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李德执意过湘江 林彪死守脚山铺(1/1)
却说中央红军冲破蒋介石布置的三道封锁线后,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这天又从道县至水口间渡过湘江的支流潇水。最近一个多月,虽然部队伤亡较大,但红军的行动还算是顺利的,这给作为军事统帅的李德多少有些安慰。但是近几天来,李德从侦察情报中得知,红军这支疲劳不堪的队伍,左右两翼有湘军和桂军拦击,后面有国民党中央军追击,而前面有一条宽阔的湘江挡住了去路。李德在军用地图上已经清醒地看到,敌人在红军的周围,又布下了一个铁桶阵。这个铁桶阵红军能冲破吗?他心里实在没有底。但他很清楚,如果冲不破这个阵,红军西征的计划将会泡汤。因此,他今天显得有些烦躁不安。
此时,李德住在农家小屋里,碧蓝色的眼睛望着军用地图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他一拳朝地图上的“湘江”二字打去,自言自语地说: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一定要尽快闯过去!
李德的性格决定了他遇事无法沉着冷静,现在他就像一头困兽一样,在屋子内焦灼地转来转去,忧虑无比。越是心情不好,越是想抽烟。他把手伸进军衣口袋里去摸烟,摸出来的却是一只空烟盒,这更增添了他的烦躁,猛然把烟盒甩到了门外。然后朝警卫员大骂了一顿,吓得警卫员哭了起来。
刚从三军团回来的秦邦宪进来了,他发现李德满脸怒气,并不觉得奇怪。他知道,眼前红军的处境,够李德这个红军西征当家人心烦的。他把警卫员哄到一边后问李德道:李德同志,什么事情又惹你生气了?
李德余怒未消,指着警卫员说:你问问他吧!
秦邦宪问警卫员道:什么事,还哭了?
警卫员说:没有香烟了,他朝我出气。从瑞金带来的香烟都抽完了,这个时候,叫我到哪儿去买!
秦邦宪说:这事好办,你别哭啦,马上到三军团五师去一趟,找李天佑师长,他那儿有香烟。
警卫员走后,李德脸色有些好转,他问秦邦宪道:你到三军团去,看到什么情况没有,部队的状况如何?
秦邦宪没有马上回答,他在一张破凳子上坐了下来,平静地说:指战员们有一定的情绪,主要集中在对军事行动和计划有些看法。
一提到红军行动计划,李德心里就很反感,因为这次红军西征计划是他一手策划的,他刚愎自用的恶习,无法容忍别人说三道四。他问秦邦宪道:谁有想法?
秦邦宪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说:彭德怀同志提了个建议,他认为我们要突破湘江封锁线十分困难,不如避重就轻,改变行动计划,以他的三军团转北,向湘潭、益阳、宁乡方向挺进,威胁长沙,吸引敌人主力,迫使蒋介石改变部署;我们则率领其他军团转向西北,进占溆浦,以溆浦为中心创建根据地,并建议扔掉辎重,用运动战方式同敌人周旋……
不等秦邦宪说完,李德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你不用说了,这个建议不行,这是他们有目的地反对最高三人团,他们在搞一种非组织活动的串通!
说这句话时,李德很是激动,或者说有些恼怒。此时,他已经把彭德怀的建议和毛泽东的建议联系在一起了。因为三天前,毛泽东曾向最高三人团献计,建议趁何键、白崇禧等各路敌军正在调动之际,薛岳和周浑元两部尚未靠拢之时,组织力量进行反击,杀一个回马枪,寻歼敌人一路或一部,扭转目前战局,变被动为主动。这个建议显然与李德制定的西征计划是相悖的,况且又是毛泽东提出的,当时便遭到了李德、秦邦宪的否定。今天彭德怀提出的改变西征路线,与毛泽东的游击战术如出一辙,李德听了,心中十分反感。
秦邦宪看到李德恼怒的脸色,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目前红军面临的严峻形势,对于秦邦宪这个政治上不太成熟、军事上一窍不通的中央最高领导人,可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是,他凭直觉已经意识到,红军如果强渡湘江,无异于自投罗网,说不定会全军覆没。彭德怀的建议,似乎还行得通。所以,他在向李德说出彭德怀的一番建议时,流露出了赞同的语气。
李德似乎看透了秦邦宪的心思,不容置辩地对他说:行军打仗,不能优柔寡断。我们决不能受毛泽东的干扰,唯一的出路是强渡湘江,早日与贺龙、萧克会合。另外,你马上给贺龙去电,叫他在湘西策应我们,牵制湘军。
秦邦宪已经没有了主见,他望着李德面前的军用地图,忧虑地说:湘江,我们过得去吗?
李德说:过得去得过,过不去也得过,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这天下午五点钟的时候,李德和秦邦宪以中革军委的名义,下达了向全州、兴安西北之黄山地域进军,以强渡湘江的作战命令,具体部署为四个纵队分头行动。
林彪的一军团为第一纵队,沿道州、蒋家岭、文市向全州以南前进;
第一军团一个师、中革军委叶剑英的第一野战纵队和董振堂五军团为第二纵队,经雷口关或永安关及文市以南前进,之后以侦察情况决定前进路线;
彭德怀的三军团、中革军委李维汉的第二野战纵队及五军团一个师为第三纵队,经小坪、邓家源向灌县前进,相继占领灌阳城,以后则向兴安前进;
周昆的八军团和罗炳辉的九军团为第四纵队,经永明县、三峰山向灌阳、兴安前进,准备突破国民党军的第四道封锁线。
命令发出后,一场鱼死网破的湘江战役拉开了帷幕。
十一月二十七日,林彪率领的一军团和彭德怀率领的三军团主力,抵达了广西全州、灌阳,红二师师长陈光率领的先头部队顺利渡过了湘江,并控制了界首到脚山铺的渡河点。次日,红三军团洪超率领的第四师主力也渡过了湘江,占领了界首。但是后续部队没有及时跟进,形势顿时被动起来。
这天,刘建绪的二十八军第一纵队从全州向脚山铺红二师发起了猛烈攻击。接着,桂军四个师由龙虎关等地向兴安、灌阳以北进攻,红军在湘江东西两岸同时与国民党军展开激战,掩护中央机关渡江。
湘江一侧的枪炮声传到了南京,兴奋不已的蒋介石放下薛岳打来的电话,快步跑到作战地图前,连声叫喊:一定要把这些红军堵住,击其半渡!何键这个笨蛋,应该把兵力放在这里嘛!
杨永泰、贺国光、晏道刚随声附和,都说何键布兵欠妥。
这时,蒋介石把挂在墙上在地图敲得咚咚作响,好像他那手一挥,湘江就要断流似的。他对作战厅长贺国光说:发报,快发报!
贺国光不解地问:委座,向哪儿发报?
蒋介石说:给何键、白崇禧发报。
贺国光拿起纸、笔,准备记录。
蒋介石口述电文道:据刘建绪感戎参机电告,红军先头已于宥、感两日,在勾排山及山头与上米头一带渡河。迭电固守河流,阻红军窜渡,何以全州沿至咸水之线并无守兵,任红军从容渡河,殊为失策。窜渡以后,又不闻我追堵各队有何处置,仍谓集结部队,待机截剿。红军已渡河,尚不当机立断痛予夹击,不知所待何机?可为浩叹。为今之计,唯有一面对渡河之红军速照恢先、健生所商夹击办法,痛予歼除;一面仍击红军半渡,务使后续股红军不得渡河,并照云樵预定之计划,速以大军压迫。红军不可测,以迟滞红军之行动,使我追军得以追击及兜剿。总之,红军一部漏网,已为失策,亡羊补牢,仍期各军之努力,歼红军主力于漓水以东、四关以西地区也。前颁湘水以西地区剿共计划,已有一部之红军西窜,并望即按计划次第实行,勿任长驱而西或北窜为要。
近几天来,蒋介石是废寝忘食,忙得不亦乐乎。他与南昌行营和湘、桂、粤之间电函不断。陈诚自从调任为预备军总指挥后,一直呆在蒋介石身边,协助蒋介石处理军务。由于薛岳唯陈诚之命是听,因此薛岳的第六路军的行动多由陈诚直接秉承蒋介石的意旨行事。有时蒋、陈密议的事情,作为侍从室主任的晏道刚也不知道。
却说湘江战役于十一月二十八日打响之后,次日下午,林彪便和聂荣臻率领军团主力跨过了湘江浮桥,朝湘江西岸界首与脚山铺之间的临时指挥所急驰。
林彪在指挥所下马后,铺开地图看了一下,便对身边的作战参谋说:走,我们到前面的脚山铺去看看。此时,林彪对湘江战役早已捏着一把汗,作战一向沉着冷静的他,看上去也显得焦虑不安起来了。
林彪大踏步走出指挥所,军团参谋长左权带着几个参谋和警卫员,紧跟着他朝脚山铺一线阵地走去。
此刻,脚山铺方向的枪声炮声一阵紧似一阵,浓黑的硝烟遮盖了天空和山川,身经百战的林彪心里十分清楚,脚山铺已经处在残酷激烈的战火之中。
眼前的战局早已在林彪的预料之中。自从强渡湘江的作战命令下达后,林彪便按照中革军委的命令,日夜兼程向湘江急行军,只用一天两夜的时间,陈光和刘亚楼率领的先头部队第二师,便赶到了距起程点道州二百五十余里的湘江东岸,并顺利地渡过了湘江,控制了界首至脚山铺之间的渡河点。并用船只和木板在江上架起了浮桥。与此同时,林彪率领的军团主力也从鞍山坝、石塘圩向湘江快速推进。然而,国民党军的动作也很神速,十一月二十七日下午,第一路军刘建绪率他的第一纵队,全部进入了湘桂公路要点全州一带,对界首方向的湘江渡口形成了强有力的威胁。无奈之下,陈光师长只好选择脚山铺一带作为阻击阵地。
脚山铺是一个只有二十多户人家的小山村,北距全州三十余里,南距湘江渡口五十余里,湘桂公路从西南向东北穿过,公路两侧是起伏不平的丘陵地形,大约有两公里长,并隆起有几座小山冈,其中以东边的黄帝岭和西边的怀中抱子岭最高,约有三百米。陈光看完地形后,决定以这两个制高点作为阻击主阵地。十一月二十八日黄昏时分,刚刚到达脚山铺的二师全体官兵,不顾急行军后的疲劳,连夜选择地形,构筑简易工事,准备打好湘江战役第一仗。
第二天早晨,二师的战士们由于极度疲劳,大多都靠在战壕中睡觉,忽然被隆隆的炮声惊醒。这时,刘建绪已经开始指挥湘军部队,在强大的火力掩护下,向脚山铺红军阻击阵地发起了猛烈攻击。先是用二十多架意大利飞机分批次在脚山铺上空狂轰滥炸,接着又用德制新式卜福式山炮和迫击炮疯狂轰击,脚山铺顿时陷于一片炮火之中。
炮声刚一停止,湘军在指挥官的督导下,蜂拥着一边开枪一边向二师阵地冲来。面对如同蚁群的敌人,二师师长陈光十分冷静,一直等到湘军冲到阵地前三十多米的时候,才下令开火。顿时,步枪、轻机枪、重机枪、手榴弹等轻重武器一齐吼叫,把湘军打得鬼哭狼嚎,掉头撤退。
湘军也不是一群草包,红军打退了一批后,又上来了一批。他们在连、营、团长的带领下,在督战队的威逼下,像着了刀枪不入的魔法,哇哇怪叫地踏着刚刚倒下的弟兄尸体,向二师阵地猛冲……
却说林彪和左权等一行人,刚刚爬上了脚山铺南边的一座小山冈时,正赶上湘军发起新一轮的冲击。林彪站在一个制高点上,从警卫员手中取过望远镜朝前方望去,视线落在约一公里处的二师四团的阵地上。他清晰看到,敌我双方的火力对射渐渐稀疏了,湘军士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枪或挥舞着大刀冲到了阵地前不足二十米的地方。第四团的指战员也拿起上了刺刀的枪或挥舞着大刀冲了上去,顿时双方缠斗在一起,互相厮杀,但见寒光闪闪,血肉飞溅,不断有人颓然倒地。这种近身肉搏战太残酷了,身处一公里之外的林彪,能够听得清刀枪刺透皮肉的嚓嚓声和大刀砍剁骨头的断裂声。林彪的意志仿佛是铁打的,他沉着冷静,自始至终拿着望远镜,用一种不动声色的冷峻,观看着眼前这惊天动地的一幕,直到湘军败退下去。
这时,林彪身边的一个参谋忍不住感叹道:这些湘军真够顽固的,简直是一群亡命之徒!
林彪听了,侧过脸来盯了这个参谋一眼,没有说什么。这让他身边的人有些疑惑,不明白林彪此时的感受是什么,是对眼下这种残酷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还是对战士们的殊死搏斗已经漠然?旁人很难猜透他的内心。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们对林彪的敬重和佩服。
从外貌上看,林彪并不像一个威震敌胆、叱咤风云的年轻将军,倒像一位文弱苍白、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人不可貌相,他的精明、机智、缜密、果断以及多年来立下的赫赫战功,他和他率领的第一军团都获得了战无不胜的声誉。还由于他的年轻,也增添了获得这种声誉的传奇性:他担任第一军团的军团长时,年仅二十四岁,如今也不过二十七岁。
这时,林彪把望远镜稍微抬了抬,视线落在湘军前沿阵地。凭经验判断,湘军正在集结,又要发起新的一轮冲锋了。但见密密麻麻的士兵已经推进到了半山腰,几个军官模样的人正在阵地前,把上衣脱下扔在地上,怒气冲天,大有以死相拼的架势。这个场面,让林彪对湘军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林彪熟知中外历史上能打硬仗的王牌军,他更清楚,自曾国藩、左宗棠、刘长佑、曾国荃等湘军首领与淮军李鸿章争夺权势的血战中,湘军就以骁勇善战闻名大清朝野;此后在镇压太平军时,更是大出风头。当然,现在的湘军与过去的湘军不在同一个水平线上了。但气脉相承,风格相佐,其战斗力丝毫不亚于国民党中央军的精锐部队。尤其现在是在他们的家门口作战,更是如狼似虎。
林彪又将望远镜稍微抬了抬,视线落在离湘军进攻出发阵地约四百米的小土冈上,他突然发现,土冈之上拉扯着蛛网状电台天线。毫无疑问,这是敌人的指挥所。他的视线在此略略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左右移动,很快又发现了在两翼有条不紊运动的敌群,看样子是他们的预备队。他的心动了一下,这是一个有经验的指挥官,不可轻视。不过,这里没有吸引住他的目光,他将望远镜的视线继续向前延伸,又越过了几百米的稻田,在左侧一带的山包之间,发现了频繁闪动的火光和弥漫的硝烟。顿时,他的视点盯住了,好像这就是他最终要寻找的目标。
左权站在离林彪不足两米的右侧,同样拿着望远镜在观察前沿阵地,这时他也发现了这个敏感点。于是,他对林彪说:军团长,敌人的炮兵阵地就在山洼里。
林彪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嗯声未了,一颗炮弹带着尖厉的呼啸声从远处飞来,落在他们身后四五丈远的地方炸开了,强大的气浪把林彪推得向前踉跄了几步。他稳住脚跟,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一个参谋被弹片击倒了,鲜血从背脊间渗了出来,这让他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头,但他很快又扭回头去,继续拿起望远镜观看,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
林彪又观察了十来分钟后,便扭过头来,慢声细语地对通讯员说:去,快去把一师和二师师长叫过来。
通讯员应声去了。左权等人知道,林彪已经有了破敌之策了。
不一会儿,一师师长李聚奎和二师师长陈光先后赶来了,两人满头大汗。他们知道林彪的作风,命令一下,必须以最快的行动执行,谁要是慢吞吞,将会挨骂的。
陈光向林彪和左权各行了一个军礼后,骂骂咧咧地说:他妈的,这帮湘军够厉害的,快杀进我的指挥所了,我不好好教训这帮狗杂种,他们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林彪微微一笑,眯缝着眼睛对陈光说:你有信心收拾他们吗?
陈光不假思索地回答:有信心,你说要在这里守多久,我们就坚持守多久,除非全部拼光了。
林彪慢慢地摇了摇头说:我不是要在这里坚守,是要你们向前挪动一下位置,师主力进至朱塘铺,另以一个团向全州逼近,达到打乱敌人进攻部署的目的。
接着,林彪的目光转向李聚奎身上,依然是慢声细语地说:你们的任务是接替二师的防守阵地,天一黑就开始交接。上去后,你们要加固工事,明天的战斗还会更激烈,你们要有思想准备。
陈光和李聚奎对林彪的这个作战方案,没有提出疑虑,他二人明白,这个方案是一种比较灵活而积极的防守方案。正当他们准备去执行时,林彪又叫住了陈光:陈师长,你等一下。
陈光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林彪。
林彪没有注意陈光,他又拿起望远镜望了一下敌人的炮兵阵地,似乎在酝酿一种决心,过了好半天,才对陈光说:你回去后,组织几个战斗小组,去把敌人的炮火阵地给我炸掉。
陈光犹豫了一下,用询问的语气说:我们没有炸药包,怎么办?
林彪不容置辩地说:死脑筋,你不能把手榴弹捆在一起吗?
陈光知道,这又是一道无可置疑的命令。陈光走后,林彪仍在原地观察了一会儿敌情,心里在估算着一天的兵力损耗。以他的经验,今天少则伤亡了一千人,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的是还要死伤多少人,部队还要在这里坚持多长时间,他无法知道,谁也无法知道。这是中央红军长征以来,他遇到的第一个硬仗。
词曰:
放眼湘粤烟渚,山重水复险阻。帘卷西征路,拂面腥风血雨。归去,归去,关山何时飞渡?
调寄《如梦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