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統一政府之對外秦漢國力與對外形勢(1/1)
中國自秦漢統一,大體上版圖確定,民族摶成,中國史遂開始有其對外問題。以前只是中國內地華、夷雜處,部族相爭,不成為對外。
中國以民族之優秀,疆土之超越,使中國國力常卓然高出於四圍外族之上。因此中國史上對外之勝負、強弱,幾乎完全視國內政治為轉移。外患只是內政動亂所招致之一種事態。嚴格言之,只要國內政治有辦法,國外絕不足患。講述中國史上歷來之外患,毋寧應該多注意於國內之自身。
兩漢是中國史上第一次因統一而臻國力全盛之時期,但因種種關係,東漢國力已不如西漢。先就建都而論。
中國古史活動場面,大體上主要的在黃河流域。其西部上游武力較優,東部下游則文化、經濟較勝。此種形勢,自虞、夏、殷、周直到秦並六國皆然。
西漢承秦而都關中,長安為全國之頭目,東方的文化、經濟不斷向西輸送,使與西方武力相凝合,而接著再從長安向西北伸展。驅逐匈奴,開通西域。西漢的立國姿態,常是協調的、動的、進取的。
光武中興,關中殘破,因王莽末年乃至更始、赤眉的大騷擾。改都洛陽,從此東方的經濟、文化不免停滯,不再向西移動;中國國力以政治推動,則常向西北發展;由外寇強敵所在也;此如西漢與唐皆是。若社會自由進展,則常向東南,以氣候較佳,土壤較肥,又無強敵臨前;如東漢、宋、明皆是。而西方武力失其營衛,亦不免於轉弱。因而雖小小的西羌,竟成東漢西邊之大患。東、西兩方人口密度不調節,社會經濟易生動搖,正如在一端極熱、一端極冷的不調和空氣下激起了大旋風,東漢國運遂於東方的饑荒黃巾。與西方的變畔涼州的兵與董卓。兩種勢力衝蕩下斷送。東漢的立國姿態,可以說常是偏枯的、靜的、退守的。
此乃兩漢國力盛衰一總關鍵。
自秦以及西漢,都有大規模的向西移民。
秦徙東方大族十二萬戶於咸陽。漢高祖又徙楚昭、屈、景,齊田及燕、趙、韓、魏諸強族於關中。文帝聽晁錯謀移民實邊。武帝徙關東貧民於隴西、北地、西河、上郡,一次凡七十餘萬。
漢諸帝並有陵寢徙民的制度。
景帝五年作陽陵,募民徙陵,戶賜錢二十萬。武帝初置茂陵,賜徙者戶錢二十萬,田二頃。昭帝為母起雲陵,募徙者賜錢、田、宅。此僅徙民,不皆富人也。帝又徙三輔富人平陵,始專徙富人矣。宣帝募吏民貲百萬以上徙於昭帝平陵,以水衡錢為起第宅;宣帝自作杜陵,徙丞相下將軍、列侯、吏二千石貲百萬以上者,則為高官矣。元帝築壽陵,乃勿徙,曰:「今所為陵,勿置縣邑。」成帝為昌陵,又徙郡國豪傑貲五百萬以上者。哀帝作義陵,又詔勿徙。帝王厚葬固非美事,然漢都長安,屢移東方戶口實之,主父揠謂:「茂陵初立,天下豪傑兼并之家皆可徙茂陵,內實京師,外消姦猾」,此與秦徙東方大族用意正同。惟長安充實而後西北武功得繼纊發展,不如東漢一存邊警,即議棄并、涼,棄三輔。故前漢奪朔方,開西河,而匈奴、西域皆服;東漢視關陝如塞外,而羌禍遂日蔓延,東方食少而有黃巾,西邊多事而有董卓。此誠兩漢興亡一大關鍵也。
至東漢便不然。
東漢諸儒,對邊防空虛,亦屢有論奏。虞翊請三郡疏謂:「禹貢雍州之域,厥田上下,沃野千里,谷稼殷積。又有龜茲鹽池以為民利,水草豐美,土宜產牧。牛馬銜尾,羣羊塞道。因渠以溉,水舂河漕,用功省少而軍糧饒足。故孝武皇帝及光武築朔方,開西河,置上郡,皆為此。眾羌內潰,郡縣兵荒二十餘年,三郡未複,園陵單外,公卿選懦,容頭過身,張解設難,但計所費,不圖其安。」時在順帝永建四年。前因羌寇徙隴西、安定、北地、上郡四郡,此言「復三郡」,當以隴西尚遠,故未及之。書奏,漢廷始複三郡。又崔寔政論謂:「古有移人通財,今青、徐、兗、冀人稠土狹,不足相供,而三輔左右及涼、幽州內附近郡,皆土曠人稀,厥田宜稼,皆不墾發。人情安土重遷,寧就饑餒,猶羣羊聚畜,須主者牧養處置。置之茂草,則肥澤繁息;置之磽鹵,則零丁耗減。」又仲長統昌言損益篇:「諸夏有十畝共桑之迫,遠州有曠野不發之田。世俗安土,有死無去,君長不使,誰能自往?」蔡邕上封事陳政要謂:「幽州突騎,冀州強弩,為天下精兵,四方有事,未嘗不取辦於二州。頃連年荒饉,榖價一斛至六、七百,故護烏桓校尉夏育出征鮮卑,無功而還。士馬死傷,弓兵散亡殆盡。」據蔡文,東漢末葉幽、冀二州均見荒殘;崔氏政論則幽已荒曠,而冀尚稠實。東漢邊區凋荒,蓋自西北逐步侵向東北矣。與移民運動相應者,尚有築路、開渠、墾殖諸端,亦西漢盛而後漢衰。史、漢皆志溝洫、河渠,而范書無之。
茲略舉兩漢西北邊區戶口變動顯著的數位如下:
蔡邕京兆尹樊陵頌碑:「長陵前漢戶五萬,口十七萬,王莽後十不存一,至光和靈帝。領戶不盈四千。」
右表惟漁陽略增,餘均銳減。敦煌一郡六城,僅有七百餘戶,尤覺荒涼。
東漢邊郡荒殘至此,此又東漢國力不如西漢一大原因。東漢人口較西漢特見激增者,一為今湖南、江西兩省;一為今河南南部南陽一帶;其次為江蘇三吳平野;又則嶺南及雲南地帶。郡國轄縣亦三輔、邊郡皆激減,而長江流域縣數有增。
再就人才言之。
西漢適當古代貴族階級破壞之後,各色人物平流競進,並無階資,亦無流品。即以漢武一朝言,儒生如公孫弘、兒寬、大將軍如衛青、霍去病、李廣,理財如桑弘羊,司法如張湯,出使如張騫、蘇武。大抵是一個雜色的局面。東漢則漸漸從雜色的轉變成淸一色,即以光武一朝論,其「雲台二十八將」已大半是書生出身。此種轉變,己起西漢末葉。兩漢儒、吏未分,賢能儒生不嫌以吏進,東漢吏職漸輕而尊辟舉。兩漢文、武一道,大臣韓安國之徒亦出守邊;東漢流品始分,故劉巴輕張飛。人才走歸一路,為東漢國力向衰之又一原因。其他次要者不列舉。
西漢用人不分流品,視其才能、勳績為等第,無有限格。張釋之十年不得調:揚雄三十不徙官;賈誼超遷,歲中至太中大夫;公孫弘徒步,數年至宰相封侯;王仲翁大將軍長史,三歲至光祿大夫,亦不如後世資歷之嚴。然其入仕之始,亦自有品節。其以明經文學進者,多除博士或大夫、侍中,如嚴助、朱買臣、疏廣、平當之徒是也。其以材武勇猛進者,率除太僕或中郎將、驂乘,如夏侯嬰、公孫賀、衛綰之徒是也。張湯以法律進,則始為內史,後為廷尉,皆法官也。黃霸以入粟補官,則始為卒史,後為均輸長,皆掌財也。然其始雖有分別,而積功累勳則無不可任。此種風氣,東漢後漸不可見。經魏、晉、南北朝以至隋、唐,而後有所謂「流品」之目。太宗置官品令,謂房玄齡曰:「朕設此官員以待賢士,工商雜色之流,假令術逾儕類,止可厚給財物,不可授之官秩。」貞觀六年馬周疏:「致化之道,在於求賢審官;為政之本,必於揚淸激濁。王長通、白明達本自樂工,韋槃提、斛斯正則獨解調馬,豈得列在士流,超授高爵?」貞觀十二年渚遂良疏:「為政之本,在於擇人。漢家以明經拜職,或四科辟召,市井子孫,不居官吏。大唐制令,憲章古昔,商賈之人亦不居官位。」此皆所謂「流品」之辨也。惟金、元淺化,頗不知此,然唐代適當南北混一之際,其一時人才亦頗不拘一格,至宋則又有淸一色之趨勢。唐、宋國力進退,正猶兩漢之比也。
中國史上的外患,因地勢及氣候關係,其主要者常在北方。
北方乃一大草原,其居民遊牧為主,易於團結。又其地高寒苦瘠,居民強悍,常思南侵。西南山嶺崎嶇,其居民散隔,不易團結;又地氣溫暖,生活較易自給,亦減其侵略之野心。
秦、漢大敵便是北方匈奴。
史記匈奴傳:「匈奴,夏后氏之苗裔」,其說信否不可詳論。又謂:「唐、虞以上有山戎、獫狁、葷粥,居於北蠻,隨畜牧而轉移。」獫狁、葷粥、匈奴蓋一因異譯;又稱昆夷、犬夷,則胡之音轉。此族蓋自古即與漢族雜居於大河流域者。迭經驅攘,至戰國晚季,遂有圍繞於秦、趙、燕三國外之諸戎。史記匈奴傳謂:「自隴以西有歸諸、緄戎、今甘肅天水縣。翟、豲之戎。在今陝西南鄭縣。岐、梁山、涇、漆以北有義渠、今甘肅寧縣、慶陽縣。大荔、今陝西大荔縣。烏氏、今甘肅涇川縣。朐衍之戎。今甘肅靈武縣。而晉北有林胡、今陝西馬邑縣。樓煩之成。今山西嵐縣。燕北有東胡、山戎。各分散居溪穀,自有君長,往往而聚,百有餘戎,莫能相一。」是也。按:史記秦厲公十六年,「伐大荔,取王城。」又秦惠王時,「拔義渠二十五城」。昭王時,義渠始滅。則義渠、大荔西北諸戎,在戰國初年均已城郭化矣。東北諸狄之城郭化,己詳前春秋章。又如趙襄子滅代,魏文侯滅中山,皆以城郭為國。此諸族之見並於中國而同化者必不少。其奔迸外竄者,則失其城郭耕稼之新化,而複歸於遊牧之故習。此如春秋時山戎皆徒步作戰,及戰國晚年趙武靈王乃以騎射破林胡、樓煩。民族演化未深,其生活極易受環境之支配而轉變也。(如匈奴郅支單於西遷,乃為城居;元人為明所驅,仍返遊牧是也。)
逮中國秦代統一,而北方諸族亦逐次統一於匈奴。若如上說,則秦、漢與匈奴之對峙,特為虞、夏、商、周以來中國華、夷雜處局面之正式剖分,卽「耕稼」與「遊牧」兩種文化方式之各自判斷獨立,而最先民族血統之為同為異,轉非所重也,史記以匈奴為夏後,氐、羌為姜姓,皆可以是觀之。
秦始皇對付匈奴,採用一種驅逐政策。
秦始皇三十二年,統一政府完成後之六年。使將軍蒙恬北擊胡,斥逐匈奴,悉收河南地。河套以南。因河為塞,築四十四縣城臨河,徙謫戍充之。漢侯應議罷邊塞事,曰:「北邊塞外有陰山,東西千餘裡,草木茂盛,多禽獸,冒頓單於倚阻其中,治作弓矢,來出為寇,是其苑囿也。」據是則漢初匈奴居陰山中。本居河南,平夷無險,至是則依山為阻。又通直道自九原。河套。至雲陽,陝西淳化北。又渡河據陽山北假中。
漢高祖以一時輕敵致敗,冒頓佯敗誘漢兵,漢悉兵三十二萬北逐之,多步兵。高祖先至平城,步兵未盡到,匈奴縱精騎四十萬圍高祖於白登。白登在今大同東。遂聽婁敬策以和親緩敵。
匈奴之對中國,一時尚無政冶上統治之野心,故高祖見圍而得脫。其舉眾入塞,所重在經濟財物之掠奪。和親政策之後面,即為賄賂與通商。藉胡、漢通婚之名義,匈奴上層貴族,每年既得漢廷之贈遺,其下層民眾,亦得定期叩塞貿易。其物質上之需要既滿足,亦可暫時解消其武力侵略之欲望。此所謂「明和親約束,厚遇,通關市饒給之」,其時匈奴所尤需者,為酒、米、繒絮之類。
但和親政策終於不可久。
文帝時,宦人中行說降匈奴,教之曰:「匈奴人眾,不能當漢一大郡,然所以強者,以衣食異,無仰於漢也。今單于變俗,好漢物,漢物不過什二,則匈奴盡歸於漢矣。其得漢繒絮,以馳草棘中,衣袴皆裂弊,以視不如旃裘之堅善也。得漢食物皆去之,以視不如湩酪之便美也。」然衣食美惡,人情所同,中行說欲強返芻豢於茹毛飲血,其事不可能。匈奴既知通商之失利,苟漢邊防稍疏,仍必出於掠奪。而漢國力充盈,自亦小甘出此屈辱而不徹底的和親政策也。
漢、匈奴一旦破裂,則漢之形勢實利攻而不利守。
漢與匈奴邊界遼闊,匈奴飄忽無定居,乘我秋冬農稼畢收,彼亦馬肥弓勁,秋高則馬壯,風勁則弓燥。入塞侵掠,攻者一點,防者千里。中國疲於奔命。就匈奴全國壯丁言,不出三十萬。史紀稱匈奴:「控弦之士三十餘萬。」又云:「自左、右賢王以下至當戶,大者萬餘騎,小者數千,凡二十四長,立號曰萬騎。」又曰:「士力能彎弓,盡為甲騎。」則匈奴騎士至多不越三十萬也。壯丁盡為甲騎不出三十萬,以五口一壯丁計之,匈奴全部人口不出百五十萬,故中行說謂「匈奴人眾不能當漢一郡」。其社會組織並不如中國之強韌,則可以尋其主力一擊而破。此所謂一勞永逸,較之消極的防禦,為利多矣。大抵中國史上對外問題,莫不然也。
於是遂先有漢武帝之誘敵政策。
事在元光二年,用王恢策,使馬邑人聶翁壹間闌出物與匈奴交易,陽為賣馬邑城誘單於,漢伏兵三十萬馬邑旁,單於覺而去,自是遂失和。史稱「馬邑之謀」。
誘敵政策失敗,於是不得不大張撻伐,開塞出擊。
漢、匈奴失和以來,彼大寇邊凡十六、七,此大出兵亦十五、六,大抵彼先發,此應之;則匈奴勢尚強,未可聚服也。匈奴統於一單于,並亦父子世襲,其政治組織,已相當進步。中行說教單于左右疏記,以計識其人眾畜數。漢與單於書以尺一牘,中行說令單于以尺二寸牘,及印封皆令廣長大,今傳有甸奴相邦印,形制文字,均類先秦,然則並知用漢文,其文化程度,當不甚低。唐初突厥較之,為不侔矣。
漢擊匈奴,採用兩種步驟:
一是遠出東西兩翼造成大包圍形勢,以絕其經濟上之供給與援助。
匈奴諸左王將居東方,直上谷今河北懷來境。以東,接濊貉、朝鮮,右王將居西方,直上郡今陝西膚施境。以西,接氐、羌,而單于庭直代、今山西大同。雲中。今綏遠托克托境。冒頓子老上單于擊破西域,置僮僕都尉,賦稅諸國,取富給焉。匈奴破西域在漢文三、四年間。漢置蒼海郡,在元朔元年;馬邑之謀後五年。張騫使西域在元狩元年。馬邑之謀後十一年。
一是正面打擊其主力。
大者在元朔二年衛青之取河南地築朔方郡,遂複繕故秦時蒙恬所為塞,因河為固。徙民朔方凡十萬口。是時漢都長安,匈奴據河套,實為最大壓迫,自是始無烽火通甘泉之警。又按:漢、匈奴東西橫恒,匈奴單于庭偏在東,漢都長安偏在西,故匈奴利於東侵,漢便於西出。漢既城朔方,而同時棄上谷之造陽地予胡,此為漢廷決計改取攻勢後之策略。此後匈奴西部遂大受威脅。後六年,元狩二年。匈奴西方渾邪王殺休屠王降漢,漢以其地為武威、酒泉郡。後分武威為張掖、酒泉為敦煌,在元鼎六年;此為河西四郡。遂開漢通西域之道,而羌、胡之交通遂絕。匈奴西方既失利,為防漢,且求財富接濟故,不得不日移其力而西,主客倒轉,為漢勢有利一要端。
開塞出擊之進一步則為絕漠遠征。
中國之對匈奴,非不知出擊之利於坐防,然而不能決然出擊者,則以騎兵之不足為一要因。此下唐強、宋弱皆因此。史稱漢初「天子不能具鈞駟,一車四馬不能純色。將相或乘牛車,馬一匹則百金」。至漢武休養生息已七十年,其時則「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羣,乘字牝者擯不得聚會」。漢武為伐胡,又盛養馬,廄馬至四十萬匹。馬畜既盛,騎兵之訓練自易。匈敗既失利,用漢降人趙信本胡小王,降漢。計,北絕漠,誘漢,漢乃發兵十萬騎,私負從馬凡十四萬匹,糧重不與。令衛青、霍去病分擊匈奴。衛青軍出定襄,今綏遠和林格爾境。遇單于,追北至寘顏山趙信城。去病出代二千里,封狼居胥,禪於姑衍,臨瀚海而還。事在元狩四年,馬邑之謀後十五年,史稱「冒頓之盛,控弦之士三十萬」,而是役也,兩將所殺虜凡八、九萬,是幾耗其種三之一矣。然漢亦馬少,自後遂無以遠往。
自是匈奴遠遁,而漠南無王庭。
漢渡河自朔方以西至令居今甘肅平蕃縣。往往通渠置田官,吏卒五、六萬人,稍蠶食,地接匈奴以北。漢以騎兵任先鋒之掃蕩,繼以步卒屯田為後勁,步步為營而前進,匈奴乃不能複轉側。
到宣帝時,匈奴終於屈服,而漢廷一勞永逸之戰略卒以見效。
亦會其時漢多人才,大將最著者莫如霍去病。去病以皇后姊子,少貴,年十八為侍中。初從大將軍衛青出塞,為票姚校尉,與輕勇騎八百直棄大軍數百里赴利,斬捕首虜過當,遂封侯,時為元朔六年,去病年二十三。其後屢以敢深入建奇功。匈奴渾邪王謀降漢,武帝恐其詐。命去病將兵往迎。去病渡河,與渾邪眾相望。渾邪見漢軍而多不欲降,頗遁去。去病乃馳入匈奴軍,得與渾邪王相見,斬其欲亡者八千人,獨遣渾邪王乘傳先詣行在所,盡將其眾渡河,降者四萬。時為元狩二年,去病年二十五。史稱去病為人少言,有氣敢往。武帝嘗欲教之孫、吳兵法,對曰:「顧方略何如耳,不至學古兵法。」帝為治第,令視之,曰:「匈奴未滅,無以家為。」其卒在元狩六年,時年二十九也。觀去病之將兵,較之項王未多遜。故唐人詩「借問漢將誰?恐是霍票姚」,獨數其人,非虛也。時李廣亦稱名將,衛、霍皆以親貴任用,而李廣則為豪傑從軍。(時稱「良家子」從軍,即今之義勇隊也。)衛、霍雖以女寵進,而重以建功絕域自顯,其一種進取勇決無畏之風,亦可敬矣。惟當時親貴與豪傑判為兩黨,衛、霍雖貴盛,豪傑不之重;李廣父子愈擯抑,豪傑亦愈宗之。史公親罹其禍,故為史紀抑揚甚顯。然兩黨各有奇材,史公於霍去病雖寥寥落筆,而亦精神畢顯矣,誠亦良史才也。
中國以優勢的人力和財力,對付文化較低、政治組織較松的民族,採用主力擊破的攻勢,自比畏葸自守為勝。漢武帝撻伐匈奴並不誤,惟惜武帝內政方面有種種不需要的浪費,如封禪巡狩等。所以匈奴雖敗,而中國亦疲,故為後人所不滿。
昭、宣以下,武士練習,斥堠精審,胡勢巳衰,入則覆亡,居又畏逼,收跡遠徙,窮竄漠北;乃漢廷不能乘武帝遺烈,而轉師劉敬故智,啟寵納侮,傾竭府藏,歲給西北方無慮二億七十萬。後漢袁安封事云:「漢之故事,供給南單于費直歲一億九十餘萬,西域歲七千四百八十萬。」此據文獻通考引劉貺說。賞賜之費、傳送之勞尚不計。則尤為失策矣。觀楊雄諫不許單于朝書,可見西漢晚年氣弱志荼之象。然亦由武帝浪費國力太過,有以致此。大抵中國對外,其病每不在決心討伐,而在好大喜功,窮兵黷武,以及從此引起之種種浪費。此仍然是內政問題,昧者乃專以開邊生事為大戒。
自匈奴主力為武帝徹底擊破,直到東漢,實際上中國並無嚴重的外患。竇憲北伐(和帝永元元年),雖獲勝利,並不像衛、霍之費力。然而東漢卻意外的遭受到西羌之侵擾。此乃東漢整個建國形勢之弱點的暴露,以及應付的失策,並不在於西羌之難敵。
羌人叛漢,起和帝時,護羌校尉鄧訓卒後,由於邊疆吏治之不整飭。其勢並不能與西漢初年之匈奴相提並論,而漢廷早議放棄涼州。安帝永初二年龐參主議,嗣得虞翊諫而止。羌叛凡十餘年,漢兵屯邊二十餘萬,曠日無功。羌虜皆騎兵,漢以步卒追之,勢不能及,則彼能來我不能往;西漢屯田之所以見效,以先有騎兵之驅逐掃蕩,敵已遠遁,乃以屯田繼之。
軍旅之費二百四十餘億,并、涼二州為之虛耗。
虞詡教任尚:「罷諸郡屯兵,各令出錢數千,二十人共市一馬,以萬騎逐數千之虜,追尾掩截,其道自窮」,任尚竟以立功。可見西羌並非強寇,只在漢廷應付之不得當。
第二次羌變在順帝永和後,羌寇遍及并、涼、幽、冀四州,用費八十餘億。
第三次羌變在桓、靈時,段潁前後一百八十戰,大破東羌,用費四十四億。羌禍雖歇,而漢力亦疲,接著便是不救的衰運之來臨。
當時士大夫見朝事無可為,惟有擁兵以戮力邊徼,尚足為功名之一徑,如張奐、皇甫規、段潁,皆於此奮起。北虜、西羌斬馘或至百萬級,以其餘力驅芟黃巾,漢之末造,乃轉以兵強見。一時士大夫既樂習之,士民亦競尚之,此乃東漢晚季淸談以外之另一風尚也。以此造成此下三國之局面。專務淸談,不競武功,乃兩晉事。
黃河西部的武力與東部的經濟、文化相凝合,而造成秦、漢之全盛,所謂「關東出相,關西出將」,即足表示其意義之一部分。東漢以來,東方人漸漸忘棄西方,中央政府在洛陽,東方人之聰明志氣至是而止。西方得不到東方經濟、文化之潤澤而衰落。而東方的文化、經濟,亦為西方武力所破毀。
鄭太說董卓:「山東承平日久,民不習戰;關西頃遭羌寇,婦女皆能挾弓而鬪。天下所畏,無若并、涼之人。」皇甫規、張奐、段潁,亦皆涼州人也。一個國家,內部自身存在兩種極相違異的社會情態,無有不致大亂者。
董卓領著涼州兵東到洛陽,中國歷史,便從此走上中衰的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