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殷周恩怨(1/1)
殷商王朝的十字路口
武丁王朝的繁荣昌盛,是建立在无数奴隶白森森的尸骸之上的。
据统计,安阳殷墟的人殉、人牲总数超过5000人。但是卜辞上至少有14197个人殉,其中武丁一朝有9532个,所占比例将近七成。
这是因为武丁时期,国力与王权鼎盛,是野蛮的神权达到巅峰的时代,宗教祭祀最为活跃。武丁祭祀先公先王,发动战争之前,都要杀人为牲,这就是卜辞中的“告祭”和“献俘”。而且武丁中晚期战事最为频繁,商族征战人员伤亡惨重,战后为了慰藉阵亡的士卒,也要杀俘,以示复仇。
所以武丁中兴,是血腥的盛世。
武丁在位五十九年,死后儿子曜继位,他就是祖庚。祖庚在位七年,死后弟弟祖甲继位。祖甲统治期间,荒淫乱政,殷商再次衰落下来。
盛极必衰,物极必反。自祖甲之后,直到纣王灭亡,殷商的国力再也没有回到武丁时期的巅峰状态。
武丁盛世,成了这个青铜王朝的最后绝唱。
祖甲并非绝对的昏庸之君,他也试图推行一些改革,以拯救逐渐走下坡路的王朝。历法上祖甲有所创新,在年末置闰月,称十三月。同时推行宗教新政,将以往复杂的祭祀礼仪,简化为翌、祭、祼、协、肜五种祀礼。在边疆政策上,祖甲沿袭了其父武丁的措施,如继续奉行温和的怀柔政策,册命周人首领公叔祖类为邠侯,出兵打击召方,等等。
祖甲在位三十三年,关于他死后的继任者,《史记》中的记载再次出现问题,说祖甲崩,儿子廪辛立。廪辛,又作冯辛,或者凭辛,名字叫先,卜辞中称祖辛、兄辛。廪辛不见于周祭祀谱,可见他并未登上王位。
司马迁的记载与当时的一起双胞胎争议案有关。
祖甲的配偶妣戊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名字分别叫作嚣、良。在上古时期,对孪生兄弟怎么称呼极度混乱。先秦之际,孪生兄弟有以后生者为长兄的现象,因为古时有医术认为,先着床的会后生出来。妣戊在卯时生下嚣,在巳时又生下良。康丁的名字叫嚣,良与先音相近,良应该是廪辛的名字。
如果按出生顺序,嚣先良后,嚣是兄,良为弟。殷商时期,孪生兄弟谁先谁后的混乱可能就已经存在,所以祖甲死后,这对孪生兄弟爆发了阋(xì)墙之乱。
廪辛抢得了王位。但《今本竹书纪年》中说廪辛在位四年,就被嚣赶下台。嚣夺得王位,他就是康丁,也称为庚丁。
康丁宣布廪辛的王位是非法的,将廪辛从家族祭祀名单上除名。这种情况类似殷商先公冥的两个儿子,王恒、王亥兄弟。王恒虽说曾经当过商族首领,却是被有易氏扶上王位的,商族后人不予承认,因而未被列入卜辞中的周祭祀谱。
康丁在位六年。配偶妣辛,生儿子瞿。康丁死后,瞿继位,他就是武乙。
武乙之时,殷商王朝的命运走到了十字路口。
武丁时期的过度扩张,虽然打造了一个史无前例的繁荣盛世,但是严重透支了国家物力财力,连年征战,府库亏空。再加上极其残酷的神权政治,人牲需求暴增,大肆屠戮奴隶,劳动力损失严重,一派繁荣的背后却是大衰退的隐忧。所以祖庚、祖甲时代,殷商难以避免再度衰落的趋势。祖甲为了重振王朝,也实施了一些新政,但是回天乏术,无法也无力挽回江河日下的统治了。
武乙即位之后,《史记》说他无道,《后汉书》说他暴虐。总之,武乙统治腐败,殷商王朝加速滑入覆灭的深渊。
与此同时,渭河流域的周人,不甘心屈服于殷商的统治,开始酝酿反击。
武丁对周人恩威并施,实行蜻蜓点水式的“薄周”政策,威逼周人臣服,任其驱使,进贡品,献美女,甚至充当殷商对外战争的炮灰。周人稍有反抗,则重兵压境。
即便如此,商王对周人还是心怀戒惧。有条卜辞说:“……周方弗其有祸……,周方弗亡祸……,周方亡祸。”这是商王希望天降大祸于周人,殷商对周人的厌恶和担忧可见一斑。
祖甲册命周人首领公叔祖类为邠侯,此时殷商仍然很强大,或许因为公叔祖类杀伐果断不足,所以不得不奉行委曲求全的事大主义,尊崇商王为宗主,继续受其奴役。
公亶父迁岐
公叔祖类死后,儿子公亶父继位。公亶父颇具雄才大略,他不再选择默默忍受,决心壮大周人,反守为攻,摆脱殷商王朝的束缚。
公亶父反击殷商王朝的第一个措施就是迁都,从邠南迁到今陕西宝鸡扶风、岐山一带的周原,史称公亶父迁岐。
公亶父迁岐的原因,据《史记》和《后汉书》的记载,是为了躲避犬戎的侵扰。但是《诗经·宫》有句话说:“后稷之孙,实维大王。居岐之阳,实始翦商。”这里的大王,就是指公亶父。他被周人尊崇为太王。史书中有个“古公亶父”,古是修饰语,意思是说昔日有这么一个叫公亶父的先王。
“实始翦商”四个字,道出了公亶父迁岐的本意。
因为公亶父的曾祖父高圉曾经大败犬戎,已经将犬戎驱离邠、岐一带。经过几代人的发展之后,周人势力今非昔比。如果仅仅只是为了躲避犬戎而迁岐,实无此必要。
所以公亶父迁岐的原因实则是因为武乙暴虐,屡屡欺压周人。而迁岐,周人迈出了“翦商”大战略的第一步。翦,齐也,把鸟的羽毛剪掉,使之整齐、美观。翦商就是要灭掉殷商,取而代之,统治天下。
公亶父迁岐路线大致呈“J”形,自邠启程,渡泾水,向西南行。而后翻越今乾县梁山,沿着漆水南下,再向西拐,溯渭水西行至今陕西扶风北、岐山东北的京当镇、法门镇、黄堆村一带,整个行程约一百千米。岐下地区水源充足,土地肥沃,森林茂密,各种自然资源极为丰富,是生活、定居的绝佳之处。
公亶父迁岐之后,在此营建新都城,这在《诗经·大雅·绵》中有详尽的记载。
周人居邠之时,屋舍简陋不堪,如《诗经》中所说的“陶复陶穴,未有家室”那样,以窑洞式和半地穴式为主。即使周人首领聚众议事的厅堂,也只是竹木支架撑起的简单草棚而已。
公亶父或许没有去过安阳殷都,不知道宫殿为何物。但是从殷商回来的周人贡使一定会告诉他,邠地寒碜的窑洞草棚与殷都豪华的宫殿宗庙,相差悬殊,俨然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公亶父决心离开荒凉的邠地,彻底告别半农半牧的戎狄生活。
清晨时分,一轮朝日初升,公亶父骑着马儿,杖策直奔向西边,沿着河水南下。周人举族扶老携弱,民众紧紧相从,浩浩荡荡地向南而去。经过约一百千米的长途跋涉之后,公亶父抵达岐下,周人也迎来了脱胎换骨的历史性一刻。
姬姜两大部落合流
岐下的土著属于姜氏部落,社会形态可能较为落后,尚处在由母系氏族社会向父系氏族社会过渡的阶段。《史记·周本纪》中说:“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又作姜嫄,应该是对岐下一带姜姓女性的称呼,可能当时尚处在母系氏族社会阶段。公亶父来到岐下后,迎娶姜姓之女。公亶父的子孙与周人贵族,都跟姜氏部落缔结婚盟。周人这个外来部落,从此成了岐下的主人,岐下也因之有周原之称。姬周、姜氏两大部落合流一股,奠定了周王朝的八百年基业。
姬姜融合在考古学上获得了佐证。
西周灭商之前的文化遗存,陕西关中地区主要有五个:关中东部的商文化、淳化黑豆嘴类型、武功郑家坡类型、凤县龙口类型、宝鸡斗鸡台瓦鬲墓类型。其中黑豆嘴类型与陕晋地区光社文化晚期遗存,同属于一个文化系统。龙口类型的典型器物,包括常见于寺洼文化的马鞍形口双耳罐,以及常见于四川早期蜀文化的尖底罐,两者都不是西周时期的常见器物,龙口类型也就不属于先周文化。
所以关中地区的先周文化,只有武功郑家坡类型和斗鸡台瓦鬲墓类型。郑家坡类型的典型陶器为高领袋足鬲,斗鸡台瓦鬲墓类型早期(相当于商王廪辛至乙辛之际)出土的青铜礼器,包括联裆鬲和高领袋足鬲。
高领袋足的青铜鬲就是从高领袋足的陶鬲发展过来的。大致而言,联裆鬲是姬周部落使用的器物,来自山西中部的光社文化。而高领袋足鬲是姜炎部落使用的器物,主要发现于关中西部的宝鸡地区。这与文献记载的姜姓起源于宝鸡和周原一带,是相吻合的。
斗鸡台瓦鬲墓类型出土的联裆鬲和高领袋足鬲,就是姬姜融合在考古学上的反映。
姬姜融合,世代通婚,凝聚成一个强大的民族,这个民族就是周族。姬周部落,主要为姬姓。姜炎部落,包括齐、许、申、吕四姓,传说他们是炎帝神农的后裔——四岳之后。公亶父迎娶的姜氏女子出自吕姓一族,被周人尊为太姜。《史记·周本纪》中说:“豳(邠)人举国扶老携弱,尽复归古公于岐下。及他旁国闻古公仁,亦多归之。”姬姜融合之后,关中地区的其他部落也纷纷加入,缔结成一个政治、文化大联盟。姬周部落在这个大联盟中占据主导地位,宝鸡、周原地区的姜炎文化也逐渐被姬周文化“归化”了。
公亶父成了关中地区的共主,他携带着妻子太姜,在周原寻找建造宫殿的合适地点。今陕西岐山东北六十里,东到下樊、召陈二村,西到董家、凤雏村,遍布宫室遗迹,这些可能就是当时周人营建的。
在京当镇王家嘴村发现一座东西宽38米、南北长58米,总面积逾2200平方米的两进四合院建筑基址,是先周时期规模最大的建筑基址,当年公亶父的宫殿应该就在这里。
三千多年前的某一天,公亶父及太姜,来到这里,他们指指点点,经过多轮的龟甲占卜之后,开始在此兴建宫室。在公亶父的指挥之下,姬姜民众齐心合力,共同建设美好的家园。他们从左至右,挖田界、筑田沟、辟垄亩。
公亶父设置了五官,包括司徒、司马、司空、司士、司寇。这意味着当时周人已经有了完备的官制,可以算进入成熟的早期国家行列了。
司空,职掌土地;司徒,职掌民事。所以公亶父将建造都邑宫庙的事交给这两个官员。古人作都,“营宫室,宗庙为先,厩库次之,居室
为后”。在司空和司徒的监督下,施工队严格按照标准,拉直绳子,筑成夹层板墙,一座规整肃穆的宗庙首先跃入公亶父的眼帘。而后修筑宫殿,外门高大壮观,正门堂皇华丽。最后筑起祭坛,祭坛上熊熊燃烧的烈焰,足以把前来窥探的犬戎吓跑。至此,一座美轮美奂的崭新都邑矗立于郁郁苍苍的周原之上。
公亶父迁岐下,与姜融合,设置五官机构,建造都邑和宫殿,从此,陕西渭河流域诞生了一个全新的王国。这个王国正蓄势待发,在不久的未来,以摧枯拉朽之势,一举推翻持续了六个世纪的殷商王朝。
商周之间的暗战
公亶父迁岐,筑宗庙、宫殿,忙于建设新国家之时,商王武乙也不闲着。
武乙多次发动对召方的战争。召方,又作旨方,就是后来西伯姬昌所戡的黎国(或耆国),在今山西黎城县。召方位于安阳殷都西北约一百千米处,只有几天的路程,对殷商威胁极大。
武乙讨伐召方,出现在何组卜辞中。
有一次召方入犯,武乙告祭先王武丁,出兵获捷,最后献俘于宗庙,前后不过二十八天,属于速战速决的闪电战。又有一次,武乙在野外茂林中埋下伏兵,一举擒获了召方的首领。
打击召方,意在解除安阳殷都西北面的威胁。在殷都西北郊竟然出现了麻烦,这与武丁时期出兵数百里之外,远征土方、巴方、鬼方等强大的畜牧部落,形成鲜明的反差,说明武乙时期国力确实呈现出衰败之势。对外战略不断收缩,积极主动的开疆拓土已成为奢谈。
与此同时,殷商与周人之间虽然保持了名义上的君臣宗藩关系,但是实际上裂缝越来越大了。
公亶父才建设完新都城,又不得不面临一场艰苦的保卫战,这就是《诗经·大雅·绵》中的“混夷駾(tuì)矣,维其喙矣”。混夷,就是昆夷,或者畎夷、犬夷、犬戎,但可能只是犬戎中的一支。《诗经》中的这句话意思是说,混夷遭到公亶父的迎头痛击,狼狈而逃,只能够勉强喘口气。这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嘲讽。
殷商时期,犬戎是商王的爪牙,经常受到商王的指使,袭扰周人,是周人的大敌。西周王朝就是被犬戎灭亡的。史书中说“武乙暴虐,犬戎寇边”,武乙是周人的最大敌人,犬戎只是他的帮凶。公亶父率周人英勇地击溃了来犯的混夷部落,捍卫了周原上新生的王国。
公亶父在位约三十年,死于武乙晚年。他生有三个儿子,长子太伯,次子虞仲(又名仲雍),少子季历,其中季历是太姜所生。可见公亶父居邠之时就已经生儿育女,太姜是公亶父迁岐后迎娶的姜氏吕姓女子。季历是姬周、姜氏两大部落融合的结晶。
季历娶太任,太任又作太妊,相传为挚任氏之中女。太任就是周文王姬昌的生母,姬昌尚在襁褓之中、嘤嘤啼哭之时,公亶父就逝去了。
司马迁说,公亶父看到了姬昌的“圣瑞”,所以立季历为后,目的是隔代传位,想让孙子姬昌成为周王。
姬昌的“圣瑞”是指什么?司马迁并没有说。《尚书帝命验》中有“赤雀衔丹书”,但这是姬昌为西伯之时的圣瑞。所以说公亶父看到圣瑞,因而产生隔代指定继承人的念头,其实是后人的假托之词。
公亶父之所以立季历为太子,是因为三个儿子中只有季历才是太姜生的,季历是姬、姜融合的标志性产物,只有传位给季历,才能够将姬、姜紧密地结合为一体,否则将面临崩解之危,让殷商和犬戎等外敌坐享其成。
这就是公亶父的高屋建瓴。
太伯、虞仲两兄弟为了避嫌,不得不离开周原,司马迁说他们“亡如荆蛮,文身断发,以让季历”,展现出崇高的道德风范和大局观。但实际上是太伯、虞仲在王位之争中已被淘汰出局,为了保命,被迫出走。
这两个难兄难弟去了哪里?司马迁说,太伯奔荆蛮,自号句吴,被荆蛮部落奉为吴太伯,成了吴国的开国之祖。这是司马迁记载有误。句吴并非后来太湖流域的吴国,而是今陕西宝鸡西北的吴山或者弓鱼国。弓鱼是古代巴人向汉中地区迁徙形成的一个部落,而古代巴人原来生活在湖北西北、四川东北地区,所以史书上称为荆蛮。
虞仲奔往陕西陇县一带的虞国或者夨(zè)国,夨国也属于姜氏部落。
太伯、虞仲两兄弟的出走,具有十分积极的意义,季历的地位更加稳固,周原各部落凝结成铁板一块。周国君臣得以从容谋划翦商大计。
季历继续奉行阳奉阴违的策略,表面上尊崇武乙为宗主,暗地里积蓄力量,备战灭商大业。
季历与殷商有姻亲关系,他的妻子来自挚仲氏,任姓,所以被周人尊为太任。挚仲氏就是今河南汝南一带的挚国之君,《世本·氏姓篇》中记载,祖己(太子孝己)的七世孙成,徙国于挚,更号为挚国。太任后来生下周文王,所以周文王拥有殷商王室的血统。这就是《周易·泰卦》中的六五爻辞:“帝乙归妹,以祉元吉。”帝乙指的是武乙,武乙许配给季历的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殷商贵族挚仲氏之女。
《诗经·大雅·大明》中提到季历与殷商挚仲氏联姻一事,说的正是“帝乙归妹”——
挚仲家的美女太任啊,
从殷商千里迢迢而来,
远嫁周原,进了京城,
做了王季的新娘子。
就是王季与太任,
一起把仁政推行。
由于季历跟殷商之间的这种特殊关系,因而武乙很信任他。
武乙三十四年,季历亲赴安阳殷都,朝觐武乙。季历的示弱服软深得武乙的欢心,武乙赐地三十里、玉十珪、马八匹。
翌年,季历打着商王武乙的旗号,征讨西落鬼戎,俘获了该部落的二十个小首领。
西落鬼戎应该就是陕西清涧一带的鬼方部落,位于岐周东北六七百里处。武丁时期,商曾经征伐鬼方,鬼方俯首称臣,所以鬼方首领在宾组卜辞中被称为“小臣鬼”。鬼方以及那些被征服的部落,都成了殷商西疆的屏障。击破了西落鬼戎,周人的势力扩展到黄河西岸地区。
武乙暴毙
就在季历大胜西落鬼戎,振旅凯旋之际,商王武乙突然离奇地暴毙。
《史记·殷本纪》中说,武乙暴亡,是因为他触怒了天神。武乙不敬神灵,残忍无道。他制作了一个木偶人,说这是天神,并让人操纵木偶人,与自己搏斗。武乙击败了“天神”,砍断它的头,以羞辱“天神”。武乙又在皮囊中盛满血,挂在高处,然后仰面朝它射箭,说这是在“射天”。结果武乙在河渭之间狩猎时,遭到报应,突然一阵暴雷,把武乙震死了。
对武乙遭雷劈死,可以有两种解读。
第一种解读,武乙打击以贞人、巫觋为代表的神权势力,结果导致神权势力的反扑。
殷商是个弥漫着神权的时代,《礼记·表记》中说:“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可见神权凌驾于一切之上。卜辞中的占卜、贞问,以及祭祀天地鬼神,这些都是殷商统治阶层在探知神鬼的意志,以作为自己的行动指南。商族崇尚的天帝,是自然万物的最高主宰。贞人与天帝、神鬼直接对话,他们拥有对占卜、贞问之后兆象的解释权。所以即使是商王,也不得不敬重甚至对贞人唯命是从。
武丁之时,是神权最辉煌的年代,也是贞人最猖獗的时期。武丁死后,神权势力逐渐衰弱下来。廪辛、康丁以后,卜辞出现的贞人名字越来越少,武乙时期最少,贞人的名字只有寥寥数位。这是因为商王不甘心沦为贞人的傀儡,试图摆脱神权势力束缚,对贞人、巫觋采取了不断压制的措施,导致神权势力的地位急剧下降。
武乙打击贞人最为严厉,意在将王权从神权中解放出来,实现真正的君主政治。武乙首先摧毁贞人赖以存在的精神支柱,即所谓的“天”或“天神”。为此,武乙将木偶人当作天神,皮囊中盛满血当作天,然后自己羞辱“天神”,朝“天”射箭。武乙借此戳穿贞人的谎言,使民众看到念念不忘的天、天神,实际上都是荒唐可笑、不堪一击的骗局。
然而,武乙的悲剧在于,殷商时期的王权始终受到神权的压制。殷商虽已迈进文明时代,但尚处在早期国家阶段,离史前的野蛮蒙昧不是很遥远。天地和鬼神崇拜信仰,在殷商民族的思想中根深蒂固,一时动摇不了。
以贞人为代表的神权势力,经过数百年的发展,已如同秃鹫的爪子,把整个殷商社会都牢牢地揪在手中。各种等级的贞人,大大小小的巫觋,泛滥成灾,上至王室贵族,下至庶民奴隶,无不受其影响。武乙将王权从神权桎梏中解放出来的诉求,不可能获得普罗大众的共鸣,只会受到神权势力的强烈抗拒,甚至招致殷商民众的反感与痛恨。所以武乙射天,被世人斥骂为“无道”或“慢神”。武乙狩猎河渭之间时被雷震死,在殷商民众看来,那是冒犯天地鬼神应有的下场,是武乙自己作死的。
至于武乙是否遭到概率小至百万分之一的雷劈事件,不得而知。武乙在狩猎时,死于痛恨他的贞人之手,也有可能。
第二种解读,武乙西征周人,战殁于河渭之间。
虽然周王季历亲自来朝,表达了对殷商虔诚的恭顺之意。武乙也接受了季历的臣服,回报以赐地三十里、玉十珪、马八匹。但是季历来朝,与武乙赐地、赠玉、送马,都是虚与委蛇的表面文章。
一个强盛的周国,早晚将威胁到殷商王朝的生存。而已成强弩之末的殷商王朝,早晚会对周国下手。因而武乙和季历两人,都在心照不宣地提防着对方。
季历来朝之后的第二年,大举进攻西落鬼戎。虽然取得大胜,但是也暴露了季历的心机,就是要将殷商的西部门户拆得支离破碎,而后一举灭之。武乙不得不出兵讨伐,以震慑季历,这就是《史记》中的“武乙猎于河渭之间”。
有条卜辞云:“丁酉卜,亚鬯(g)以众涉渭。”亚就是亚服,殷商的高级武官。这条卜辞说的就是亚鬯率军西征周国,渡过渭河,有可能跟“武乙猎于河渭之间”相关。所以说武乙遇暴雷震死,实际上是他征讨周国时,遭到周人大军的袭击,殁于战事。
商周之间的潜在冲突,旋即表面化、公开化、恶化,演变成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王朝战争。
两种解读,哪一个符合史实?从商、周冤冤相报,仇恨越结越深的后续历史发展来看,应当是武乙讨伐周国,在河渭兵败被杀。
季历“翦商”新模式
武乙横死于河、渭之间,不管是遭暴雷震毙,还是西征周人兵败被杀,对殷商王朝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武乙在位三十五年,配偶妣戊,生儿子托。武乙死后,托继位,他就是商王文丁。文丁,又作太丁,在卜辞中也称文武丁、父丁。
文丁是个非常平庸的君主。殷商国力从武丁时代的巅峰逐渐滑落下来,到了武乙、文丁父子在位期间,如同退潮般,呈现出全面衰退之势,从此一蹶不振,彻底失去了复兴的机会。神权势力经过武乙的打击之后,萎靡不堪。到了文丁时期,贞人逐渐凋零,再也没有出现过武丁之际权倾一时的?、宾、争“三人组合”这样的贞人。武乙、文丁时期,宗教祭祀活动还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如殷墟一、二期(武丁之时)的祭祀牲品以羊牲为主,羊因其柔顺、洁身自好成为祭祀天地神鬼的首选牲品。所以甲骨文中以六畜为字根的字形,羊居于首位。然而到了殷墟三、四期(武乙以后),却是以牛牲为主。从此以后,牛一直是中国古代祭祀中最重要的牲品。历代王朝祭祀天地、宗庙,牛牲必不可少。凡牛、羊、猪三牲品俱全者,称之为“太牢”;只有羊、猪,却没有牛的牲品,称之为“少牢”。
文丁三年,洹河的水曾经一天之内出现三次绝流的现象。洹河是安阳殷都的生命之源,为此文丁下令在河边焚烧“大三牢”,以燎祭神灵。“大三牢”指的就是牛、羊、猪三牲品俱全的太牢。
武乙、文丁之际祭祀牲品出现的这一变化,似乎与羌戎部落有关。
羌戎是西北地区的畜牧民族,羌、姜古同,应属于姜姓,是上古时期的羊图腾部落。卜辞中,羌是唯一指称为民族(或氏族、部落)称号的文字,说明与商王朝关系极为密切。羌的字形,从人从羊,声音也从羊。可见羌戎就是牧羊人,羊是羌戎部落放牧的最重要牲畜。
武丁之时,国力强盛,四夷宾服。西北地区羌戎部落的土方、鬼方等,是武丁对外用兵的主要对象。经过征服之后,羌戎部落纷纷俯首称臣。按照成汤发布的“四方献令”,羌戎部落进贡的方物,是“易得而不贵”的牲畜,其中以羊为最大宗。其他未臣服的畜牧部落也被武丁用武力征伐,在战争中商军虏获的牲畜也是以羊为主。所以武丁时期,羊成了宗教祭祀的最主要牲品。
武丁死后不久,殷商再次衰落下来,西北地区的羌戎部落相继叛乱。商王无力频繁发动战争,导致进献或缴获的羊群数量出现锐减,所以在宗教祭祀活动中,牛牲超越羊牲,成为最重要的牲品。可以这么说,殷商后期羊牲不再是首选的牲品,是殷商国力大幅衰退的一种映射。
武乙、文丁时期的对外战争,除了征伐卜辞中的召方,几无建树。商王“天下共主”的地位岌岌可危,戎狄部落叛心四起,屡屡内犯。商军无法抵挡,节节败退,丢土失地,屡见不鲜。
武乙和文丁只好依靠渭河流域的周国,册命周王,让他“协王事”——以商王的名义,为殷商平定叛乱,镇压不服的戎狄部落。
周国趁机填补了殷商的空白,不断地东征西讨,日益壮大起来。周王季历遵循公亶父的遗训,施行仁政,收拢人心。殷商西部的方国、部落竞相归附,周王季历也逐渐取代商王,成了诸侯心中的新共主。
季历开启了“翦商”的新模式,从被动防御转向积极进攻。从文丁二年至十一年,周王季历兵锋不断东移,跨过黄河,连续发动四次大规模的东征。文丁二年伐燕京之戎,文丁四年伐余无之戎,文丁七年伐始呼之戎,文丁十一年伐翳徒之戎,进入殷商的传统势力范围——今山西地区。
季历征伐的这些部落都属于今山西地区的隗姓赤狄部落,其中除了伐燕京之戎失利之外,其余三次都是全线告捷。
燕京之戎(燕京是山名),在今山西汾水上游。这一带原是殷商王朝的属地,武丁之后被戎狄占领。
余无之戎,就是徐吾之戎,在今山西长治市的屯留区附近。余无之戎与卜辞中的召方地域十分接近,有可能是同一个部落。文丁四年,季历攻打余无之戎,大获全胜。
安阳殷都西北面的危险自此解除,文丁由此大悦,册命周王季历为殷商的牧师。师,是殷商的高级军政官员。牧师专职负责征讨西北地区以畜牧为主的戎狄部落,相当于殷商王朝的西部总督。
文丁七年,季历改变进攻方向,兵锋直指今山西南部地区的始呼之戎,大获全胜,由此控制了山西南部运城盆地和临汾盆地,开辟了通向安阳殷都的大道。周人取道黄河北岸的谷地,随时就可以东进,直插殷商王朝的心脏——安阳殷都。这条大道也就是日后武王伐纣的进军路线。
可以说,季历攻打始呼之戎,给殷商王朝敲响了第一声丧钟。
四年之后的文丁十一年,季历再次进攻晋东北五台山以南、滹沱河一带的翳徒之戎。滹沱河是殷商民族的龙兴之地,殷商始祖契最早的居住地——番,就是在滹沱河中游。
经过季历的一系列东征,殷商西部门户尽失,周人势力扩展到太行山脉以西,得以从西、西北两面对殷商形成钳击之势。周王季历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占据了黄河中上游大片地区,以太行山脉为界,与殷商王朝形成分庭抗礼之势。
商王文丁这才如梦初醒,一夜之间,周王季历成了殷商的大敌。
文丁杀季历
周人越来越强大,除掉季历,是文丁遏制周人的唯一办法。因为季历是殷商的牧师——西部总督,未来的征战还得以商王的名义,所以季历在大胜翳徒之戎后,亲自带着俘获的三个敌军首领,去安阳殷都觐见文丁。
文丁嘉奖季历为殷商守边之功,赏赐圭瓒、秬鬯(jù g,用黑黍和香草酿造的酒)、九命,并册封他为西伯。伯与霸,音义相同,地方诸侯中的强者就是伯。文丁册命季历为西伯,等于承认季历的西方霸主地位。
然而,文丁翻脸比翻书还快。季历还没有来得及回到岐下,就被文丁羁留在塞库,最后瘐毙狱中。
文丁杀季历一事,只有《古本竹书纪年》中有记载。《吕氏春秋·首时》中出现一句模棱两可的话:“王季历困而死,文王苦之。”后人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各种释读五花八门。东汉的高诱说:“(季历)勤劳国事以至薨没,故文王哀思苦痛也。”——这是因为季历日夜操劳国事,积劳成疾,最后去世了,令儿子周文王哀恸不已。
《史记·龟策列传》也有一句话:“杀周太子历,囚文王昌。”这句话令世人更加糊涂。因为囚禁周文王是商纣王时期的事,所以杀太子历必定在文王被囚之前。但是周文王没有一个叫历的太子。
《古本竹书纪年》在西晋时期出土之后,这件事终于水落石出了。
季历死后,儿子姬昌继位,因为他继承了季历的西伯封号,所以史书上也称姬昌为西伯。当时姬昌年纪尚幼,大致十一二岁。季历未竟的灭商大业,落在一个年仅十余岁的小孩子身上,这是姬昌无法承受之苦,所以《吕氏春秋》中说“文王苦之”。古代书写,自上而下,《史记·龟策列传》中的“太子”两个字实际上是后人对“季”字的误拆,“杀周太子历”就是“杀周季历”。
文丁杀季历,除了国恨,还有家仇。其父武乙死于河、渭之间,不管是遭雷击而死,还是伐周兵败身亡,因为河、渭之间是周人的地盘,所以武乙之死,周人脱不了干系,这是杀季历最好的理由。
文丁杀季历,一则替先王报仇,给殷商民众一个交代,为武乙打击神权势力洗白;二则为殷商剪除后患,给日益强大的周人一记重击。杀了季历,留下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周人群龙无首,必将分崩离析。
这就是文丁的如意算盘。
文丁十一年的季历献捷,也有可能是殷商下的套子。文丁以赏赐封爵为名,把季历诱骗到安阳殷都去,然后将他关入牢狱,活活困死。
季历与殷商有姻亲关系,论辈分季历是文丁的姐夫。文丁杀季历,干下了违背天伦的伤天害理之事,必会遭到世人的谴责。这是一报还一报,将商、周两族推入万劫不复的仇恨深渊。
季历的尸体被送回岐周,传说葬于楚山(今陕西西安鄠邑区玉蝉乡陂头村西南)。季历下葬不久,陵墓就被流水所侵蚀,露出棺木的前额。周人不得不对他实行二次葬。二次葬是史前时期一种古老的葬俗,最早出现在七千年前的宝鸡北首岭仰韶文化遗址中。北首岭遗址距岐周不足百里,所以史书中所说的季历二次葬,是渭河流域远古葬俗的遗风。
季历死后,年幼的姬昌登上王位,周人进入文王时代。
姬昌的出生也很离奇。《国语·晋语四》中记载:“昔者大任娠文王不变,少溲于豕牢,而得文王不加疾焉。”这是说太任怀上姬昌时都没有感觉,后来在猪圈如厕时才生下他。
姬昌与上古的圣君诸如尧、舜、禹、成汤一样,都有异相。传说周文王额骨凸起如日,长着鸟鼻,眉骨圆突,眉毛浓粗,身体颀长,浑身上下,全是一副帝王之相。周文王的前胸还长着四颗乳头,《淮南子·修务训》中作如此解释:“文王四乳,是谓大仁,天下所归,百姓所亲。”这是上古时期大圣君、大仁人独特的生理标志。当然,这一切都是后人神化周文王的荒谬之谈,不足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