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不高兴皇帝(1/1)
咸通二年二月,李漼终于批准了白敏中的辞职申请,改任凤翔节度使,同时任命左仆射、判度支杜悰兼任门下侍郎、二级实质宰相。
上任之初,一场危机向杜悰袭来。
一天,两位枢密使来到宰相办公厅,宣徽使杨公庆紧跟着进门。杨公庆走到杜悰面前行了个礼,要单独传达皇帝吩咐,其余三位宰相见状,立即起身到西厢回避。
杨公庆取出斜封密旨交给杜悰,杜悰拆开一看,脸色微变。
杨公庆拿来的是先帝李忱病重时大臣们请求郓王李温监国的奏章,杨公庆表情凝重:“对当时没有署名的宰相,应该用惩治叛乱条例严厉处罚。”
杜悰反复读了几遍,停了一会:“圣主登基,举国欢腾,今天这份奏章,不是一个臣属应该看到的。”
杜悰重新封上了奏章,交给杨公庆:“皇上如果打算处罚宰相,应该在延英殿上当面颁下诏令,公开谴责。”
杨公庆回宫后,杜悰再跟两位枢密使面对面落座:“宫内宫外的臣属,本是一样,宰相应该与枢密使共同参与国政。如今皇上刚刚登基,帝国的很多情形都不熟悉,需要内外臣属合力辅佐,应该把仁爱放在第一位,刑杀放在最后,怎么可以同意先对宰相开刀?如果皇上杀得手滑,习以为常,纵使中尉、枢密使位高权重,难道一点也不为自己担心?我受六朝恩典,希望能辅佐皇上成为尧舜一样的圣君,不愿意皇上以自己的好恶成为执法的标准。”
两位枢密使相互看了一眼:“我们会把您的话报告皇上,如果没有您这样的敦厚道德,想不了这么长远。”
二人告辞回宫。
其余三位宰相围过来,想探听一下皇帝的旨意,杜悰默不作声。三人大为恐惧,言辞中有向杜悰乞求保全家族之意,杜悰安慰道:“不要往坏处想,没事,没事。”
之后再也没有听到什么消息,李漼也没有进一步指示。等到李漼登延英殿朝会时,一脸喜悦。
如果仅仅看上面的记载,可能会被杜悰所折服,谈笑之间把巨大危机化解,事后还不居功自傲,一切淡然处之。
真相的确如此吗?
其实不是。
这段记载来自杜悰《家传》,也就是说来自杜悰家自己修的私史。同王式家的私史一样,杜悰家的私史一样存在夸大其词、言过其实的问题。
真相可能是,杜悰所在的宰相班子与宫内的宦官集团达成了默契,默认了宦官参与国政的事实。
本是一桩丑事,在杜悰的私家史中却成了一件好事。
私人修史,有太多情感和利益纠葛,想做到秉笔直书,太难。
咸通三年四月一日,李漼下令长安东西两街四个寺庙设置戒坛,剃度二十一天。
如果说李忱对佛教还是有节制地信奉,那么李漼对佛教已经到了痴迷的地步,甚至因为一心向佛而没有时间处理国家大事。
李漼曾经在咸泰殿建立戒坛,称“皇宫内寺”,剃度宫女,让她们在里面修道,长安东西两街和尚、尼姑也都进宫参与。
不仅如此,李漼又在宫中设置讲台,亲唱佛歌,亲写佛经,又多次前往各寺,赏赐布施,毫无限度。
如果给李漼这个佛教徒评级,大约可以评到顶级,从他的表现来看,他适合做一个顶级佛教徒,而不是皇帝。
偏偏他将两种身份兼而有之,对于王朝而言,大不幸!
吏部侍郎萧仿看不下去了,给李漼上了一道奏疏:
玄祖(唐朝追尊李耳为玄元皇帝)的道理,最重要的是慈爱和节俭;孔子的教义,以仁爱正义为第一选择。典范流传百代,再无法增添。佛的意思是:放弃王位,出家成仙,割舍最难割舍的爱,取得万神消灭后世上特有的荣耀,这些都不是帝王所应追求的目标。盼望陛下经常登临延英殿,接见宰相等高级辅佐官员,深入探讨百姓的痛苦,虔诚地祭祀祖先。应该了解:荒唐的赏赐和滥用的刑罚,一定会带来灾难。而克制残暴,排除杀戮,一定会带来幸福。请陛下撤除跟和尚、尼姑讲解佛经的筵席,亲自处理国家政事。
奏疏上去后,李漼很是重视,对萧仿嘉奖一番。
然后,依然故我!
李漼的游戏宴会丝毫没有节制,左拾遗刘蜕又上了一道奏疏:
凉州应不应该修筑城池,反复讨论,没有定案;邕州受南蛮侵占,军队以及武器正在途中。一个月来,天下并非无事。陛下不向远近表示你的忧虑,怎么能要求部下竭尽死力!希望陛下稍加节制,等到远方人心安定,再大肆游戏欢乐不晚!
奏疏入宫,石沉大海,对牛弹琴。
不久,李漼一一祭拜了李唐王朝十六座皇陵!
不知道有没有列祖列宗在他祭拜的过程中差点气得活过来。
祭拜皇陵费时费力费钱,如果李漼把祭拜十六座皇陵的时间省下来治理国政,列祖列宗会更开心,只可惜,他把有限的时间,浪费得无影无踪。
祭拜完皇陵,李漼洗心革面了吗?
没有!
他在成为昏君的路上快马加鞭。
咸通四年,李漼发出诏令:任命宫廷礼宾室主任宦官吴德应为驿马车交通视察官(馆驿使)。
李漼的不按常理出牌,激起了御史的反对。
御史纷纷上疏:依照惯例,御史负责巡查驿马车交通业务,不应该忽然间交给宦官。
李漼作出了批示:敕命已发,不可更改。
这个批示立刻成了靶子,左拾遗刘蜕又站了出来,上了一道奏疏:
从前芈侣灭亡陈国后,改作一县,接受申叔时一句话,立刻恢复陈国独立;太宗征调士卒修建乾元殿,听到张玄素规劝,立刻停止。自古以来英明领袖最可贵的,就是从善如流,怎么可以借口命令已经发布,就不能更改?命令由陛下发出,由陛下收回,有什么不行!
李漼再次不理,刘蜕再次对牛弹了琴。
风云数百年的王朝最终土崩瓦解,一定少不了李漼这些加速器!
咸通四年十月十五日,皇帝李漼的一个任命又起了波澜。
李漼任命长安县尉、集贤院校理令狐滈为左拾遗,这个看起来简单的任命遭遇了非议。
一天后,左拾遗刘蜕上疏:“令狐滈教育子女没有家法,身为平民,却掌握宰相大权。”
哦,有这么严重?
起居郎张云也跟着上疏:“令狐滈的父亲令狐绹任命李琢为安南都护,以至南蛮直到今天还成为南方的灾难,都因为令狐滈接受贿赂,使自己的父亲蒙受恶名。”
两天后张云再次上疏:“令狐滈的父亲令狐绹当权时,令狐滈的绰号是‘平民宰相’。”
被人揭老底揭到这个程度,令狐滈也不好意思了,上疏辞让,表示自己不适宜担任左拾遗。
李漼只好顺势将令狐滈委任为东宫总管府纠察官。
张云和刘蜕以为自己获得了胜利,不料,事情还没有完。
不要忘了,令狐滈的背后站着的是前任宰相令狐绹,目前正担任淮南节度使。
令狐绹虽然当过近十年宰相,但令狐宰相的肚子里连一叶扁舟都撑不下。听闻儿子仕途被阻,自己又受到非议,令狐绹不干了,上疏为儿子伸冤。
这时又到了考验李漼的时刻,他会作出怎样的回应呢?
李漼的做法是贬张云为兴元少尹(相当于兴元特别市副市长),贬刘蜕为华阴县令,贬斥二人的诏书上赫然写着:虽然忠心正直值得嘉许,但疏忽轻率的责任,仍然难逃。
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张云、刘蜕上疏是为了维护公平正义,李漼却因为令狐绹的抗议,把说真话的张云、刘蜕贬出了长安。
一旦皇帝不鼓励臣属说真话,以后你还听得到真话吗?
咸通三月十一日,彗星出现娄星之旁,流光长达三尺。
古代科技尚不发达,一般认为彗星出现就是有大事发生,而且坏事居多。
这一次呢?
两天后,司天监(天文台台长)的科研报告报上来了:“依照《星经》考察,这颗彗星名含誉星,是一颗吉祥之星!”
李漼大喜,司天监进一步请求:“宣告中外,载于史册。”
李漼批准。
于是,我们便看到这样的记载。
果真是吉祥之星?
马三立的相声——逗你玩!
有吉祥之星护佑,李漼更加放纵,他喜爱听音乐、玩游戏、开宴席,金銮殿前的皇家歌舞团女演员将近有五百人,宫中宴会,每月不少于十几次,基本上两天一宴。
李漼做皇帝是二把刀,听演奏、看表演却从来不知疲倦,每次都要赏赐,动不动就是一千贯,少了拿不出手。
曲江、昆明、灞浐、北苑、南宫、昭应、咸阳等地,李漼只要想去,站起来就走,不等安排布置。如此一来,有关部门只能经常处于紧急状态,提前准备后音乐、饮食、锦帐帘幕。亲王们都站在马前待命,随时陪同皇帝出行。李漼每到一个地方,随从护驾至少十万人,费用无法计量。
就是这般不计国力,就是这般不可理喻。好吧,我只能加把劲,早点把他写死。
大家再忍几页!
李漼的宴席还在继续,他的帝国却已四处火起。
这一次点火的不是变民,而是本应保家卫国的士兵。
之前我们提到过,唐朝西部崛起一个大礼帝国,成为唐朝的心腹大患。在大礼帝国军队攻陷安南后,李漼下令徐泗道(首府设在徐州)招募新兵两千人,南下增援;再从两千人分出八百人驻防桂州(今广西桂林),开始时约定驻防三年期满,即派军接替。
然而,三年期满后,丝毫没有换防的动静。一拖再拖,原定驻防三年的八百士兵生生在桂州驻防了六年。
八百士兵思乡心切,不断请求调回,这时徐泗道大营总管理官尹戡向徐泗道观察使崔彦曾报告:军中财务困难,如果派军前往接替,开支庞大,建议再延长一年。
崔彦曾大笔一挥,同意!
消息传到了桂州,八百士兵炸了锅,说好三年,结果待了六年,现在还要再多待一年,当官的出尔反尔,太不管我们当兵的死活了!
愤怒的情绪在军中蔓延,兵变一触即发。
正巧,桂州道观察使调离,新的观察使还没有到任,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桂州道居然无人主事!
咸通九年(868年)七月,八百士兵发动兵变,诛杀都将王仲甫,推选粮料判官庞勋为领袖,将军械库武器抢劫一空,自行挥军还乡。所过之处,大肆劫掠,州县无法抵抗,纷纷向朝廷告急。
八月,李漼派出高级宦官张敬思赦免庞勋兵变之罪,准许他们自行返回徐州,庞勋部队倒也听话,立刻停止了沿路抢劫。
庞勋一行抵达湖南,湖南监军宦官略施小计,便让庞勋部队乖乖交出了全部铠甲武器。
严格说来,并非监军宦官谋略有多高,只是此时庞勋等人并没有真的想造反,他们的朴素愿望只是回家!
理想如此丰满,现实却总是骨感。
放下武器的庞勋一行很快察觉到异常,山南东道节度使下令严密戒备,派军驻守重要关卡,摆明了不让庞勋入境。
惹不起,躲得起。
庞勋等人乘船沿长江东下,众人心里打起了鼓:“我们的罪状大过银刀部队(徐州本有一支银刀部队,因有叛乱迹象被全部诛杀),银刀部队都不被赦免,怎么会赦免我们。朝廷之所以赦免我们,只不过是怕我们沿路抢劫,或是怕我们一哄而散,四处抢劫。如果我们就这样到了徐州,必定被砍成肉酱!”
如梦初醒的众人掏出了积蓄,制造铠甲武器和大军旌旗,穿过镇海战区,进入淮南战区。淮南战区节度使正是前宰相令狐绹,他会如何应对呢?
令狐绹派出使节到庞勋为首的徐州变军大营慰劳,并且赠送粮草。
令狐绹跟没事人一样,淮南大营总管理官李湘却急得团团转。
李湘向令狐绹建议:“徐州这支变军擅自从防区返回,势必作乱。朝廷虽然没有命令讨伐,但身为军事重镇的高级将领应该当机立断。运河流经高邮,河窄水深,如果率骑兵在岸上埋伏,纵火焚烧满载草料的船只挡住他们的去路,再用精锐部队攻击他们的背后,一定可以全部擒获。如若不然,放任他们渡过淮河北上,到了徐州,与怨恨政府的乌合之众结合,惹下的灾难恐怕更大!”
选择权交到了令狐绹手上,他将作何选择呢?
令狐绹向来胆小怕事,加上没有中央命令讨伐,索性装起糊涂:“只要他们不在淮南作乱,就让他们通过,剩下的就不是我们的事了!”
担任九年宰相,掌握权柄,享尽荣华富贵,深受国恩,却如此见识,如此敷衍,如此不负责任,令狐宰相的政治高度,高不过三尺坟头。
遗憾的是,令狐绹的做法并非孤例,从此之后,不少官员也奉行此道,只要变军不在自己辖区作乱,剩下的就不是自己的事了。
果不出所料,庞勋一行回到徐州立刻作乱,一举攻下徐州,并把战火绵延到附近十余个县!
原本,令狐绹有机会将这场叛乱扼杀在萌芽之中,现在,战火绵延十余个县,再想扑灭,难了!
徐州周边人心惶惶,与徐州相隔不远的泗州危在旦夕。
面对国家危难,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令狐绹一样当鸵鸟只顾自保,家住广陵的平民辛谠站了出来。
辛谠的祖父辛云京曾任河东节度使,如果辛谠想要做官,还是有机会的。偏偏辛谠于仕途无意,他只安心做一介平民。
听说庞勋兵变,战火蔓延到泗州,辛谠从广陵出发,到泗州找自己的朋友杜慆。
杜慆的官职为泗州刺史,此时正陷入危局。
辛谠劝说杜慆,早点带家眷离开吧,守城士兵太少,别做无谓牺牲了。
杜慆说:“天下太平时,拿人俸禄,享受高位,一旦危险,就抛弃城池,我不做这种事。而且,人人有家,谁不爱自己的家?我独自逃生,怎么能使大众安心?我立誓与将士们同生共死,保卫此城!”
如果每个官员都是杜慆,再弱的国家也有希望;如果每个官员都是令狐绹,再强的国家也会走下坡路。
见杜慆如此决绝,辛谠说:“你能如此,我跟你一起死在这里!”
辛谠起身,回广陵与家人告别。
辛谠再回泗州时,逃亡的难民塞满道路,蜂拥南下,只有辛谠一个人北上。大家纷纷警告辛谠:“人们都往南逃,你却只身北走,为什么要找死?”
辛谠一概不理,一个人决绝北上,进入危机重重的泗州城。
庞勋变军一路攻城略地,之前刚刚进入濠州,囚禁濠州刺史,接管了濠州防务。接下来,庞勋变军矛头指向杜慆所在的泗州。
杜慆不动声色,听闻徐州沦陷后,马上加强泗州防御工程,同时向江淮一带各战区求援。变军将领李圆派一百精兵进入泗州,准备照方抓药,接管泗州。
杜慆派人热烈欢迎,将一百精兵引入城中,然后一声令下,全部斩首!
第二天,李圆拥兵杀到泗州城下,城上的杜慆早有准备,射箭飞石,密如雨下,李圆一下子折损了几百人。
战报传递给庞勋,庞勋有些恼火,没想到小小的泗州城居然是根硬骨头。
泗州,扼守长江与运河咽喉,城池虽小,位置却很重要。
庞勋马上增派人马协助李圆进攻,围困泗州城的士兵达到上万人,却迟迟不能攻下泗州城。
咸通九年十一月十七日,庞勋变军再攻泗州城,日夜不停。接到求援的钦差宦官郭厚本率淮南战区特遣兵团1500人救援,但走到洪泽不走了,他们担心变军兵锋太盛,无法自保。
十一月十八日夜,辛谠乘一叶小舟在夜色掩护下渡过淮河,抵达洪泽,恳请郭厚本进军,郭厚本拒绝,辛谠只能空手而归。
十一月二十六日,变军攻城更加激烈,城里守军几乎抵挡不住,辛谠请求再出去求援。
杜慆几乎不抱希望:“上次白去一趟,今天再去,有什么用?”
辛谠决绝地说:“这次去,能领来救兵,我就回来;如果得不到救兵,我就死在那里!”
杜慆与辛谠洒泪而别,泗州城的安危全系于辛谠一身。当夜,辛谠划舟而去,身上背着门板,以抵挡四处飞来的暗箭。
再次见到郭厚本,辛谠为其分析利害,力陈泗州城必须救的原因,郭厚本快要被说服了。
这时淮南指挥官袁公弁却站出来反对:“叛军势力如此强大,我们连自己都保不住,哪有余力救别人!”
辛谠拔出佩剑,怒目圆睁,指着袁公弁说:“叛军猛烈攻城,或早或晚,泗州城就会陷落。皇上诏书命你前来救援,你却逗留不前,岂止上负国恩?一旦泗州陷落,淮河以南立刻就成了杀戮的战场,你能一个人独活?我今天先杀掉你然后自杀!”
辛谠起身要攻击袁公弁,郭厚本急忙跳起来抱住了辛谠,袁公弁这才狼狈逃脱。
然而,郭厚本还是没有救援的意思。辛谠无奈,手握佩剑望着泗州城方向流泪,旁边的士卒为之感动,纷纷流泪。
郭厚本终觉良心上过不去,拨付五百士兵给辛谠,命他回援泗州城。
出发前,辛谠询问将士们的意见,大家都表示愿意同行,辛谠眼含热泪,扑倒在地,给众人叩头感谢。
一行人行抵淮河南岸,叛军正在攻城,一个军官说:“看情形叛军已经攻破城池,我们还是回去吧!”
辛谠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头发,举剑就刺,淮南士兵纷纷拦住:“他是掌管一千五百人的判官,不能杀!”
辛谠大声喝道:“凡在战场上妖言惑众的,定斩不饶!”
大家一再请求,辛谠就是拒绝。众人想硬抢,辛谠用剑逼退众人:“各位将士只要上船驶向对岸,我就饶了他!”
众人抢着上船,辛谠将人质放掉,急行向北岸前进。途中有回头看的,辛谠举剑就砍。
到了淮河北岸,辛谠率军杀入重围,杜慆在城上与辛谠呼应,叛军猝不及防,不敢恋战,向后败退。
三天后,镇海战区援军四千人抵达泗州。原本指望这支援军能够解泗州城之围,不料就在淮河南岸,叛军截止镇海战区派遣军,四千人被团团包围,全军覆没。
接着,叛军一鼓作气包围郭厚本、袁公弁驻防的都梁城,连同令狐绹派出的第二支救援部队也团团围住。
第二支救援部队由之前献计的李湘率领,李湘率军出战,兵败。叛军攻进都梁城,俘虏李湘、郭厚本,押往徐州。叛军趁势进驻淮口,掐断了运河交通。
之后,叛军连战连捷,南下攻击舒州、庐州,北上攻击沂州、海州,一连攻下沭阳、下蔡、乌江、巢县、滁州、和州。
叛军为何攻击如此顺利?
一是因为县城防务普遍稀松,几乎没有驻军;二是外来援军参差不齐,临时征集的新兵居多,客场作战,人地两生;三是最重要的,庞勋叛军具有多年作战经验,战斗力强大。
叛军只要攻击顺利,人数就如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如果朝廷军队不能及时控制,到最后就是灾难性的结果。
一片陷落声中,泗州城还在苦苦支撑,然而外援断绝,粮食吃紧,军民只能喝稀粥勉强维持。
辛谠向杜慆建议,再出去向淮南以及镇海战区求援。
当晚,辛谠率敢死队十人,手持长柄大斧,驾驶轻舟,暗中砍断叛军水上阻碍工程,突围而出。天亮时分,辛谠一行被发觉。叛军拨出五艘舰艇围追堵截,岸上五千步兵夹击追赶。幸好,辛谠驾驶的轻舟灵便,叛军舰艇吃水深、行动笨重,双方纠缠三十里水路后,辛谠终于脱身。
辛谠先到扬州,向淮南节度使令狐绹求援,再到润州,向镇海节度使杜审权求援。还是杜审权大方,二话不说,拨出两千精兵。令狐绹兵少,粮草却不少,赞助稻米五千斛、食盐五百斛,由镇海两千精兵押送泗州。
与此同时,朝廷各路平叛大军陆续赶到。
为了扑灭庞勋叛军,李漼下令,右金吾大将军康承训出任义成节度使兼徐州行营都招讨使,神武大将军王晏权为徐州北面行营招讨使,羽林将军戴可师为徐州南面行营招讨使,征调各战区部队,赴徐州平叛。
徐州南面招讨使戴可师率领三万大军渡淮河而南,转战前进,庞勋叛军放弃淮河以南所有据点。戴可师决定,先夺取淮口,再救援泗州城。
咸通九年(868年)闰十二月十三日,戴可师挥军包围都梁城,城中叛军很少,叛军们诚惶诚恐地在城上向戴可师叩头:“我们正在跟作战司令商议出来投降。”
戴可师压根儿没把叛军放在眼里,一听叛军说要投降,心中大喜,下令全军后退五里,拿出诚意,等叛军出来投降。
等啊,等啊,等了一夜,叛军迟迟未来。
戴可师派兵前去侦察,发现叛军早已连夜转移,留给戴可师一座空城。
戴可师不以为意,一帮乌合之众,不足为虑。
进入都梁城之后,戴可师自以为首战得胜,居然全城不设防!
也该戴可师倒霉,就在戴可师进入都梁城不久,天降大雾,能见度极低。就在这时,叛军数万人突然杀进了都梁城,戴可师三万大军来不及集结,溃不成军。三万大军,侥幸逃脱的只有数百人,戴可师以及监军宦官没能逃出来,死于乱军之中。
三万大军如此轻易崩溃,一是因为临时拼凑,战斗力不强,二是因为戴可师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一个王朝一旦走了下坡路,军力一定跟着走下坡路。
都梁城一战,长了庞勋志气,灭了朝廷军队威风,庞勋趁势在淮南大发公告,民心震动,很多人纷纷逃离家园。
淮南节度使令狐绹只能采用拖延战术,派使节告诉庞勋,将奏请皇帝发给他大将的符节和印信。庞勋一直在等待护身符,听令狐绹如此说,庞勋暂时停下军事行动,幻想长安飘来护身符。
令狐绹用的是缓兵之计,庞勋用的是自我麻醉。
都梁城一战后,庞勋有些意满志得,一切真是顺利,这么发展下去,要么在淮南自立为王,要么得到朝廷的印信,怎么想,结果都不错。
人一旦到了这个时候,就开始飘飘然了,庞勋也不例外,开始每天游玩宴会,觥筹交错,享受胜利果实。
令狐绹的缓兵之计起到了作用,朝廷平叛大军逐渐在宋州集结,而庞勋叛军的扩军速度却在放慢,前来投效当兵的人一天比一天少。
更严峻的事实摆在了庞勋这个昔日的粮草判官面前,数万人的队伍,粮草如何解决呢?每天一睁眼就是几万人的吃饭问题,而庞勋根本没有稳定的后勤系统。
只有一个办法了,抢!
庞勋走上了饮鸩止渴之路,在占领区内征收富户和商人财产,按评估值征收80%!为起到震慑效果,有数百户富商被全族处死,罪名是隐匿财产。更可恨的是那些跟庞勋一起从桂州回来的士兵,自认资格老,尤为骄横凶残,不仅掠夺财产,还劫掠别人妻女。庞勋碍于老兄弟情面,无法制裁,老兵们便更加骄横。
饮鸩止渴,涸泽而渔,庞勋叛军将占领区翻了个底朝天,也把自身生存的根本铲断了。任何军队,如果跟老百姓为敌,得不到老百姓发自内心的支持,这样的军队一定会失败!
于庞勋而言,雪上加霜的是,内部还出了问题。
驻守丰县的守将孟敬文随着军事行动的展开有了活思想,既然你庞勋能当头,我为何不能!
孟敬文谋划脱离庞勋,自立门户,不料消息走漏,庞勋有了防备。
庞勋派心腹将领率兵三千协助孟敬文守丰县,说是协助,实为监视。孟敬文不动声色,与庞勋的心腹将领见面,当面猛夸对方的军事才能。双方约定,联军出击,攻打朝廷军队。
到了约定时间,孟敬文与对方同时出兵,见对方与朝廷军队接战,孟敬文火速收兵,留对方孤军作战。这一战,庞勋派来的三千人马全军覆没!
庞勋终于下定了决心,清理门户!
庞勋派人告诉孟敬文:“我军已占领淮南,庞勋准备亲自前往淮南镇守,准备召集全体将领,遴选一位能将替他留守徐州!”
孟敬文如果冷静下来,不难发现这是一个陷阱,可惜徐州城的诱惑太大了,他无法保持冷静。他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一定要把握住。
孟敬文立刻骑马奔向徐州,脑海里憧憬着自己镇守徐州的样子。
徐州越来越近,只剩几里了。
他终究没能到达徐州。
就在徐州城外,庞勋埋伏的部队将孟敬文生擒。几天后,庞勋下令,斩!
此后庞勋与朝廷军队鏖战数次,渐渐不支,最终死于乱军之中。
从咸通九年(868年)七月开始,到咸通十年九月结束,历时14个月,庞勋叛乱终于被扑灭。
原本这场由八百人发端的叛乱可以在令狐绹的防区扼杀在萌芽之中,最终蔓延到整个淮南,征调十个战区军队才勉强扑灭。
战后论功行赏,平叛主帅康承训出任河东节度使、遥兼二级宰相,杜慆出任义成节度使,协助康承训平叛有功的沙陀部落酋长朱邪赤心出任大同战区节度使,后留在京师出任左金吾上将军,受赐新姓名:李国昌。
李国昌便是晚唐重要人物李克用之父。
守卫泗州城有功的辛谠被任命为亳州刺史,在泗州城危难之际,辛谠突出重围迎接援军和粮食,往返十二次。如果没有辛谠,恐怕泗州城早就陷落了。
即便如此,辛谠依旧上疏谦让:“我的功劳,如果没有杜慆,就不能完成。”
心底无私的人,天地总是宽的。
庞勋兵变就这样结束了,不过还是留了一个不好的尾巴。
平叛主帅康承训在叛乱平定几个月后便受到贬斥。时任宰相的路岩和左谏议大夫韦保衡参了康承训一本:讨伐庞勋时,康承训故意逗留,不肯前进;胜利之后,又不能把庞勋的残余党羽全部杀光,而且贪图抢夺战利品,没有用最迅速的方法奏报!
咸通十一年(870年)正月八日,李漼免去康承训的河东节度使及遥兼二级宰相职务,贬为蜀王李佶的师傅,东都洛阳上班。
不久,蜀王师傅也当不成了,李漼再次下令,将康承训贬为恩州司马。
直到李漼的儿子李俨继位,康承训才稍稍翻身,被授予左千牛卫大将军。在那不久,康承训病逝,享年66岁。
康承训自然存在问题,不然也不会被人抓住把柄,只是平定叛乱仅仅几个月,就被如此贬斥,这是一个王朝对待功臣应有的态度吗?
这叫卸磨杀驴!
寒心的不只一个康承训,还有千千万万个康承训。
等到叛乱四起,很多将领敷衍了事时,伏笔其实早在这里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