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1)
连绵不断、雄奇峻峭的乌蒙山脉是水西大地的脊梁。乌蒙山的春天比长江边的南京来得要晚一些。一场春雨刚下过,江水就涨了起来。乌江其实不乌,而是一条湛蓝的大河。春水一涨,它又成了一条红色大河。
霭翠此刻站在乌江边,向东方瞭望。鲜红的太阳从高耸入云的大山之巅冉冉升起。一丝丝的云向他飘来,当他的眼睛被光线灼痛时,云已被光编织成了一朵朵莲花,在大峡谷里飘荡。眼前的雄伟唤起了霭翠的雄心,可是,以他的处境,仅仅有雄心是不够的,现在更需要的是智慧。
说到智慧,不能说霭翠不具备,应该说霭翠是一个非常睿智的人。可是,霭翠为什么如此揪心呢?因为面对改朝换代与翻天覆地的境况,该如何把握,确实是一个难题。
霭翠此时当然不会知道,这段历史最终是由一个人改写的。此人把握住了时局,其功绩光照史册。她的名字——奢香,直到今天,依然闪烁着光芒。
昨天,在那珠口中出现的名字,使她万般冒火的奢香,此刻正因为一件事,使她的哥哥——四川永宁宣慰使禄照大发雷霆,下人们一个个小心地站在下面,谁也不敢吱声。
其实,禄照的脾气是很好的,轻易不会发火。今天发火的原因是,妹妹奢香竟然带着丫鬟悄悄跑出去了。
禄照担任宣慰使已经多年了。他家是世袭的土司,手下有二十几个部落。虽说禄照家的势力在四川不算小,但要和水西的霭翠家族比起来,那就差远了。非但比不过霭翠家族,就是和云南乌撒部落的诺哲老爷相比,禄照家的势力也不敢说强多少。
这些年来,禄照小心地夹在水西和乌撒部落之间。乌撒的诺哲对他们一直虎视眈眈。十几年前,为了争夺地盘,他们每年都要打几仗。但自从他们和水西定下婚约以后,乌撒的诺哲也就不敢轻易对他们下手了。所以,禄照非常看重和霭翠的关系。
这婚约是十五年前定下的。当时,禄照的父亲禄环正和诺哲激战,就在弹尽粮绝之时,水西霭翠前来增援,使他们反败为胜。在庆祝胜利的酒席上,禄环和霭翠定下了婚约。禄环把自己的女儿奢香许给霭翠为妻。当时,奢香刚满一岁。双方约定,等到奢香十六岁时,就举行婚礼。如今,时间只差几个月了。
奢香十分聪明,用禄照的话说,这小妹简直就是天上的精灵。奢香从十岁起,就开始学习汉文。五年来,奢香把禄照家里的汉人书籍几乎读遍了。禄照不是那种墨守成规的人,他知道汉人有许多优秀的文化,所以,他特别注重学习汉学,也尽心培养自己的妹妹。
五年来,禄照为奢香请了七八个汉学老师,但每一个老师都最多教上两三个月,就打起了退堂鼓。奢香经常会用一些精灵古怪的问题请教老师。这些问题,常常使那些老师感到难堪。就这样,老师一个个地走了。半个月前,禄照又为奢香找了一个老师,但仅仅才半个月,老师就坚持要走。走之前他对禄照这样说:“恕老夫才疏学浅,你这个妹妹,老朽是不能教了。”
禄照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老师,当然不肯轻易放弃。好言挽留是禄照唯一的力、法。但他的努力被老师最后那句话彻底粉碎了。老师说:“此女聪慧非凡,非常人可及,吾远不及之,若老夫不自量力,有失师道也。”
禄照在自己十分宠爱的妹妹面前无可奈何,他问奢香:“你到底要找一个什么样的老师才满意呢?”
奢香的回答使禄照十分震惊,或者说,十分困惑。奢香道:“这些老师不用再找了,找来我也不学了。”
“那你要学什么?”禄照真的有点生气了。
奢香头一歪道:“我想学万人敌。”
禄照一惊,“万人敌?”
禄照的这一惊,是他想起了项羽的故事。项羽是楚国名将项燕的儿子。项燕在与秦的最后决战中自杀,其弟项梁带着幼小的项羽逃走,隐藏了起来。强大的秦帝国在军事上再无真正的对手,建立了一统天下的大帝国,这个大帝国的统治者,就是秦王嬴政,史称秦始皇。嬴政这样的千古一帝,项燕家族是不服的。多年来,项梁带着侄儿项羽,为了复仇做准备。项梁教项羽剑术,项羽舞断了剑说,不学这个了,这只能防身。于是项梁教项羽使大戟,项羽舞弄几下后说太轻,项梁看着高大强壮的侄儿发愁了,这大戟已是最重的兵器了。项羽从战车拔出旗杆,是为大戈。这戈非四人拿不动,非战车拖不走。这戈,以后就成了项羽所向无敌的兵器。在他舞熟了大戈后,他说不学了,说这只能斩将夺旗而已,要学就要学万人敌。于是项梁开始教项羽兵法和谋略。最终项羽驰马挥戈推翻了暴秦的统治。
禄照惊的不是这个故事本身,他惊的是,一个小姑娘怎么可以学万人敌。
这以后,奢香总是缠着禄照,要去成都买书,寻找可以学“万人敌”的书籍。起先,禄照以为这是奢香说着玩的,也就没有放在心上。谁知道,奢香居然不打招呼,悄悄带着丫鬟朵妮跑了。
也就在禄照大发雷霆,下人们不知所措之时,奢香正带着丫鬟朵妮,骑着马奔驰在去贵阳的路上。
两人怕家里人追赶,一路狂奔。跑着跑着。朵妮感觉不对了,喊道:“小姐,不对,错了。”
奢香并不勒马,继续跑。
朵妮急了,大喊:“没人追来。我们跑错道了。这不是成都方向。”
“少废话,我往哪你就往哪。成都有的贵阳也有。”奢香一夹马,马更快了。
“我知道了。那边有书这边也有书,这边还有霭翠君长,当然跑这边好啦!”朵妮追了上去。
奢香抽了马一鞭子,马更快了。她扭身对朵妮道:“少贫嘴,小心抽你,我们只是顺道看看水西。”
朵妮扬鞭追齐了马头,“小姐高招呀!明年你就要嫁给他了,你得了解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这水西是他的地盘,水西怎么样他就怎么样嘛。”
奢香笑了,“算你还聪明。”
“可是,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小姐不都要嫁给他吗?”朵妮猛一勒马,马受不住,高高扬起了蹄。
奢香勒马更紧,马蹄扬得更高,马的嘶鸣震动山谷。要是一般人,早掉下马来了,但奢香的骑术相当了得。她压稳了马,“那不一定。他要是个庸人,我凭什么嫁给他?”
就在去贵阳的另一条路上,有一行人正在策马扬鞭往贵阳赶。领头的是梁王的儿子巴根。
巴根和他带领的七个人,全都化妆成彝民的模样。巴根的心非常急切,他此去贵阳,虽说是为了打探明军的动向,更多的却是为了将功赎罪。
前两天,巴根犯下了一个大错,差点被他父王送进了牢房。
那天,巴根和几名军官喝了酒以后,谈论起他们以往的辉煌岁月,大家都无限地感叹。蒙古人谈辉煌,当然要谈到蒙古铁骑纵横天下了。可面对即将到来的战争,他们的骑兵却无能为力。有一个军官无奈地点出了难题,说我们蒙古的骑兵,到了这山地上,怎么就不起作用了呢?
蒙古铁骑纵横天下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巴根喝了不少酒,酒也没有让他打起精神,他有点自嘲地说:“不是不起作用,是我们的蒙古马不适应山地。”
话都说成这样了,有些沮丧,沮丧中总要解脱一下吧。当然不能说明军利害,也不能说水西军勇猛,只能说说敌人的马利害,于是那军官在说了半天的山地作战后,总结出来了,说水西马比蒙古马强。
这一下,大家来劲了。既然马是决胜负的关键,既然水西马比蒙古马好,他们就得有很多水西马才行。
怎么才能弄到水西马呢?“水西人根本不愿意卖马给我们。”那个军官再次提出了难点。
巴根一巴掌拍过去,说他们不卖,我们还不能去抢吗?
说出手就出手,巴根带着几百精兵,星夜赶往水西,抢回来了几百匹水西马。巴根正得意洋洋等着得到父王表扬呢,却不料梁王把他传去,狠狠臭骂了一顿。说你是不是活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明贼现在不敢对我们大举进攻,就是因为有水西在我们前面替我们挡着。水西是我们昆明的第一道防线。我们非但不能抢劫水西,还要想方设法和他们搞好关系才行。你这么一弄,不是把水西往明贼那边推吗?
巴根哑了。
在梁王的严令下,巴根不但把抢回来的马匹送还了水西,还赔偿了水西一万两银子。巴根好不沮丧,为了赎罪,他提出带人去贵阳刺探明军军情,梁王答应了。临行前,梁王再三嘱咐巴根,说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暴露行踪。如有机会,就想办法挑起明军和水西的争斗。只要他们双方争斗起来,我们就有希望了。
一想到这些前因后果,巴根不急都不行,一路狂奔赶路,把马屁股都抽肿了。
梁王巴扎瓦尔弥要知道这次巴根去贵阳会遇上奢香的话,就是要了他的命他也不会答应巴根去的,其中缘由后面会说到。
这天巴扎瓦尔弥叫来了军师。这军师是当地人,巴扎瓦尔弥要想了解当地的事情,多是问他。
梁王巴扎瓦尔弥本来就是个战术家,说明白点,就是个将才,面对朱元璋这个大战略家,他最好的出路,当然是投降,但对于大元梁王来说是不能接受的。面对如此严重的时局,他不知该如何应付。他招呼军师来,就是想找一找头绪。
时局到了现在这个样子,巴扎瓦尔弥脸上仍显得相当轻松。喝茶是掩护内心的好方式,这会儿,巴扎瓦尔弥品了几口茶,很随意似的问军师:“我听人说,对于霭翠,你是非常了解的?”
军师欠身道:“霭翠二十岁执掌水西大印,手下有四十八个部落,子民百万,不可小视。”
巴扎瓦尔弥一挥手,“这些谁都知道。我想知道,他个人有些什么喜好?”
军师道:“此人不好色,不爱赌,不贪钱财,就是喜欢打猎。”
巴扎瓦尔弥沉思片刻道:“如此说来,这人倒是一个干大事的。”
军师道:“他有两个兄弟,老二名叫格宗,是个好色之徒,干不成什么大事。但他的三弟莫里,倒有几分像他的性格。沉着,好武,深得霭翠喜欢。”
巴扎瓦尔弥又问:“那,霭翠的夫人如何?”
军师道:“霭翠至今未娶。”
巴扎瓦尔弥惊道:“什么?他还没有结婚?”
军师道:“虽说未娶,但已经定了亲事。女方是四川永宁宣慰府的公主,名叫奢香。听人说,还有几个月,他就要迎娶了。”
巴扎瓦尔弥道:“政治联姻。那,他两个弟弟娶了没有?”
军师道:“格宗已经娶了三房。莫里单身一人。”
巴扎瓦尔弥道:“莫里也还未娶?”
军师道:“虽说未娶,但也定有婚约。”
巴扎瓦尔弥问:“女方是什么人家?”
军师意味深长地望着巴扎瓦尔弥,“王爷,你猜猜。”
巴扎瓦尔弥道:“莫非,是诺哲家?”
军师道:“对,就是诺哲家。当年,霭翠的父亲为了他们水西的地位,和四川永宁、云南乌撒都定下了亲事。可是,诺哲一直没有女儿,所以,这婚事就等于自动取消了。”
巴扎瓦尔弥道:“诺哲怎么没有女儿?那个阿离,我是见过的,很漂亮。”
军师道:“那是诺哲的养女。按照彝家的规矩,如果把养女嫁给对方,尤其是君长这样的人家,那就是不尊重对方。诺哲是知道这规矩的。”
军师退去后,巴扎瓦尔弥深思起来。以往,他是很看不起这些彝人的,从不把他们的事情放在心上。但现在不同了,明军如日中天,士气正旺,要想阻挡明军的进攻,就必须调动一切来为他所用。霭翠的水西是保护昆明最好的屏障,所以,必须想尽一切办法笼络水西。想到此,巴扎瓦尔弥有招数了,他大喝一声:“来人,叫军师马上派人去请诺哲。”
梁王的声音很久没这么洪亮了,这响亮的声音自然感染到了他的手下,几个月来笼罩着梁王府的阴沉仿佛一下子被这晌亮的声音震散了。
与往常不一样的是,这次不是诺哲在客厅等着梁王的接见,而是梁王巴扎瓦尔弥在客厅等着迎接他,这使得诺哲实在是受宠若惊。两人寒暄后还少有地拥抱在一起,好一阵才分开,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也许是刚才太热烈了,两人坐下后一时无话。诺哲不能先开口,他是被招来的。梁王头绪太多,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最后,还是梁王先开口:“请问诺哲老爷,你乌撒部落,大概有多少子民呀?”
诺哲一怔,“这,差不多有百万左右吧。”
巴扎瓦尔弥哈哈大笑,他指着诺哲道:“诺哲老爷,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你还不与我说实话。据我了解,你的子民四十万不到。而你们彝家最大的土司,应该是水西的霭翠。如果说他的子民有上百万,我相信。”
诺哲不知道梁王找他来的目的,心中有些忐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巴扎瓦尔弥收起笑容正色道:“诺哲老爷,你想不想当西南最大的土司老爷?”
诺哲道:“想,当然想。”
巴扎瓦尔弥道:“想就好,我保证你能当上。”
诺哲道:“王爷,你怎么能保证……”
巴扎瓦尔弥打断他的话,“我听人说,当年诺哲老爷和水西定有婚约?”
诺哲道:“那是好多年前,是有这么回事。可是,小人因为一直没有女儿,这婚约就自动取消了。”
巴扎瓦尔弥手指了指他,“谁说你没有女儿?据我所知,你有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儿,名叫阿离。我说的对不对?”
诺哲疑惑道:“小女阿离?那是小人的养女。按照我们彝家的规矩,是不能把养女嫁给水西王室的。”
巴扎瓦尔弥头一摇,“诺哲老爷,你错了。在乌撒,人人都知道,阿离虽说是你养女,可你一直把她当成掌上明珠。再说了,阿离貌若天仙,聪明贤惠,霭翠家族的人,恐怕喜欢还来不及呢,绝对不会责怪你的。”
诺哲睁大眼睛问道:“王爷,你的意思是,让我把阿离嫁到水西去?”
巴扎瓦尔弥点头道:“对呀,你未来的女婿是水西三爷莫里呀。怎么,这女婿你难道还不满意?”
诺哲站了起来,“王爷,你,你不是开玩笑吧?”
巴扎瓦尔弥哈哈一笑,“不,我绝不是开玩笑。我劝你马上把女儿嫁给水西的莫里。”巴扎瓦尔弥走到诺哲身边,拍拍他的肩道:“你不是想当西南最大的土司吗?这就是个机会。我听人说,莫里今年二十七岁了,一直未娶。莫里虽说年轻,却深得他大哥霭翠的喜爱。你想,要是日后霭翠归了天,这莫里很有可能会执掌水西。如果你女儿嫁了过去,你将来就是水西君长的丈人。诺哲老爷,还要我多说吗?”
诺哲想了想,频频点头。“王爷高见!小人回去之后,马上就办这件事情。”
诺哲说办就办,没过几天就发布了命令,让手下大将阿布护送阿离去了水西。
送亲的路上,阿布阴沉着脸,没有一句话。他的手下个个都格外小心。他们都知道,阿布心里不好受。因为,阿离是他最心爱的女人。
诺哲部落的人都说,阿离是整个部落最美丽的姑娘。这话不假,阿离今年刚满十八岁,好像一朵鲜花开得鲜艳夺目。阿离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心灵手巧,心地善良。
阿布是个孤儿,和阿离一样,自小就生长在诺哲老爷家里,因为朝夕相处,阿布和阿离之间早就产生了恋情。当诺哲对阿布说出这个决定后,阿布觉得天塌了,地陷了。他甚至跪地哭求,希望他的君长老爷收回成命,成全他和阿离的婚事。然而,诺哲根本不为所动,反而呵斥阿布,说岂能为儿女情长断送乌撒部落的大业。阿布无奈,只要服从老爷。
阿离的心思,却如同天上的云彩一样飘飘荡荡。在这个世界上,她最亲近的人只有两个,一是养父诺哲,一是阿布。但她一直把阿布当成哥哥。当养父对她说要把她嫁给水西三爷莫里时,她先是一惊,之后就释然了。她听人说过,养父和水西三爷有过婚约。也听人说过,水西三爷是一条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一个姑娘能嫁到水西王室,应该是幸福的。所以,她没有反对。她也知道,就是反对也无济于事,君长老爷做出的决定,是不能更改的。
一路上,阿离想安慰阿布,但能说什么呢?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就这样,这支送亲的队伍沉闷提没有任何笑声,就好像送葬一般,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
巴扎瓦尔弥和诺哲这次各有所图,水西霭翠当然不知道。霭翠的日子也不好过,局势复杂,他正在议事厅召集土目们开会。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水西必须拿出对策。
前些日子,梁王手下的几百军士居然悄悄潜入水西,抢走了几百匹军马。就在水西上下义愤填膺之时,梁王却送还了他们的军匹,而且还赔偿了他们一万两银子。霭翠实在搞不清楚,梁王究竟在唱哪一出戏。
会议上大家七嘴八舌,让霭翠也有些云里雾里。这时下人来报,说乌撒诺哲手下大将阿布来了,说有好事要见老爷。
霭翠一惊,看看众人,“诺哲与梁王交好以来,很少与我们来往,他能有什么好事?”
“有什么好事!他诺哲干的坏事不少了。”莫里摆了摆手,“我看,不见为好。”
霭翠环视大家,目光最后落在了大管家果瓦身上。
果瓦沉吟片刻,“依老朽看,不管是好是坏,既然人家来了,见一面也无妨。”
阿布一进大堂就跪地道:“乌撒阿布拜见霭翠君长。”
这是规矩,无论是乌撒还是永宁的臣下,无论是见哪家君长,必需跪拜。作为君长,霭翠当然只是抬了抬手。跪着的阿布还必须在君长抬手示意后,立刻站起来。这就需要跪着的人机灵才行,要么你估算君长抬手的时间准确,要么你眼睛上缥功夫了得。还有个规矩,就是站起来后要靠边肃立,等待君长先发话。本来这样的发话,无非是问问来访者君长可好呀等等之类的,霭翠此时却省了这些客套。
霭翠直接问道:“阿布,你今日前来,因为何事?”
“回君长大人,是一件大好事。”阿布躬身道。
霭翠看看众人,“什么大好事?”
“霭翠老爷应该知道,我乌撒君长十六年前与你们水西定有婚约,约定将我们君长的小姐嫁给水西三爷莫里。今日,阿布就是送亲来的。”说完,阿布目视莫里。
“什么,给我送亲?”莫里大吃一惊。
霭翠看看果瓦,又看看莫里,一时不便发话。果瓦也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我受君长之托,已经把阿离小姐带来,你们听一听。”
外面传来欢快的鼓乐吹打声。
霭翠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阿布观察着众人的神态。
霭翠发了话:“那就看看去。”
霭翠一行出门时,抬着阿离的花轿也刚好被送到大门口,许多彝民听见鼓乐声,纷纷前来观看。
阿布欠身道:“君长大人,我君长素来就看重水西君长,但一直无缘深交。幸好,我们乌撒和水西十六年前就定下了婚约。我们君长虽说深爱小姐,舍不得将小姐远嫁。但君长说了,彝家人说出的话就是射出的箭,这才遣小人将其爱女送来,愿水西乌撒永结同心!”
莫里拱手道:“阿布兄弟,莫里确实听阿爸说过,说他曾经为我与乌撒定下了亲事。可是,据我所知,诺哲老爷一直没有女儿,这婚约就自动取消了。如今阿布兄弟送来的小姐,不会是诺哲老爷的亲生女儿吧?”
阿布自信地笑道:“三爷切莫先说此话,三爷见过我们小姐吗?”
莫里道:“遗憾,一直未曾见过。”
阿布道:“那好,就请三爷见见我们小姐。”
阿布说完,手下便将阿离从花轿里搀扶出来。众人一见阿离,无不为之倾倒。阿离容貌娇媚,身材婀娜,宛若仙女。
霭翠、莫里一见阿离容貌,也是一惊。格宗的眼睛顿时亮了,紧紧盯着阿离,有些发呆。
阿离深深一鞠,“阿离拜见各位老爷。”
霭翠盯着阿离,好半天才深吸一口气,“小姐果然貌若天仙,我三弟莫里若能娶得小姐这般女子为妻,实在是他天大的福气。但婚姻大事不能草率,容我们商议商议再说好不好?”
阿布道:“好,我们等着。”
霭翠、果瓦、格宗、莫里等人回到议事厅。霭翠面有难色,望着众人道:“这事情来得这么突然,大家想想该怎么办。”
格宗好像不以为然,嘿嘿一笑道:“这有什么难处,美人送上门,娶了就是。”
莫里顿时涨红了脸,冲着格宗道:“二哥,要娶你娶。”
格宗嘿嘿一笑,拍拍莫里的肩道:“三弟,这可是你说的哟。”然后兴奋地扭头对霭翠道:“大哥,你看……”
霭翠狠狠地盯了格宗一眼,“二弟,现在已经够乱的了,你不要添乱好不好?”
格宗舌头一伸,不吭声了。
霭翠扭头对果瓦道:“这件事情是不是有点不太对头?”
莫里道:“大哥说得对,诺哲那人,向来对我们水西不怀好意,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果瓦突然说:“三爷刚才说得对,诺哲确实没有女儿。这个女人不是诺哲的丫鬟,就是诺哲的养女。”
霭翠有些冒火,“好个诺哲,居然如此欺骗我们,随便找个女人就想嫁给我三弟。这不行!”
莫里道:“大哥说得对。而且,如果明军知道了我们水西和乌撒联姻,对我们很不利。”
霭翠拍拍莫里的肩道,“好兄弟,你能有这种考虑,大哥替你高兴。好,我们的主意定了,这门亲事不能结。”
格宗神色一下子黯淡下来。霭翠一挥手道:“走!”
阿布一见霭翠等人出来,急忙问道:“霭翠君长,商议得如何?”
霭翠盯着阿布道:“阿布,你老实告诉我,这个阿离姑娘,是不是诺哲君长的亲女儿?”
阿布一下子语塞,“这……这……”
“诺哲君长心不诚。据我们所知,这个阿离根本不是诺哲的女儿。按照婚约规定,一般的女人是不能随便嫁给水西三爷的。还请阿布将这位小姐抬回去。”霭翠朗声道。
阿离一听这话,不由满面凄楚,潸然泪下。
阿布一步抢上前,跪在霭翠面前,乞求道:“霭翠君长,阿离虽然不是诺哲老爷的女儿,可诺哲老爷待她比亲生女儿还亲。还望老爷三思。”
霭翠道:“我言既出,岂能更改?”
阿布说:“君长若执意如此,我们小姐,我们小姐完了……”
霭翠道:“此话怎讲?”
阿布:“我们部落有一规矩,如若花轿抬到男方家中不被接纳,则这女人只有以死谢罪。”
霭翠:“什么?你们部落会有这种规矩?”
阿布:“是的,我们部落的男人女人都是血性脾气,尤其女人,如果她要嫁的人不接纳她,她也就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那珠一下站出来,愤然道:“这是什么规矩?这种规矩还要不要人活!”
阿布一看那珠一身土司装束,知道此人来头不小,谦卑地朝那珠行了一个礼,“敢问老爷名讳?”
那珠不屑地看了阿布一眼,昂头不语。
旁边马上有人道:“这是我们的那珠土司老爷。”
阿布一听,更加谦恭道:“哎呀,是那珠土司,水西四十八部之首,小人失礼。那珠老爷,你在水西说话,肯定是一呼百应。可是,你在水西说的话,在我们乌撒部落不管用呀!这条规矩在我们部落已经实行一百多年了,谁也无法改变。”
莫里一下子急了,他走出来,对阿布道:“这么说,你们就一定要这位姑娘去死吗?”
阿离听了这话,紧紧盯着莫里。阿布没有回答莫里的话,只是望了阿离一眼。阿离的眼泪一串串掉落下来。阿离无奈地望望霭翠,霭翠马上躲开她的眼光。阿离又望望阿布,阿布也在躲避她。她满目凄楚地向南方望去,此时此刻,她很想见见阿爸,但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了。最后,她自己举起了刀……
莫里大喝一声:“住手!”莫里一步抢上前,夺下阿离的刀,“你,你不应该这样……”
阿布大怒道:“三爷,你们什么意思?你不接纳我们的小姐,又不准她自尽。难道,我们部落的人就这么好欺负?”说罢,阿布拔出刀,大叫道:“今日你们如此侮辱我们,我也不想活了。霭翠老爷,你还是不是彝家汉子?”说着,他一步上前,刀指霭翠。
霭翠的十几名卫士见此,个个拔出利刃,围在霭翠周围。情势紧迫,一触即发。就在此时,果瓦站了出来,大声道:“住手!我有话说!”
果瓦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都是彝家人,有什么事情不能商量解决,一定非得兵刃相见?”
阿布问道:“你是什么人?”
莫里道:“他是我们水西德高望重的果瓦大总管。”
阿布道:“原来是果瓦大总管。请你评评理。莫里三爷不接纳我们小姐,又不准小姐自尽,这、这不是侮辱我们乌撒部落吗?”
果瓦叹口气道:“阿布,说句实在话,你们乌撒的这条规矩早该改了,动不动就叫人自尽,都是彝家人啊,你们就这么狠心?”
阿布头一昂,“没办法,要改规矩,那也是君长的事情。”
果瓦道:“不对,我记得,你们的规矩是,只要这位姑娘不回故乡,不再回到你们乌撒,她就可以不自尽。”
莫里双手一拍,“太好了,那就让阿离姑娘留下来。”
那珠鼻子一哼,“留下来,她凭什么名分?”
莫里四下看了看,急中生智,“有了,果瓦,就让她给你做女儿吧。”
阿离听到这话,非常感激地望了莫里一眼。
果瓦道:“只要老爷同意,我愿意。”
霭翠沉思一会儿,点头道:“只要你们彼此愿意,我同意。”
果瓦对阿离道:“孩子,你就当老朽的女儿吧。”
阿离泪流满面,跪拜在果瓦面前,“阿爸!”
阿离没有嫁给莫里,却留在了水西,诺哲的计谋只成功了一半。这事将使阿布和莫里付出高昂的代价,也会给水西未来的女主人奢香带来痛苦,这是莫里始料不及的。
正当阿离一事搅动水西之时,奢香带着朵妮过了天险六广河,来到一个名叫小箐的地方。这个地方的山势较之六广,虽然可谓小山小丘了,可依然是森林密布,道路崎岖。这样的路,她们就是带着擅长走山路的水西马,也无法骑行。奢香与朵妮牵马步行已经几十里路了。一路上人烟稀少,风景却令人赏心悦目。高的是银杏、苍松、云杉,矮的是映山红、刺梨、箭竹。在莽莽的乌蒙山脉,五月是一个灿烂的季节,是植物们争奇斗艳的时候。很少出门的奢香和朵妮,一路上兴奋不已。
在万山之中,要找人家不容易。两人早已饥肠辘辘,可是眼前依然是满目青山,不见人迹。正当奢香和朵妮绝望之时,一转弯,就看见了一家小店,店门口屋檐上伸出一面酒旗,上书“金沙回沙”。
朵妮一看又是个酒店,有些急了,“小姐。”
奢香扭头瞪了朵妮一眼,朵妮急忙改口道:“公子,又是个酒店,肯定又没什么好吃的。”
“出门在外,有什么吃什么。”奢香一边说一边朝酒家走去。
朵妮跟在后面唠叨:“吃什么?酒也喝呀?”
店小二远远看见两个年轻公子牵着马过来了,知道生意来了,三步并两步迎了出来。见奢香和朵妮一身不俗的行头,机灵地扭头高呼:“备好酒菜,迎贵客喽!”
奢香笑道:“马要喂上等料。”
店小二接过马绳,点头哈腰地高呼:“马喂上等料!”
在这高呼声中,店老板引领奢香朵妮进了店堂。
店堂不大,也就摆六张桌子。虽已是晌午,但还没有客人。奢香和朵妮是小店的第一批客人,难怪店老板很是热情。
奢香和朵妮一坐下,一坛酒就上了桌。
店老板根本不问他们是否喝酒,就打开了封泥。见朵妮皱眉头,笑呵呵地说:“小公子,在我们这里,没有男人不喝酒的。不是我吹牛,我这好酒,说是第二,马上就有称第一好的酒啦!只要是来过小店的男人,没有一个不称好的。”
朵妮听老板一口一个男人的,还以为被老板看穿了,有些不自在。正想说什么,奢香的眼神阻止了她。
奢香摸出三两银子,拍在桌子上,指着朵妮道:“酒先放着,我这个小兄弟肚子饿了,先上些好吃的。”
老板高兴地拿起银子回头对后屋喊:“乌江鱼、肥香猪两份。”然后赔笑道,“公子请放心,我们这里的盐菜肉、乌江鲤鱼那真是远近闻名的。”
老板热情得实在让人受不了,奢香只好对老板挥挥手。老板一见奢香的气度,知道不是一般人,点头哈腰而去。
如果就只是一顿饭,如果不是老板太热情,或者如果不是那一坛酒,也许,很多事就不该发生了。但是命运就是这样,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无论是怎样的形式或者机缘。
奢香和朵妮饱餐一顿以后要走,老板一见急了,因为他为之自豪的酒,客人一口未喝。这怎么成!收了钱,没能让客人喝,这就不对了。这一带虽人烟稀少,可民风纯朴,老板拦住两人不让走,非要奢香朵妮喝酒,好像两人不喝就对不起人似的。一边是热情地劝酒,一边是婉言推辞,就这样一直相持不下。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坏事,但时间一久,热情的味道就有点儿酸了。老板很生气,他当然不能怪罪客人,只能怪酒不好!他举起坛子就要砸,还一边说道:“客人的酒,不是喝了,就是带走,不能留下再卖银子。”
朵妮刚想举手阻止,那酒已经脱离了老板的手。说时迟,那时快,一双敏捷的手接住了落地的酒坛。
这是一个彪形大汉,一张古铜色的脸,英气夺人。他一手抱酒一手拍老板的肩道:“好样的,不贪财。砸了可惜!”然后仰头咕咚咚猛喝了几口,抱拳对奢香和朵妮道:“好酒!谢谢两位兄弟的好酒。”
这人正是乌撒来的巴根。朵妮正想接话,一见巴根直盯盯地看着她,不由脸上一红。
巴根哈哈大笑,扭头对他的手下道:“这个小兄弟,像个女娃娃。”
朵妮见人笑她,有些气恼。上前一步刚想说什么,被奢香一把拉住。
奢香抱拳对巴根道:“不用谢!后会有期。”
朵妮抱拳道:“后会有期。”
巴根一行人抱拳,“后会有期。”
这话一说,当然就各自东西。奢香和朵妮只想早点离开此地,以免话多闪失。两人女扮男装,又是初涉江湖,小心警惕为好。
第二天上午,奢香、朵妮就进了贵阳城。她们找到一家客栈住下后,顾不上休息,就商量到街市去。
朵妮本就是小姑娘,兴高采烈地说:“买几件漂亮衣裳。”
奢香白了她一眼道:“你看我们这一身男装,去买什么漂亮衣裳!”
朵妮道:“不买衣裳,我们来贵阳干什么?”
奢香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买书去。”
朵妮很不情愿地跟在奢香身后嘟囔:“一个小姐,就知道买书。”
她们来到贵阳街头。热闹繁华的街道上,两旁商店林立,人来人往。身着彝族男装的奢香和朵妮走在街上很显眼,一看就知道她们是贵族的子弟。第一次自由自在地走近民间,两人很兴奋,不停地左看看右看看。朵妮看迷了,脱口而出:“小姐。”
奢香咳了一声,朵妮急忙改口道:“公子。”
奢香把朵妮拉到一僻静处说:“记住,不要再叫漏嘴了。”
朵妮急忙点头道:“是。公子,汉人住的地方,真的比我们那里好多了。”
奢香感慨道:“我要是男子汉,一定要来这里,干一番大事业。”
朵妮指着她的服装道:“公子,你本来就是男子汉嘛。”
奢香说:“你这傻丫头,就知道调皮。”
这时,一个读书人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奢香连忙行礼道:“敢问先生,可知书馆怎么走?”
读书人有些惊讶地看了看她们,指指道:“一直向前走,然后左拐即是。”
奢香给这个读书人鞠躬行礼,迫不及待一把拉起朵妮就跑。
那个读书人没想到这个彝族小伙子,会行如此大礼,连忙回礼,等他抬起头,只能望见两人的背影了。他喃喃道:“两个彝家娃儿,说得一口好汉话,还要买汉书,奇怪了。”
奢香和朵妮按照那人所指,跑不多远,果然有一书屋。书屋的伙计一见是两个彝族青年,便没有主动招呼。朵妮有些生气,正要发作,奢香拦住了她,叫道:“伙计,我们买书。”
伙计懒洋洋走了过去,问道:“你们要买书?我们这里都是汉人的书。”
奢香道:“对,我就是要买汉人的书。”
伙计正惊讶时,书屋的老板走了过来,双手一揖道:“两位小哥,想买些什么书?”
奢香想想道:“要买你们汉人打天下,治天下,教人怎么做人的书。”
老板吃了一惊,望望奢香,笑道:“你这小哥口气不小呀。打天下,治天下。看来,小哥不是寻常人物。”
朵妮道:“算你有眼光,我们公子……”
奢香打断朵妮的话,“多嘴。老板,这些书有没有?”奢香递了一张清单给老板。
老板接过去,“有。要不,我给你推荐几部,行不行?”
奢香笑道:“行啊。”
老板取下一本书道:“这部《论语》肯定是要买的。古人云:半部《论语》治天下。”
奢香连连点头。
老板又取下一本书道:“公子,这是专门讲打仗的书,《孙子兵法》,听说过吗?”
朵妮在旁边一听,大声道:“怎么,你欺负我们公子见识短是不是?”
老板急忙双手作揖,“不敢,不敢。我这里还有《易经》、《汉书》、《唐诗》、《宋词》,你都要吗?”
奢香道:“都要,都要。”
不一会儿,老板选了一大堆书。伙计算盘一拔道:“十两纹银。”
奢香一摸身上,对老板道:“出门急了,少带银子了。老板,这些书,请你派伙计送到云岩客栈黔灵房去行吗?”
老板道:“行,行。”
奢香对老板作揖道:“有劳先生了。”
老板连忙回礼。望着奢香朵妮离去的身影,老板自言自语道:“怪了,两个彝家娃子,居然要看汉人的书。”
伙计说:“没付银子就走了。我看这书不送为好。”
老板问:“为何不送?”
伙计说:“这么多书,送过去还得花钱哩,万一白送了咋办?”
老板道:“送!正所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奢香和朵妮买书的时候,巴根也进城了,只不过他住进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
尔后巴根带着一名军士,悄悄潜伏在军校场外面的一棵大树上,观看明军士兵操练。
操练场上,明军大将军傅友德在指挥操练。明军士兵枪挑、剑刺、刀劈、斧削,招招勇猛,吼声震天。谁看了都知道,与这样的军队交战,一定讨不了好。要命的是,巴根必须与之作战,他别无选择。
巴根暗暗喝彩,不由对军士道:“你说实话,这些明军的战斗力如何?”
“小王爷,我说实话,这些明军,不比我们大元的军队差。”
巴根皱眉长叹:“是啊,现在明军十万大军驻扎在贵阳,随时都可能向我们昆明进兵。我们得想办法阻止他们。”
“就凭我们几个,小王爷,能行吗?”军士有些疑惑。
巴根盯着校场上的明军主将,咬牙切齿地说:“怎么不行?俗话说,破敌先杀帅。你看那个人,肯定是傅友德,今天晚上,我们就去刺杀他。”
“行刺?”军士大惊,“就我们这点人?”
巴根道:“对,今晚上,就让他成为我们的刀下鬼!”
子夜时分,伸手不见五指,这是一个很适合行刺的夜晚。但当巴根带着他那些勇士悄悄接近明军大营时才发现,要想摸进大营,简直是痴心妄想。
怎么办?来都来了,还是要干点什么的。于是巴根与他的勇士们拉起硬弓,把一支支火箭射向明军大营。火箭在黑暗中异常耀眼,这显然让巴根们兴奋不已。但在巴根们的第三批火箭落进大营时,明军除了有人灭火外,营中的箭已经顺着火箭的轨迹飞了过来。明军的箭不耀眼,但所到之处听得见有人惨叫。
箭来得快,人也来得快,双方很快就短兵相接了。
一小队明军围住他们,厮杀起来。过不多久,明军越来越多,虽说元兵个个奋勇,但终究寡不敌众。剩下的几个元兵见情况不妙,便护着巴根突围。
当巴根的护卫战到一个不剩的时候,巴根终于冲了出来。他一路狂奔,后面紧跟着一队队火把。这一逃一追不要紧,要紧的是把奢香和朵妮牵扯进来了。
奢香正在客栈的房间里看着她白天买回来的书籍。奢香看了一眼朵妮,发现朵妮哈欠连天,于是笑了起来,轻轻推了一下朵妮,“你先去睡吧。”
朵妮揉揉眼睛道:“不,小姐还没睡,朵妮不敢睡。”
“这又不是在家里,怕什么?这里没有老爷,不会怪罪你的。快去睡了。”
朵妮站起来道:“没有老爷怪罪也不睡,我要陪小姐。”一边说着一边给奢香续茶。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抓刺客!”
“抓住他!”
奢香和朵妮同时一惊,奢香道:“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朵妮点点头,刚刚把门打开,屋外闯进一个人来。朵妮往后一退,仔细看去,竟然是白天在小酒店遇见的那个壮士。
朵妮惊得有些迟钝了,“你……你。”
此人正是巴根,他慌乱地朝窗外看看,已经听见那些官兵冲进了客栈。他急切地对朵妮道:“快,救救我!”
朵妮情急之下,拉着奢香的手求助道:“公子,救救他吧!”
奢香看看巴根,放下书,把一套彝族服装递给巴根,“快换上。待会儿就说是我的侍卫。”
巴根道声谢谢,急忙到屏风后换衣裳。慌乱中,将身上的一块佩玉掉在了地上。
“不要乱说话,待会儿看我的眼色行事。”奢香重新坐在书桌前,吩咐站在两边的巴根和朵妮。
几个明兵搜查上楼敲门,奢香示意巴根开门。
“可见反贼?”明军小头目见奢香装饰不俗,客气地问道。
“没见呀。”奢香站起来,“这里就我们主仆三人”。
明军小头目在屋里四周看了看,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奢香道:“我是四川永宁宣慰府的。他俩是我的侍卫。”
明军小头目又仔细看看奢香,“永宁宣慰府?有公文吗?”
奢香笑道:“当然。”说着奢香从行李箱取出公文递给小头目。
“宣慰使禄照?”明军小头目吃惊不小。
“是我大哥。”
明军小头目连忙向奢香行礼道:“失敬。”明军小头目看看朵妮,又看看巴根,问道:“敢问公子到贵阳有何贵干?”
奢香用手一指一捆捆的书道:“我们到贵阳来买书。”说完,奢香又对朵妮和巴根说了几句彝语。
“你们说些什么?”明军小头目怀疑地问道。
奢香指着巴根和朵妮道:“我的侍卫不懂汉话,我告诉他们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明兵小头目拍了拍巴根的肩,“不懂官话可不行。”说着对奢香一拱手,“公子,打扰了。”
奢香还礼道:“官家辛苦。”
“如见反贼,即告官府。”明兵小头目说完一挥手,众兵跟他下楼去了。
巴根听得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拱手对奢香道:“大恩不言谢!我要走了。免得连累公子,我们后会有期。”
“不行,他们肯定会继续在全城搜查。你此刻出去会有危险。”朵妮目视奢香,目光露出不安。
“萍水相逢,承蒙相救,不可留在这里连累你们。”
朵妮见奢香虽没说话,也没反对,便一把拉过巴根坐下,“现在还说这话,你留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
“这位大哥怎么称呼?”奢香见巴根有些坐立不安,便拉拉家常。
“我叫阿根,是个商人。”
“那,官军怎么说你是反贼呢?”
“谁知道呢?我和几位伙计来贵阳做生意,我们在酒店喝酒时,和几个官兵发生了口角,打了起来。他们就说我们是反贼,把我的几个伙计杀了。我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幸亏遇到了你们,不然……”
“原来是这样。”奢香点点头,示意朵妮上茶。
巴根一跺脚,“哼!这仇我一定要报。”
朵妮端过茶水,巴根接过一饮而尽。茶有些烫,烫得巴根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哈哈大笑,笑声中显出一股英雄之气。朵妮一看,关切之情油然而生,却也不好意思表达。
奢香看见了地上的佩玉,拾起来递给巴根,“这是你的吧?”
巴根接过,又递给奢香,“公子喜欢,就送给你。”
奢香推回去道:“是块好玉。君子不夺人所好。”
三人就这样一夜未睡,一直说着话,谈的无非是些东南西北事。
第二天清早,奢香、朵妮和巴根骑着马离开了贵阳,他们来到一个路口时,巴根停住了马。
巴根拱拱手,对朵妮道:“兄弟,大恩不言谢。这次要不是你,我可就惨了。”
说完,巴根又对奢香拱手道:“公子的大恩,容当后报。”
奢香道:“萍水相逢,互相帮助,人之本分。”
朵妮急忙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巴根往西面一指:“回家啊。”
朵妮道:“那,我们今后还会见面吗?”
巴根笑道:“当然。我会去找你的。”说完,巴根打马而去。巴根打马跑了几步,又控制住马匹,从腰上掏出佩玉抛给朵妮,“兄弟,留个纪念。”
朵妮伸手接住,正要说什么,巴根已经跑远。朵妮双手紧握玉佩,久久地望着巴根远去的背影。
奢香在一旁看见朵妮的神情笑了,打趣道:“走吧!早不见了,还看什么?要不,本公子放你走?说不定还追得上他。”
朵妮闻言脸红了,娇声道:“小姐。”
“又错了!你这个人啊,什么都好,就是这点毛病屡教不改。”
“是,公子。我再也不会叫错了。”
奢香和朵妮都笑了起来。他们的笑声虽然不大,但山谷里隐隐约约有笑声在回荡。马也似乎高兴起来,打着响鼻,扬蹄朝西而去。
春天就是这样,水是清的,山是绿的,花是红的,使雄奇险峻的乌蒙大峡谷显得是那样的妩媚。大峡谷的云朵像莲花一样开放着,微风轻轻吹拂,拨动着两颗少女的心。这天这地这个世界似乎都在倾听花开的声音。太阳红彤彤地升了起来,给云朵涂抹上一抹娇红。这红迅速弥漫开来,在清风的暗涌中,悄悄地爬上了朵妮羞涩的脸。
朵妮勒住马,有些发呆,似乎在看,似乎在听,鸟儿却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使整个山谷更加寂静。奢香的洞察力一直都是很强的,她不可能不知道朵妮想说什么,于是奢香不再看那满山的花儿,扭头对着朵妮笑了起来,道:“我知道你在想那个巴根是不是?”朵妮闻言,脸上不再是一抹娇红,而是变成了满脸桃花开,她撅嘴道:“你才在想霭翠老爷呢!”
“我想不想都得嫁给他,父母之命不可违呀!你比我好,你可以相中谁就嫁给谁。可惜,你的巴根还不知你是个姑娘哩。”奢香目光掠过大山,停在湛蓝的天空中。
“霭翠老爷是我们彝人的大英雄,小姐是我们彝家的大美人。英雄配美人,天生的一对。上次我们过水西参加赛马,霭翠老爷肯定在其中,只要一问便知,小姐为何不问?”
奢香微笑不语,把目光从天空中拉回来,也像朵妮一样似在看,似在听。朵妮观察着奢香脸上的变化,但很失望,从奢香的脸上什么也没看不出来,她喃喃自语道:“怕羞你说嘛。我想问,你也不准。”
奢香并不看朵妮,她似乎是对着峡谷里的花红水绿说:“看到水西人就行了,霭翠老爷确实勤勉,水西人可谓安居乐业。我需要知道的就是这些,至于人长得怎样,这是我能选择的吗?”
“他今后就是你的丈夫了,一定要一表人才才配得上我们小姐,总不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吧。”
奢想正色道:“朵妮,你这句话就过分了,霭翠老爷是大明水西宣慰使,君长老爷岂能容你这样比喻。要是老爷知道了,一定会重重罚你!我嘛,理解你的一片忠心,就不责罚你了。”
两个时辰以后,奢香和朵妮终于爬山了峡谷的巅峰,他们把马勒住,举目望去,一片起伏的连山雄伟而险峻,这是乌蒙山的腹地,这座山就是水西和永宁的分界点。
时值正午,太阳高照。奢香知道,身后的水西将与她的后半生深深地联在一起,而这一切就是因为一个人——水西君长霭翠。她太需要知道,霭翠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是,知不知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须在三个月之后嫁给他,这就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