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雎蔡泽列传(1/1)
原文
范雎者,魏人也,字叔。游说诸侯,欲事魏王,家贫无以自资②,乃先事魏中大夫须贾。
须贾为魏昭王使于齐,范雎从。留数月,未得报。齐襄王闻睢辩口,乃使人赐睢金十斤及牛酒,睢辞谢不敢受。须贾知之,大怒,以为睢持魏国阴事③告齐,故得此馈,令睢受其牛酒,还其金。既归,心怒睢,以告魏相。魏相,魏之诸公子,曰魏齐。魏齐大怒,使舍人笞④击睢,折胁摺齿。睢详死,即卷以箦,置厕中。宾客饮者醉,更溺睢,故僇辱以惩后,令无妄言者。睢从箦中谓守者曰:“公能出我,我必厚谢公。”守者乃请出弃箦中死人。魏齐醉,曰:“可矣。”范雎得出。后魏齐悔,复召求之。魏人郑安平闻之,乃遂操范雎亡,伏匿,更名姓曰张禄。
当此时,秦昭王使谒者王稽于魏。郑安平诈为卒⑤,侍王稽。王稽问:“魏有贤人可与俱西游者乎?”郑安平曰:“臣里中有张禄先生,欲见君,言天下事。其人有仇,不敢昼见。”王稽曰:“夜与俱来。”
郑安平夜与张禄见王稽。语未究⑥,王稽知范雎贤,谓曰:“先生待我于三亭之南。”与私约而去。
王稽辞魏去,过载范雎入秦。至湖,望见车骑从西来。范雎曰:“彼来者为谁?”王稽曰:“秦相穰侯东行县邑。”范雎曰:“吾闻穰侯专秦权,恶内诸侯客,此恐辱我,我宁且匿车中。”有顷,穰侯果至,劳王稽,因立车⑦而语曰:“关东有何变?”曰:“无有。”又谓王稽曰:“谒君得无与诸侯客子⑧俱来乎?无益,徒乱人国耳。”王稽曰:“不敢。”即别去。范雎曰:“吾闻穰侯智士也,其见事迟⑨,乡者疑车中有人,忘索之。”于是范雎下车走,曰:“此必悔之。”行十馀里,果使骑还索车中,无客,乃已。王稽遂与范雎入咸阳。
已报使,因言曰:“魏有张禄先生,天下辩士也。曰:‘秦王之国危于累卵⑩,得臣则安。然不可以书传也’。臣故载来。”秦王弗信,使舍食草具(11)。待命岁馀。
当是时,昭王已立三十六年。南拔楚之鄢郢,楚怀王幽死于秦。秦东破齐。湣王尝称帝,后去之。数困三晋(12)。厌天下辩士,无所信。
注释
游说:春秋战国时,策士奔走各国,凭口才劝说君主接受其政治主张。
②自资:自己筹集费用。
③阴事:秘密事情。
④笞:用竹板、荆条抽打。
⑤诈:假装。卒:差役。
⑥究:到底、完了。
⑦立车:停车。
⑧诸侯客子:指诸侯国中的说客游子,含有轻蔑的意思。
⑨见事迟:处事多疑。迟,犹疑。
⑩危于累卵:比喻情况十分危险。累,堆;卵,蛋。
(11)舍:安置在客舍。食草具:给粗劣的饭食吃。草,粗劣;具,饭食。
(12)数:屡次。三晋:指韩国、赵国和魏国。春秋末,晋国被韩国、赵国、魏国三家瓜分,各立为国,故称“三晋”。
译文
范雎,字叔,魏国人。他到各诸侯国去游说,想在魏王手下谋职任事,因家境贫寒无法筹集活动费用,于是就先到魏国中大夫须贾手下谋事。
须贾为魏昭王出使齐国时,范雎也跟随前去。他们留在齐国好几个月,也没有什么结果。齐襄王听说范雎能言善辩,派专人给范雎送去了十斤黄金以及牛肉美酒之类的礼物。范雎一再推辞,不愿接受。须贾知道此事后,大为恼怒,以为范雎把魏国的机密出卖给了齐国,所以齐国才有这种馈赠。于是,他让范雎收下牛肉美酒之类的食品,而把黄金送了回去。回国后,须贾心中对范雎十分忌恨,把这件事情告诉了魏国相国。魏国相国是魏国魏齐。魏齐听了以后,怒不可遏,便叫门人鞭打范雎,并打断了他的肋骨,打落了他的牙齿。范雎装死。门人就用草席包住他,丢在厕所里。
当时,魏齐正在宴客。宾客们喝醉了酒,都在他身上撒尿,故意侮辱他,用来告诫后来者,以让他们不敢再随便泄漏国家机密。范雎在草席里偷偷告诉看门人,说:“老人家如果能放我出去,我以后一定重重地酬谢您。”于是,看门人就请求魏齐,让他把席子里的死人拿出去丢掉。魏齐醉醺醺地说:“可以。”范雎这才能够逃出来。
后来,魏齐觉得不太对劲儿,又派人去把他找回来。魏国人郑安平得知此消息,就带范雎一起逃走,并躲藏起来。范雎便改名换姓,叫作张禄。
当时,秦昭王正派遣使者王稽到魏国。郑安平便假装当差役,去侍候王稽。
王稽问他:“魏国贤士有愿跟我一起到西边去的吗?”郑安平回答说:“我的乡里有位叫张禄,想求见您,谈谈天下的大事。不过,他有仇人,不敢白天出来。”王稽说:“夜里你跟他一起来行。”郑安平便在夜里带着张禄去见王稽。
两人话还未谈完,王稽就发现范雎是位贤才,便对他说:“请你在三亭冈的南边等着我。”范雎与王稽暗中约好见面时间就离去了。
王稽辞别魏国上路后,经过三亭冈南边时,带上范雎迅速进入秦国境内。
车到湖邑时,他们远远望见有一队车马从西边奔驰而来。范雎便问:“那边过来的是谁?”王稽回答说:“那是秦国国相穰侯!他到东边去巡察县邑。”范雎说:“我听说穰侯独揽秦国大权,他最讨厌诸侯的说客到秦国来。此番相遇,恐怕他会侮辱我。我不如暂时躲在车里,不出来相见。”过了一会儿,穰侯魏冉果然来慰问王稽,站在车子旁,问:“函谷关以东有没有什么变动?”王稽回答说:“没有。”他又对王稽:“诸君大概没有带诸侯的说客一起来吧?这些人毫无用处,只会扰乱人家的国家罢了!”王稽回答说:“我不敢。”两人随即告别而去。范雎对王稽说:“我听说穰侯是个智谋之士,处理事情多有疑惑,刚才他怀疑车中藏人,却忘记搜查一下。”于是,范雎就跳下车逃走了,说:“对这件事,穰侯不会甘休,必定后悔没搜查马车。”大约走了十几里路,魏冉果然派骑兵追回来搜查马车。没发现有人,这才作罢。王稽于是带着范雎进了咸阳。
王稽向秦王汇报了出使的情况后,趁机说:“魏国有个叫张禄的,是天下难得的能言善辩之士。他说:‘秦国国家处境危如累卵,但能采用我的谋略便可安全。但需与大王面谈,不能用书信传达。’所以,我把他带到秦国来了。”秦王不相信王稽的话,只让范雎住在客舍,每日吃着粗茶淡饭。于是,范雎等秦王接见等了1年多。
当时,秦昭王在位已长达36年,他派军向南攻下了楚国鄢郢,楚怀王被秦囚禁,最终死在了秦国;向东打败了齐湣王,齐湣王曾经自称东帝,后来又去掉了帝号;还好几次围困了魏国、赵国和韩国的军队,对天下的辩士最为讨厌,从不听取采纳他们的意见。
原文
穰侯,华阳君,昭王母宣太后之弟也;而泾阳君、高陵君皆昭王同母弟也。穰侯相,三人者更将,有封邑②,以太后故,私家富重于王室。及穰侯为秦将,且欲越韩、魏而伐齐纲寿,欲以广其陶封。范雎乃上书曰:
臣闻明主立政,有功者不得不赏,有能者不得不官,劳大者其禄厚,功多者其爵尊,能治众③者其官大。故无能者不敢当职焉,有能者亦不得蔽隐。使以臣之言为可,原行而益利其道④;以臣之言为不可,久留臣无为也。语曰:“庸主赏所爱而罚所恶;明主则不然,赏必加于有功,而刑必断于有罪。”今臣之胸不足以当椹质⑤,而要不足以待斧钺,岂敢以疑事⑥尝试于王哉!虽以臣为贱人而轻辱,独不重任臣者之无反复于王邪?
且臣闻周有砥砨⑦,宋有结绿,梁有县藜,楚有和朴⑧,此四宝者,土之所生,良工之所失也,而为天下名器。然则圣王之所弃者,独不足以厚国家乎⑨?
臣闻善厚家者取之于国,善厚国者取之于诸侯。天下有明主则诸侯不得擅厚者⑩,何也?为其割荣也。良医知病人之死生,而圣主明于成败之事,利则行之,害则舍之,疑则少尝之,虽舜禹复生,弗能改已。
语之至者,臣不敢载之于书,其浅者又不足听也。意者臣愚而不概于王心邪?亡其言臣者贱而不可用乎(11)?自非然者,臣原得少赐遊观之间,望见颜色(12)。一语无效,请伏斧质(13)。
于是,秦昭王大说,乃谢王稽,使以传车召范雎。
注释
更将:更番担任将领。
②封邑:诸侯国君封赐臣属的领地。
③治众:指管理事务多。
④愿行:希望推行。益:更,更加。利其道:使这种主张达到目的。利,达。
⑤椹质:砧板,古代一种用作斩首的刑具。
⑥疑事:疑惑不定的事理、主张。
⑦砨:读ě。
⑧和朴:楚人卞和所得的璞玉。朴,通“璞”。
⑨厚国家:使国家富强。厚,富。
⑩擅厚:独自豪富。
(11)亡其:还是。不可用:不足取信。
(12)望见颜色:指正面拜见。
(13)伏:受到。斧质:刑具,指斧钺和椹质。
译文
穰侯、华阳君是秦昭王母亲宣太后的弟弟,而泾阳君、高陵君都是秦昭王的同母弟弟。穰侯做相国时,其余三人轮流统率军队,每个人都有封邑。因为宣太后的缘故,他们私人的财宝比王室还多。等到穰侯魏冉当了秦国大将后,为了要扩大自己的封地,他就想越过韩国和魏国去攻打齐国的纲寿。
范雎借这个机会上书秦昭王,说:“我听说圣明的君主推行政事,有功劳的不能不给奖励,有才能的不能不给官职,劳苦大的俸禄多,功绩高的爵位高,能管众多事务的官职大。所以,没有才能的不敢担当官职,有才能的也不致被埋没。假使您认为我的话有可取之处,希望您能推行并实现这一主张;如果认为我的话无用,那么长久地留我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俗话说:‘庸碌的君主奖赏他宠爱的人而惩罚他讨厌的人;圣明的君主不会这样,奖赏就一定施给有功的人,刑罚就一定判在有罪人的身上。’如今,我的胸膛耐不住铡刀和砧板,我的腰也承受不了小斧和大刀,怎么敢用毫无根据疑惑不定的主张来试探大王呢?即使您认为我是个低贱的人而加以轻视,难道就不重视保荐我的人对您所作的保证吗?
“况且,我听说周王室有砥砨,宋国有结绿,梁国有县藜,楚国有和璞,这4块美玉产于土中,而著名工匠却误认为是石头,但它们终究成为天下的名贵器物。既然如此,那么圣明君主所抛弃的人,难道就不能使国家强大吗?
“我听说,善于中饱私囊的大夫,都是从诸侯国里夺过来的;善于使一国富足的诸侯,都是从其他诸侯中取利的。而天下有了圣明的君主,那么诸侯就不得独自一国特别富庶。为什么呢?就为了诸侯富强就会分割了天子的权柄啊!良医知道病人的生死,而圣主则明了事情的成败。有利的事就去做,有害的事就舍弃不做,有疑虑的事就先稍微地试一下,即使是舜和禹再生,也不能改变这个道理。深切的话,我不敢写在书里;浅显的话,您又不值得听。我想,或许是我太愚笨,不能启发君主的心,或者是您认为我太低贱而不能任用。如果不是这样,我希望您能赐给我一二次进宫机会,得见您的天颜。如果我说了一句没用的话,就请把我处死。”
秦昭王看后大喜,向王稽道歉,派人用专车去接范雎。
原文
于是,范雎乃得见于离宫,详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王来而宦者怒,逐之,曰:“王至!”范雎缪为曰:“秦安得王?秦独有太后、穰侯耳。”欲以感怒昭王。昭王至,闻其与宦者争言,遂延迎,谢曰:“寡人宜以身受命久矣,会义渠之事急,寡人旦暮自请太后;今义渠之事已,寡人乃得受命。窃闵然不敏②,敬执宾主之礼。”范雎辞让。是日观范雎之见者,群臣莫不洒然③变色易容者。
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秦王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有间,秦王复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若是者三。秦王跽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范雎曰:“非敢然也。臣闻昔者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于渭滨耳。若是者,交疏也。已说而立为太师,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故文王遂收功④于吕尚而卒王天下。乡使文王疏吕尚而不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业也。今臣羁旅之臣⑤也,交疏于王,而所愿陈者皆匡君之事,处人骨肉之间⑥,原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此所以王三问而不敢对者也。臣非有畏而不敢言也。臣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然臣不敢避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为厉被发为狂⑦不足以为臣耻。且以五帝之圣焉而死,三王之仁焉而死,五伯之贤焉而死,乌获、任鄙之力焉而死,成荆、孟贲、王庆忌、夏育之勇焉而死。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又何患哉!
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夜行昼伏,至于陵水,无以餬⑧其口,厀行蒲伏⑨,稽首肉袒⑩,鼓腹吹篪(11),乞食于吴市,卒兴吴国,阖闾为伯(12)。
使臣得尽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终身不复见,是臣之说行也,臣又何忧?箕子、接舆漆身为厉,被发为狂,无益于主。假使臣得同行(13)于箕子,可以有补于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有何耻?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之尽忠而身死,因以是杜口裹足(14),莫肯乡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于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阿保之手,终身迷惑,无与昭奸(15)。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不敢畏也。臣死而秦治,是臣死贤于生。”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辟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辱至于此,是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庙也。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先生奈何而言若是!事无小大,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范雎拜,秦王亦再拜。
范雎曰:“大王之国,四塞以为固,北有甘泉、谷口,南带泾、渭,右陇、蜀,左关、阪,奋击百万,战车千乘,利则出攻,不利则入守,此王者之地也。民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此王者之民也。王并此二者而有之。夫以秦卒之勇,车骑之众,以治诸侯,譬若施韩卢而搏蹇兔也,霸王之业可致也,而群臣莫当其位。至今闭关十五年,不敢窥兵于山东者,是穰侯为秦谋不忠,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秦王跽曰:“寡人愿闻失计。”
然左右多窃听者,范雎恐,未敢言内(16),先言外事(17),以观秦王之俯仰。因进曰:“夫穰侯越韩、魏而攻齐纲寿,非计也。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多出师则害于秦。臣意王之计,欲少出师而悉韩、魏之兵也,则不义矣。今见与国之不亲也,越人之国而攻,可乎?其于计疏矣。且昔齐湣王南攻楚,破军杀将,再辟地千里,而齐尺寸之地无得焉者,岂不欲得地哉,形势不能有也。诸侯见齐之罢弊,君臣之不和也,兴兵而伐齐,大破之。士辱兵顿,皆咎其王,曰:‘谁为此计者乎?’王曰:‘文子为之。’大臣作乱,文子出走。攻齐所以大破者,以其伐楚而肥韩、魏也。此所谓借贼兵而赍盗粮者也(18)。王不如远交而近攻(19),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今释此而远攻,不亦缪乎!且昔者中山之国地方五百里,赵独吞之,功成名立而利附焉,天下莫之能害也。今夫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王其欲霸,必亲中国以为天下枢,以威楚、赵。楚强则附赵,赵强则附楚,楚、赵皆附,齐必惧矣。齐惧,必卑辞重币以事秦。齐附而韩、魏因可虏也。”昭王曰:“吾欲亲魏久矣,而魏多变之国也,寡人不能亲。请问亲魏奈何?”对曰:“王卑词重币以事之;不可,则割地而赂之;不可,因举兵而伐之。”王曰:“寡人敬闻命矣。”乃拜范雎为客卿,谋兵事。卒听范雎谋,使五大夫绾伐魏,拔怀。后二岁,拔邢丘。
客卿范雎复说昭王曰:“秦韩之地形,相错如绣(20)。秦之有韩也,譬如木之有蠹也,人之有心腹之病也。天下无变则已,天下有变,其为秦患者孰大于韩乎?王不如收韩。”昭王曰:“吾固欲收韩,韩不听,为之奈何?”对曰:“韩安得无听乎?王下兵而攻荥阳,则巩、成皋之道不通;北断太行之道,则上党之师不下。王一兴兵而攻荥阳,则其国断而为三(21)。夫韩见必亡,安得不听乎?若韩听,而霸事因可虑矣。”
王曰:“善。”且欲发使于韩。
注释
离宫:帝王在正式宫殿之外所筑供游处的宫室。
②闵然:昏昧,糊涂。敏:聪敏。
③洒然:此处指敬畏的样子。
④收功:得到辅佐之力。
⑤羁旅:寄居异国他乡。
⑥处人骨肉之间:指处在昭王同其母宣太后、其舅穰侯的骨肉关系之间。
⑦漆身为厉:以漆涂身,使遍生癞疮。厉,通“癞”。被发为狂:披头散发、装疯卖傻。被,通“披”。
⑧餬:读hú,此处为粘贴的意思。
⑨厀行蒲伏:用手和膝在地上爬行。厀,一作“膝”;蒲伏,同“匍匐”。
⑩稽首:古代最恭敬的跪拜礼。肉袒:脱去上衣露出肢体。
(11)篪:古代竹管乐器,似笛。
(12)伯:诸侯盟主。
(13)同行:同路,指同样遭遇。
(14)杜口裹足:闭口不言,止步不前。杜:堵塞。
(15)昭奸:辨明邪恶。昭:显明。
(16)内:指宫廷内部太后擅权事。
(17)外事:指穰侯对外用兵之策等。
(18)借贼兵而赍盗粮:把兵器借给盗贼,把粮食送给强盗。
(19)远交而近攻:范雎为秦国谋划的外交策略,即结交远邦攻伐近国。
(20)绣:各种色彩丝线交织的刺绣。
(21)其国断而为三:韩国被分割为三个孤立的地区。
译文
就这样,范雎得以在离宫和秦昭王相见。到了宫门口,他假装不知道是面前的内宫通道,径直往里走。这时,恰巧秦昭王出来。宦官很生气,驱赶范雎,说:“大王来了!”范雎故意乱嚷着说:“秦国哪里有大王?秦国只有太后和穰侯罢了。”他想用这些话激怒秦昭王。
秦昭王走过来,听到范雎正在与宦官争吵,就上前去迎接范雎,并向他致歉,说:“我本该早就向您请教了。正遇到处理义渠事件很紧急,我早晚都要向太后请示。现在,义渠事件已经处理完毕,我才得机会向您请教。我这个人很糊涂,不聪敏,让我向您敬行一礼。”范雎客气地还了礼。这一天,凡是看到范雎谒见秦昭王情况的文武百官,没有一个不是肃然起敬的。
秦昭王屏退了左右近臣,宫中再无别人时,直接到范雎面前,对他说:“您将怎样赐教我呢?”范雎回答说:“嗯嗯。”秦昭王像这样请了三次,说:“你真的不肯教导我吗?”范雎回答说:“我怎么敢这样呢?我听说,从前姜子牙遇到周文王时,他是个渔父,在渭水边钓鱼。当时,两人的交情还很疏远。等到周文王赏识他后,封他为太师,带他一起回去。以后,两人所谈的话就深切了。所以,周文王能得到姜子牙的协助,而最终称王天下。这之前,如果周文王疏远姜子牙而不和他深谈,那么周就不具备做天子的厚望,周文王和周武王也就无人辅佐来成就他们统一天下的大业。如今,我是个寄居异国他乡的臣子,与大王交情不深,而我所希望陈述的都是匡扶补正国君的大事。我处在大王与亲人的骨肉关系之间来谈这些大事,本想奉献我的一片忠心,可不知您心里是怎么想的。这就是您接连三次问我而我不敢回答的原因。我并非害怕什么而不敢谈。就是我知道今天在您面前直言,明天就会被处死,我也不敢逃避。您如果能真的按我的话去做,那么死亡就不值得让我忧虑了,就是漆身生癞,披发装疯,我也不会感到羞耻。况且,像五帝那样圣明的人终不免一死,三王那样的仁爱之人也躲不过死神,春秋五霸那样的贤能都死了,乌获、任鄙那样力大无比的壮士也难免死去,成荆、孟贲、王庆忌、夏育那样勇猛威武之士也一个个死去。由此可见,死亡是每个人都逃脱不了的。处在这种必然的情势下,如果可以对秦国稍有补益,是我最大的愿望,我又何必担心死呢!伍子胥被装在口袋里逃出了昭关,路上夜里行走,白天躲藏。走到陵水时,他饭也吃不上,只好往前爬,裸着上身,叩着响头,鼓起肚皮吹笛子,在吴国街市上讨饭。但是,他最后却复兴了吴国,辅助阖闾成为霸主。假使我能像伍子胥一样极尽智谋效忠秦国,就是再把我囚禁起来,终身不再见大王,但我的主张却得以施行,我又担心什么呢?从前箕子、接舆漆身生癞,披发装疯,但是对君主毫无用处。假使我也跟箕子有同样的遭遇披发装疯,而能对我所尊敬的君主有所裨益,这就是我的一大荣耀。我又有什么值得羞耻的呢?我所担心的,只是怕我死后,天下人看见我为君主尽忠反而遭死罪,因此闭口停步,没有谁肯到秦国来罢了。现在,您在上面害怕太后的威严,在下面被奸臣的媚态惑乱,住在深宫禁院,离不开左右近臣的把持,终身迷惑不清,也没人帮助您辨出邪恶。长此下去,从大处说会使国家灭亡,从小处看也会使您孤立无援,处境危险。这就是我害怕的事情。至于贫穷、屈辱之类的事,处死、流亡的忧患,我是从不害怕的。如果我死了秦国得以大治,那就死了也比活着更有意义。”秦昭王惊讶地问:“您何出此言?秦国偏僻遥远,我愚昧不圣明,有幸你降尊屈辱到这里来,这是上天要我来打扰您,来保存我家的宗庙。我能受到您的教诲,这正是上天恩赐我的先王,而不抛弃他们的这个后代啊!您怎么说这样的话呢!从今以后,事情无论大小,上至太后,下至大臣,都希望您毫无保留地指教我,不要再怀疑我。”范雎听了后下拜,秦昭王也连忙还礼。
范雎说:“大王的国家四面都是坚固的要塞,北方有甘泉高山、谷口险隘;南面环绕着泾河、渭河蜿蜒如带;右边有陇山、蜀郡;左面有函谷关、商阪,勇士百万,战车千辆,形势有利就可出击,不利就入守,这是王者的领土啊!人民畏惧私斗,却能英勇为公而战,这是称王者的人民呀!现在,大王兼有地利、人和这两种有利条件,凭着秦国士兵的勇猛,战车的众多,去制服诸侯,就如同放出韩卢那样的猛犬去捕捉跛脚的兔子那样容易,建立霸王的事业是完全能办到的。可是,您的臣子们却都不称职。秦国到现今闭关固守已经15年,之所以不敢伺机向崤山以东进兵,都是因为穰侯没有忠心地为秦国出谋划策,而大王的计策也有失误的地方啊!”秦昭王说:“我愿意听一听我失策之处何在。”
此时,范雎发现他们谈话时周围有不少人在偷听,就不敢提宫廷内太后专权的事,就先谈穰侯魏冉对诸侯国的外交策略,以此观察秦昭王的表情。于是,他就向秦昭王进言说:“穰侯要越过韩国和魏国去攻打齐国的纲寿,这并非良策:出兵太少,就不能战胜齐国;出兵太多,就对秦国本土有害。我猜测,您的计划是要少派兵,而要韩国和魏国派出所有的军队来支援。这样就不合道义了。现在,我已看出这两个国家实际上并不真正与秦国亲善。您要越过他们的国境去攻打齐国,合适吗?这在策略上来看考虑欠周。况且,有这种失算的先例:先前齐湣王向南攻打楚国,杀楚军,斩楚将,开辟了千里之遥的领土。可是,齐国最后连寸尺大小的土地也没得到。难道是不想得到土地吗?是形势迫使它不可能占有啊!各诸侯国看到齐国疲惫困顿国力大减,君臣不和,便发兵攻打齐国,结果大败齐国。齐国将士受辱溃不成军,上下一片责怪齐王之声,说:‘策划攻打楚国的是谁?’齐王回答说:‘是田文策划的。’于是,大臣起兵叛乱。田文逃走。
齐国之所以一败涂地,就是因为他们攻打楚国,反而肥了韩国、魏国的缘故呀!
这就是所谓‘借兵给贼,送粮给盗’啊!您不如结交离秦国远的国家,而攻打离秦国近的国家。攻下一寸地,就是大王的一寸地;攻下一尺地,就是大王的一尺地。现在,您不采用这个计划,反而要攻打远方的国家,不是反其道而行之吗?
而且,像从前的中山国,有五百里的地方,赵国独自把它并吞了,不但成就了功名,而且还得到了实利。天下诸侯就没有人能侵害他们。现在,韩国和魏国位于中原,是天下的中心地带,您如果要称霸天下,一定要亲近中原各国,使自己成为天下的中心,然后用这来威胁楚国和赵国。楚国强盛,您就亲近赵国;赵国强盛,您就亲善楚国。楚国和赵国都亲善了,齐国一定会觉得害怕。齐国一怕,就必定会呈送谦卑的国书,献上珍贵的礼物来贡奉秦国。齐国亲善了,那么韩国和魏国因此就可以获得了。”
秦昭王说:“我早就想亲近魏国了。可是,魏国是个变化无常不守信用的国家。我无法同它亲近。请问怎么才能亲近魏国?”范雎回答说:“您可以说好话送厚礼来接近它,不行的话,就割让土地贿赂它,再不行,寻找机会发兵攻打它。”秦昭王说:“我就恭候您的指教了。”于是,秦昭王授给范雎客卿官职,同他一起策划军事。最后,他听从了范雎的谋略,派五大夫绾带兵攻打魏国,拿下了怀邑。两年后,秦军又夺取了邢丘。
范雎后来又劝说秦昭王:“秦国和韩国的地形,就像织绣一样互相交错在一起,秦国有韩国的存在,就像树木里面生蠹虫,人的心脏、肚子有病一样。天下局势不变动倒罢了,天下局势一有变动,会对秦国构成祸害的国家,哪个会比韩国更大呢?您倒不如去收服韩国。”秦昭王说:“我本来就想收服韩国,只是韩国不肯答应。我该怎么办呢?”范雎说:“韩国怎能不答应呢!您派兵去攻打荥阳和成皋,两地的道路就被截断了。再北面守住太行山的道路,那么韩国在上党郡的驻军就不能下太行山来相救了。您一派兵攻打荥阳,他们的国家就被截为三段,韩国眼看一定会灭亡,他怎能不答应呢!如果韩国听命,那么您的霸王功业就可以考虑了。”秦昭王说:“好。”于是,秦昭王派使者到韩国去。
原文
范雎日益亲,复说用数年矣,因请閒②说曰:“臣居山东时,闻齐之有田文,不闻其有王也;闻秦之有太后、穰侯、华阳、高陵、泾阳,不闻其有王也。夫擅国③之谓王,能利害④之谓王,制杀生之威⑤之谓王。今太后擅行不顾⑥,穰侯出使不报,华阳、泾阳等击断无讳⑦,高陵进退不请⑧。四贵备而国不危者,未之有也。为此四贵者下,乃所谓无王也。然则权安得不倾,令安得从王出乎?臣闻善治国者,乃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穰侯使者操王之重⑨,决制⑩于诸侯,剖符于天下,政適伐国,莫敢不听。战胜攻取则利归于陶,国弊御于诸侯(11);战败则结怨于百姓,而祸归于社稷。诗曰‘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崔杼、淖齿管齐,射王股,擢王筋,县之于庙梁,宿昔而死。李兑管赵,囚主父(12)于沙丘,百日而饿死。今臣闻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华阳、泾阳佐之,卒无秦王,此亦淖齿、李兑之类也。且夫三代所以亡国者,君专授政,纵酒驰骋弋猎,不听政事。其所授者,妒贤嫉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不为主计,而主不觉悟,故失其国。今自有秩以上至诸大吏,下及王左右,无非相国之人者。见王独立于朝,臣窃为王恐,万世之后,有秦国者非王子孙也。”昭王闻之大惧,曰:“善。”于是废太后,逐穰侯、高陵、华阳、泾阳君于关外(13)。秦王乃拜范雎为相。收穰侯之印,使归陶,因使县官给车牛以徙,千乘有馀。到关,关阅其宝器,宝器珍怪多于王室。
秦封范雎以应,号为应侯。当是时,秦昭王四十一年也。
注释
说用:被信用。说,通“悦”,悦服的意思。
②请閒:请求空闲之时,此处指私下晤谈。閒,通“闲”。
③擅国:此处指独揽国家大权。
④利害:兴利除害。
⑤制:控制、掌握。威:威力、权势。
⑥擅行:独断专行。
⑦击断无讳:惩处别人随心所欲。
⑧进退:此处指引荐和罢黜官吏。
⑨操王之重:持着君王的重权。
⑩决制:决断、裁断。指裁断是非,即发号施令。
(11)国弊御于诸侯:国家遭到困厄则可用事于诸侯。御,驾驭、用事。
(12)主父:即赵武灵王。他让国给儿子惠文王,自称主父。
(13)关外:指国都之外。关,这里指国都之门。
译文
范雎一天比一天受秦昭王信任,一转眼几年过去了。有一次,范雎趁秦昭王闲暇方便之时进言议事说:“我住在山东时,只听说齐国有田文,从没听说齐国有齐王;只听说秦国有太后、穰侯、华阳君以及高陵君、泾阳君,从没听说秦国有秦王。独掌国家政权的人可以称王,能够兴利除害的人也可以称王,执掌生死大权的可称为王。如今,太后独断专行毫无顾忌;穰侯出使国外,根本不向您报告;华阳君、泾阳君等也是惩处断罚随心所欲;高陵君任免官吏也从不向您请示。这四大权贵聚于一国而国无危机的,从未有过。人们处在这四大权贵的统治下,就是我所说的没有秦王啊!既如此,则大权焉能不落于旁人之手,政令又怎能由您发出呢?我听说,善于治国的君王就是要在国内使自己的威势牢固而对国外使自己的权力集中。穰侯把握您的重权,对诸侯国发号施令,他又向天下遍派持符使臣订盟立约,征讨敌方,攻伐别国,没有谁不敢听命。如果打了胜仗,攻下了某个地方,那么利益就完全属于他的封地陶县,使诸侯各国都疲敝破败;如果打了败仗,就会引起国内百姓怨恨,使国家蒙受祸害。《诗经》里说:‘树木繁茂,枝叶就会分垂,枝叶一分垂,就伤害了它的本干。过分扩张属国的封地,就会危害他的本国,过分尊崇臣下的权柄,就会卑弱他的主上。’崔杼、淖齿独揽齐国大权,结果崔杼射伤了齐庄公的大腿,淖齿抽掉了齐湣王的筋,把它挂在宗庙的栋梁上,齐湣王立刻就死了。李兑独揽赵国大权,把赵武灵王囚禁在沙丘的行宫里,导致赵武灵王一百天后饿死了。如今,我听说秦国的太后、穰侯专权,高陵君、华阳君、泾阳君相帮扶,最终是不要秦王的。这也就是淖齿、李兑一类的人物啊!再说夏朝、商朝、周朝(此处特指西周)亡国的原因,就是君王把大权全都交给宠臣,恣意饮酒,纵情游猎,不理朝政。他们授权任职的宠臣,一个个妒贤嫉能,瞒上欺下,谋取私利,从不为君主着想,而君王又不醒悟,因此丧失了自己的国家。如今,秦国从小乡官到大官吏,甚至您的左右侍从,没有一个不是穰侯的亲信。我看到您在朝廷孤单一人,暗自替您担忧。在您之后,拥有秦国的怕不是您的子孙了。”秦昭王听了这番话,如梦初醒,大感惊惧,说:“说得对。”于是,秦昭王废弃了太后,把穰侯、高陵君以及华阳君、泾阳君驱逐出国都。随后,秦昭王就任命范雎为相国,收回了穰侯的相印,让他回到封地陶邑去。由朝廷派给车子和牛帮穰侯拉东西迁出国都时,装载东西的车有一千多辆。到了国都关口时,守关官员检查穰侯的财物,发现他的宝物珍玩比王室还要多。
秦昭王把应城封给范雎,封号称应侯。那一年是秦昭王四十一年(公元前266年)。
原文
范雎既相秦,秦号曰张禄,而魏不知,以为范雎已死久矣。魏闻秦且东伐韩、魏,魏使须贾于秦。范雎闻之,为微行 ,敝衣閒步之邸②,见须贾。须贾见之而惊曰:“范叔固无恙乎!”范雎曰:“然。”须贾笑曰:“范叔有说于秦邪?”曰:“不也。睢前日得过于魏相,故亡逃至此,安敢说乎!”须贾曰:“今叔何事?”范雎曰:“臣为人庸赁。”须贾意哀之,留与坐饮食,曰:“范叔一寒如此哉!”乃取其一綈袍③以赐之。须贾因问曰:“秦相张君,公知之乎?
吾闻幸于王,天下之事皆决于相君。今吾事之去留④在张君。孺子岂有客习于相君者哉?”范雎曰:“主人翁习知之。唯睢亦得谒,睢请为见君于张君。”须贾曰:“吾马病,车轴折,非大车驷马,吾固不出。”
范雎曰:“愿为君借大车驷马于主人翁。”
范雎归取大车驷马,为须贾御之,入秦相府。府中望见,有识者皆避匿。须贾怪之。至相舍门⑤,谓须贾曰:“待我,我为君先入通于相君。”须贾待门下,持车良久,问门下曰:“范叔不出,何也?”门下曰:“无范叔。”须贾曰:“乡者与我载而入者。”门下曰:“乃吾相张君也。”须贾大惊,自知见卖,乃肉袒行,因门下人谢罪。于是范雎盛帷帐⑥,待者甚众,见之。须贾顿首言死罪,曰:“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⑦,贾不敢复读天下之书,不敢复与天下之事。贾有汤镬之罪,请自屏于胡貉之地,唯君死生之!”范雎曰:“汝罪有几?”曰:“擢贾之发以续贾之罪,尚未足。”范雎曰:“汝罪有三耳。昔者楚昭王时而申包胥为楚却吴军,楚王封之以荆五千户,包胥辞不受,为丘墓之寄于荆也。今睢之先人丘墓亦在魏,公前以睢为有外心于齐而恶睢于魏齐,公之罪一也。当魏齐辱我于厕中,公不止,罪二也。更醉而溺我,公其何忍乎?罪三矣。然公之所以得无死者,以綈袍恋恋,有故人之意,故释公。”乃谢罢⑧。入言之昭王,罢归⑨须贾。
须贾辞于范雎,范雎大供具,尽请诸侯使,与坐堂上,食饮甚设。
而坐须贾于堂下,置莝豆⑩其前,令两黥徒(11)夹而马食之。数曰:“为我告魏王,急持魏齐头来!不然者,我且屠大梁。”须贾归,以告魏齐。
魏齐恐,亡走赵。匿平原君所。
范雎既相,王稽谓范雎曰:“事有不可知者三,有不奈何者亦三。
宫车一日晏驾(12),是事之不可知者一也。君卒然捐馆舍,是事之不可知者二也。使臣卒然填沟壑,是事之不可知者三也。宫车一日晏驾,君虽恨于臣,无可奈何。君卒然捐馆舍,君虽恨于臣,亦无可奈何。使臣卒然填沟壑,君虽恨于臣,亦无可奈何。”范雎不怿,乃入言于王曰:“非王稽之忠,莫能内臣于函谷关;非大王之贤圣,莫能贵臣。今臣官至于相,爵在列侯,王稽之官尚止于谒者,非其内臣之意也。”昭王召王稽,拜为河东守,三岁不上计(13)。又任郑安平,昭王以为将军。范雎于是散家财物,尽以报所尝困戹者。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14)。
注释
微行:指隐蔽尊贵身分改装出行。
②閒步:即闲步,趁着有空步行。之:到。邸:客馆。
③綈袍:读típáo,綈,通“绨”,绨袍指厚缯制成的袍子。
④去留:此处指成功或失败。
⑤相舍门:此处指相国办公地方的门口。
⑥盛帷帐:挂上盛大帐幕的意思。
⑦自致:此处指靠自己能力达到。青云之上:比喻极高的官位。
⑧谢谢:此处指辞别的意思。
⑨罢归:指不接受来使,令其回国。
⑩莝豆:即铡碎的草和豆子拌在一起的饲料。
(11)黥徒:受过墨刑的犯人。黥,古代一种肉刑,用刀刺面并涂上墨。
(12)宫车一日晏驾:此处指帝王一旦死去。
(13)上计:指古代地方官在年终时本人或遣吏至国都将全年人口、钱粮、盗贼、狱讼等事报告朝廷。
(14)睚眦:发怒时瞪眼,形容极小的怨恨。
译文
范雎当上秦国相国后,秦国人仍称他为张禄。魏国人对此毫无所知,认为范雎早已死了。魏王听到秦国即将向东攻打韩国和魏国的消息,便派须贾出使秦国进行外交斡旋。范雎得知须贾到了秦国后,便隐蔽相国身份,改装出行,穿着破旧的衣服,偷空步行到客馆去见须贾。须贾一见到范雎,非常吃惊地说:“你原来没死啊!”范雎回答说:“是啊!”须贾笑着说:“你是来秦国游说的吧?”
范雎回答说:“不是。我以前得罪了魏国相国,逃亡到这里,怎么敢再游说呢!”须贾问:“你现在在这里做些什么事呢?”范雎说:“在帮人做佣工。”
须贾心里十分怜悯范雎,留他同坐喝酒,说:“没想到你竟然落魄到这种地步!”说罢,他拿了自己的一件粗丝袍子送给范雎。须贾随后问他:“秦国的张相国,你知道他吧?我听说他在秦国很得宠。有关天下的大事都由张相国决定。
这次我办的事情能否成功也取决于他。你有没有跟张相国熟悉的朋友啊?”范雎说:“我主人与他很熟。就是我,也能求见他。请让我带您去见张相国吧!”须贾说:“我的马有病,车轴又折断了。不是大车驷马,我从不出门。”范雎说:“我愿意替您向我主人借来四匹马拉的大车。”
范雎回去弄来了四匹马拉的大车,并亲自给须贾驾车,直接进了秦国相府。
府中人看见这情景,认识范雎的人都低头回避。须贾见到这般情景,觉得非常奇怪。到了相府门口时,范雎对须贾说:“您等着!我替您先去向张相国禀告一声。”
须贾就在门口等着,拽着马缰绳等了很长时间,不见人来,就问门卒,说:“范雎进去很长时间了不出来,是怎么回事?”门卒回答说:“这里没有范雎。”须贾说:“就是刚才跟我一起坐车进来的那个人啊!”守门的人说:“那人是我们的张相国啊!”须贾听了,大吃一惊,知道受到了范雎的愚弄。于是,他就袒衣露膀,双膝跪地而行,托门卒向范雎请罪。
于是,范雎派人挂上大幅帐幕,召来许多侍从,才让须贾上堂来见。须贾见到范雎,连叩响头,口称死罪,说:“我没想到您靠自己的能力达到这么高的位置,我不敢再读天下的书,也不敢参与天下的事了。我犯下了应该煮杀的大罪,把我抛到荒凉野蛮的胡貉地区我也心甘情愿,让我活让我死只听凭您的决定了!”范雎冷冷地问:“你的罪状有多少?”须贾连忙回答说:“拔下我的头发来数我的罪过,也不够数。”范雎说:“你的罪有三条:从前楚昭王时,那申包胥为楚国请求秦军击退吴兵,楚王把荆地五千户的地方封给他,申包胥辞谢不肯接受,是因为他自己祖先的坟墓也在楚国,救楚国也是为了保全祖坟啊!现在,我先人的坟墓也在魏国。你从前以为我在齐国出卖了魏国,就在魏齐面前进谗言,这是你的第一条罪状。当魏齐把我扔在厕所里侮辱我时,你不去阻止他,这是你第二条罪状;你喝醉了酒,又在我身上撒尿,你怎么这么狠心啊!这是你第三条罪状。但是,你今后能够不死,是因为你赠我粗丝袍的情意。这还算有一点老朋友的旧情。所以,我饶你一死。”于是,他辞别须贾,结束了会见。随即,范雎进宫把事情的原委报告了秦昭王。秦昭王决定不接见魏国来使,派人责令须贾回国。
须贾去向范雎辞行,范雎便大摆宴席,让所有诸侯国的来使与他同坐堂上,酒菜都很丰盛;却让须贾坐在堂下,并在他面前放了一槽草豆掺拌的饲料,又命令两个受过墨刑的犯人在两旁夹着他像马一样喂他吃饲料。范雎责令他说:“回去给我告诉魏王,赶快把魏齐的脑袋送来!不然的话,我就要率军血洗大梁。”
须贾回到魏国,将情况告诉了魏齐。魏齐十分害怕,逃到了赵国,躲藏在平原君赵胜家中。
范雎做了秦国相国之后,王稽曾对范雎说:“不能预知的事情有三件,无可奈何的事情也有三件。君王说不定哪一天死去,这是不可预知的第一件事;您也可能突然死去,这是不可预知的第二件事;我也可能突然死去,这是不可预知的第三件事。如果君王有一天死去了,您即使因我没被君王重视而感到遗憾,也是无可奈何的;如果您突然死去了,您即使为还未报答我而感到遗憾,也是毫无办法的;假使我突然死去了,你即使因不曾及时推荐我而感到遗憾,也是毫无办法的。”范雎听了此话,闷闷不乐,于是就进宫告诉秦昭王:“不是王稽的忠诚,就不能把我带进函谷关来;不是您的贤明,就不能使我显贵。现在,我的官位已至相国,爵位已经封到列侯,但是,王稽还只是个谒者,这不是他带我来秦国的本意啊!”于是,秦昭王召见王稽,封他做河东太守。王稽做了河东太守,3年可以不派使臣呈报赋税收入。范雎又向秦昭王举荐曾保护过他的郑安平。秦昭王任命郑安平为将军。范雎于是散发家里的财物,用来报答那些曾经帮助过他而处境困苦的人。凡是给过他一顿饭吃的小恩小惠,他也必定报答,而瞪过他一眼的小怨小仇,他也是必定报复的。
原文
范雎相秦二年,秦昭王之四十二年,东伐韩少曲、高平,拔之。
秦昭王闻魏齐在平原君所,欲为范雎必报其仇,乃详为好书遗平原君曰:“寡人闻君之高义,愿与君为布衣之友,君幸过②寡人,寡人愿与君为十日之饮。”平原君畏秦,且以为然,而入秦见昭王。昭王与平原君饮数日,昭王谓平原君曰:“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也。范君之仇在君之家,愿使人归取其头来;不然,吾不出君于关。”平原君曰:“贵而为交者,为贱也;富而为交者,为贫也。夫魏齐者,胜之友也,在,固不出也,今又不在臣所。”昭王乃遗赵王书曰:“王之弟在秦,范君之仇魏齐在平原君之家。王使人疾持其头来;不然,吾举兵而伐赵,又不出王之弟于关。”赵孝成王乃发卒围平原君家,急,魏齐夜亡出,见赵相虞卿。虞卿度赵王终不可说,乃解其相印,与魏齐亡,间行③,念诸侯莫可以急抵者,乃复走大梁,欲因信陵君以走楚。信陵君闻之,畏秦,犹豫未肯见,曰:“虞卿何如人也?”时侯嬴在旁,曰:“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也。夫虞卿蹑屩檐簦④,一见赵王,赐白璧一双,黄金百镒;再见,拜为上卿;三见,卒受相印,封万户侯。当此之时,天下争知之。夫魏齐穷困过虞卿,虞卿不敢重爵禄之尊,解相印,捐万户侯而间行。急士之穷而归公子,公子曰‘何如人’。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信陵君大惭,驾如野⑤迎之。魏齐闻信陵君之初难见之,怒而自刭。赵王闻之,卒取其头予秦。秦昭王乃出平原君归赵。
昭王四十三年,秦攻韩汾陉,拔之,因城河上广武。
注释
详为好:假装交好。遗:送给。
②过:访问、造访。
③间行:潜行,从小路走。
④蹑屩檐簦:脚踏草鞋,肩搭雨伞。此处指远行。屩:读juē,草鞋;檐:读yán,通“担”,肩荷;簦:读dēng,古代有柄的笠。
⑤如野:到郊外。
译文
范雎任秦国相国第二年,也就是秦昭王四十二年(公元前265年),秦国向东进攻韩国的少曲和高平,夺取了这两个城邑。
秦昭王听说魏齐躲在平原君赵胜的府邸,他想非替范雎报了此仇不可,就故意写了一封很亲切的信给赵胜,说:“我听说公子重情义,很愿意和公子结为朋友,劳驾公子到我这里来,我要和您畅饮十天。”赵胜本来惧怕秦国,看了信,又认为秦昭王真的有意交好,就到秦国见了秦昭王。
秦昭王陪着赵胜宴饮了几天,便对他说:“从前,周文王得到姜子牙尊他为太公,齐桓公得到管仲称他为仲父。现在,范雎也是我的仲父,他的仇人躲在您家中,希望您派人回去把他的头拿来。不然,我是不会放您出关的。”赵胜回答说:“人显贵时结交很多的朋友,是以防将来贫贱时有个依靠;人富裕时结交很多朋友,是为了将来穷困时有个地方投奔。魏齐是我的朋友,就算他在我的家里,我也一定不会把他交出来。况且,他现在不在我家里。”秦昭王就写了一封信给赵王,说:“您弟弟在我国,我国范相国的仇人魏齐在您弟弟家里。您赶紧派人拿魏齐的头来,否则,我便发兵攻打赵国。您弟弟也休想出关。”赵王接信后,就派士兵包围了平原君赵胜家。在危急中,魏齐连夜逃出了赵胜家,找赵国相国虞卿帮忙。虞卿估计赵王不可能被说服,就解下自己的相印,跟魏齐一起逃出了赵国。两人抄小路奔逃。可是,他们思虑再三,发现诸侯中没有一国可以马上抵挡秦国的。于是,两人又逃到大梁,想依靠信陵君的帮助逃到楚国去。
信陵君魏无忌听到这个消息,畏惧秦国,心中犹疑不决,不肯接见他们,并问:“虞卿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啊?”当时,侯嬴正好在旁边,说:“一个人固然是不容易了解,要真了解那人怎样,也是很不容易啊!那个虞卿穿了一双草鞋,肩挂雨伞去见赵王。第一次见赵王,赵王就赐一双白璧,两千四百两黄金;第二次见赵王,赵王就拜他为上卿;第三次见赵王,他就接受了赵国相印,被封为万户侯。当时,天下之人谁不知他的名声。魏齐当时正穷得无地容身,就逃到虞卿那里。虞卿不顾爵禄的尊贵,解下相印,抛弃了万户侯,变装和他一起逃走。能把别人的困难当成自己的困难来投奔您,您却问‘这个人怎么样’。人固然很难被别人了解,了解别人也实在不容易啊!”
信陵君听出这番话中含有讥讽自己的意思,深感愧疚,立即驱车到郊外去迎接他们。可是,魏齐听到的是信陵君当初不大肯接见他的消息,一怒之下便自杀身亡。赵王得知魏齐自杀身亡,最终取下他的脑袋,送到了秦国。秦昭王这才放平原君回赵。
秦昭王四十三年(公元前264年),秦国进攻韩国的汾陉,夺取了它,并在靠着黄河边上的广武山筑城。
原文
后五年,昭王用应侯谋,纵反间卖赵,赵以其故,令马服子代廉颇将。秦大破赵于长平,遂围邯郸。已而与武安君白起有隙②,言而杀之③。任郑安平,使击赵。郑安平为赵所围,急,以兵二万人降赵。应侯席稿请罪④。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于是应侯罪当收三族。秦昭王恐伤应侯之意,乃下令国中:“有敢言郑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而加赐相国应侯食物日益厚,以顺适其意。后二岁,王稽为河东守,与诸侯通,坐法诛。而应侯日益以不怿。
昭王临朝叹息,应侯进曰:“臣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大王中朝而忧,臣敢请其罪。”昭王曰:“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⑤。
夫铁剑利则士勇,倡优拙则思虑远。夫以远思虑而御勇士,吾恐楚之图秦也。夫物不素具⑥,不可以应卒,今武安君既死,而郑安平等畔,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吾是以忧。”欲以激励应侯。应侯惧,不知所出⑦。蔡泽闻之,往入秦也。
注释
马服子:指马服君赵奢的儿子赵括。
②隙:感情上的裂痕,怨仇。
③言而杀之:指范雎向秦昭王进谗言而杀死白起。
④席稿请罪:跪在草垫上请求惩处。稿,通“藁”,用草编的垫子。
⑤倡优拙:此处指表演歌舞的技艺拙劣。
⑥素具:早做准备。
⑦不知所出:想不出什么办法。
译文
五年后,秦昭王又采取范雎的策略,用反间计使赵国上当受骗,使赵国改用前马服君赵奢的儿子赵括替代廉颇为将军。因此,秦军才能在长平城大败赵军,又进兵围攻邯郸。不久,范雎和武安君白起有了隔阂,就在秦昭王面前进谗言,杀了白起,又保荐郑安平,让他率领军队攻打赵国。郑安平被赵军包围,情况十分危急。他带领两万人投了赵国。对此,范雎自知罪责难逃,就跪在草垫上请求惩处治罪。依据秦国法令,举荐了官员而被举荐的官员犯了罪,那么举荐人也同样按被举荐官员的罪名治罪。这样,范雎应判逮捕父母妻三族的罪刑。秦昭王怕伤了范雎的心,就在国中颁布命令,如果有人敢提郑安平的事情,就按照郑安平所犯的罪处罚他,同时赏赐给范雎的食物,反而一天比一天丰厚,来顺应范雎的心。
两年后,王稽做河东太守,却与诸侯勾结,犯法被处死。为此,范雎一天比一天不愉快。秦昭王上朝的时候,也不禁叹息。范雎走上前去,说:“我听说‘人主忧虑是臣下的耻辱,人主受辱是臣下的死罪。’现在,大王在朝中叹息忧虑,我大胆请求大王治我的罪。”秦昭王说:“我听说楚国的铁剑锋利而歌舞演技拙劣。这个国家铁剑锋利则士兵勇敢,歌舞拙劣则国君能深谋远虑。能深谋远虑而指挥勇敢的士兵,我恐怕楚国要打秦国的主意。事情如果不在平时预做准备,就不能应付突然发生的变化。现在,白起已死,郑安平等人又背叛秦国,国内没有良将,国外又多敌国。我就为这些事情忧虑。”秦昭王想要用这些话来激发范雎,却不知范雎听了觉得非常害怕,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蔡泽得知这种情况,就从燕国投奔到秦国。
编后语
《范雎蔡泽列传》是列传第十九,是战国末期秦国两位国相范雎和蔡泽的合传。范雎和蔡泽同是辩士出身,在任秦相之前都曾走过一段坎坷的道路。本书选取了《范雎蔡泽列传》中范雎传,省略了蔡泽传和“太史公曰”。司马迁将他们两人至于客卿的位置,其意图可能是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看东方六国的败亡原因——有才干的人被逼逃到秦国,然后带着仇恨来帮助秦国对付故国。这是后世值得反思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