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列传（1/1）

原文

吕不韦者，阳翟大贾人也。往来贩贱卖贵，家累千金。

秦昭王四十年，太子死。其四十二年，以其次子安国君为太子，安国君有子二十馀人，安国君有所甚爱姬，立以为正夫人，号曰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无子。安国君中男名子楚，子楚母曰夏姬，毋爱。子楚为秦质子于赵。秦数攻赵，赵不甚礼②子楚。

子楚，秦诸庶孽孙③，质于诸侯，车乘进用不饶④，居处困，不得意。吕不韦贾邯郸，见而怜之，曰“此奇货可居” ⑤。乃往见子楚，说曰：“吾能大子之门。”子楚笑曰：“且自大君之门，而乃大吾门！”

吕不韦曰：“子不知也，吾门待子门而大。”子楚心知所谓，乃引与坐，深语⑥。吕不韦曰：“秦王老矣，安国君得为太子。窃闻安国君爱幸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无子，能立適嗣者⑦独华阳夫人耳。今子兄弟二十馀人。子又居中，不甚见幸，久质诸侯。即大王薨。安国君立为王，则子毋几⑧得与长子及诸子旦暮在前者争为太子矣。”子楚曰：“然。为之奈何？”吕不韦曰：“子贫，客于此，非有以奉献于亲及结宾客也。不韦虽贫，请以千金为子西游，事安国君及华阳夫人，立子为適嗣。”子楚乃顿首曰：“必如君策，请得分秦国与君共之。”

注释

大贾人：大商人。

②礼：此处指以礼相待。

③庶孽孙：此处指姬妾所生的子孙。

④进用：财用。进，通“赆”，指收入的钱财。

⑤奇货可居：指珍奇的货物可以囤积起来以待高价。

⑥深语：此处指推心置腹地深谈。

⑦適嗣：此处实指王位的继承人。適，通“嫡”。

⑧毋几：没有希望。旦暮：早晚。

译文

吕不韦是阳翟的大商人。他往来各地，低价买进，高价卖出，累积了上千金的家产。

秦昭王四十年，秦国太子死了。到秦昭王四十二年，秦昭王把他的二儿子安国君立为太子。安国君有二十多个儿子。安国君有一位宠姬，被立为正夫人，号为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没有生儿子。安国君有个排行在中间的儿子叫子楚。子楚母亲叫夏姬，不受宠爱。子楚秦国被派到赵国做人质。秦国多次攻打赵国，赵国对子楚也不以礼相待。

子楚是秦昭王地位卑贱的孙子。在赵国做人质时，他的车辆等日常费用并不宽裕，生活困窘，很不得意。吕不韦在邯郸经商时，看到了子楚，可怜他，说“子楚是可以囤积的奇货”。于是，吕不韦就去见子楚，游说他：“我能光大您的门第。”子楚笑着说：“您暂且先光大自己的门第，然后再来光大我的门第吧！”吕不韦说：“你不知道吧，我的门第要等您的门第光大之后才能光大起来。”子楚明白吕不韦所说的意思，就领吕不韦与他一起坐下，深入交谈。吕不韦说：“秦王年纪老了，安国君被立为太子。我私下听说安国君宠爱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没有生儿子，能够选立嫡嗣的，只有华阳夫人。现在，你们兄弟有二十多人，您又排在中间，不很受宠爱，长久地在赵国作人质。如果秦王死后，安国君立为新秦王，那么您没有机会和长子或其他早晚在秦王跟前的兄弟竞争当太子。”子楚说：“是这样。那该怎么办呢？”吕不韦说：“您贫穷，客居在这里，没有什么钱可用来奉献给亲戚和结交宾客。我吕不韦虽然贫穷，但愿意拿出一千金替您到西边去游说，去服侍安国君和华阳夫人，让他们立您为继承人。”子楚于是叩头，说：“如果您的计策成功了，我愿意分封秦国的土地与您共同享有。”

原文

吕不韦乃以五百金与子楚，为进用，结宾客；而复以五百金买奇物玩好，自奉而西游秦，求见华阳夫人姊，而皆以其物献华阳夫人。因言子楚贤智，结诸侯宾客遍天下，常曰“楚也以夫人为天，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夫人大喜。不韦因使其姊说夫人曰：“吾闻之，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今夫人事太子，甚爱而无子，不以此时蚤自结于诸子中贤孝者，举立以为適而子之，夫在则重尊，夫百岁之后，所子者为王，终不失势，此所谓一言而万世之利也。不以繁华②时树本，即色衰爱弛后，虽欲开一语，尚可得乎？今子楚贤，而自知中男也，次不得为適，其母又不得幸，自附夫人，夫人诚以此时拔以为適，夫人则竟世有宠于秦矣。”华阳夫人以为然，承太子閒，从容言子楚质于赵者绝贤，来往者皆称誉之。乃固涕泣曰：“妾幸得充后宫，不幸无子，愿得子楚立以为適嗣，以托妾身。”安国君许之，乃与夫人刻玉符，约以为適嗣。安国君及夫人因厚馈遗③子楚，而请吕不韦傅之。子楚以此名誉益盛于诸侯。

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④善舞者与居，知有身。子楚从不韦饮，见而说之，因起为寿，请之。吕不韦怒，念业已破家为子楚，欲以钓奇⑤，乃遂献其姬。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时⑥，生子政。子楚遂立姬为夫人。

注释

天：仰赖以为生存者古称之为天。

②繁华：花盛，以喻人之盛年。

③馈遗：赠送礼品、财物等。

④绝好：特别漂亮。

⑤钓奇：指想得到巨大利益。

⑥大期：十二个月。

译文

吕不韦就拿五百金送给子楚，作为日常的费用和结交宾客所需；又拿出五百金去购买珍奇和玩赏的物品，并亲自带上这些东西往西游历秦国，去求见华阳夫人的姐姐，并把带来的东西全部献给华阳夫人。吕不韦趁机说子楚贤能聪明，结交的诸侯宾客遍布天下，常常说“我子楚是把夫人看成像天一样，日夜流泪思念太子和夫人”。华阳夫人十分高兴。吕不韦于是让华阳夫人的姐姐劝说华阳夫人，说：“我听说过，凭美色来侍奉人的人一旦容颜衰老，宠爱也就会随之松弛。现在您侍奉太子，很受宠爱，但却没有生儿子，不如在这时早早在众多儿子中结交有才能又孝顺的，推举他立为嫡嗣并认作儿子。这样，太子在的时候，您就更受到尊重，即便太子去世以后，所认儿子继位为王，您终究不会失去权势。

这就是所谓一句话就能得到万代的利益。您不在自己正年轻正漂亮时将这件事办理下来，那么美色衰退，宠爱松弛之后，即使想再进一言，还有可能吗？现在，子楚贤能，且自己知道排行在中间，依次不得立为嫡系继承人，他母亲又得不到宠幸，因此他想依附于您。您如果能在这个时候举拔他作为嫡子和继承人，那么您终生都能在秦国得到恩宠了！”华阳夫人认为很对，就在奉承太子时慢慢地谈到在赵国作人质的子楚特贤能，来往的人都称赞他。接着，她又流着泪说：“我有幸得以充列后宫，却不幸没有生儿子。我希望您能把子楚立为嫡系继承人，使我有个托身的人。”安国君答应了她，就给华阳夫人刻写玉符作为凭信，约定立子楚为嫡系继承人。安国君和华阳夫人因此送了很多东西给子楚，并请吕不韦来辅佐子楚。因此，子楚的名声在诸侯间更加响亮。

吕不韦娶了邯郸女子中最漂亮、擅长歌舞的人，与她同居，使她有了身孕。

子楚跟吕不韦饮酒时，看到那个女子后，很喜欢她，就站起来向吕不韦敬酒，请求得到他。吕不韦很愤怒，但转而想到已经为子楚破费了很多家财，想要钓取奇货，就献出了自己的这个姬妾。这个姬妾自己隐瞒已经怀有身孕的事。到生产时，她生了个儿子，叫政。子楚于是立这个姬为夫人。

原文

秦昭王五十年，使王 围邯郸，急，赵欲杀子楚，子楚与吕不韦谋，行金六百斤予守者吏，得脱，亡赴秦军，遂以得归。赵欲杀子楚妻子，子楚夫人赵豪家女也，得匿，以故母子竟得活。秦昭王五十六年，薨，太子安国君立为王，华阳夫人为王后，子楚为太子。赵亦奉子楚夫人及子政归秦。

秦王立一年，薨。谥为孝文王。太子子楚代立，是为庄襄王。庄襄王所母华阳后为华阳太后，真母夏姬尊以为夏太后。庄襄王元年，以吕不韦为丞相，封为文信侯，食河南雒阳十万户。

庄襄王即位三年，薨，太子政立为王，尊吕不韦为相国，号称“仲父” ②。秦王年少，太后时时窃私通吕不韦。不韦家童万人。

当是时，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赵有平原君，齐有孟尝君，皆下士③喜宾客以相倾。吕不韦以秦之强，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是时诸侯多辩士，如荀卿之徒，著书布天下。吕不韦乃使其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馀万言，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号曰《吕氏春秋》。而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

注释

所母：所拜认的母亲。

②仲父：亚父，仅次于父。

③下士：此处指谦恭有礼地对待士人。倾：超越、压倒。

译文

秦昭王五十年，秦昭王派王龁率军围攻赵国邯郸，情况十分危急。赵国想要杀子楚。子楚跟吕不韦谋划，送了六百斤黄金给看守官吏，得以逃脱。他们逃到秦军营地，才顺利回到了秦国。赵国想要杀死子楚的妻子和儿子，但因子楚夫人是赵国富豪家的女儿，母子得以藏身，母子竟然得以活命。秦昭王在位五十六年去世，太子安国君继位为秦王，即秦孝文王，华阳夫人被册封为王后，子楚被册封为太子。赵国护送子楚的夫人和儿子政回到秦国。

秦孝文王即位一年，去世，太子子楚继位，即秦庄襄王。秦庄襄王认的母亲华阳皇后被册封为华阳太后，他生母夏姬被尊为夏太后。秦庄襄王元年，秦庄襄王任命吕不韦为丞相，封他为文信侯，将河南洛阳十户作为他的食邑。

秦庄襄王即位三年就死了，太子赢政继位为秦王。赢政尊吕不韦为相国，号称他为仲父。赢政年纪很小，他母亲赵太后经常与吕不韦私通。吕不韦的僮仆多达一万人。

正当这个时候，魏国有信陵君，楚国有春申君，赵国有平原君，齐国有孟尝君，他们都礼贤下士，喜欢招徕宾客，并借此互相倾轧。吕不韦认为，秦国这样强大，在这方面却不如他们，因而感到羞愧，便招来了三千士人，厚待他们。这时，诸侯中有很多辩才，如荀子一班人，他们所著的书遍布天下。吕不韦就让他的门下食客人人都记下自己的所见所闻，汇集编排成八览、六论、十二纪，一共有二十多万字。他认为，这些包罗了天地万物和古今的事情，因而将书取名《吕氏春秋》，并把它刊布在咸阳都市的城门上，并在上面悬挂一千金，邀请各诸侯国的游士宾客，说若有能增加或减少书上一个字的人，就奖给他一千金。

原文

始皇帝益壮，太后淫不止。吕不韦恐觉祸及己，乃私求大阴人嫪毐以为舍人，时纵倡乐，使毐以其阴关桐轮而行，令太后闻之，以啗②太后。太后闻，果欲私得之。吕不韦乃进嫪毐，诈令人以腐罪③告之。

不韦又阴谓太后曰：“可事诈腐，则得给事中。”太后乃阴厚赐主腐者吏，诈论之，拔其须眉为宦者，遂得侍太后。太后私与通，绝爱之。有身，太后恐人知之，诈卜当避时④，徙宫居雍。嫪毐常从，赏赐甚厚，事皆决于嫪毐，嫪毐家童数千人，诸客求宦为嫪毐舍人千馀人。

始皇七年，庄襄王母夏太后薨。孝文王后曰华阳太后，与孝文王会葬寿陵。夏太后子庄襄王葬芷阳，故夏太后独别葬杜东，曰“东望吾子，西望吾夫。后百年，旁当有万家邑。”

始皇九年，有告嫪毐实非宦者，常与太后私乱，生子二人，皆匿之。与太后谋曰“王即薨，以子为后。”于是秦王下吏治，具得情实，事连相国吕不韦。九月，夷嫪毐三族⑤，杀太后所生两子，百遂迁太后于雍。诸嫪毐舍人皆没其家⑥而迁之蜀。王欲诛相国，为其奉先王功大，及宾客辩士为游说者众，王不忍致法⑦。

秦王十年十月，免相国吕不韦。及齐人茅焦说秦王，秦王乃迎太后于雍，归复咸阳，而出文信侯就国河南。

岁馀，诸侯宾客使者相望于道，请文信侯。秦王恐其为变，乃赐文信侯书曰：“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蜀！”吕不韦自度稍侵，恐诛，乃饮酖而死。秦王所加怒吕不韦、嫪毐皆已死，乃皆复归嫪毐舍人迁蜀者。

始皇十九年，太后薨，谥为帝太后，与庄襄王会葬茝阳⑧。

注释

阴：此处指生殖器。

②啗：读dàn，啗是啖的异体字。此处为利诱、诱惑的意思。

③腐罪：此处指应判处腐刑（即宫刑）的罪。

④避时：改变一下住所，以避灾祸。

⑤夷：诛灭。三族：指父族、母族和妻族。

⑥没：没入，即没收其财产充官。家：此处指家产。

⑦致法：予以法律制裁，通过法律来进行惩罚。

⑧茝阳：茝，读zhǐ，茝阳即芷阳，地名。

译文

秦王逐渐长大，但赵太后仍然淫乱不止。吕不韦恐怕这件事被发觉，祸及自身，就私下找来阳具粗大的人嫪毐做门客，并时常放纵淫乐，让嫪毐用他的阳具贯入桐木所做的车轮行走，故意招致赵太后知道这件事，来引诱赵太后。

赵太后听说后，果然想要暗中得到嫪毐。吕不韦就进献嫪毐，让人以当受宫刑的罪名告发嫪毐。吕不韦私下里对赵太后说：“嫪毐假装受了宫刑，可以让他在宫中供职。”赵太后就暗中送了很多东西给主持宫刑的官吏，假治嫪毐的罪，拔去他的胡须，将其变成宦官模样。于是，嫪毐得以侍奉赵太后。赵太后与嫪毐私通，非常喜爱他。赵太后有了身孕，担心别人知道，就假称卜卦说需要外出回避一段时间，于是就搬家到雍宫。嫪毐经常跟从她，所受赏赐非常丰厚，凡事都由嫪毐决断。嫪毐家的僮仆有数千人。那些为求官职而成为嫪毐门客的有一千余人。

秦王七年，秦庄襄王生母夏太后去世。秦孝文王的王后叫华阳太后，与秦孝文王合葬在寿陵。夏太后儿子秦庄襄王埋葬在芷阳。所以，夏太后单独另葬在杜地的东边。她生前曾说：“向东可望见我的儿子，向西可望见我的丈夫。百年之后，墓旁会成为有上万户人家的城邑。”

秦王九年，有人告发嫪毐根本不是宦官，常常与赵太后私通，还生下两个儿子，并把他们藏匿起来。不仅如此，嫪毐跟赵太后密谋，说：“大王若死了，就让我们的儿子继位。”因此，秦王就下令让官吏查办，不久就全部得知了事情真相，发现这件事牵连到相国吕不韦。

九月，秦王下令诛杀嫪毐的三族，杀死了赵太后所生的两个儿子，并把赵太后迁移到雍宫。嫪毐家所有门客都被抄没家产，流放到蜀地。秦王想要杀吕不韦，但因他奉立先王秦庄襄王的功劳大，以及宾客辩士为他说情的人多，所以不忍心法办他。

秦王十年十月，秦王下令免去吕不韦的相国职务。等到齐人茅焦劝说秦王后，秦王就到雍宫迎接赵太后。赵太后又回到咸阳。秦王遣发吕不韦到他河南的封地去。

过了一年多，各国诸侯宾客使者在道路上络绎不绝，来访问吕不韦。秦王害怕吕不韦发生变乱，就给吕不韦写信：“你对秦国有什么功劳？秦国把河南封给你，十万户食邑！你跟秦王室有什么亲缘关系？竟号称仲父！你与你的家属迁徙到蜀地去居住！”吕不韦自己意识到逐渐受到威胁，害怕被杀，就喝鸩酒自杀了。秦王所恼怒的吕不韦、嫪毐都已经死去，于就让迁徙到蜀地的嫪毐门客全部迁回。

秦王十九年，赵太后去世，谥号为帝太后，跟秦庄襄王合葬在芷阳。

编后语

《吕不韦列传》位列《史记》列传第二十五，前面是《屈原贾生列传》。它是一篇写商人吕不韦投机政治的传记，也记载了秦国宫廷内部的争权夺利、皇太后的放荡生活，以及政治斗争的残酷无情。本书选取了《吕不韦列传》中的全部，除了“太史公曰”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