年他还代表天子专程前往新都国,延请孔休入朝,顺道看望过增秩等人及子女。崔发试探着说道:“陛下,既然是能够有助于解决皇室继统的大事,何不告诉臣等,微臣定能为陛下献上善策。”

王莽笑道:“诸卿如此忠心于朝廷,予甚为感动。为大新社稷着想,予不得不和你们商量了。”于是,他把新都国留下两男两女的事娓娓道出。几位大臣听罢,颇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国将哀章反应很快,拱了拱手满面春风地说道:“陛下,这可是天大的喜讯呀!臣为您道喜了!道喜了!”几位大臣也齐声说道:“陛下,怎不早些告诉微臣?这可是朝廷的大喜事呵!”

王莽有些愕然,问道:“何喜之有?请众卿详细道来。”

“是呀,这不仅仅是皇上的大喜,也是我大新天大的喜讯呀,臣再次恭喜了!”哀章拱手恭贺道,他不想让崔发一直表现下去,又道:“陛下,臣建议立即把新都国的皇亲接到宫中。刚才说符侯建议为皇帝建立嫔妃制度,其实就是为了大新的万世基业。嫔妃制度确实应该建立,皇后也可以再选,但这些都应从长计议。而今眼下,陛下还有两位后嗣血脉,皇室继嗣问题也就不用担心了,我大新江山也有着落了。确认了继嗣以后,陛下更可以放下心来,好好修炼神仙术,以求长生不老。”他建议在皇室中找个至亲,给朝廷上个奏文,向群臣说明新都国遗留皇子的事,再由天子下诏接来宫中,这样可不使天子为难。

王莽说道:“予身边的至亲,一个个都归天了。定安太后当年才几岁,也说不清楚。剩下的几个皇孙,他们比新都国的子女更年轻,如何清楚当年的情况,更难以取信于群臣,这正是予为难的地方。”

崔发心思机敏,立即献计说道:“陛下,三皇子王安刚刚薨亡,他是最后一位知情人。臣可代替三皇子起草一份遗奏,向朝廷说明当年的情况,并奏请朝廷立即安排使者,前往新都国迎接众嫔妃和皇子公主入朝,这事宜早不宜迟呀!”

王莽龙颜大悦,拍手称赞说:“早知道诸卿如此善解人意,予早就该告诉你们了。这事就交给说符侯办理吧,国将也不用闲着,去专心制定大新嫔妃制度。予想早些看到皇儿和公主的样子,看看他们能否继承大新皇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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