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南盛门开（1/1）
“这是上京有名的香稻粥，能够暖胃温体……”青衣太监正一勺一勺地给杨慎喂食。
“倒是难得听你说话，我们到哪里了？”
拨开太监的手，杨慎迎着刺眼的阳光撩开车帘。
外面是一片荒寂平原，枯草遍地，偶尔有行人或者进山砍柴的农人路过好奇地打量这辆马车。
离醒来已经有两个时辰了，杨慎发现自己精神好得出奇。
耳聪目明，触感、动作比以往更敏感迅捷一些，体内也时常随着呼吸产生一种特殊的暖气，让自己在严冬里不那么惧冷。
“裴主事呢？他去了哪里？”
杨慎发现自己开始有些依赖那个清瘦的中年太监，暗暗警醒自己。
“裴大人已经出去几个时辰了，他说殿下要不了多久就会醒来，他得先去打探路况”，青衣太监老实收好餐具便爬出了车厢，不再多话。
……
“真是奇妙，我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杨慎喃喃自语，他紧紧抓着已经脏乱不堪的裘衣，这是他唯一感到熟悉的东西。
“殿下相信我吗？或者说我能相信殿下吗？”沙哑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我现在无人可信。”
杨慎用裴渊渟的话来回答他。
裴渊渟躬身进入车厢，用力拍掉身上的积雪，也不看杨慎：“必要的冒险是难以避免的。”
“昨天多谢裴师了——”
“裴师？谁教你这么称呼我的？！”
裴渊渟眉头皱起，微咪的双眼让杨慎有些紧张。
悄悄往后挪了下屁股，小心翼翼道：“我自己喊的，裴主事教了我许多东西，称一声师傅理所应当——”
裴渊渟没有再纠结，解下自己 腰间的佩剑，放在双膝之上。平淡说道：
“具体很多东西以后会有人教你，我志不在练气练武，也没有什么学问……”
“殿下悟性极好，这是难得……现在摆在我们面前有三道门。”
顿了顿，裴渊渟看向一脸茫然的小皇子，心中默念：“就当是给他一次考验吧……”
在此之前先说下上京城大致情况：
“上京城是我荣国六条道，二十四州，一百八十七府中第一大城。曾历奔、周、五德、代、中山、天授……等十一朝，算上如今荣国，堪称十二朝古都！以天司广场为中心东西南北各去二百四十里，总人口近六百万，还不算上城外东山营禁军、西山营禁军各十五万，以及城外遍布的村舍田庄……可谓古今第一大城”
“上京城又分为外城、内城、皇城。外城到内城之间人口最多，占上京城八分人口，剩下两分多数在内城。皇城也分内外，内只有皇家成员、太监宫女居住，外为皇帝处理政务，上朝、大臣办公所用。”
“刚去找了几位朋友，目前看来此三城皆以禁严，进出受限。”
裴渊渟滔滔不绝讲述着，时不时拂拭身前长剑。言辞凿凿，好像他亲眼所见一样。
“京城之大，不可能完全禁止出入，要不然缺少粮食和炭火的百姓早就乱成一团。”
“外城十二门，进需要身份证明，出则无需。除无身份证明者，遇可疑人员、未有调令官员皆暂行扣押。”
杨慎略微思索，盯着裴渊渟问道：“可疑人员是指太监吗？”
裴渊渟瞥了他一眼，“所有宫里的人”。
“内城进入必须逐人登记，有出有进，所有陌生人皆需上报。至于皇城……我也无从得知了。”
裴渊渟不由得猜想，皇后已经决定了吗？可是现在做出让步，还不是最佳时机……
云层太厚，看不清太阳在东还是在西。
“裴师，你有办法对吗，可是我们的身份？”杨慎掐着手指，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世上没有不变的人心，同样不存在坚不可摧的城墙。古往今来为将者，以少胜多，多靠出其不意。殿下就将这次当成一次战争吧，只有你一个人，对面是三座城墙。”
“你不去？我一个人办不到，刚靠近城门可能就被抓了！”
杨慎咬牙切齿，有些恼怒自己被抛下，他对上京一无所知，这太监明显是在为难自己。
“自然不会让殿下孤军奋战……这枚小印殿下拿好，它能让殿下多许多朋友。”
裴渊渟递过来两件东西。一件是锦囊装着的那方小印，之前在黄医师给自己诊断时看到过。另一件是长方形盒子。
杨慎接过锦囊，赶忙揣入怀中，他知道这东西很重要。
“这件东西务必在进入内城之后……最好不要打开，除非真的情况危急。”裴渊渟明显把这长方形盒子看得更重，双手承递过来，粗厚眉毛连成一线。
“希望不要被搜身，否则再好的东西也没用……”杨慎心里没底，不知道这些东西能给自己多大作用。
“接下来，一些计划我要先跟殿下说清楚，到时殿下也好应对……”
……
无极殿，每一任皇帝和他的大臣都曾在这里决定这个国家的命运。
“所有皇子都到了吗？”
缥缈空灵的声音在冷寂的大殿中回响，透露些许疲惫。
“回禀皇后，慎皇子下落未知，其余五位皇子均已被邀至九龙阁。”
“还没到吗？那最迟三天就该做决定了……”
冷风忽地吹开大门，墙壁上历代先皇的画像随风飘荡……
……
杨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冒险，干脆一走了之回去算了，一想到几千里的路程他又胆怯了。
“小娃娃，你跟那个太监是什么关系？他是你亲爹还是干爹？哈哈哈告诉老姐，老姐请你吃糖。”
肆无忌惮的声音在空中回响……
一路上，杨慎被这火辣辣的大嗓门折磨坏了，恨不得堵上自己的耳朵！
女人的八卦之心让杨慎敲破了头，真想往旁边这个漂亮姐姐脸上糊上一坨泥，让她闭嘴！
现在与他同行的是这个大嗓门的女人，二十出头的样子，身材普通……皮肤好，五官灵秀又调皮。
一看就是富贵商贾之家出来的，读书人不会教出这个女儿，杨慎在心里鄙视着。
人看着年轻，说话却像个老婆子，声音也“难听”，杨慎在心中默默给她取了个“老姑娘”的外号。
……
没错，这个就是裴渊渟给他找的帮手，一支商队的领队。
柴氏商行，一家低调却又人脉极广的商行，低调是因为家族没人当官，人脉广是因为四处撒钱……
“喂喂，你小子什么眼色，好好好！吃人旧账就得还人旧恩，放心吧带你进城很简单的，别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这老姑娘撇撇嘴，大眼一瞪，拍马上前去了。
杨慎被她噎住，不想说话，抬头眺望逐渐出现在眼前一条地平线。
那是上京城的外城城墙……
此刻杨慎能感觉到自己剧烈的心跳，有些面红耳赤，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宏伟的建筑。
以前只在思贤府听城里小孩吹嘘，说思贤府的城墙比上京城也不差多少，现在才知小儿无知。那一线海潮般的城墙逐渐清晰起来，阴影遮盖了整个商队。
抬头仰望高达十余丈的城墙全由金石土和青铁石建成！
金石土一般是固态如同坚固的石头一样，经过超高温会软化成泥水一样。一般用来做地基很好塑性，也可作为石材之间粘合剂，坚固性十分可靠。青铁石则是最坚固的石材之一。
看着十余丈高的高墙，横去更不知多少里，与连绵山脉毗连相接宛若一条巨龙，此刻展现在面前的只是只鳞片爪。
杨慎内心澎湃，仿佛想要打倒巨人的蚂蚁，充满的战意。
“这座城曾经被摧毁过三次，很不可思议是吧？传闻城墙上最早的石头可能是皇祖亲手堆砌的……”
刺耳火辣辣的声音传来，杨慎再次觉得这喉咙跟这张脸真不合搭。
“哈哈哈走吧，带你进城！”
老姑娘轻轻捏了一把杨慎的脸，左摇右摆地俏皮走向高耸的巨门。
紫微、南盛、万象三门为南城三大门，各大门旁还有小一点的侧门，此刻南盛门前已经堆满了人。
“柴氏商行，运送货物木炭四千斤、大米九千石、丝绸一万两千匹、猪肉三千斤、鸡鸭……，货车二十三辆、马六十四匹、随行人员一百零三人”
大嗓门老姑娘撑开她的嗓门，大声对着城门校尉清点商队所有人员和货物。
杨慎侧目，不得不说这女人记性极好，丝毫不差。
“嗯，大人，对过出城清单，人数不变，身份证明齐全，应予以进城。”
一旁一个着一身青衫的佝偻老头，对着高大威猛的城门校尉谄媚道。
“嗯……猴子你去检查下他们的货物和人，看有没有可疑的地方……有小孩、太监、和尚等等都给我抓来！”
“哎哟哟，我说李大校尉，咱柴氏商行京城谁人不知，诚字当先，最遵纪守法不过。”
大嗓门女人上前一步凑近校尉身旁，垫脚凑到其耳旁低声道：
“李校尉，我故意少报了三百斤炭火和八百斤猪肉，还有丝绸四百匹，这点东西就当给您和中侯大人还有兄弟们过冬过年了……”
李大校尉低头与她对视，大嗓门女人眨吧眨双眼。
“猴子你们再磨蹭当心你们的皮！给我搞快点！”李校尉朝着正在检查货物的军士大吼一声，猴子等人瞬间心领神会，走过杨慎身边对他视而不见。
“开门卡！”
“嘎……嘎吱——”
随着拦住城门的垛卡被移开，周围经过检验的民众与马车一起进入城内，大部分是小商小贩和城里的居民，形成一股人流。
杨慎被挤来挤去，最后被老姐一把拧上了马。他此刻还有点儿不可思议，进入外城竟会如此轻松。
他还不懂规则由人而定，自然也会因人而破。
……
“太监的娃，再见喽。老姐我看你一路乖巧，哎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蹚进京城这趟浑水……这里可是世上最大的陷阱，再凶的猛兽也会深陷其中。”大嗓门女人嘴里叼着一颗刚买来的糖果，含糊不清地说道。
杨慎想到了裴渊渟，那个太监也是这样老神在在教导自己，吃东西又没有形象。
“喽，这些果脯你拿去，还有这些干粮，嗯这个酱菜也拿着吧下饭可以，三和居出品绝对好东西！”
这漂亮女人一个劲往自己怀里堆东西，搞得杨慎有些许感动，抱着一堆东西不知如何是好。
“谢、谢谢老姐，太多了我拿不了，其他算了这个干粮我收下了。”杨慎将其他东西推开，只挑出干粮，自己的时间紧迫。
一路上听人称呼她柴小姐、领队、老姐的都有，能感到她很受敬重。
老姑娘看着杨慎手忙脚乱的样子捧腹大笑，一会摸摸杨慎的头，一会捏捏他的脸，把杨慎弄得怒气直冒。
“我以前也有个弟弟，他叫柴子安，跟你一般大……”这女人突然收回手，迎着丝丝冷风，此刻神情显得有些落寞。
杨慎忽然间有些思念自己的母亲，分别十余日也不知道她到哪了？
拿起一旁的锦囊和长方形盒子放进衣领中，后退两步。对着远处不少看着这边的商队人群微微揖手，对着站在眼前的“老姐”又一鞠躬：
“这一路蒙诸位照顾，不嫌在下拖累，背负风险，如今我身无长物无以为赠，甚是惭愧，凭风为证，日后定还恩情，拜谢诸位！拜谢老姐！”
“噗！小老弟你哪学来这一套一套儿”，老姐一拍杨慎的头，让他瞬间面红耳赤，好不容易酝酿的情绪荡然无存。
老姐拉过马，蹬鞍上马，独留火辣辣的嗓音在冷风中盘旋：
“我叫柴悦，柴家老庄，有空去找我，老姐带你逛京城”。
久久无语，看着渐渐远去的商队，杨慎心情复杂，别人的旧账还在自己身上不是理所应当，应该心怀感激，起码他是这样认为的。
至于是不是在尝试培养自己第一把刀他不知道……或许…此刻他才是需要别人喂养的猪。
……
怎么进入内城，杨慎没有思绪，用进入外城的方式肯定不行。
外城还是在钦天卫的手里，只有少数西营禁卫军协助管理。他刚才进入城中，发现内城门区域基本被西营禁卫军掌管，内城之内更是全权被西营禁卫军把控！
钦天卫常年守卫京城，些许腐败在所难免，可禁卫军那不一样，纪律严明，令行禁止，不会丝毫容情。
袁白衣他到底想干什么！这是打算造反吗！杨慎心中愤愤，握紧双拳回想裴渊渟跟自己讲述的城内势力。
上京城正常情况下，防务由钦天卫、羽林军、内侍局三部分构成。
钦天卫五万人，由内务府执笔首席华西楼兼任钦天总兵，副总兵聂罗衣具体指挥，主要负责维护外城、内城秩序，巡务等，直属皇帝命。
羽林军三万人由皇帝掌一半兵符，天枢阁阁首连青山掌另一半兵符，百炼之军，特殊情况一半兵符可调一半人。
内侍局一万人，全由太监组成，只护卫皇城、后宫，只受皇帝调动。
如今袁白衣急调西营十万禁军入城，另五万于城外二十里扎营，这是大逆不道！是谋反！他接管城防可谓狼子野心，图谋不轨！
杨慎对倪皇后没有好感，连带着对她这位舅舅也记恨上了……
好好好！现在情况很明朗了，阁辅逼宫！太后被软禁！大臣们慑于武力集体噤声……
钦天卫、羽林军、内侍局全被皇后接管，整个儿上京早已被围成一个铁桶！
袁白衣是皇后的舅舅，他们内外联合，图谋天下！
杨慎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有些苍白，对于他来说这些事情未免有些沉重了。
大局早已定下，他感到有些无力，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想起那个不苟言笑的中年太监，想起他平静地敲击着剑鞘……
事在人为，我不信他千里迢迢接我回来是让我接受这个现实！
裴渊渟他没理由不知道城里的情况，那么他让我进来肯定有破局之法！
也许他只是让我进来认清现实被抓或者被杀……
不，这里不是思贤府了，我也不能再是那个小孩子……没人会因为我撒娇而放纵我！可怜我！
我必须用我的智慧、利用所有能用的一切看清真相，走出条路。
经过一番挣扎，杨慎暂时抛弃懦弱的想法。把暂时的委屈、无助、迷茫吞进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