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太后:沉入水底的风流(1/1)
她在史书上没有留下真实的名字,一路走来,几度险象环生,但大多有惊无险,只是“逃过初一没能逃过十五”,最终葬身鱼腹之中。她对官员放任,赏罚随意,法纪不彰,对自己更放任,性情轻佻,穷奢极欲。她胡闹了半辈子,最后登峰造极,干出了最疯狂的蠢事——毒杀亲生儿子元诩,这成为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由此将一生的风流沉入黄河之底。
永平二年(509年)一个夏夜,洛阳城里北魏皇宫被一片静谧所笼罩,在黑漆漆的夜色中,有个房间却依然亮着烛光,只见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跪倒在佛像前,低声发誓道:“但愿所生的是一个男孩并能成为太子,即使儿子生下来我被处死,也在所不惜。”
这位发誓的女子是北魏王朝宣武帝元恪的嫔妃胡氏。
按说为皇上生下龙子,应该是天大的喜事,为何胡氏说得如此悲戚呢?这与北魏的“子贵母死”制度密切相关,就是说如果儿子被立为太子,他的母亲只有死路一条。这个由开国皇帝拓跋珪创建的制度得到了严格地执行,在此之前,所有太子的母亲悉数被杀或被赐死,无一例外。
生了太子,不仅没有任何激励措施,反而要送掉性命,这样的情况下谁还敢生呢?所以北魏后宫的嫔妃心里都想着生个公主,即使生了儿子,也日夜祈祷千万别被册立为太子。
这算是中国古代王朝后宫难得一见的“怪象”。
胡氏怀孕后,她在宫中一些要好的姐妹,纷纷劝她去把孩子打掉,因为当时宣武帝还没有子嗣,虽然之前曾有些妃子生下皇子,但都不幸夭折,这里面不排除有些嫔妃为了保命而将自己的亲骨肉弄死了。
所以,如果胡氏生下的是个儿子,很有可能会被册立为太子,按照老规矩,胡氏也将被处死。
这些姐妹无疑是好心的,毕竟活着才是第一要义,但胡氏却表现得大义凛然,她说:“天子岂可独无儿子,何缘畏一身之死,而令皇家不育冢嫡乎?”就是说,我们怎么能因为怕死而使皇帝无后呢?立志一定要给宣武帝元恪生个大胖小子,就算自己因此被杀,也在所不惜。
胡氏的政治觉悟实在高,为了社稷前途而甘心牺牲自己,颇有些“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意思,由此看出,这个女人不一般。
永平三年(510年)三月十四日,胡氏得偿所愿,她生下了皇子元诩,早就盼着儿子的宣武帝元恪深怕又出什么意外,赶紧把这个宝贝儿子藏起来,让经验丰富的乳母来抚养,他充分吸取以往血的教训,下令包括胡氏在内的所有后宫嫔妃都不能接触这个婴儿。
元恪的这份小心很容易理解,他的年龄越来越大,但皇子却纷纷夭折,照此下去,自己很有可能断子绝孙。如果这样,他觉得真心对不住自己那位雄才大略的父亲孝文帝元宏。
孝文帝元宏为了让他坐稳皇位,确保北魏社稷传承万代,可谓煞费苦心,先是赐死了冯皇后,然后命六位大臣辅佐朝政,分别是任城王元澄、咸阳王元禧、北海王元详、广阳王元嘉及王肃、宋弁,元氏宗室占了四席,汉人大臣占了两席。
令人颇感意外的是,元宏最为信任的六弟彭城王元勰并不在名单上。
元勰,本来是元宏的第一选择,太和二十二年(498年),元宏在南征途中得了重病,随军出征的元勰暂时代理了统帅,他把元宏照顾得无微不至,昼夜不离左右,亲自侍奉医药,饮食必先尝而后进,蓬首垢面,衣不解带,睡不安席,表现可谓优秀至极。
元宏对此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觉得这位六弟最值得信赖,便决定将太子元恪托付给元勰。他对元勰说:“嗣子幼弱,社稷所倚,唯在于汝。”
但没想到的是元勰坚辞不受,他流着泪恳求说:“布衣之士,且能为知己者死,何况臣是陛下的同胞手足呢。但是臣作为陛下至亲,长期参预机要,恩宠无比。如今又命臣总管大政,声名震主,必定要获罪。昔日周公那样圣贤,成王极为圣明,还难免产生怀疑,更何况臣呢?陛下虽然是爱护臣,只怕不是让臣善始善终的做法。”
说死说活,他就是不愿意接下这个差事。
“强扭的瓜不甜”,元宏对此也没有办法,同时元勰的形象在他心目中也更为高大,简直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
于是,他亲笔写下诏书给太子元恪,说:“你的叔父元勰,志节高尚,清美淡泊,如白云松竹一般。朕百年之后,可以准许其辞去职务,满足他的心愿。切不可重复猜忌姬旦之圣这样的错事,你是我孝顺的儿子,不要违背我的遗诏。”
元宏下了这道诏令后不久便驾崩了,元勰害怕军中有变,选择秘不发丧,到了“安全地带”后,他派人将太子元恪召来,并将孝文帝元宏驾崩的消息公之于众。
元恪随即登上皇位,是为宣武帝,成为北魏王朝的第八位皇帝。
元恪登基时马上要到十八岁了,按说完全可以亲自打理朝政,但实际上权力却被他的叔父咸阳王元禧所掌控。
元禧最大的特点是贪财好色,家里奴婢数以千计,妃妾几十人,但仍不满足,还四处搜寻美女。他贪污受贿,侵占田地和盐铁产业,让自己的故吏和奴仆替他经营。在成功排挤掉元澄成为首席辅政大臣后,他更是找不着北,飞扬跋扈,不可一世。
有次他派家奴去找羽林军头领于烈,要求挑一些形象气质好的军士做自己的仪仗队,但遭到了于烈的拒绝,搞得这位皇叔很没面子,一怒之下要将于烈下放到基层,让他去当恒州(治所平城,今山西大同)刺史,面对元禧的打击报复,于烈托说有病,闭门不出,拒不接受新的任命。
于烈的儿子于忠恰好是宫中宿卫,经常和宣武帝元恪在一起,他便让自己的儿子向皇帝进言,劝说元恪要当机立断,早日亲政,以防意外。北海王元详一直垂涎首席辅政的位置,也暗中在元恪面前说元禧的坏话。
元恪对自己这个叔叔早感不满,如今时机已成熟,他决定要动手了!
他找来的同盟军是和元禧结下梁子的领军将军于烈,于家是将门之家,于烈的祖父是北魏开国元勋,先帝元宏在世时对于烈非常信任,让他全权负责京城洛阳的防务安全。
元恪在动手前夜召来于忠,对他说:“你父亲忠诚公允,坚贞刚正,是社稷之臣。要他明天早上入宫,我有事情要处置。”第二天清晨,于烈来到宫中,元恪对他下令说:“各位叔父轻侮怠慢,逐渐觉得不可信任,现在想要你用兵召他们前来,你能办到吗?”于烈回答说:“老臣身仕两朝,因为干练勇猛颇得皇帝赏识。今日此事,我当然不敢推辞。”
此时恰好赶上要进行祭祀大典,诸王都集中在皇家宗庙旁边的住所进行斋戒。于烈带着几十个武士来到王爷们的住所,宣布宣武帝元恪的诏书,召彭城王元勰、咸阳王元禧、北海王元详三人进宫,并令三位王爷即刻起身,一起坐上牛车去见皇帝,旁边由武士们严密护卫,看上去不像是入宫,而像是入狱。
这次行动非常突然,同时动静很大,搞得朝野一片恐慌。元详的母亲吓得魂不附体,认为元详此次一定是有去无回,她一直哭着跟着牛车,直到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进入皇宫。有些王爷的亲信听说三王被逮捕,惊慌失措,逃离了洛阳。
元恪见到三位王爷后宣布了两件事情,一是从今天起,自己要亲自执掌朝政,二是晋升元禧为太保,元详则被任命为大将军、录尚书事。而对元勰则根据他的意愿,同意他辞去一切职务,办理退休手续。
这次人事调整最大的受益者无疑是元详,他成为北魏王朝最有权威的大臣,看来他给元恪递送的“黑材料”发挥了应有作用。而元禧表面上获得提职,但实际上明升暗降,手中的实权全部被夺去。
失势的元禧当然一肚子意见,但他更担心元恪会变本加厉地对付他,恰恰在此时从宫中传来消息说,皇帝的左右都主张杀了他,元禧这下更感恐惧,于是便想起兵谋反,他趁元恪去北邙打猎,让儿子元通等去河内起兵,自己则留在洛阳接应。
事实证明,元禧只会敛财,根本就没有决断力,关键时刻,他又害怕起来,于是找来几个心腹商议,几人意见不一,搞得元禧无所适从,决定暂不起兵。他叮嘱几位心腹这是掉脑袋的事情,万万不可泄密。
但没想到,参与商议的杨集始从元禧府邸出来,扭头便赶往北邙向宣武帝元恪告发,元恪当即下令让于烈带人逮捕元禧。元禧听说事情败露,匆忙出逃,他本来想北渡黄河,但没想到遇到大雨而迷了路,很快便被于烈派出的追兵抓获。
元恪赶回洛阳后亲自审问这位叔父,后令其在家自杀。临死以前,元禧与妹妹们诀别,还念念不忘家中的两个爱妾,几位公主边哭边骂道:“你养如此多的女人干什么,正是为了她们才贪图钱财,畏罪造反,才有今天的下场,现在为何将死了还想着这些人。”元禧听后羞愧难言。
元禧死后,他王府里的宫女作歌以表示哀悼,歌中唱道:“可怜咸阳王,奈何作事误。金床玉几不能眠,夜蹋霜与露。洛水湛湛弥岸长,行人那得渡?”
元禧用自己项上的人头成就了一部反腐倡廉的生动教材。
元禧未遂的谋反事件,带来的直接后果是宣武帝元恪不再信任自家人,他认为宗室诸王对皇权始终是个重大威胁,于是想着用外戚集团来制约宗室力量。
外戚势力的核心人物是高肇,他是元恪母亲高照容的兄长,但元恪在登上帝位前,并没有见过自己的这位娘舅。这是因为元恪的母亲,也就是孝文帝元宏的高贵人死得早,她有次从平城到洛阳的路上突然暴毙,死得颇为离奇,纷纷传说是元宏的皇后冯润下的毒手。
高贵人死时,元恪尚年幼,自此便和高家断了联系,当了皇帝后,他派人找到了母亲的娘家人,终于见到了舅舅高肇、高显等人。
高肇本来以为此生也就这样了,但没有想到,天上掉下了如此大的馅饼,而且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了自己头上。他迅速走红,咸阳王元禧死后,财物珍宝、奴婢田宅大多归于高氏所有。没过多久,高肇被封为尚书左仆射,兼任吏部、冀州大中正。
高肇的飞黄腾达,完全是宣武帝元恪一手策划的,目的就是利用外戚来制衡诸王。但高肇属于一步登天,在朝中根基很浅,根本无法担当这个重任,于是在元恪的默许下,他开始大肆培植自己的势力。
等到羽翼渐丰时,高肇开始了自己的夺权之旅,他的第一个目标是元恪身边的红人光禄卿赵脩。
赵脩是个大老粗,大字不识几个,能得宠是因为元恪还是太子时,他便是东宫侍臣,办事比较利落,深得元恪的信任。元恪即位后,他便成了皇帝身边炙手可热的红人,元恪下令给他修建府邸,标准和宗室诸王一样。
但是文盲就是文盲,根本不知道进退。在他眼里,除了皇帝外没有其他人,连各位王爷也敢公然欺负。元恪有时会带着王公大臣到他府上欢宴,赵脩自己海量,也希望别人喝高。所以他经常强行劝酒,我干了你也必须干,就连北海王元详、广阳王元嘉这些辅政王爷都不放过,这些王爷看在元恪的面子上,不得不应付一下,但没想到赵脩得寸进尺,非得把他们灌趴下出洋相才肯罢休,这惹得王爷们对他十分忌恨。
高肇对此看在眼里,觉得赵脩如此骄横,迟早会出事,只等待着落井下石的那一天。很快良机便出现了,起因是赵脩的父亲死了,他向元恪请求要将父亲送回老家赵郡(今河北高邑)安葬。
北魏王朝的马屁精真是不少,听闻赵脩父亲病逝,争先恐后前去吊唁,送来的祭奠之物和礼品多到家里放不下,许多都堆积在街上。
墓道的碑铭、石兽、石柱都是征发百姓的牛车从洛阳运到赵郡的。而赵脩的移葬队伍也非常庞大,上百辆车子浩浩荡荡,一切费用开销都由朝廷买单。这个粗人一路上毫无悲戚之色,反而和随从嬉戏胡闹,甚至将路上抢掠的妇女剥得精光,行不轨之事。
就在赵脩肆无忌惮瞎胡闹时,高肇动手了,他联系御史中丞甄琛、廷尉卿王显等人,一起向宣武帝元恪告发赵脩骄奢淫逸、图谋不轨。甄琛、王显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先是拼命巴结赵脩,现在看到赵脩将要失势,便反戈一击,将平日里收集的罪状,一股脑儿地告诉了元恪。
元恪并没有马上收拾赵脩,但心里已开始厌恶他,于是逐渐疏远他。但架不住高肇等人不停递送“黑材料”,忍无可忍的元恪最终下决心处罚赵脩,不过看在当年的情分上,并没有处他极刑,而是下诏鞭打一百下,流放到敦煌充军。
赵脩对此毫不知情,还在禁军头领于劲家里赌博,正玩到兴头上时,几个禁军士兵来到眼前,让他跟着走一趟。
要命就要命在这一百鞭上,估计是考虑到一个人很难完成这样的任务,于是由五个力大无穷的壮汉轮流动手,他们显然是得到了授意,说是一百下,结果一连打了三百鞭才收手,亏得赵脩极为健壮,身体底子不错,虽然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但还是没有断气。
不过赵脩注定难逃此劫,现场的监刑官是尚书右丞元绍,他为人正直,平日里非常痛恨赵脩的所为。看到赵脩居然挺过了鞭刑,便下令让他立即出发去敦煌。出城之后,赵脩因身上伤势太重,无法在马上坐稳,差役便用绳子将他捆绑在马鞍上,然后鞭打马背,狂奔了八十里地,深受重伤的赵脩哪里受得了这番折腾,半路上因颠簸而气绝身亡。
高肇初战告捷!
他下一个目标是北海王元详,元禧失势后,元详成为北魏最有权势的大臣。高肇要进一步走到权力的核心位置,就必须扳倒他。
元详和元禧、赵脩等都是一路货色,史书称他“贪冒无厌,多所取纳;公私营贩,侵剥远近;嬖狎群小,所在请托。珍丽充盈,声色侈纵,建饰第宇,开起山池,所费巨万矣。又于东掖门外,大路之南,驱逼细人,规占第宅。”他假公济私、荒淫无耻、巧取豪夺,只要他看上的土地和宅子,就指使爪牙们进行强拆。
不过高肇知道,单拿经济问题说事,很难扳倒元详,皇帝不怕王公们贪污腐化,只担心他们惦记自己屁股下的皇座。
于是,高肇对症下药,他诬告元详和茹皓、刘胄、常季贤、陈扫静密谋造反,把这几个人放到一起举报,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茹皓是元恪身边的宠臣,这个人很会察言观色,因此深得元恪信任,不过他平日里和元详走得很近。常季贤本来主管养马,因为元恪喜欢骑马,因此受宠。陈扫静是因为给元恪梳妆理发而得宠,刘胄则因元详竭力推荐而获得任用。
元恪听闻这个阴谋,惊愕不已,和元详密谋的这四个人都是他身边的侍从,有许多和自己单独接触的机会,如果他们起了歹意,后果不堪设想,而且这里面有和元详交情甚密的,还有元详竭力推荐的。他将御史中尉崔亮召来,让他写奏本弹劾元详,罪名只说经济问题,没有提密谋造反的事情,随即下令将茹皓四人抓捕,第二日便将四人全部处死。
元详开始觉得问题不大,他看了崔亮的弹劾上表,略微松了口气说:“如果只是这些内容,算不上什么事情,只是怕另有大罪横加于我!”元恪下令将元详先软禁起来,然后召几个宗室商议该怎么处理,商议的结果是将元详废为庶人并软禁起来。
宣武帝元恪并没有想杀掉元详,他下令专门修建一处用于软禁他的住所,打算将元详长期关押,但此时元详的几个家奴策划将主人劫出逃亡的事情败露了,元详对此深感绝望,哭了几声后暴毙而亡。
高肇算得上大获全胜,接连扳倒路上的绊脚石,自己终于进入了权力核心圈。他官居尚书令,娶宣武帝的姑母高平公主为妻,侄女高英也进宫做了贵人。
元详一死,元恪的叔叔只剩下高阳王元雍和彭城王元勰,叔叔辈的威胁基本消除。如今让元恪放心不下的是他的几个弟弟,特别是三弟京兆王元愉。
元恪共有兄弟七人,即位之初,他和几个弟弟的关系还不错,弟弟们经常出入皇宫,晚了就留宿宫里,相处得像一家人。但是权力的可怕之处很快显现出来,由于他不是嫡长子,一直担心皇位受到威胁,便对弟弟们猜忌起来。他听从高肇的建议,命令禁卫军负责保护诸王的王府,“防卫诸王,贻同囚禁”,说是保护,其实是将这些王爷变相软禁起来。同时,他专门为元愉、元怿、元怀等几个弟弟宣讲《孝经》,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提醒弟弟们要按照儒家经典的教诲,无条件服从自己的领导,不可对皇位有觊觎之心。
元恪和元愉的不和,最初是因为一桩婚姻。元恪将皇后的妹妹于氏嫁给了元愉,元愉对她并不喜欢,因为他早有心上人。元愉在担任徐州刺史时,遇到了一位杨姓歌女,无意间听到她的歌声,很是喜欢,于是将杨氏纳为妾,平日里对她极为宠爱。
后来,元愉回京任职,为了提升杨氏的地位,他拜托右中郎将李恃显将杨氏收为养女,杨氏因此改姓李,元愉将她从李家明媒正娶回来,后来生下了儿子元宝月。
于皇后得知这个消息,不禁大怒,为了给妹妹出气,她将李氏召入宫中,一顿乱打后强令她在宫内削发为尼,将其儿子元宝月送给其他嫔妃抚养。一年后,于皇后的父亲于劲说了好话,于皇后才让李氏回到元愉身边。
元愉喜欢舞文弄墨,时常邀请一些文人聚会,还请来各地的学士,设馆舍礼敬他们,这让元恪很看不惯,他找了个借口,说元愉和弟弟广平王元怀互相夸耀,竞相攀比奢华,贪婪放纵不守法,将元愉召入宫中,杖打五十,然后贬为冀州刺史。
元愉的不满情绪达到了顶点,宣武帝的弟弟中他最年长,但权势地位却不如其他弟弟,他最心爱的李氏屡遭侮辱,高肇又多次陷害他们兄弟,是可忍,孰不可忍。
彻底搂不住火的元愉来到冀州后,杀死了长史羊灵引和司马李遵,假称获得元怿的密报,说高肇要谋害宣武帝元恪。于是,他在信都的南郊筑坛祭天,即皇帝位,发出大赦令,改年号为建平,立李氏为皇后,正式起兵造反。
元恪听说元愉反了,下诏命尚书李平去平叛。元愉起事匆忙,根本不是朝廷正规军的对手,连战连败,最后被擒获。朝中大臣请求诛杀元愉,元恪不愿意担上杀弟的骂名,所以没有同意,而是命令将他送到洛阳,按照家法来处罚。
但没想到,元愉走到野王(今河南沁阳)时却突然暴毙,对此有两种说法,《魏书》里说元愉对人说:“虽然皇上慈爱,不忍杀我,但我又有什么脸面再见皇上!”说完气绝而死。《资治通鉴》则称元愉是高肇派人杀死的。相比较而言,后者的说法更为靠谱。
元愉死时二十一岁,他的心爱之人李氏正值怀孕。元恪本来打算用剖腹酷刑处死她,中书令崔光觉得这样太过残忍,历史上只有夏桀、商纣等暴君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请求等她生下孩子后再行斩首。元恪表示同意,李氏又多活了些时日,直到生下遗腹女儿元明月后才被处死,元愉的子女都被元恪赦免。
二十七年后,元愉的第三子元宝炬称帝,建立西魏王朝,追谥父亲元愉为文景皇帝,母亲李氏为文景皇后,当然,这是后话了。
元愉的反叛,同时导致了另外一个王爷被杀,便是彭城王元勰。作为孝文帝元宏最为信任的人,在元恪继位后,他表现得极为低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无奈自带光芒,深为高肇所忌惮,更让高肇怀恨在心的是,元勰强烈反对立高肇的妹妹高氏为皇后。
高肇终于等来了机会,在元愉叛乱中,他敏锐地抓住元勰的一个把柄,那便是长乐太守潘僧固是元勰推荐的人,他是元勰的舅舅,元勰推荐他到冀州所属的长乐郡去当太守,叛乱爆发后,潘僧固无法脱身,被卷了进去。
高肇授意左卫将军元珍前去揭发,说彭城王“北与愉通,南招蛮贼”,不仅北通元愉,还联络南边的少数民族。元恪对此将信将疑,为了让皇帝死心,高肇收买了元勰的部下魏偃、高祖珍,让他们出头做证人,这两人都是势利小人,为了得到提拔,一口咬定元勰和元愉有联系。他们都是元勰的身边之人,容不得元恪不信,于是,元恪决定对元勰痛下杀手。
元恪摆下了“鸿门宴”,下诏请元勰以及高阳王元雍、广阳王元嘉、清河王元怿、广平王元怀赴宴。
恰好元勰的王妃李氏正在待产,他因此推辞进宫,但架不住元恪接二连三地派出使者来催促,元勰由此心生不安,但皇命难违,只好硬着头皮上路。此时连拉车的牛似乎也有预感,到了宫城的东掖门后,这头牛便死活不再往前走。元恪又派使者来责问为什么如此拖延。元勰没办法,只得让人解下牛来,用人挽车进宫。
这场酒宴一直持续到深夜,几个王爷都喝醉了,宣武帝元恪让他们分别在宫中休息。但不一会儿,左卫将军元珍带了武士,端着毒酒进了元勰的住处。
元勰起初不肯喝,他说:“至尊圣明,不会无故杀我,定是有人诬告。”要求和告发人一辩曲直。元珍答道:“至尊哪能跟你这叛贼相见!”命令武士用刀环猛烈击打他,元勰受不了疼痛和侮辱,大呼:“冤哉皇天!忠而见杀!”然后把毒酒全部喝下。
天明之后,元勰的尸体用被褥裹着载运回家,说他是因酒精中毒而死。李氏是个明白人,她知道自己夫君定是被高肇陷害的,号啕大哭道:“高肇无理杀人,上天有眼,你以后也不会有好死!”
元勰为了不发生这样的悲剧,曾淡泊名利,主动退隐,可是躲过初一却没有躲过十五。他为人正直,而且有大功于北魏,朝臣们听到这样的噩耗很是沮丧和气愤,百姓则暗地骂道:“高肇枉杀贤王。”
骂归骂,最终结果是高肇不择手段,终于扳倒了所有对手,到达了权力的巅峰,官拜大将军、司徒。
高家的得势,还有一个重要的受益人——高肇的侄女高英,她在景明四年(503年)某一天,被送进了皇宫,被宣武帝元恪封为夫人。这是高肇整体计划中重要的一环,为的是让家族永葆富贵。
当时宫中的皇后是于氏,她是于烈的侄女,在清除元禧的行动中,于烈立下了头功,随即他将侄女送入宫中,先被封为贵人,很快便晋升为皇后。
高氏的入宫,使得一场宫斗剧不可避免地上演了。
于皇后和高夫人各有优势,于氏占据着皇后之位,作为后宫之主,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压制高氏,但她也有明显的劣势,那便是在被册立为皇后不久,于家掌门人于烈暴毙,这对于家来讲是个重大损失。而这却是高氏最大的优势,她的背后是红得发紫的高肇。
史书上说于皇后“静默宽容,性不忌妒”,但从她对元愉爱妾李氏的表现看,显然史书过于粉饰,可以断定,于氏绝对不是一个善种。而对于高氏的品行,史书其本传里两次说到,一次是“妒忌”,另一次是“悍忌”,基本上是一个意思。
两妒相遇难免恶斗,两人之间的胜败不仅关乎自己的命运,也影响着家族的前途。
史书没有记载这场宫斗剧的细节,只知道最后的结果,“生皇子元昌,三岁夭殁。其后暴崩”,就是说于皇后生下皇子元昌后第二年暴毙,又过一年,元昌也夭折了,年仅三岁。“宫禁事秘,莫能知悉,而世议归咎于高夫人。”皇后皇子接连死去,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都把矛头指向了高英。
不怪别人做出这样的猜测,因为于皇后死后,“高夫人”如愿变成了“高皇后”。“悍忌”的她监控着后宫的一切,尽可能地避免其他女人接近自己的老公皇帝,但百密难免一疏,胡氏成了漏网之鱼,而且成功地怀上了龙种。
宣武帝元恪对于唯一的皇子极为重视,为了褒奖胡氏生儿子的功劳,将其由承华世妇晋升为充华。这不由得引起了高皇后的警惕,她的宫斗剧又有了新的对手。
该怎么铲除胡氏呢?高皇后和自己的伯父高肇商议,决定利用“子贵母死”的祖制做文章。高肇上表请元恪早日册立太子,他们的如意算盘是按照旧例,元诩被立为太子之日,便是太子之母胡氏的死期。但出人意料的是,元诩三岁时被立为太子,但宣武帝元恪并没有赐死胡氏,这意味着他废除了开国皇帝拓跋珪亲手创制并顺利实施了一百多年的祖制。
元恪为什么这样做?这并非是对胡氏的怜悯,说到底是政治需要。此时经过不断打压,元恪最担心的宗室诸王势力已大打折扣,他不再需要高肇这样的打手,反而随着高家权势的快速膨胀,又成为新的隐忧。因此他开始逐渐疏远高肇,史载高肇“迁司徒。虽贵登台鼎,犹以去要,怏怏形乎辞色。众咸嗤笑之”。高肇虽然身居高位,但“怏怏形乎辞色”,群臣都能看出来情势的变化,所以“众咸嗤笑之”。元恪认为,留着胡氏在,在后宫就会对高皇后起到制约作用,也能保护太子元诩,因为这个原因,胡充华最终逃过一劫。
很快高家就倒台了,原因很简单,他们的靠山宣武帝元恪死了。
元恪死得很突然,连辅政大臣都没来得及确定。知道宣武帝驾崩的只有禁军将领于忠、侯刚、太子詹事王显、大长秋卿刘腾、中长侍孙伏连等少数几个人。
于忠是于烈的儿子,因为于皇后的事情,和高家有着不同戴天之仇,他觉得这是除去高家的绝好机会,于是他和侯刚找到侍中、太子少傅崔光,三人商议连夜迎立太子元诩即位,是为孝明帝,也是北魏王朝的第九位皇帝。
高肇此时在忙什么呢?答案是“带兵出征”,就在三个月前,他被任命为主帅去伐蜀,此时正在去往蜀地的路上。
高皇后得知消息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杀掉元诩的生母胡氏,他找来大太监刘腾商量,但这次算是找错了人,刘腾看到于忠等已经抢得先机,第一时间把高皇后的阴谋告诉了于忠等人。崔光、于忠立即将胡氏安置在一个高皇后找不到的地方,并派重兵护卫。
下一个该收拾高肇了,崔光、于忠清楚高肇统兵在外,不能硬来,他们让小皇帝元诩以自己的名义下诏告诉高肇,宣武帝已经驾崩,让他速回洛阳商议大事。
高肇平日里喜欢玩弄权术,但关键时刻却乱了方寸,听闻靠山倒掉,只知道哭鼻子,心里根本没有任何盘算,乖乖地带兵回到了洛阳。
而他的末日也就此来临,高阳王元雍和于忠早已在舍人省下埋伏了十几个壮汉,等高肇从宫里哭祭出来,这些壮士不由分说,一拥而上,将高肇活活掐死。高皇后随即被废,令其削发为尼,送往瑶光寺出家。
高家专权虽然就此画上句号,但北魏王朝却由盛转衰,在下坡路上快马加鞭,已经无法再回头。
胡充华创造了一个奇迹,她成为北魏王朝确立“子贵母死”制度后,第一个活着看到自己儿子登上帝位的女子。
她能走到今天真心不容易!
胡氏并非出身名门望族,而是生在荒凉的安定临泾(今甘肃镇原),能被选入宫中完全是机缘巧合。这是因为她的姑姑非常擅长讲佛经,而宣武帝元恪又是一个佛教徒,她经常给元恪讲解佛礼。在讲经之余,这位姑姑有意无意透露自己的侄女姿色品行俱佳,元恪听了不由心动,便将胡氏召入宫中,一看果然不虚,便封她为承华世妇。
胡太后接着用性命做了一把“惊天大赌”,在其他后妃谈子色变时,她却执意要为皇帝生个太子,“以命相搏”的结果是她不仅毫发未损,反而笑到了最后。
不过喜悦只是暂时的,孝明帝元诩登基后,胡氏并没有立即被尊奉为太后,这是因为朝中大权落到了于忠手中。
史书称,作为铲除高肇的大功臣,此时的于忠“既居门下,又总宿卫,遂专朝政,权倾一时”,他既通过门下省操纵诏书的下达,同时又掌握着禁卫军,集军政大权于一身。
这不可避免地与宗室诸王发生冲突。这些王爷好不容易熬过了高肇专权,本来以为权力将重新回到他们手中,没有想到高肇之后,又出来一个于忠。
如同于皇后和高皇后争斗一样,在一旁看热闹的胡氏,又一次成为于忠和宗室诸王争斗的受益者,作为双方都能接受的人选,她被隆重推出。
作为于忠一派,将宗室诸王打压下去的同时,必须要选出一个能代表皇权的人物,而且还要好控制,胡氏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而宗室诸王,也希望皇室中能有一个人站出来限制于忠的权力。
胡太后被推到前台后,面临的首要问题是平衡各方势力。她任用清河王元怿为太傅,领太保,让他成为名义上的头号朝臣。又任命任城王元澄为司空,加侍中,以此安抚宗室诸王。同时任命于忠为尚书令,崔光为车骑大将军,尽量满足于忠的私欲。在缓解双方矛盾的同时,她不动声色地在门下省安插自己的人,又让宦官刘腾逐渐控制禁卫军。
从这一番操作看,这位胡太后确实不一般,她实际上是一个文武双全的人物,史书上说她“性聪悟,多才艺”,不仅是个文艺女青年,而且骑射出众,有多么厉害呢?“又自射针孔,中之”,就是说能够百步穿杨,一箭射中针孔。
胡太后的做法获得了双方的认可,延昌四年(515年)九月五日,胡太后开始临朝称制,她考虑到根基并不牢固,所以开始表现得颇为低调,百官奏事称她为殿下,她发布的命令称令不称诏,后来她觉得已经能够掌控局面,便变得高调起来,改令为诏,改殿下为陛下,自称改为“朕”,已经和当皇帝没有什么两样。
胡太后觉得时机渐已成熟,便对于忠动手了。她先是解除了于忠的所有职务,只保留了尚书令,接着任命他为冀州刺史,将其赶出了京城。这时候诸位王爷来劲了,他们一直被于忠打压,此时纷纷请求彻底清算于忠和其同党,但被胡太后坚决拒绝。
胡太后自有她的想法。想当初宣武帝元恪驾崩时,如果没有于忠挺身而出,她想必早被高皇后所害,哪里还有今天的风光,对此胡太后很感恩。
但作为政治人物,感情永远是第二位的。最重要的是,在胡太后看来,打压于忠只是为了缓解宗室诸王的不满,如果除掉于忠,朝中又是宗亲诸王的天下,自己很可能会成为一个傀儡,所以必须要留着于忠,以便保留与宗室诸王抗衡的力量。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帝王权术的最大奥秘在于平衡各方、有打有拉、分而治之,没有多少执政经验的胡太后竟然熟稔此道,不得不让人叹服她似乎天生就是吃政治这碗饭的。
就在胡太后忙着稳定国内局势时,南边的梁朝又找上门来。
梁武帝萧衍一直垂涎北魏淮南重镇寿阳(今安徽寿县),几次攻打都被守将李崇化解,无功而返。这时北魏的将领王足投降梁朝,他给萧衍献计说寿阳城高池深,不容易攻破,最好的方法是水攻,具体做法是堵塞淮河,让河水溢出堤岸,从而水灌寿阳。
正苦于无策的梁武帝对王足的建议相当重视,他派两名水利专家去实地勘验,其中一位是著名数学家祖冲之的儿子祖暅,他们得出的结论是:不行,理由是淮河河水含沙量太大,河床不稳定,构筑堤坝难以成功。萧衍不信邪,下令征发二十多万人筑坝,经过半年多紧张施工,浮山堰宣告竣工,但是萧衍兴奋劲儿还没过,大坝就溃堤了。
垮坝证明了祖暅等人结论的正确,科学就是科学,容不得半点侥幸,但这瓢凉水并没有浇醒梁武帝萧衍,他对外宣称工程失败是因为河中有蛟龙,而蛟龙畏铁,所以下令大炼钢铁,将大量铁器投入河中,实际是想用铁器堵住决口,但并没有奏效,有人建议用大树制成木笼,里面装满大石头,将木笼沉入水中,再用沙袋将缝隙堵住,这个方法果然有效,但是却造成了严重的生态灾难。沿淮百里再也见不到一棵大树,一块大石头,它们都被投入了水中。
筑坝工程物资消耗巨大,人力更甚,夏天疾病流行,工地上死尸相连,蚊蝇成群。接着又迎来罕见的寒冬,缺衣御寒的民工冻死十之七八。
胡太后听说南梁修建浮山堰,意图水灌寿阳,觉得事态严重,立即派吏部尚书李平作为主帅,去进攻浮山堰,阻止工程完工。无奈梁武帝对这个工程极为重视,派大军拼死防御,再加上关键时刻北魏将帅之间发生内讧,最终无功而返。
世纪工程浮山堰终于竣工了!
这是当时世界上最长的堤坝,没有之一,坝长三千七百多米,坝高将近五十米,蓄水量可达一百亿立方米,淹没面积可达数千平方公里。
梁武帝萧衍为了一个寿阳城,居然搞出一个规模如此庞大的世界工程,其背后的执着劲头令人咋舌。
工程的功效很快显现,浮山堰的水位逐渐上升,淮水开始向两岸蔓延,寿阳城被淹,李崇见状让百姓转移到高地上,那时候淮河没有被污染,河水清澈见底,移居高处的百姓,能清楚地看到自己原来的房屋浸在水里。
不过修筑大坝对南梁也同样存在巨大危险,因为要想成功实现水灌寿阳必须大量蓄水,但水蓄多了,会给大坝带来安全隐患,存在垮坝的可能性。为此,南梁特意开挖了一条泄洪渠来分担大坝的压力,但对滔滔的淮水而言,这实在是杯水车薪。
胡太后听说浮山堰全面竣工,感到非常焦急,任命元澄为大将军,准备让他率领十万大军南下,破坏浮山堰。但李平却认为无需大动干戈,浮山堰将自行溃坝。
李平的预言很快成真,就在浮山堰竣工后不久,淮河水暴涨,这座世界工程突然垮塌。史载“其声如雷,闻三百里,缘淮城戍村落十余万口皆漂入海”,溃坝的后果相当可怕,一声巨响后,方圆三百里都能听到狂啸而下的水声,下游的村落、军营、城镇的十多万人,被滚滚而来的淮水一直卷到大海。
这项浩大工程修建时死了十几万人,建成后又将十余万人冲到海里,算是名副其实的“人肉工程”,如此多的生命都为梁武帝的异想天开买了单。
不得不说,胡太后的运气着实不错。
浮山堰的溃坝,让南梁元气大伤,双方的边境又安静了下来。胡太后可以把精力放在组建新的领导班子上,经过深思熟虑,她公布了“内阁成员”,主要包括几类人,一是元氏宗亲,包括元雍、元怿、元澄等;二是胡家自己人,有她的父亲胡国珍、妹夫元叉等;三是汉族士大夫,主要是崔光、李崇等;四是宦官,包括刘腾、王温等人。
从人员组成上看,胡太后还是在找平衡,如果说当权初始为了稳定朝局,在各方之间抹稀泥是个不错的方法,但一直抹来抹去,边际效益自然会消失,带来的则是不可预估的隐患。
胡太后完成人事布局后,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出牌了!
她以皇帝年幼为由,提出由自己代孝明帝主持祭礼,这个提议遭到礼官、博士们的反对,他们认为祭礼是国家大事,让女人主持祭祀以前没有先例。冯太后转而征询侍中崔光的意见。崔光是政坛常青树,赖以生存的诀窍是“见风使舵”,他表示东汉曾有太后邓绥进献祭品的前例,胡太后听后大喜,总算是找到了依据,由此顺利主持了祭礼。
这只是胡太后小试牛刀,既然走上了“北魏梦想秀”舞台的中央,她就要用手中的权力实现自己的夙愿。
胡太后第一个梦想是大兴佛教,可能是因为从小受到她那位精通佛礼姑姑的影响,胡太后成了一个虔诚的佛教徒,特别是生下皇子元诩前,她曾在佛前祈求保佑,后来果然逃过了劫难,她心里盘算这一定是佛祖于冥冥中保佑了她,所以余生一定要好好报答佛祖。
怎么报答呢?她在皇宫旁修建了一座规模很大的寺庙——永宁寺。令人颇感神奇的是,在开挖地基时,居然挖出了三十座金像,这更让胡太后觉得是佛祖在显灵,于是不断加大建造投入。
这座寺庙建有九层佛塔,浮屠高九十丈,塔尖又高十丈,里面有僧房千间,珠玉锦绣充斥其间。佛塔四面的角上挂着金铃铛,共有一百二十个,每个铃铛都有水瓶那么大,夜深人静时,十里之外都可以听到铃声。当时自称游历过一百多国的西域菩提达摩,见到永宁寺也被惊呆了,表示从没有见过如此壮丽的寺院。
胡太后似乎觉得这还不够,接着动工续建另外一项国家重点工程——龙门石窟。工程地点在洛阳的南边,此地有两座山对峙,中间流有伊水,远远望去就像一座天然门阙,史称“伊阙”。宣武帝元恪时代,在两边的岩壁上曾经开凿过一些石像,胡太后则将这个工程正式核准立项,进行大规模开凿,这项浩大的工程前后用了八十多万人力,耗时二十四年还没有最终完工。
今天在龙门石窟前流连忘返的游客应该真心感谢胡太后,但当时的百姓却叫苦不迭。建造这项庞大的工程,使百姓的负担越来越重。为了逃避赋役,不少人出家为僧,因为僧人不用交租纳税,这便形成了恶性循环,国家的赋税进一步减少,只能加大对那些没有出家农民的盘剥。
一些大臣看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李崇劝谏胡太后,应该把财政收入多用在教育上,不应该在宗教上投入巨额资金。元澄则上表胡太后,引用“楚灵王兴建章华宫而使楚力衰,秦始皇修筑阿房宫而使秦财竭”的历史教训,劝说胡太后要减轻百姓负担,胡太后表示大家说的都对,但依然我行我素。
胡太后最大的问题还不是兴佛,而是放任腐败。贪污腐败一直以来是北魏的顽疾,历代国君对这个问题都高度重视,拓跋嗣、拓跋焘、拓跋弘、冯太后都曾采取过非常严厉的措施,以图刹住这股邪气,在孝文帝元宏时终于取得了一定成效,但宣武帝元恪即位后,贪腐之风再次高涨,元禧、元详、茹皓等大贪官接连出现。
胡太后上台后,对贪腐非但没有采取强有力措施,反而更加放纵这种行为。有次她带着王公大臣去参观盛满绢布的仓库,看到堆积如山的绸缎布匹,开心之余表示每个人可以随意往家里搬,但只能搬一次,有多大力气就拿多少。
这帮王公贵族觉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往外搬,一时间丑态百出。尚书令李崇和章武王元融最为贪心,因背负太重而跌倒在地,一个受了腰伤,一个扭伤了脚,胡太后又气又笑,下令将两人搬出的全部没收,一时成为众人的笑柄。
只有一个人拿得最少,此人便是“老好人”崔光。胡太后有些奇怪,问他为何只取两匹,崔光答道:“臣两手只能拿两匹”,此言一出,搞得其他人颇感羞愧。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在胡太后的带动下,一股奢靡之风在北魏王朝迅速蔓延。
高阳王元雍是公认的“首富”,他的王府装修的标准,完全以皇宫为样板,府中有僮仆六千,歌姬五百,日日夜夜乐声不断。此人还是个“超级吃货”,一顿饭能吃掉几万钱。尚书令李崇身价和元雍差不多,但李崇为人吝啬,常对人讲:“高阳一食,敌我千日”,就是说高阳王一顿饭,够自己吃一千天的。
有个王爷对元雍这个“首富”表示不服,他便是河间王元琛,他一直觉得自己应该是“福布斯富翁排行榜”的头号人物。他有十多匹宝马,每个马槽都是用纯银打造的,在他府中举办的宴会上,所用的酒器为玛瑙碗和赤玉杯,这些器皿在皇宫里也很难见到。
元琛很爱露富,有次他邀请诸位王爷到家里参加宴会,宴会上金银器皿,琳琅满目。酒足饭饱后,他带着王爷们参观自己的仓库,里面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令人目不暇接,元琛看到众人羡慕嫉妒的眼神,颇感得意,他不由想起西晋时期的首富石崇,感叹道:“我不恨看不到石崇,只恨石崇看不到我。”
导致西晋过早亡国的奢靡之风,又在北魏死灰复燃。
这次展览搞得另外一个王爷抑郁了,他是章武王元融,从元琛府上回去后便闷闷不乐,叹息了三天后,居然卧床不起。江阳王元继听说后前来探望,知道病根后非常不解,他对元融说:“你的财物不少于他,为什么还羡慕嫉妒恨到如此地步呢?”元融答道:“本来以为比我有钱的只有高阳王,我能排到第二,想不到中间居然还有一个河间王。”
从这些王爷的嘴脸可以看出,北魏王朝真的无药可治了。
胡太后第二个梦想是找个可以寄托身心的“情人”,这个想法和前朝的冯太后如出一辙,这其实不难理解,虽然她们贵为太后,但皇帝老公死时,她们都还很年轻,漫漫长夜对她们来讲确实是一种煎熬,再加上手中大权在握,找几个相好也再正常不过。
胡太后选中的第一个“情人”是朝中大将杨大眼的儿子杨白花。有意思的是,杨大眼原本不叫这个名字,杨白花也不是原名。
至于杨大眼叫什么,没有人知道,他之所以获得这样的名号,是因为打仗非常勇猛。他出身不高贵,最早是被尚书李冲发现的,当时孝文帝元宏准备南征,让李冲选拔人才,起初李冲并没有看上他,他毛遂自荐说自己有独门绝技,说罢将三丈长的绳子系在发髻上,拔腿狂奔,跑得比骏马还快,绳子被扯得直如箭矢。在场的人都看傻眼了,李冲也深表叹服,说:“自古以来,我还没见过这样才干超群的人呢!”
杨大眼迈出了关键的一步,在两军对阵时“瞋眸奋发”,令对方不敢直视。南朝人非常怕他,都传说他“眼如车轮”,杨大眼的名字就这样叫开了。
杨白花几乎遗传了杨大眼的所有优点,史载他“少有勇力,容貌雄伟”,胡太后看上了他,遂“逼通之”。但不知为何,后来他却选择了叛逃南梁,是因为满足不了胡太后过强的欲望,还是觉得长此下去会有杀身之祸,不得而知。
胡太后虽“赔了情人又折兵”,但心中没有太多怨恨。相反痴情的她对杨白花追思不已,还饱含深情地做了《杨白花歌》,让宫人“昼夜连臂蹋蹄歌之”,歌中唱道:“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闱闼,杨花飘荡落南家。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秋去春还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
没想到,胡太后因这个作品居然跨入文学家的行列,《杨白花歌》后来成功入选《乐府诗集》。唐代柳宗元大约是受了感动,也做了一首《杨白花》诗:杨白花,风吹渡江水。坐令宫树无颜色,摇荡春光千万里。茫茫晓日下长秋,哀歌未断城鸦起。现代的《中国文艺词典》将胡太后列为中国女词人,而《杨白花歌》也在中国文学史中作为北朝的代表作来介绍。
胡太后当然不会让自己的私生活出现空档期,她看上的帅哥是清河王元怿,这位王爷是孝文帝元宏的第四个儿子,宣武帝元恪的异母兄弟,换句话说,他是胡太后的小叔子。
史书上说元怿“幼而敏惠,美姿貌,高祖爱之”。是说元怿自幼机敏聪慧,容貌秀美,深受父亲北魏孝文帝元宏的喜爱。他的叔叔元勰也很看好他,认为他“有风度神韵,外表魁梧,带有中和之色,德行充备。如果上天假借他年岁,可与周公、召公相媲美”。
元怿玉树临风,姿容甚美,而且博览群书,很有学识,是一个理想的“情人”人选,所以胡太后也顾不得什么伦理,逼着这位小叔子成了自己的“闺中密友”。
元怿虽然受宠,获得了重用,但他为人正直,并没有恃宠妄为,而是礼贤下士,处事也比较公正,所以群众基础不错,史载“爱宾客,重文藻,海内才子,莫不辐辏。府僚臣佐,并选隽民”。在他辅政后,北魏出现了“理无滞而不申,贤无隐而不举”的较为平稳的良好局面。
但是有两个权贵却对他极不喜欢,一个是宦官刘腾,另一个是胡太后的妹夫元叉。
刘腾一辈子练就的最强功夫就是告密,当年他发现皇后冯润给孝文帝元宏带了“绿帽子”,立即向元宏进行告发。后来,他听闻宣武帝元恪驾崩,高皇后要加害胡氏,也第一时间将这个绝密消息传出,使得崔光、于忠迅速扶立元诩。胡太后上台后,很感激他当年的义举,给予他高官厚禄,连他的两个养子都被封为郡守、尚书郎。
元叉的小名很有意思,叫作“夜叉”,他凭借着与胡太后的裙带关系,几年间由七品官“坐火箭”般晋升到从二品的领军将军,后来又被任命为侍中。不仅参与决策,还掌控着禁卫军,地位举足轻重,看得出胡太后对这位妹夫颇为信任。
这两人都与元怿结下了梁子,元叉仗着自己是太后的妹夫,为所欲为,贪赃枉法,被元怿上奏揭发,虽然在胡太后的保护下,最后没有什么事儿,但他自此对元怿恨得牙直痒。刘腾则是想让自己的弟弟升职,吏部顺水推舟进行了推荐,但元怿认为刘腾的弟弟才干不行,就把这事压了下来,这搞得刘腾很是不爽。
怀着对元怿的极大不满,元叉和刘腾结成了统一战线,一心想除掉元怿。但是,他们很清楚元怿和胡太后的关系,深知如果让胡太后废黜元怿,无异于痴人说梦,唯一的办法是绕过胡太后,利用只有十一岁的孝明帝元诩。
经过一番“头脑风暴”,两人想出了妥善之计,接着便开始动手了。
他们先是指派平日伺候小皇帝进食的太监告发,说清河王元怿收买他,让他在皇帝的饭菜中下毒,意图毒死皇帝,并许诺事成后给他荣华富贵。孝明帝尚年幼,听到这样的消息,一时间惊愕不止,竟然信以为真。
元叉和刘腾看到小皇帝被成功蒙骗,他们立即请孝明帝元诩升殿,刘腾则派人关上后宫与前殿的通道永巷门,将胡太后关在里面,不让她出来。接着让小皇帝下诏宣清河王元怿进宫,元怿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便被逮捕下狱。
一切办妥后,元叉召集百官开会商议,实际只是走一个形式,他们让群臣在联名奏章上签字,谁不签谁就是元怿的同党,除了一个叫作游肇的大臣出来说了几句公道话外,其余人都乖乖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元叉、刘腾将联名奏章拿给孝明帝看,元诩一看密密麻麻的签名,看来是众口一词,因此下令处死元怿。
胡太后该怎么处置呢?元叉、刘腾替太后起草诏书,称自己年龄越来越大,身体每况愈下,处理朝政有些力不从心,所以归政孝明帝,自己则回后宫享福去了。
这一系列动作一环紧扣一环,显然是元叉和刘腾经过长时间精心策划的结果。
胡太后此时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在这场突发的事变中,不仅心爱的情人元怿惨遭杀害,自己也是落草的凤凰不如鸡,政治和生活待遇一落千丈,宫女太监都被撤掉,所有的进出口都被封闭,只留一个送饭的口。更为糟糕的是,衣服不能换洗,一日三餐也没有保障,时常挨饿受冻。她只能每天以泪洗面,怪自己养虎为患,才落到今天这般田地。
元叉和刘腾掌控了朝政,这两位的能力还不如胡太后,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他们——狼狈为奸,两人分工明确,刘腾主内,元叉主外,他们每天最忙碌的事情不是处理朝政,而是到处卖官敛钱。
元叉本性贪婪,刚开始卖官鬻爵时,还犹抱琵琶半遮面,不直接收受贿赂,而是暗示买官者上任前去给他父亲送感谢费。后来地方主官和朝廷新任官员为求保住乌纱帽,“无不受纳货贿”给他。在受贿上他搞起了“全家总动员”,老婆孩子齐上阵,将所有贿赂照单全收。
同时他“耽酒好色”,经常让手下进献美女,把美女藏在特制的送饭车里混进宫中,以满足自己的淫欲。一些势利小人知道他的喜好后,四处寻找美女,“以酒色事之”。宫廷值班卫士个个对送饭车的秘密心知肚明,但无人敢揭穿。元叉还嫌这样偷偷摸摸不够刺激,最终寡廉鲜耻到与堂姐妹们聚众淫乱的地步。
刘腾也好不到哪里,在经济上贪得无厌。凡公私之事请托者,只重财物不计其他。他到各地搜括财物时,“舟车之利,水陆无遗;山泽之饶,所在固护;剥削六镇,交通互市”,每年利息数以万计。刘腾还广开室宇,营造豪宅,贪暴之状,无以形容。
羊毛出在羊身上,那些靠贿赂上位的官员就任后变本加厉,“凭叉威势”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不仅要连本带利收回投资,还要借此大赚一笔,一时间整个北魏官场几乎全是贪官,史称“牧(刺史)、守(太守)、令(县令)、长(三长)率皆贪污之人”,加上自然灾害连连,“年年水旱,牛马殪踣,桑柘焦枯,饥馑相仍,菜色满道”,搞得怨声载道,民不聊生。《魏书》称:“普天丧气,匝地愤伤。”
这时候一些朝臣又想起胡太后的好,朝中对元叉不满的人陆续发动了一些政变,但都以失败告终。
正光四年(523年)四月,刘腾病死,葬礼办得相当隆重,为这位阉人戴重孝算作“义子”的竟然有四十多人,朝中高官贵族送葬乘坐的马车塞满了道路,引发了交通大堵塞,一个太监能在死后得到如此殊荣,不用说是权力在作怪。
刘腾死去,对胡太后来讲是个利好,原因在于元叉每天只顾花天酒地,根本顾不上理会她,同时元叉又念与胡太后的亲戚关系,所以对她的看管越来越松弛,胡太后终于可以与她的儿子皇帝见面了。
她敏锐地嗅出这是改变命运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在一次与孝明帝元诩见面时,她故意说道:“一直隔绝我们母子不准往来,我待在这里有什么意思,我决意到嵩山出家。”说罢便要动手剪掉自己的长发。
这显然是胡太后当众唱的一出“苦情戏”,或许是主角演的过于逼真,使得观众们都入了戏,孝明帝元诩和群臣们流泪跪求太后收回成命,当朝皇太后说什么也不能去当尼姑啊。
胡太后见状,索性将戏演到底,闹得更加厉害。经过这样的折腾,胡太后和皇帝儿子元诩的关系重新亲近起来,他们渐渐把目标指向了共同的敌人——元叉。
这娘俩觉得力量还不够,又拉来一个同盟军——高阳王元雍。有次,胡太后和元诩一起去洛水游玩,元雍借机邀请两人驾临家中,三个人在内室秘密商议,定下了铲除元叉的计划。
首要的是解除元叉的兵权,本来以为这是件很困难的事情,谁曾想却意外地顺利,因为元叉的脑容量实在有限。有次胡太后把元叉找来,试探地问他:“如果你忠于朝廷,没有谋反之心,为何不辞掉领军将军一职,以担任其他官职来辅政呢?”胡太后对此本来没有报太大希望,没想到元叉满口答应,主动辞去了担任七年的领军将军一职。
事实证明,元叉这位“花花公子”,只会花天酒地,对政治斗争的经验接近于零,过去有刘腾做帮手,还不能显出他的短板,如今刘腾一死,他的“弱智”就暴露无遗。他觉得即使交出兵权,自己仍然可以总管朝廷内外大事,根本没有意识到会被废黜。但除了元叉外,几乎所有人都已看出,如果他交出刀把子,就如刀俎上的鱼肉,将要任人宰割了。
但不知为何,胡太后此时却犹豫起来,虽然手下不少人劝她,应该赶紧废黜元叉的所有职务,但胡太后却迟迟不肯做出决定。
倒是孝明帝元诩先动手了,这并非是他比胡太后英明,而是因为一个女人。
此女是他最宠爱的潘妃,有人向元诩打小报告说,元叉企图陷害潘妃,而潘妃也恰好此时跑到元诩面前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和孝明帝说出了一个天大的阴谋,那便是元叉不仅要害自己,而且还要谋害陛下。
面对心爱美人的哭诉,孝明帝元诩不得不信,他当即采取措施,连夜下诏免去元叉的侍中一职。第二天一早,元叉进宫时被阻拦,元诩不愿再见到他。
胡太后看到自己的儿子元诩已经下手,她自己也必须要有所动作,于是她重新临朝听政,下诏免掉元叉的一切官职,贬为庶民。同时还没有忘记另一个已作古的仇人——刘腾,她下诏追削刘腾官爵,开棺戮尸,抄家灭门,算是解了心头之恨。
不过胡太后对元叉始终下不了杀手,毕竟元叉是她的亲妹夫,而且也不像刘腾那样可恶至极,所以想到此为止,这件事就算翻篇了。但是那些平日里受尽元叉欺负和参与废黜事变的王公大臣不干了。在他们看来,元叉活在世上一天,他们就多一天的危险,保不齐元叉又会咸鱼翻身,到时候他们这些人都会成为刀下之鬼,所以必须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元顺是彭城王元澄的儿子,他因为得罪元叉而被外放,元叉倒台后才回到京城。有次胡太后举办宴会,元顺看到元叉的媳妇也在宾客中,他气不打一处来,站起来说道:“陛下奈何因一个妹妹的缘故,不追究元叉之罪,以致天下人无法申冤诉情呢?”胡太后面对这样的诘问,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沉默不语。
没过几日,胡太后和近臣聊起往事,无意中提到刘腾、元叉当年曾经请自己赐予他们免死铁劵,但是被她拒绝。没想到这几句话引起了轩然大波,中书舍人韩子熙义正辞严地说:“事关生杀,岂是铁券所能决定的!况且您过去既然没有给他们铁券,不明白今日为何不杀掉他!”胡太后听后怅然不已。
一再发生这样的事,不仅把胡太后搞得很没面子,也让她意识到这位妹夫激起的民愤实在是大,不杀他不足以堵住这些人的嘴。此时,有人告发元叉与其弟密谋造反,但胡太后还是下不了决心,黄门侍郎李琰之劝谏说:“元叉之罪,远近皆知,岂能再拖,混淆视听!”群臣纷纷要求诛杀元叉,孝明帝元诩也站到大臣们这边,于是,孝昌元年(525年),胡太后下令赐死元叉兄弟,算是满足了群臣们的心愿。
胡太后重新成为朝政的实际掌控者,但今非昔比,当初轻松自在的好时光一去不复返,北边接踵而来的坏消息让她焦头烂额,因为就在元叉、刘腾专权的这段时间,北方发生了大乱。
这场动乱首先从北方六镇开始。
所谓“六镇”,是指沃野(今内蒙古五原县北)、怀朔(今内蒙古固阳县西南)、武川(今内蒙古武川县西)、抚冥(今内蒙古四子王旗东南)、柔玄(今内蒙古兴和县)、怀荒(今河北张北县北)六个军镇。当初为了防范北方柔然的入侵,北魏王朝在柔然南下的必经之路设置军镇,规模较大也比较稳定的便是这六个镇子。
六镇在设立之初,地位相当重要,他们离北魏当时的都城平城比较近,起到了拱卫首都的作用,因此,驻守军镇的将领大多是北魏的王公,就连普通军士也都是鲜卑贵族的子弟,地位高、待遇好、有前途,不可避免地有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但是这种良好的感觉,在孝文帝元宏迁都洛阳后便荡然无存,六镇距离洛阳遥远,一下子从拱卫京城的重镇,变成了老少边穷地区,由此六镇将士的待遇也断崖式下降,同样都是贵族之后,在洛阳的可以吃香喝辣、纸醉金迷,但留在六镇的却生活艰苦,所以有门路的都千方百计往洛阳跑,那些没有后台或关系不硬的则被迫留在这里,后来六镇居然成了罪犯的流放地。
这样的反差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更要命的是,六镇不仅有镇兵、镇将还有镇民,镇民也被称为“府户”,属于军府,世袭为兵,不准迁移,其中有汉人,也有高车人、匈奴人、鲜卑人等,成分非常复杂,由于北魏的统治每况愈下,这些镇民被欺压盘剥,民不聊生。
北方六镇就像一个火药桶,只需一丁点火星,便会迎来剧烈的爆炸。
正光四年(523年),这个火药桶终于被一个叫作“于景”的镇将点燃了。于景是于忠的弟弟,因为得罪元叉而被外放到怀荒镇做镇将,从繁华似锦的洛阳城到了兔子也不拉屎的边塞,于景感到极其郁闷。
他来的也不是时候,刚到不久,便赶上柔然侵扰和饥荒,镇中百姓活不下去,要求开仓放粮,于景压根儿就没想在这里扎根好好干,心情不爽的他,觉得百姓的要求简直就是无理取闹,于是以没接到命令为由拒绝放粮。
肚子饿得咕咕叫的百姓们忍无可忍,径直冲到于景家中,将于景夫妻绑架后,开仓取粮,后来将两人杀掉,索性起兵造反。
怀荒镇打响了动乱的第一枪,很快,造反的浪潮便席卷北方大地。
沃野镇的破六韩拔陵迅速成为焦点人物,这个名字听上去有些拗口,其实,“破六韩”是姓,“拔陵”是名,他原本是匈奴人的后裔,出身低微,长期受戍主的欺凌,看到北方大乱,觉得自己翻身的机会来了,于是他杀掉戍主,聚众造反,起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国号,叫作“真王”。
远在洛阳的元叉和刘腾,听说北方陷入战乱,紧急派临淮王元彧担任平叛总指挥,率大军镇压破六韩拔陵。
破六韩拔陵起兵后,派自己手下大将卫可孤攻打武川镇和怀朔镇。在怀朔镇,卫可孤碰到了强大的敌手,便是鼎鼎有名的“贺拔度拔父子”。贺拔家一父三兄弟,父亲贺拔度拔,长子贺拔允,次子贺拔胜,三子贺拔岳。四人都能骑善射,武艺高超。六镇动乱后,怀朔镇镇将杨钧请他们来抵御起义军。
贺拔父子名不虚传,特别是贺拔胜和贺拔岳,卫可孤在城西二百步的地方指挥战斗,贺拔岳登上城墙,一箭正中卫可孤的手臂,让起义军大惊失色。
怀朔镇被围了一年,为了寻求北魏援军支持,贺拔胜带了十几个少年突出重围,跑到云中向北魏前线总指挥元彧求救,元彧满口答应。贺拔胜离开云中,又一次杀进怀朔镇报信。后杨钧让他去武川探听情况,贺拔胜再一次单骑闯营,连续三次进出卫可孤的大营,如入无人之境。可惜他到达武川时,武川已经失陷,等返回怀朔镇,城池也被攻克,贺拔胜父子兄弟都成了俘虏。
元彧根本就不是打仗的料,史书上说这位王爷容貌俊美,很喜欢读书,一副“玉面书生”的样子,让这样的人统率军队,结果可想而知。他没有及时救援怀朔、武川,导致两镇失陷,破六韩拔陵的军队士气大涨。双方在五原地区大战一场,结果元彧被破六韩拔陵打得丢盔卸甲,灰溜溜地逃回洛阳,虽保住了性命却丢掉了官爵。
情况越来越严重,破六韩拔陵气焰不断高涨,高平镇镇民赫连恩起兵造反,推举酋长胡琛为高平王。柔玄镇镇民也揭竿而起,推举羌族人莫折大提为元帅,称秦王。
北方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孝明帝元诩虽然只有十四岁,但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如果不加以强力镇压,搞不好这把火很快就会烧到洛阳来。少年皇帝急令朝中众臣商议对策,吏部尚书元修义建议当务之急是派遣重臣统领大军镇守恒州、朔州,全力抵御叛军南进,保卫皇家陵园。
这基本上就是一句废话,每个人都知道该这样办,关键是该派谁去呢?
元诩想到一个人——李崇,之所以想到他,是因为他之前曾提出过改镇为州的建议。
这个建议并非是李崇的原创,而是他的属下魏兰根首先提出的,魏兰根说:“从前沿着边境设置六镇时,都是征调宗室贵族或其子弟去镇守,后来却让这些人成为府户,对待他们像奴仆一般。他们不仅无法做高官,而且还不能与高门通婚。原本地位平等的同族亲戚迁到洛阳后,却享受荣华富贵,他们必然对朝廷怨恨不满,因此应该把镇改为州,凡是府户的都改成平民,在入职和升迁方面还如以前那样,这样恩施并重,国家几乎就可以解除北方的忧患了。”这个建议可以概括为十六个字——“改镇立州,分置郡县,凡是府户,悉免为民”。
李崇觉得魏兰根言之有理,便原封不动转而向孝明帝元诩上奏。应该讲,这个建议抓住了六镇的核心问题,非常具有建设性,如果能采纳并实施,北方应该不会生出大乱,但遗憾的是元诩以国家法律不能随意更改,拒绝了李崇的建议。
关键时刻,元诩又想起了这件事,并不是想采纳他的建议,而是倒打一耙,他表示正是李崇的上奏使得六镇的镇民有了非分之想,所以导致了大规模叛乱,解铃还须系铃人,因此李崇应带兵出征,算是戴罪立功。
李崇满肚子的委屈,但在皇上面前也只能做自我批评,他说:“臣的过错实在很大,派遣我北讨,正是我将功补过的机会,臣不敢推辞。但臣今年已经七十岁了,加上疾病缠身,不堪效命疆场,还请陛下另择贤才。”元诩不听,还是执意让他带兵北征。
李崇被任命为加持使节、开府仪三司、北讨大都督,带着抚军将军崔暹和广深王元深,硬着头皮上路了。
孝明帝元诩执意让李崇统兵出征,“改镇立州”只是一个说辞,其实更看重的是他的辉煌战史,当年他镇守寿阳城,让南梁一筹莫展,为了攻克寿阳,梁武帝不惜耗费大量国力修建浮山堰,但最终也没有成功,虽然他年事已高,不过姜还是老的辣,元诩寄希望于他一举平定北方战乱。
只是元诩给他选派的这两个副手品行很差,甚至可以说劣迹斑斑。
元深,本名叫作元渊,为了避讳后来唐高祖李渊的名讳,唐朝以后的史书都称他为元深,真名反倒少有人知道。他生性贪婪好色,曾与城阳王元徽的妃子通奸,被元徽告发而被免去官职。
崔暹为人严酷,贪婪狡诈,他曾经做过瀛洲刺史,有天他去城北打猎,路上遇到一个妇女,他问:“崔刺史如何?”这个女子不认识他,答道:“瀛洲百姓有什么罪过,却让这个无赖来担任我们的刺史。”崔暹听后很是羞愧。
坏就坏在崔暹身上。李崇到了前线,看到破六韩拔陵气势很盛,决定避其锋芒,稳扎稳打,但没想到崔暹却不听指挥,主动出击,导致孤军深入,被破六韩拔陵大败,全军覆没,只有崔暹一个人跑了回来。破六韩拔陵乘势全面进攻,李崇抵挡不住,只好退往云中,两军形成相持之势。
崔暹不听指挥,临阵脱逃,造成全局被动,按照军法应该斩首,元诩下令让廷尉将他抓起来治罪,崔暹打仗不行,但在行贿方面却很擅长,他赶忙让家人用美女、田产贿赂元叉,最后成功免于处罚。至高无上的军纪竟然被这样视为儿戏,这个王朝真心没救了。
此时元深上书朝廷,重申了李崇对六镇叛乱背后原因的分析,再次建议将镇改为州。元诩这次听进去了,他下诏将北方各镇全部改为州,各镇军民只要不是因犯罪流放的,全部改为平民。
不过为时已晚,早干嘛去了呢。
不久后,前线总指挥李崇被解职了,倒不是因为打了败仗,而是元深向小皇帝元诩打了小报告,说李崇部下祖莹谎报军情,侵吞军款。
祖莹也是个传奇人物,从小酷爱读书,经常通宵达旦,以至于他父母害怕他毁了身体,不准他熬夜,但祖莹常常暗自在灰中藏下火种,喝退仆人,在父母睡觉之后,燃起火读书,还用衣服被子塞住窗户,唯恐火光泄露出去,被家人察觉。由于好学而很有名气,远近的亲戚都称他为“圣小儿”。
有次老师讲解《尚书》,祖莹被选为都讲,负责为老师服务,头天夜里他读书到深夜,快天亮了才睡着,被人叫醒后,匆匆之间将别人的《礼记》拿去听课。到了课堂才发现,但又不敢再回去,于是把《礼记》放在前面,背诵了《尚书》中的三篇,不错一个字,引起了全校轰动。
但就是这样一个学霸,也无法逃脱大环境的污染,担任冀州镇东府长史时,因受贿被除名。这次随李崇出征,又因截留军用物资被撤职查办,李崇也因此受到牵连被免职。
本来就不想上前线的李崇,终于可以回家养老了,提供“黑材料”的元深成了北征军的新统帅。
就在北方乱成一锅粥时,北魏王朝的掘墓人出现了,他便是尔朱荣。
尔朱荣出生在北秀容,在今天山西朔州一带,史书上说“其先居于尔朱川,因为氏焉”,就说他们家族之所以叫“尔朱”,是因为祖上住在一个叫作“尔朱川”的地方,但“尔朱川”具体位置在哪里,不是很清楚,大概在今天山西朔州以北、雁门关以外的地区。
尔朱氏一直以来都是契胡酋长,“契胡”到底是个什么民族,到现在依然是个谜,因为史书上找不到关于这个种族的任何记载。但普遍认为其实就是羯人,与后赵的石勒、石虎同出一源,再往上捋,他们先祖乃是来自中亚的伊兰人,也就是现在的伊朗人的先祖。
尔朱家族虽然不是鲜卑族,但一直以来都死心塌地地追随北魏王朝,尔朱荣的高祖尔朱羽健曾率几千武士跟着道武帝拓跋珪攻打后燕的都城中山,此后尔朱氏几代都为北魏的将军,算得上是北魏的“忠实拥趸”。
北魏王朝对尔朱家很不错,拓跋珪将北秀容三百里的土地赏赐给尔朱羽健,作为世袭领地。后来拓跋珪看到南秀容的土地更为肥沃,想让尔朱家族移居到那里,但被尔朱羽健谢绝,他表示自己一家世代侍奉国君,北秀荣离京师较近,可以更好地报效北魏王朝,怎么能因土地的肥沃瘠薄而搬迁到远地。
到了尔朱荣父亲尔朱新兴时,他家的势力范围早已超越世袭领地,整个部落富得流油,牛、羊、马等不计其数,放养在山谷中,由于数量太多,无法以头数计算,计量单位直接变成了“山谷”。
尔朱新兴非常大方,北魏王朝每有战事,要人给人,要粮给粮,要牲畜给牲畜,从来不讲条件,俨然成为北魏的“后勤部长”。他每次入朝,总会给王公大臣们准备礼物,因此人缘极好,被北魏朝廷封为散骑常侍、平北将军,秀容第一领民酋长。
尔朱新兴年老后请求将酋长之位传给儿子尔朱荣,对于这样的请求,北魏朝廷当然同意,尔朱荣就此成了新当家,光荣退休的尔朱新兴几年后寿终正寝,活了七十四岁。
尔朱荣,这个名字充溢着一种粗犷的味道,再加上他被称为“董卓再世”,所以一提起这个名字,许多人第一反应便是满脸横肉,有着长长络腮胡子的土匪形象。
但大家统统猜错!
史书上说尔朱荣“洁白,美容貌”,活脱脱一个容貌俊美、皮肤白皙的大帅哥,他在年轻时便继承了如此大的产业,称得上是真正的“高富帅”。
尔朱荣并不满足做个“富二代”,他的志向是在沙场上建立旷世奇功,这或许和他父亲的期许有关。史书里记载了一个故事,说是当地有个水池叫祁连池,池水清澈见底。有一次,尔朱荣和父亲在池边玩耍,听见远处仿佛传来悦耳的箫鼓之声。父亲说:“听到这种声音的人,以后一定会飞黄腾达。我老了,看来这话要应验在你的身上,好好努力。”
尔朱荣由此一天也不敢放松,他对自己严格,对手下更甚之。史书上说他非常喜欢打猎,本来这是一个娱乐项目,但尔朱荣却搞得像军事演习一样,“号令严肃,众莫敢犯”,哪怕有一只鹿逃出去,失职的人都会被处死。
六镇起义导致天下大乱,尔朱荣敏感地意识到,自己建功立业的良机终于到来了。当时他已经三十一岁,常言说“三十而立”,确实也到了该成就一番事业的时候了。
尔朱荣一边上奏北魏朝廷,请求继承尔朱家的光荣传统,为皇帝分忧,率军平定叛乱。一边“遂散畜牧,招合义勇,给其衣马”,也就是他广散家财,招募勇士,很快便拉起一支四五千人的队伍。
就在尔朱荣摩拳擦掌,准备建功立业时,胡太后咸鱼翻身,重新夺回了朝政大权。
但形势着实不容乐观,北边战祸愈演愈烈,西边也毫不逊色,自称为“秦王”的莫折大提去世后,他的儿子莫折念生更进一步,自称天子,设置百官,改元天建。
北魏朝廷派吏部尚书元修义担任西道行台,相当于西北前线总指挥,率军讨伐莫折念生,这位元总指挥还没有光临前线,就说自己得了重病,真病还是假病,无从知道,反正朝廷只能临阵换将。
令人颇感意外的是,这位新总指挥居然是个外国人,此人叫作“萧宝夤”,他本来是南齐末代皇帝萧宝卷的弟弟,因南齐灭亡,他渡过长江逃到了北魏,宣武帝元恪对这位高级“政治避难者”很重视,把自己的姐姐南阳公主许给了他。
萧宝夤知恩图报,在与南朝的作战中很卖力气,被孝明帝元诩委以重任,从南边调动到西北负责平定叛乱。萧宝夤手下有一员虎将,叫作崔延伯,此人骁勇异常,萧宝夤经常称赞他:“关、张不如也!”
崔延伯在马嵬大破莫折念生,取得了黑水大捷。但没过多久,由于过于轻敌,他被胡琛的部将击败,崔延伯本人也中箭身亡,消息传到洛阳,北魏朝野大为惊恐。
此时,南边的梁朝也跑来添乱,意图浑水摸鱼,夺得淮南之地。
面对如此危局,徐娘半老的胡太后首先想到的居然是要抓住青春的尾巴,素来爱美的她,更加重视自己的妆容,遗憾的是那时没有整容手术,否则胡太后一定是个忠实的主顾。
胡太后经常精心打扮后出去游玩,这让东阿公元顺很看不惯,他曾经被元叉赶出朝廷,后被胡太后召回。元顺直言不讳地对胡太后说:“按照古礼,妇人在丈夫死后应自称为未亡人,头上不能装饰珠玉,衣服上不能绣有花纹颜色,陛下母临天下,年将不惑,整天如此过度打扮,怎么给后世树立典范?”这席话说得胡太后很下不来台,史书上说她“惭而不出”。
她回到宫里,立即将元顺召来,破口大骂道:“我不远千里把你召入朝廷,难道就是让你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我吗?”元顺并不服软,他说:“陛下每天盛服炫容,不怕天下人笑论你,难道就以微臣这一句话感到羞耻吗?”
浓妆艳抹对胡太后而言只是“小儿科”,她更大的爱好在于“找情人”,特别是被软禁了五年的她,更加渴望投入一个男人的怀抱。
胡太后精心挑选的“情人”是大臣郑俨,之所以选择他,一方面郑俨自身条件不错,是出了名的美男子。一方面他们还是“老相识”,郑俨当年是胡太后父亲胡国珍的下属,想必那时两人便已暗送秋波,胡太后重新掌权后,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郑俨。
胡太后封郑俨为谏议大夫、中书舍人,为了能让他以合理名义留在宫中陪自己,胡太后煞费苦心,还给了郑俨一个叫作“尝食典御”的职务。
胡太后希望郑俨日夜都能陪伴在自己身边,每时每刻都能见到他的身影,但郑俨毕竟是有家室的人,出于人道主义考虑,胡太后偶尔也会给“情人”放个假,让他回家看看,不过总是会派几个太监跟着郑俨,搞得郑俨见到老婆后说不了几句话,便又要匆匆回到宫中。“情人”当到这个份上,也算前无古人。
郑俨因备受宠爱而获得重用,晋升为中书令、车骑将军。但他只有脸蛋和身材,没有治国能力,为了弥补自己的短板,他把好友徐纥推荐给了胡太后。
徐纥最大的特色是见风使舵,他在宣武帝时被封为中书舍人,但为了更上一层楼,他巴结上了赵脩,赵脩被杀后他被贬到外地。徐纥并不死心,后来又依附清河王元怿,官复原职。元怿被杀后,他被贬为雁门太守,后称母亲年老而辞官回乡。但喜欢权术的他不可能退隐乡里,后来到洛阳又投靠了元叉,元叉倒台后,胡太后念他曾经是自己情人元怿的属下,爱屋及乌,仍让其担任中书舍人。
他在北魏政坛摸爬滚打许多年,察言观色的能力已炉火纯青,看到郑俨得宠,便使出自己的独门拍马绝技,很快便和郑俨搞得很熟,通过郑俨最终抱上了胡太后的大腿,被任命为中书舍人、黄门侍郎,总摄中书、门下之事,所有军国诏令,都由他负责。
郑俨和徐纥互为表里,权倾内外,被当时的人们并称为“郑徐”。
当然,两人最大的区别是,徐纥确实有几把刷子,而且非常敬业,真把朝廷的事情当作自家的事儿,史书上说他整天工作不知疲倦,有紧急文书,由他口述,下属执笔,很快就会有回复意见,堪称北魏朝廷的“特级劳动模范”。
胡太后的好命还在延续,尽管她整天风花雪月,但北方战局却出现了重大转机!
贺拔度拔及其三子抓住机会袭杀了卫可孤,重新夺得了怀朔镇。接着柔然在北魏使者的说服下,首领阿那瓌带领十万大军向西,进攻武川镇和沃野镇,大败破六韩拔陵之军。
历史总是充满诡异,想当初北魏煞费苦心设置六镇是为了防范柔然入侵,没想到,如今却要靠柔然出兵来平灭六镇之乱。
元深取代李崇担任前线统帅后,也改变了策略,将先前的武力平叛变为分化招降。提出这个建议的是参军于谨,他出生于将门之家,熟读《孙子兵法》,对打仗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他对元深说:“叛党人数太多,如果穷兵黩武,恐怕不是上策”,元深问他该如何呢?于谨建议派出说客,分化瓦解响应破六韩拔陵的其他势力,这样可以不战而平定叛军。
元深深以为然,但却也很犯难,因为北方部众很多,说的话都不一样,找出一个精通各族语言的使者着实不易。只是他忘记了,眼前的于谨就是个语言天才,他掌握了北方数个民族的语言。于谨毛遂自荐,愿意担负如此重要的使命。
于谨的任务完成得相当出色,单骑便说服西部高车乜列河率着三万余户归降。元深对他的工作成效不由手工点赞,决定亲率军队接应乜列河,但于谨却表示反对,认为乜列河归降,破六韩拔陵必然会派兵来追,应该将计就计,设下埋伏,定会大获全胜。
元深采纳此建议,在折敷岭(今内蒙古包头市西)设下伏击圈。如于谨所料,破六韩拔陵果然率军来截击乜列河部,此时魏军伏兵突然出现,打得破六韩拔陵措手不及,大败而逃。
接着柔然可汗阿那瓌又大破破六韩拔陵部,斩杀了大都督、平南王破六韩孔雀,这给破六韩拔陵造成了巨大的恐慌,为了躲避柔然,破六韩拔陵决定率残部南渡黄河。
彻底剿灭破六韩拔陵的时机终于来到了,北魏朝廷命李叔仁堵死破六韩拔陵的退路,然后元深亲率大军赴援,后有追兵,前有堵截,破六韩拔陵的起义军被柔然军和北魏军南北夹击,连续战败,最终无路可走,遭到了致命打击。
此战后,破六韩拔陵,这个六镇起义的“网红”首领突然神秘地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从此下落不明,史书上再也没有关于他的记载。他的失踪带来的后果是六镇的二十万军民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只能向北魏政府军投降。
轰轰烈烈的六镇起义就此告一段落。
胡太后终于可以喘口气了,但很快新的问题又来了,该如何安置二十多万的六镇军民呢?
柔然可汗阿那瓌帮着北魏消灭了破六韩拔陵后,将当初因防范柔然而设置的六镇悉数毁为废墟,就地安置显然已经不可能。
元深建议在恒州设置郡县来安置这些降户,因为这一带与六镇很近,风俗习惯差不多,六镇军民不会有强烈的不适应感,安置完毕后,再利用“转移支付”方式予以救济,局势应该可以稳定下来。
元深的建议并没有被胡太后采纳,在她看来,二十万人如同洪水猛兽,一定不能把他们聚在一起,否则很难控制,最好的方法是分散到各地,只有这样才能消除后患,于是她下令将二十万降户安置在冀州、定州等地,就是今天河北冀县、定县、河间一带,胡太后这个决定看似精明,实则糊涂,一来六镇军民不是普通的平民,有兵有民,不少还是过去鲜卑贵族之后,让他们到汉化区去做平民,很容易激化双方矛盾;二来河北地区百姓自己有时都吃不饱,一下子又涌来二十万张嘴,怎么能够负担得起呢。
元深看出问题的严重之所在,他对左右说:“这些人将成为祸乱天下的乞活军。”
还真让元深说中了,六镇军民按照北魏朝廷的要求,一路奔波艰苦辗转来到河北,却发现当地正在闹灾荒,没有东西能填饱肚子。于是群情激奋,一部分六镇军民走到上谷(今河北怀来)时,不肯再往南走,在杜洛周的领导下,起来造反了。
杜洛周是高车族人,原本是柔玄镇的流民。他聚众造反后,将国号定为“真王”,这与破六韩拔陵当初确定的国号一字不差,像是表明要继承破六韩拔陵的遗志。
北魏王朝对杜洛周的叛乱起初并不重视,手握重兵的北讨大都督元深按兵不动,而是让幽州刺史常景带领地方部队镇压,但是他们显然低估了六镇流民的作战能力,杜洛周率军连战连胜,冲破了军都关,进入了平原地带。与此同时,安置在定州一带的鲜于修礼也率流民叛乱。
这时候北魏朝廷才开始当回事,赶忙派大将长孙稚和河间王元琛前来平叛,但当长孙稚率领大军行至邺城时,朝廷却诏令解除他的行台、大都督职,令河间王元琛担任大都督,郦道元担任行台。长孙稚对此非常不满,派遣其子长孙子裕向朝廷上奏说:“前次我与元琛同在淮南,元琛因不听正确意见而导致失败,独因我而得以保全,于是我们之间便产生了嫌隙,如今我实在难以接受他的调遣,希望朝廷给予协调。”但朝廷没有准许。
结果可想而知,长孙稚行进到五鹿(今河北辛集)的时候,遭到了鲜于修礼的截击,元琛没有前去援救,长孙稚的军队一败涂地,窝里斗的两人一并被免职。
没办法,北魏朝廷只好让平灭破六韩拔陵的大功臣元深出马,带着章武王元融和裴衍来平乱。元深这次出征带上了儿子,城阳王元徽于是对胡太后说:“元深带着爱子领军在外,看来他是心存不轨。”这不是元徽第一次背后说元深的坏话了,事实上,只要瞅着机会他就会在胡太后面前诋毁元深,原因很简单,谁让元深与他的妃子私通呢。元徽对元深送给他的这顶“绿帽子”深感耻辱,发誓一辈子也不会放过元深。
元徽此时是胡太后身边的红人,因为他与太后的情人郑俨关系甚好。胡太后秘密给元融和裴衍下诏,让二人暗中防备元深。没想到元融和元深私交很好,他竟然把太后的密诏拿给了元深看。元深看后大为惊恐,吓出一身冷汗,为了不让元徽抓住把柄,从此后军中大小事务,他都向朝廷报告,得到明确答复后再执行。
胡太后不知元深看过密诏,对他这种反常做法颇感疑惑,便下诏问其中原因,元深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大致意思是:元徽对他恨之入骨,经常陷害,无所不至。自从元徽掌权以来,北征的将士立功也不奖励,和别的部队完全是两种待遇,手下的将领也因此无法获得晋升。在元徽的淫威下,自己的下属无不胆战心惊,这样不可能打胜仗,只有把元徽调离中央,解除后顾之忧,自己才可以放手与叛军作战。胡太后对他的建议置之不理。
此时起义军内部发生了火并,先是老大鲜于修礼被手下元洪业杀掉,元洪业想带着队伍投降,但被部将葛荣杀掉。这位葛荣原本为怀朔镇镇将,后来反戈一击加入了造反大军,他杀掉元洪业后,自己成了“带头大哥”,继续统领着叛军作战。
按说这对北魏朝廷是个重大利好,可以趁着叛军内乱,一举剿灭之。但这位新老大葛荣是个不折不扣的狠角色,他亲自率轻骑突袭元融,在白牛逻(今河北蠡县)大获全胜,章武王元融在此战中丢了性命。
取得大捷后,葛荣自称天子,定国号为“齐”,年号为“广安”。
现在该北魏军队发生内乱了,挑事的还是元徽,他抓住元深兵败的机会,把屎盆子扣在了元深的高参于谨身上,胡太后下诏捉拿于谨。于谨对元深表示:“如今太后临朝,信任谗佞之徒,如果她不了解真实情况,我们将会大祸临头,故请求单身匹马回洛阳向太后解释。”于谨回京师后向胡太后讲了来龙去脉,这才逃过一劫。
然而更严重的还在后面,元深兵败后撤兵到定州,定州刺史杨津怀疑元深图谋不轨,派人去抓他,元深知道消息后,只得仓皇出逃,慌乱之中跑进了叛军地盘,被叛军骑兵生擒后送到葛荣处,因为他名声显赫,葛荣对他有所忌惮,便下令杀了元深。
北魏最能打的一位王爷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杀了。
这场内讧应该不像史书中讲得那般简单,有不少人认为胡太后是真正的幕后主使,否则一个地方刺史怎么会有胆去杀一个王爷。在急需用人之际,即使元徽不停诋毁元深,胡太后也不应出此下策,其中真正的原因不得而知。
胡太后自从重新掌权后,脑子似乎被大水漫灌,办下的蠢事一件接着一件,这也算是其中之一吧,她的一再犯错,使得形势更为严峻。
先是西边的萧宝夤反了,他本来是北魏朝廷派去平定莫折念生的主帅,然而泾水大败,损失了手下猛将崔延伯,形势一度危机。不过很快莫折念生为手下所杀,危机暂时解除,但萧宝夤看到各地叛军四起,觉得北魏大势已去,再加上手下撺掇他说:“大王是齐明帝萧鸾的儿子,天下归心,今日举兵,符合天意。民谣说‘鸾生十子九子毈,一子不毈关中乱。’乱就是理,大王应该管理关中,还有什么好疑虑的?”于是,萧宝夤起兵造反,自称为齐帝,这样东边出现一个齐国,西边也出现了一个齐国。
北魏朝廷任命长孙稚为行台前去讨伐萧宝夤,萧宝夤连战连败,做了不到一年的皇帝,便仓皇逃出长安,投靠了另一个叛军首领万俟丑奴。
接着南梁将军陈庆之连破魏军十三处营垒,取得了涡阳之战的胜利,北魏损失惨重,尸体塞满涡水,江淮之地重新被梁军收复。
当然最大的危险还是河北的葛荣,元深死后,葛荣再无对手,先后攻克殷州、冀州等,接着又开始围攻冀州治所信都(今河北邢台),镇守城池的冀州刺史元孚激励将士,昼夜拒守,一时间搞得葛荣没有办法,但时间一长北魏军粮储耗尽,而且外无救援,于是葛荣攻陷信都,抓住元孚,把城中居民全部赶出去,冻死者十之六七。
当时元孚的哥哥元祐担任城防都督,被葛荣抓获。葛荣找手下一起议定元孚兄弟二人的生死去留。元孚兄弟争着去死,都督潘绍等几百人都叩头请求愿意以自己的死换取元孚的活。葛荣看到此景,心里被触动,于是将元孚兄弟和被押的五百人全都赦免。
元深被杀后,金紫光禄大夫源子邕成为新统帅,他被朝廷任命为北讨大都督和冀州刺史,与裴衍一起来剿灭叛军,但这只不过是多了两个“替死鬼”而已,阳平一战,北魏军大败,新上任的这两位都丢了脑袋。
转过年来,葛荣杀掉了率先揭竿而起的杜洛周,吞并了其部众,整个河北地区已经完全掌控在葛荣手中。
葛荣的下一个目标无疑就是洛阳,胡太后基本上已经无牌可打,北魏的都城陷入了一片恐慌之中。就在此时,有人上书表示愿意为朝廷分忧解难,此人便是尔朱荣。
尔朱荣自从自己拉起队伍后,一直观察着时局的变化,他不断招兵买马,反正家里最不缺的就是银子,斛律金、贺拔岳、贺拔胜、高欢、侯景等重量级人物纷纷聚集在他麾下。他带着这支由精兵强将组成的契胡军,不费吹灰之力平灭了一些小规模叛乱,尔朱荣因此获封征东将军、金紫光禄大夫,他将今天的山西、内蒙古一带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
实力与野心成正比,随着力量越来越强,尔朱荣已经不满足于仅仅做一个地方霸主,他决心冲出山西,想要有一番更大的作为。于是尔朱荣上表朝廷,请求出兵河北去剿灭葛荣的军队。
胡太后看出尔朱荣非等闲之辈,她很担心尔朱荣借此将手伸向河北腹地,如果那样,无异于引狼入室,尔朱荣说不好会成为另一个葛荣。于是她给尔朱荣下诏说:“莫折念生已经被斩首,萧宝夤也被活捉,万俟丑奴已经请求投降。这样,关、陇之地的盗贼已经基本平定。费穆大破群蛮,绛、蜀一带也逐渐平定。再者,北海王元颢已经率兵两万出镇相州,因此你不必再出兵增援了。”直接回绝了尔朱荣。
这里面除了莫折念生已死属实外,其他都是胡太后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尔朱荣并不死心,他再次上书朝廷,说:“贼兵的势力虽然衰落,但官军却屡次失败,军心畏惧,所以恐怕官军实际上很难派上用场。如果不另想策略的话,则不能确保万无一失。以微臣愚见,蠕蠕国国王阿那瓌受我魏国厚恩,不应忘记报答,因此,应该让他发兵东至下口以攻击贼兵的背后,令北海王元颢的部队严加戒备以攻击贼兵的正面,我的部队虽然很少,也要尽全力令他们从井陉以北,滏口以西,分路占据险要地区,从侧面攻击贼兵。葛荣虽然吞并了杜洛周的部队,但威信还未树立,人心各不同,可以使他们分崩离析。”
胡太后不仅没有接受他的建议,还听从徐纥的建议,暗中赐给尔朱荣手下免死铁券,用来离间尔朱荣和手下将领的关系。尔朱荣知道后,对这种“打暗枪”的行为非常愤怒。
只是令尔朱荣没想到的是,本来不抱希望的他,没过多久却接到了孝明帝元诩要求他带兵进入洛阳的诏令。背后的原因是,北魏朝廷发生了最高层的内讧——胡太后和她的亲生儿子孝明帝元诩干起来了。
这对母子的矛盾从根本上讲还是权力之争。
元诩此时马上就要步入十八岁,已经到了完全可以亲政的年龄,但他始终找不到做皇帝的感觉,虽然贵为天子,但实际上只是一个摆设,说的话没人听,更没有人去执行,朝臣们的眼光都盯在他老妈身上,自己则在宫中无所事事,浑身闲的难受,而且还丝毫看不出母后有想放权的迹象。
胡太后则是另一番心思,她见到自己的儿子越来越大,深怕所做的那些有伤风化的事情让元诩知道,为此她采取了“愚儿政策”,简单地说,就是隔绝元诩获得信息的渠道。她不让元诩和其他人过于亲近,对于太子原来的亲信,胡太后千方百计地把他们赶走,实在赶不走的索性就杀掉。
孝明帝元诩有个好朋友,叫作密多道人,两人经常在一起,胡太后由此生疑,派人暗杀了他,完事后又假惺惺地悬赏捉拿凶手。接着又在宫中杀死鸿胪少卿谷会、绍达,这些都是孝明帝所亲近的人。明眼人心里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和皇帝走得近没有好果子,非贬即死。孝明帝元诩不像个皇帝,倒像是个瘟神,不少朝臣见了他绕着走。
“母子之间,嫌隙屡起”,元诩越来越感觉和自己母后的矛盾已很难调和。
如何改变自己的命运呢?元诩琢磨来琢磨去,满朝都是胡太后的人,没有可以依靠的力量,要想扳倒太后势力,必须要借助外力。他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个人——尔朱荣。
元诩选择尔朱荣是有道理的,一是他兵多将广,实力很强,而且距离洛阳并不远。二是尔朱荣并非太后的亲信,相反因出兵河北的事情双方闹得很不愉快。更重要的是尔朱荣是他的老丈人,尔朱荣的大女儿嫁给了元诩,并被封为了贵妃。
于是,他派自己的心腹下密诏给尔朱荣,让他带兵到洛阳,想以此来胁迫胡太后。
这对尔朱荣来讲,简直是求之不得,如同刚有睡意,便有人给递了一个枕头,他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立即下令以高欢为先锋,带兵向洛阳开进。
但队伍走到上党(今山西上党)时,孝明帝元诩又送来一道密诏,内容不是要求加快速度,而是要求停止进军。
尔朱荣感到很纳闷,搞不清楚皇帝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不知道在洛阳城发生了一件惊天的血案——孝明帝元诩死了。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元诩死于自己亲生母亲之手。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但胡太后看上去比饿虎还狠毒,虽然前朝冯太后有很大的嫌疑毒杀了献文帝拓跋弘,但两人名为“母子”,实际上只有养育之情,并无血缘关系,而元诩是胡太后真真切切从身上掉下的肉。
想当初,胡太后冒着被杀头的危险,执意生下了这个儿子,如今儿子长大成人却亲手毒死了他,历史显得如此诡异和残忍。
胡太后下此毒手,郑俨、徐纥等人起了很大作用,他们担心一旦哪天孝明帝掌权,他们必有杀身之祸,所以积极鼓动胡太后提前动手,胡太后对此言听计从,说来这也符合胡太后“对情人如春天般温暖,对儿子如冬天般残酷”的一贯作风。
孝明帝元诩驾崩后第二天,胡太后下诏立元诩宠妃潘充华新生的“皇子”为新皇帝。这里之所以加引号,是因为潘妃生下的根本不是皇子,而是一个女儿,胡太后一直对外声称生的是个皇子。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没过几日,胡太后又下诏说:“潘充华实际上生的是个女儿,临兆王元晖的后代元钊是孝文帝的嫡系后代,应立为皇帝。”
胡太后形同儿戏般的做法,不仅抽了自己的耳光,而且也挑战了天下人的智商。要说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恐怕就是区分男女性别了,但在选立皇帝这样头等大事上,居然搞出如此大的乌龙,实在是让人感到无语。
尔朱荣有些发蒙了,短短几日,收到的信息让他一时难以消化,先是孝明帝驾崩,接着立了一个婴儿皇帝,然后又说这个皇帝实际是个女子,最后确定了一个儿童皇帝。
他找来义兄弟,也就是自己的心腹元天穆商议说:“胡太后册立不会说话的小孩为皇帝,天下不可能太平,所以我想率军去洛阳奔丧,剪除奸佞,改立年长之君,你看如何?”元天穆举双手赞成。
于是尔朱荣上书朝廷说:“皇帝死得过于蹊跷,天下人对此议论纷纷,都说天子是被毒死的,否则皇帝生病,怎么会不召医生看视,也不让贵戚大臣服侍左右,太后又立皇女为继承人,毁坏国家纲纪,这与掩耳盗铃有什么区别?现在国内各地盗匪猖獗,邻国之敌暗中窥伺,怎么能让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来治理天下,希望朝廷允许我回京城,参与商讨国家大事,将郑俨、徐纥绳之以法,然后重新选择一位宗亲来继承皇位。”
这哪里是一个臣子的上书,简直就是一篇杀气腾腾的檄文。
尔朱荣的上书使得洛阳城被一种恐怖气氛所笼罩,不少人开始思量后路问题。就在这时,胡太后又出昏招,他派尔朱荣的堂弟尔朱世隆去晋阳,试图说服尔朱荣不要闹事,但尔朱世隆怎么可能按照她的意愿去办,他见到堂兄后,把洛阳的情况和盘托出,然后带着尔朱荣的指示回到了京师,开始暗中联络洛阳的反对派,他成了尔朱荣和洛阳内线之间的一座桥梁。
既然尔朱荣选择彻底摊牌,也就断了自己的后路,现在除了进军洛阳逼宫,没有其他路可走,尔朱荣于是开始思量如果废掉儿皇帝元钊后,该拥立谁为新皇帝呢?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件大事必须提上议事日程了,他找来元天穆来商议,最终决定立长乐王元子攸为帝,因为元子攸的父亲是德高望重的彭城王元勰,而元子攸在朝野的口碑也不错。
确定人选后,尔朱荣派自己的侄子尔朱天元等人秘密到洛阳,通过尔朱世隆找到元子攸,把尔朱荣的想法和计划告诉于他。元子攸和孝明帝元诩关系不错,因此受到牵连被胡太后打压,眼见政治生命行将结束,他做梦也没想到这样的好事能够轮到自己,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元子攸点头同意,尔朱荣却犹豫起来,到底自己的这个抉择是对还是错呢?拿不定主意的尔朱荣决定向老天爷寻求答案,他命人为皇室里有资格成为皇帝的皇子皇孙们铸造铜像,以此看看谁最适合当皇帝。
这是北魏一个很奇怪的占卜方式,每当面临重大抉择时,都喜欢用铸金人或铸铜人来探寻老天的意思,前朝的冯太后就是因为成功铸造金人才从皇后之争中胜出,而这次老天站到了元子攸一边,只有他的铜像铸成了。
尔朱荣就此下定了决心,他下令全军为孝明帝穿上白色孝服,从晋阳发兵直指洛阳,尔朱世隆听说堂兄起兵,找个机会从洛阳逃出,在上党与尔朱荣会合。
就在大军刚刚抵达黄河以北时,元子攸和哥哥元劭、弟弟元子正也跑了出来,渡过黄河见到尔朱荣。没过几日,元子攸在军营中宣布即位,是为孝庄帝,也是北魏王朝的第十位皇帝。他封尔朱荣为使持节、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将军、尚书令、领军将军,并封他为太原王,把所有能给的重要头衔悉数给了这位“大恩人”。
“名正言顺”的尔朱荣快马加鞭,径直向洛阳杀来。
胡太后此时成了热锅上的蚂蚁,面对来势汹汹的尔朱荣,她找来王公大臣们商议该如何是好,群臣们对胡太后的荒唐行为早已忍无可忍,所以都保持沉默,不愿意再建言献策。只有徐纥出来说了几句宽心的话,他说:“尔朱荣小胡,才能平庸,如今不自量力,胆敢发兵京师,不过是螳臂挡车,禁卫军完全可以制服他。只需守住河桥,观察他下一步动作。尔朱荣远道而来,兵困马乏,我们则以逸待劳,一定能够取胜。”
吹牛不上税,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此时胡太后也只能听他的了。
她下令让另一个“情人”李神轨出任大都督,统一指挥洛阳保卫战,同时令郑先护、郑季明守卫洛阳东北门户河桥,武卫将军费穆防卫黄河重要渡口小平津。
胡太后派遣这几位进行抵抗,又是昏招一个,不过这也是她最后的昏招了。郑先护是元子攸的发小,两人平日里交往很密切,郑季明则早与尔朱荣暗中联络。但胡太后和徐纥对此一无所知,居然把生死攸关的河桥交给他们防卫。
结果可想而知,郑先护、郑季明听说元子攸即位的消息,立即献桥投降,尔朱荣不放一枪便顺利渡过了黄河天险。李神轨听到尔朱荣渡过黄河,头也不回地逃回洛阳城里,而费穆看到大势已去选择率部投降。
洛阳城里乱成一团。郑俨已经顾不得自己的“情人太后”,逃离了洛阳,跑回了自己的荥阳老家。而吹牛皮的徐纥假传圣旨打开宫门,从宫中找了十几匹御马,向东一路跑到了兖州。
胡太后没有跑,她听闻洛阳失陷,便将孝明帝元诩的后宫嫔妃们召集在一起,命令她们即刻削发为尼,她自己也剪去长发,准备投入空门避难。
她天天花天酒地,早把佛家戒规抛在脑后,如今危急关头却又想到了佛祖的保佑。在胡太后看来,当年正是佛祖的保佑,她才没有因“子贵母死”的祖制而被赐死,现在她又希望佛祖能睁开眼睛,保佑她渡过这场劫难。
遗憾的是,这次佛祖没有保佑她。
尔朱荣很快派兵抓获了胡太后和三岁的小皇帝元钊。面对自己的苦主,胡太后百般求情,她早已没有了平日里的威风,老泪纵横地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辩解,尔朱荣没有那份耐心,拂袖而起,命人将胡太后和元钊装入猪笼沉入黄河。
由于出生年份不详,到胡太后死人们也不知道她到底活了多少岁。
除掉胡太后和小皇帝,只是尔朱荣“大屠杀”的第一步。
接下来的血案出主意的是临阵倒戈的费穆,或许是想给新主子献个“投名状”,他向尔朱荣建议说:“您的兵马不足万人,杀到洛阳也没有受到抵抗,洛阳的大臣对您还不服气,之所以如此顺利,是因为迎立新君,顺应民心,但如果这样退回山西,不对这些洛阳的大臣进行诛杀整治,或许您的大军还没有翻过太行山,洛阳这边就没有人听您的话了。”
尔朱荣觉得言之有理,顿时杀心四起。
尔朱荣想将百官全部诛杀,不留活口。他就此征询心腹慕容绍宗的意见,慕容绍宗听后大为惊愕,赶忙劝阻尔朱荣说:“太后荒淫无道,奸佞小人专权,将天下搞得混乱不堪,所以您才起兵匡扶朝政,现在却不分忠臣奸臣一律杀戮,恐怕会使天下人大为失望,还请三思。”
尔朱荣主意已定,根本听不进去慕容绍宗的劝谏,他决心“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过一人”。
永安元年(528年)四月,一场大屠杀开始了。
为了保证这场屠杀顺利进行,尔朱荣请出了孝庄帝元子攸,让元子攸到河阴的陶渚(今河南孟津县东),然后以祭天的名义让百官到此,尔朱荣准备在此进行大屠杀。
当然,尔朱荣对杀戮名单事先进行了严格审核,经常怼胡太后的元顺就不在名单中,他派心腹给元顺传话,让他待在官衙里不要来。元叉的父亲元继过去对尔朱荣不错,他也让元继不要前往河阴。除此之外,曾经为他说过好话的一些官员当日也都被安排在洛阳值班。
百官到齐后,尔朱荣命骑兵将他们团团围住,他站到高处大声斥责群臣说:“天下丧乱,皇帝暴崩,都是你们不尽力辅佐造成的,而且你们贪得无厌,个个该杀!”
这些王公大臣此时才知这里是自己的黄泉之地,但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尔朱荣一声令下,黄河岸边顿时成了屠宰场,当朝首富高阳王元雍等千余人被杀了个精光。
这位高阳王足够悲催,正应了那句话:“人最大的悲哀,就是人死了钱还在。”
不过,这次屠杀还有一百多个漏网之鱼,因为这些官员迟到了,他们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急匆匆往“黄泉路”上赶,尔朱荣派骑兵包围了他们,然后大声说道:“谁愿意写一篇元氏禅让尔朱氏的诏书便可免死。”侍御史赵元则反应极快,第一个站出来表示愿意起草,尔朱荣颇为高兴,让士兵大喊:“元氏既灭,尔朱氏兴!”
尔朱荣篡逆之心已经昭然若揭。
诛灭百官还不过瘾,尔朱荣把矛头指向了孝庄帝元子攸的身边人,他令几十个士兵冲进皇帝的行宫,以保护天子为名,将孝庄帝元子攸强行抱入帐中,然后杀掉了他的两个兄弟——元劭和元子正。
这场屠杀因为发生在河阴,历史上被称为“河阴之变”,这次杀戮到底死了多少人,史书记载不一,据《北史》《魏书》说有一千三百多人,这大概是保守估计,《资治通鉴》记载有两千多人,无论是一千多人还是两千多人,尔朱荣一不留心创造了历史上一次性屠杀大臣之最,而且一直被模仿,但从未被超越。
胡太后表面上是这场屠杀的受害人,但实际上她是“河阴之变”的始作俑者,这个在史书没有留下自己真实名字的太后,一路走来,历经胡承华、胡充华、胡皇后、胡太后,几度险象环生,但终有惊无险,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最终的归宿竟然是在鱼腹之中。
胡太后落得如此下场,其中的败因,可以用“放任自流”来概括。她对官员放任不管,赏罚随意,法纪不彰,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地方官吏,贪污受贿,肆意妄为,最终搞得“文武解体,所在乱逆,土崩鱼烂”。她自己则更放纵不羁,性情轻佻,穷奢极欲,根本没有一个太后的样子,连她的养子僧敬都看不下去,哭着劝她:“陛下母仪海内,岂宜轻脱如此!”
后人常常拿北魏两位叱咤风云的太后相比较,仔细想来,冯太后和胡太后确有不少相似之处,两人都很聪慧,而且临朝称制,长时间把持朝政。她们又都是多情种子,年纪轻轻成为寡妇,后都拥有几个“情人”。甚至她们都杀掉了自己的儿子,只是冯太后毒杀的献文帝拓跋弘是从小养大的,而胡太后毒杀的孝明帝元诩则是自己的亲骨肉。
相似的经历,但发挥的历史作用却截然相反,冯太后锐意改革,使得国家蒸蒸日上,带着北魏王朝走向繁荣。而胡太后却将一手好牌打烂,吏治腐败,内乱四起,最后将自己和北魏送上了不归路。
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差别,有人说是两人挑“情人”的眼光差距太大,冯太后的“情人”们不仅脸蛋漂亮,而且都是治国能臣。而胡太后所宠幸的郑俨、李神轨等都是奸佞之徒,没有发挥一点好作用,反而加速了社稷的败亡。
当然,这更多的是一种玩笑,两人真正的差别在于冯太后是一个真正的政治家,而胡太后不过是一个“风流太后”而已。
冯太后执政期间,恩威并施,该动硬就动硬,该宽仁则宽仁,尺度拿捏得很好。对内宠亲信,但要求很严,公与私分得很清楚。反观胡太后,政治上乏善可陈,只会找平衡和稀泥,“朝政疏缓,威恩不利”,她对情人亲信放纵之极,使得这些人“位总禁要,手握王爵,轻重在心,宣淫于朝,为四方之所厌秽”。
另外,两人的“自律”也不在一个级别,冯太后生活节俭,不好奢华,充分发挥了先锋示范作用;而胡太后则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生活奢靡,大造佛寺,最后搞得国库空虚,捉襟见肘。
胡太后胡闹了半辈子,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登峰造极”,终于干出了最疯狂的蠢事——毒杀亲生儿子元诩,这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柏杨先生对此解释道:“为了放纵欲望,便对亲生儿子下手,不仅邪恶得离谱,也愚蠢得离谱,武曌同样谋害亲生儿子,但她还有别的亲生儿子,而胡太后却只此一子,她不知道爱护这个唯一的权力魔杖,反而予以摧毁!”
一生寄托于佛祖保佑的胡太后,最后似乎连佛祖都厌弃她了,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她的命运,好像没有比“咎由自取”更为合适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