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列传（1/1）

原文

蒙恬者，其先齐人也。恬大父蒙骜，自齐事秦昭王，官至上卿。秦庄襄王元年，蒙骜为秦将，伐韩，取成皋、荥阳，作置三川郡。二年，蒙骜攻赵，取三十七城。始皇三年，蒙骜攻韩，取十三城。五年，蒙骜攻魏，取二十城，作置东郡。始皇七年，蒙骜卒。

骜子曰武，武子曰恬。恬尝书狱典文学。始皇二十三年，蒙武为秦裨将军，与王翦攻楚，大破之，杀项燕。二十四年，蒙武攻楚，虏楚王。蒙恬弟毅。

始皇二十六年，蒙恬因家世得为秦将，攻齐，大破之，拜②为内史。秦已并天下，乃使蒙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收河南；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③，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馀里④。于是渡河，据阳山，逶蛇而北。暴师⑤于外十馀年，居上郡。是时，蒙恬威振匈奴。始皇甚尊宠蒙氏，信任贤之⑥。而亲近蒙毅，位至上卿，出则参乘，入则御前，恬任外事而毅常为内谋，名为忠信。故虽诸将相莫敢与之争焉。

注释

典文学：指负责管理有关文件和狱讼档案等工作。

②拜：授予官职。

③用：以。制：设立。险塞：形势险要的设防要地。

④延袤：绵延不断。袤，长，长度。

⑤暴师：指军队遭受风雨日晒。暴，通“曝”，日晒。

⑥贤之：认为蒙氏贤良。

译文

蒙恬的祖先是齐国人。蒙恬祖父叫蒙骜，从齐国来到秦国，服侍秦昭王，官至上卿。秦庄襄王元年，蒙骜担任秦国将领，率军攻打韩国，攻取了成皋、荥阳，设置了三川郡。秦庄襄王二年，蒙骜率军进攻赵国，夺取了三十七座城池。

秦始皇三年，蒙骜率军攻打韩国，夺取了十三座城池。秦始皇五年，蒙骜率军攻打魏国，夺取了二十座城池，设置了东郡。秦始皇七年，蒙骜去世。

蒙骜儿子叫蒙武，蒙武儿子叫蒙恬。蒙恬曾经学习过刑法，担任狱官，掌管狱讼的文书。秦始皇二十三年，蒙武担任秦国的副将，跟王翦一起率军攻打楚国，大败楚军，杀死了楚将项燕。秦始皇二十四年，蒙武率军攻打楚国，俘虏了楚王。蒙恬弟弟名叫蒙毅。

秦始皇二十六年，蒙恬由于家世关系，得以担任秦军将领，率军攻打齐国，大败齐军，被任命为内史。秦国兼并天下以后，秦始皇便派遣蒙恬率领三十万大军，北上驱逐匈奴，收复黄河以南的土地；修筑长城，根据地势，用来控制险要的关塞，西起临洮，东到辽东，绵延一万多里；于是渡过黄河，占据阳山，逶迤向北延伸；蒙恬领兵宿营在野外十多年，驻守在上郡。这时，蒙恬的声威震慑匈奴。秦始皇非常尊重宠信蒙恬，信任他，夸奖他贤能。秦始皇并因而亲近蒙毅，使他官位直到上卿，外出时陪着皇帝同乘一辆车，在朝时侍奉在皇帝左右。蒙恬处理外务，蒙毅在朝内谋划，称为忠信大臣。因此，其他将相没有谁敢和他们相争。

原文

赵高者，诸赵疏远属也。赵高昆弟数人，皆生隐宫②，其母被刑僇，世世卑贱。秦王闻高强力③，通于狱法，举以为中车府令，高即私事公子胡亥，喻之决狱。高有大罪，秦王令蒙毅法治之。毅不敢阿法④，当高罪死，除其宦籍。帝以高之敦于事也，赦之，复其官爵。

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乃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堑山堙谷，千八百里。道未就。

始皇三十七年冬，行出游会稽，并海上，北走琅邪。道病，使蒙毅还祷山川⑤，未反。

始皇至沙丘崩，秘之，群臣莫知。是时丞相李斯、公子胡亥、中车府令赵高常从。高雅得幸于胡亥，欲立之，又怨蒙毅法治之而不为己也，因有贼心⑥，乃与丞相李斯、公子胡亥阴谋，立胡亥为太子。太子已立，遣使者以罪赐公子扶苏、蒙恬死。扶苏已死，蒙恬疑而复请之。

使者以蒙恬属吏⑦，更置。胡亥以李斯舍人为护军，使者还报，胡亥已闻扶苏死，即欲释蒙恬。赵高恐蒙氏复贵而用事，怨之。

注释

诸赵：指赵氏王族的各支派。疏远属：远房的亲族。

②隐宫：即宫刑。

③强力：指办事能力强。

④阿法：不按法律办理。阿，此处有歪曲、违背的意思。

⑤祷山川：祭祀山川之神，祈求保佑。祷，向神灵祝告祈福。

⑥贼心：杀害人的恶毒之心。

⑦属吏：交给主管官吏处理。

译文

赵高是赵国王族中较远的亲属。赵高兄弟几个人，都是生长在宦官家庭。

他的母亲曾受过刑罚，世世代代地位卑贱。秦始皇听说赵高有能力，精通刑狱法律，就选拔他担任中车府令。赵高就私下服侍公子胡亥，教他学习判案。赵高曾犯大罪，秦始皇命令蒙毅依法惩治他。蒙毅不敢违背法律，依法判处赵高死刑，开除他的宦官籍。秦始皇认为赵高办事认真，就赦免了他，恢复了他的官爵。

秦始皇想游历天下，取道九原郡，直达甘泉宫，便派蒙恬开路，从九原郡到甘泉宫，辟山填谷，长达一千八百里。可惜，道路未能完成。

秦始皇三十七年冬，秦始皇启程游会稽，沿海边而上，向北去琅琊。途中，秦始皇生病了，便派蒙毅回去祈祷山川神灵。蒙毅还没有回返。秦始皇到达沙丘就病死了，但没公开消息，大臣们都不知道。这时，丞相李斯、公子胡亥、中车府令赵高经常陪侍在秦始皇身边。赵高一向很得胡亥的宠信，想要拥立胡亥继承皇位，又怨恨蒙毅依法惩办他而没有救助他，因而有贼心，就与丞相李斯、公子胡亥暗中谋划，拥立胡亥为太子。太子确立以后，他们就派遣使者用罪名让公子扶苏和蒙恬自杀。扶苏死后，蒙恬心有怀疑，再次请求诏令。使者把蒙恬交给狱吏，派人接替了蒙恬。胡亥用李斯的家臣担任护军。使者回来汇报，胡亥听说扶苏已经死，就想释放蒙恬。赵高唯恐蒙氏兄弟再次显贵而掌权，怨恨他们不已。

原文

毅还至，赵高因为胡亥忠计，欲以灭蒙氏，乃言曰：“臣闻先帝欲举贤立太子久矣，而毅谏曰‘不可’。若知贤而俞弗立，则是不忠而惑主也。以臣愚意，不若诛之。”胡亥听而系蒙毅于代。前已囚蒙恬于阳周。丧至咸阳，已葬，太子立为二世皇帝，而赵高亲近，日夜毁恶蒙氏，求其罪过，举劾之②。

子婴进谏曰：“臣闻故赵王迁杀其良臣李牧而用颜聚，燕王喜阴用荆轲之谋而倍秦之约，齐王建杀其故世忠臣而用后胜之议。此三君者，皆各以变古者③失其国而殃及其身。今蒙氏，秦之大臣谋士也，而主欲一旦弃去之，臣窃以为不可。臣闻轻虑④者不可以治国，独智⑤者不可以存君。诛杀忠臣而立无节行之人，是内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斗士之意离也，臣窃以为不可。”

胡亥不听，而遣御史曲宫乘传之代，令蒙毅曰：“先主欲立太子而卿难之，今丞相以卿为不忠，罪及其宗。朕不忍，乃赐卿死，亦甚幸矣。卿其图之！”毅对曰：“以臣不能得先主之意，则臣少宦，顺幸没世⑥，可谓知意矣。以臣不知太子之能，则太子独从，周旋天下，去诸公子绝远，臣无所疑矣。夫先主之举用太子，数年之积也，臣乃何言之敢谏，何虑之敢谋！非敢饰辞以避死也，为羞累⑦先主之名，愿大夫为虑焉。使臣得死情实。且夫顺成全者，道之所贵也；刑杀者，道之所卒也。昔者秦穆公杀三良⑧而死，罪百里奚而非其罪也，故立号曰‘缪’。昭襄王杀武安君白起。楚平王杀伍奢。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此四君者，皆为大失，而天下非之，以其君为不明，以是籍于诸侯，故‘用道治者不杀无罪，而罚不加于无辜’。唯大夫留心！”使者知胡亥之意，不听蒙毅之言，遂杀之。

注释

丧：丧车，灵柩。

②举劾：列举罪过而弹劾之。劾，揭发罪状。

③变古：改革陈规、归制。殃及：遭受祸害。殃，祸害。

④轻虑：草率地考虑问题。

⑤独智：刚愎自用、自以为是。

⑥顺幸：遂顺心意、获得宠幸。没世：死，一直到死。

⑦羞累：以牵连先主的名誉为羞耻。

⑧杀三良：以三位良臣为秦穆公殉葬而死。三良，指子车奄息、仲行、鍼虎。

译文

蒙毅回来后，赵高从为胡亥尽忠出发，想趁机消灭蒙毅兄弟，对胡亥说：“我听说先帝想选用贤能确立太子已经很久了，蒙毅却谏阻说‘不可以’。明知道你贤明而拖延不立你为太子，就是不忠而且欺骗先帝。按照我的想法，不如杀了他。”胡亥听了赵高的话，就把蒙毅囚禁在代地。以前，他们已经把蒙恬囚禁在阳周。秦始皇的灵柩运到咸阳，安葬完毕后，太子胡亥登位为秦二世皇帝，而赵高最获亲信，日夜中伤诽谤蒙氏兄弟，搜罗他们的罪过，检举弹劾他们。

子婴进谏说：“我听说以前赵王迁杀死他的贤臣李牧而任用颜聚，燕王喜暗中用荆轲的计谋而违背与秦国的盟约，齐王建杀死他的前代忠臣而用后胜的建议。这三位君主都是因为各自改变了原来的规定，导致国家灭亡，且祸及自身。

如今，蒙氏兄弟是秦朝的大臣、谋士，而君王想一并抛弃他们。我私下认为不行。我听说轻率考虑问题的人不能治理国家，单凭一个人的智慧不能保全君位。

诛杀忠臣而任用没有德行节操的人，这样内使群臣互不信任，外使战士的斗志涣散。我私下里认为不行。”

胡亥不听，派遣御史曲宫乘驿车前往代地，命令蒙毅说：“先主想要立太子，而你却非难他。如今，丞相认为你不忠诚，罪及你的家族。我不忍心，只赐你一死，这也算很幸运了。你自己考虑这件事吧！”蒙毅回答说：“如果说我不能得到先帝赏识，那么我从年轻时就做官，顺从先帝的意旨，直到先帝去世，可称得上了解先帝的心意吧！如果说我不知道太子的才能，那么唯独太子跟从先帝，周游天下，宠幸远远超过各位公子，我也没有什么怀疑啊！先帝选立太子是考虑多年的结果，我有什么话敢劝谏，有什么计策敢谋划！我不敢用假话来逃避死罪，只是因为我牵累到先帝的名誉而感到羞愧，希望您要加以考虑，使我死得无憾。况且顺理成全，是理上所推重的；严刑诛杀，是道义所唾弃的。从前秦穆公用三位贤臣殉葬，判处百里奚以莫须有的罪名，所以谥号为‘缪’。昭襄王杀死武安君白起，楚平王杀死伍奢，吴王夫差杀死伍子胥。这四位君主，都是大错特错，而且天下人都非议他们，认为这几位君王是不贤明的，并因此而载入诸侯国的史册，所以说‘用道义治国不杀害无罪的臣民，而刑罚也不加在无辜者的身上’。我希望您留意！”使者知道胡亥的心意，不听蒙毅的话，就杀死了蒙毅。

原文

二世又遣使者之阳周，令蒙恬曰：“君之过多矣，而卿弟毅有大罪，法及内史。”

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功信②于秦三世矣。今臣将兵三十馀万，身虽囚系，其势足以倍畔③，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不忘先主也。

“昔周成王初立，未离襁褓，周公旦负王以朝，卒定天下。及成王有病甚殆，公旦自揃④其爪以沈于河，曰‘王未有识，是旦执事。有罪殃，旦受其不祥。’乃书而藏之记府⑤，可谓信矣。及王能治国，有贼臣言：‘周公旦欲为乱久矣，王若不备，必有大事。’王乃大怒，周公旦走而奔于楚。成王观于记府，得周公旦沈书，乃流涕曰：‘孰谓周公旦欲为乱乎！’杀言之者而反周公旦。故《周书》曰‘必参而伍之’。

“今恬之宗，世无二心，而事卒如此，是必孽臣⑥逆乱，内陵⑦之道也。夫成王失而复振则卒昌；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而不悔，身死则国亡。臣故曰过可振而谏可觉也。察于参伍，上圣之法也。凡臣之言，非以求免于咎也，将以谏而死，愿陛下为万民思从道也。”

“使者曰：“臣受诏行法于将军，不敢以将军言闻于上也。”蒙恬喟然⑧太息曰：“我何罪于天，无过而死乎？”良久，徐曰：“恬罪固当死矣。起临洮属之辽东，城⑨堑万馀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此乃恬之罪也。”乃吞药自杀。

注释

法及：按法律牵连到，株连。

②功信：功劳、忠信。

③倍畔：即背叛。倍，通“背”。畔，通“叛”。

④揃：读jiǎn，剪下、剪断。爪：手足的指甲。

⑤记府：收藏文书史册的地方。

⑥孽臣：作孽、谋乱之臣。此处指赵高。

⑦内陵：内部自相残害。陵，欺侮，侵犯。

⑧喟然：叹息的样子。太息：叹息。

⑨城：护城壕沟。

译文

秦二世皇帝又派遣使者到阳周，命令蒙恬说：“你的过错很多，而你弟弟蒙毅有大罪，依法牵连到内史。”

蒙恬说：“从我的祖先，直到子孙，在秦国建立功业和树立信誉已经三代了。如今，我统领三十万大军，虽然身遭囚禁，但我的势力足以背叛。然而，我之所以自知必死还遵守道义，是因为不敢玷辱祖先的教诲，且不忘先帝之德。

“从前，周成王刚登位的时候，还没有离开襁褓，周公姬旦背着他上朝，最终平定了天下。等到周成王有病很危险的时候，周公姬旦剪下自己的指甲来投入黄河，说：‘君王年幼无知，是我姬旦管事。如果有罪殃，由我姬旦承受那祸患。’于是，他把话记录下来，收藏在档案库里。这可以说是守信了。到了周成王能治理国家时，有奸臣说：‘周公旦早就想要作乱了。您如果不加防备，必定会出大事。’周成王十分愤怒。周公旦不得不逃奔到楚国。周成王到档案库察看，看到了周公姬旦投指甲入黄河时的记录，流着眼泪，说：‘谁说周公旦要作乱呢！’他杀掉了进谗言的人，并请周公旦回来。所以《周书》上说‘一定要反复考察’。

“如今，我蒙氏家族世代没有二心，没想到事情结果竟然这样。这一定是因为乱臣倒行逆施，凌驾王室之上的结果。周成王虽然有过失但能补救，最终使国家昌盛；夏桀杀死关龙逢，商纣杀死王子比干而不后悔，最终身死国亡。所以，我认为过失可以挽救，听从劝谏可以觉醒。反复地审察是上古圣人的方法。我谏而死，希望您能为百姓考虑应该走的道路。”

使者说：“我受诏令来对将军执法，不敢把将军的话告诉皇上。”蒙恬长长地叹息，说：“我对上天有什么罪，就这样平白无故地去死吗？”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说：“我蒙恬的罪过，确实就该死了。从临洮连接到辽东，筑城墙，挖壕沟，长达一万多里，这中间难道能不切断地脉吗？这是我的罪过。”于是，蒙恬服毒药自杀了。

编后语

除了李斯外，蒙氏兄弟是秦始皇最为重要的助手之一。蒙氏兄弟的命运对秦朝兴亡有着重要影响。司马迁为了蒙恬、蒙毅兄弟作传——《蒙恬列传》。《蒙恬列传》为列传第二十八，主要记述了蒙恬和他弟弟蒙毅的事迹，从侧面讲述了他们对秦朝兴亡的关键影响作用。本书选取了《蒙恬列传》中的全部，仅仅省略了“太史公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