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没喊错,你真棒。(1/1)
“……”厉邵简头上青筋突突直跳,伸手朝思庭樾额头一探,“兄弟,在火葬场可不兴谈鬼啊。”
思庭樾拍了拍他的肩膀,“忘了给咱们二舅姥爷献花圈了,我去买。”
厉邵简迷茫地转身,不远处成排的花圈,挽联上写着“思氏集团思亓川携思庭樾沉痛悼念……”
这不是,献过花圈了?
“喂——你批发呢!”他冲着思庭樾渐行渐远的背影喊,“要这么多花圈干嘛,待会儿不好烧!”
思庭樾足下生风,走得贼快。
厉邵简拿上思庭樾落在追思厅里的手杖追了上去。
大清早被各路亲戚的哭声绕晕了脑子,此刻难得清醒,他豹子般追上思庭樾:“诶?这不是,腿好好的嘛!我检查过没问题,那就一定没问题。”
思庭樾嫌他碍事儿,没好气道:“厉大医生骨科医学圣手,不如我让程助理给您送面‘Very骨德’锦旗?”
“!!!”好好一个人怎么就长着一张嘴呢?!
厉邵简不跟他一般见识,递上思庭樾那根用了好几年的手杖。
思庭樾没接,他头一回觉得这玩意儿碍事。
厉邵简:“你不要了?那我给张妈了?她老家土灶台缺柴禾呢。”
思庭樾没空和他扯淡,人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挽联桌边,白未已等着钱明写字。今天有好几场追悼会,排场最大的是厉邵简的二舅姥爷。
钱明刚写完“敬挽”二字,白未已拿起一把折扇,轻轻扇干墨迹。
“暑期工,御福堂的花圈全送过去了吧?”负责花圈的王娟抖着桌下的二郎腿。她倒好,呷一大口枸杞金银花茶,明明分内的工作,却逮着暑期工使唤一通。
白未已点头,“王姐,都摆好了。”
“御福堂,再送10个花圈。”凉凉的声音响起,众人回过头,一个穿着熨帖西装的男人,笔直的长腿迈到价目表前站定。
那双白未已一眼就能知道是谁的手,正曲起修长的指节,点着最贵的那档花圈:“要这种。”
王娟纹过青色眼线的眼皮一跳,对待大客户拿出十分的好脾气,讪笑:“这位先生,今天好几场葬礼呢,最贵的花圈都往御福堂送了。您看要不要换三百的这种?三百有现货,我让钱师傅帮您写挽联。”
“我不呢?”思庭樾双臂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看她,“您不就专干这个吗?五百的花圈,十个,现扎。聊表我对逝者的敬重。”
王娟的眼神往思庭樾身上突突直扫。
思庭樾付完钱,又补了一句:“我呢,比较迷信,谁扎的花圈谁负责送。”
“……”王娟看了眼墙上的时间,离告别式开始还有40分钟,她扎花圈的手闪出残影。
思庭樾走到钱明跟前,大马金刀地在桌前的椅子坐下。
白未已赶紧放下小扇子,将一条空白挽联摆在桌面,软声问道:“您要写什么内容?”
她说话总是不分前后鼻音,偶尔急了,甚至会展现一把“平仄音混淆术”。这样的声音落到思庭樾的耳朵里,却没由来地舒服。
思庭樾想起前几天去外地开会入住的酒店。雨幕中,青砖灰瓦的赣派酒店,荷叶塘里蜷曲的荷叶渐渐舒展开。雨滴砸在嫩叶上,发出簌簌响声。
那般场景,莫名衬她。
思庭樾打量她一眼,女孩子眼底冒出两个淡淡的青黑色,脸蛋瘦了一圈,白色工作衬衣套在她身上像一件跳街舞的oversize舞服。
他开口:“思氏集团——”
蘸满墨汁的笔尖在空中停顿,负责写挽联的钱明瞄他一眼。
思氏集团。
刚才不已经派人送过好几个花圈?光是挽联他就写过好多张了。
男人一字一顿说着挽联内容,眼睛却不落在实处,装的全是那个暑期工。
钱明:“。”感觉吃到一口大瓜。
吃瓜归吃瓜,落笔还是一样稳健,笔锋遒劲有力。
思庭樾:“您等一下,笔给她。”
钱明:“?”
思庭樾轻懒的调子,嘴边跳出三个字:“暑~期~工~”
一旁吭哧吭哧扎花圈的王娟抬头,同样的“暑期工”,怎么从他嘴里跑出来,格外地…不正经?!
白未已:“?”
让她写大字?!
身为乙方的钱明,有着为甲方爸爸服务的自觉,催促道:“白同学,这位先生让你写,你试试?”
白未已接过毛笔,生无可恋地看着思庭樾,低声道:“我写不好,你别骂人。”
思庭樾:“暑期工,你似乎对我有深的误解啊?”
白未已握紧笔杆,她算哪根葱,怎么敢对堂堂思氏集团的掌门人有误解?更何况,他,还是寝室好友的亲舅舅,是长辈!
她蠕动嘴唇,声如蚊呐:“我怎么敢以下犯上。”
思庭樾没听清:“你说什么?”
白未已赶紧站直,像被教导主任抓包的坏学生。
思庭樾修长的指节在桌面敲了两下,催促:“写我名字,你会的吧?”
会是一回事,写不写得好,是另一回事。
她拿毛笔的姿势格外板正,恍若有一位无形的老师正在扳直她的胳膊,调节她指尖离笔尖的距离。她握笔的模样像是结构异常稳定的三角形。
墨汁在白色纸面氤氲显现,纸面飘出淡淡的墨香。
思庭樾看见白未已一笔一划写:思、庭……
很奇怪。
他的心跳开了倍速?越跳越快。原来心脏跳动是有特定配音的。咚咚咚的声音,如躁动的鼓点,如终场一秒前的三分球砸向篮筐,逐渐变得不像心跳声。它慢慢和一些图像片段叠在一起……
夏季蝉鸣声格外响,他骑着自行车载着小女孩穿过蝉鸣、穿过满满凉意的梧桐树大道,小女孩奶声奶气的童音说着不着调的话,他用树枝在沙地里写着大字。
“易辰哥哥,我想学写你的名字,你教教我!”
……是谁在他耳边说话?
蓦地,空气抽干,耳廓只剩真空。
他看清纸上墨迹未干的大字。
思、庭、樾。
头一回,他觉得自己的名字无比陌生。
白未已迎上那双怔忪的眸子,有点难为情:“思总,要不还是让钱老师写吧。”
钱明接过笔,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了然表情,周身散发出资深书法大师的气质。
思庭樾权当钱明是死的,眼神始终落在白未已身上,他对她说:“不用,写得挺好。”
钱明大惊:“?!”
暑期工的字写得歪七扭八,往马喽嘴里喂墨汁,让它往纸上呕几口,写出来的玩意儿都比她的强!
眼瞎心盲的思庭樾又补了一句:“没请你到我公司当暑期工,你是不是挺遗憾?”
“啊?”白未已没懂。
“那为什么叫我思总?我不有名字吗?”他纡尊降贵地点了点纸面上蚯蚓般的名字。
“管我叫什么?”他的话又追杀过来。
女孩子闻言,捏着指尖,犯难地挤出三个字:“思…庭樾?”
“没喊错,你真棒。”
“……”
钱明手里奋笔疾书,眼里燃起熊熊八卦欲火。
新闻里特牛逼、股市长红的思氏集团、大马路上的监控、甚至连火葬场里的监控都是思氏旗下的产品。
他家、总裁,这会儿端坐在火葬场写挽联的地儿,逗小女生呢?!
画风清奇!令人发指!
王娟扎完三个花圈,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思庭樾看了一眼表,“还剩半小时,告别式开始。”
“!!!”王娟恨不得充值会员开启两倍速,只恨双手搓不出火星子。
白未已跟着思庭樾走到外面。
盛夏酷暑,女孩子额间冒出细密薄汗。
她抬手随意一抹,踌躇片刻,“思庭樾,你回去吧,外面太热了。”
这姑娘怎么回事?他话还没说完呢,她就着急赶人。思庭樾冲御福堂的方向指了指,“你让我回灵堂吹空调?”
两人身高至少相差二十几厘米,白未已扬起脖子冲他点点头。
“你怎么不让我和厉邵简他二舅姥爷躺一块儿呢?水晶棺材更凉快吧。”
“那不成,和别人躺一块多挤?我带你去遗体存放室,空棺材任你挑。”
“……”
他,被一个小矮子,怼了?!
“哈!”厉邵简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捧着肚子,努力遏制笑意,“思庭樾你也有今天!”
思庭樾瞪他:“你二舅姥爷告别式还没开呢,你敢笑?”
厉邵简不理他,别过脑袋兴奋地端详白未已:“你是这的工作人员?知道他是谁么?”
清醒过来的白未已老实几分:“思庭樾。”
“哦哟~都互通家门了~”厉邵简说话的腔调着实欠扁,“你叫什么名字?”
没等白未已回答,思庭樾啪一掌打在他后背,他附在厉邵简耳边,沉声:“鬼叫什么?人小姑娘怕生。”
“艹,这就护上了?你他妈断掌啊!老子肩胛骨被你劈裂了!”
“喂,王老虎,快告诉我你的名字!”难得出现一个怼天怼地、怼得思庭樾无话可说的生物体,管他公的母的,老的小的,他必须认识!
白未已愕然,喊谁呢,王老虎?
她表情呆呆愣愣,逗得思庭樾嘴角不自觉上扬,“小白,别听厉邵简瞎扯,你这儿,有墨汁。”
思庭樾的指尖在离白未已额头一寸的位置,停了下来。
是刚才毛笔上的墨汁。
“拿去擦吧。”思庭樾二话不说,抽出胸口装饰的西装帕,塞到女孩子手里。
“啊?谢谢。”
她捧着它,指尖传来柔软温热的触感。手帕上有思庭樾身上的温度。
第一块手帕还在她枕头下面,第二块又……
.
洗手间。
她看向镜子,旋即被镜中的自己吓了一跳。
难怪厉邵简管她叫“王老虎”,她额头赫然三道乌漆墨黑的横线,滑天下之大稽!
“好你个思庭樾,借你手帕给我妈用你犹犹豫豫地,给那只小老虎倒挺快。”
什么小老虎,思庭樾白他一眼,纠正:“她是小孩。”
换作平时他肯定回敬几句。不过,看在灵堂上二舅姥爷笑得没心没肺的遗照,他不接着往下说了。
嘴毒,也得分场合。
王娟费劲搬着两只花圈,带着另外几个工作人员鱼贯而入。
思庭樾乜她一眼,心说,花圈不重,支着花圈的架子得有多重?净欺负小孩,算什么大人?
.
白未已洗完脸,拿着几个租用的绢花小花圈往惠民灵堂走。
和同事做完简单的悼念布置,她路过御福堂。
哀乐起,黑压压的众人面向水晶棺材三鞠躬。
她看向人群中最为显眼的那道身影。由于不是家属,他站在最后一排,双手交叠,收紧的下颚线显得庄严肃然。
有人发出轻微的抽噎声。
声音渐大。
突如其来的悲伤总让人破防。
白未已捏着手里的帕子,神情黯了几分。
二舅姥爷无子嗣,厉邵简作为小辈,代表亲朋上前致辞。
“人生在世,草木一秋。二舅姥爷,坚持独居、精神矍铄。在去世前的那晚,他顶着85岁的高龄,仍旧大吉大利今晚吃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众人:“???”
厉夫人双眼通红,拼命朝混账儿子使眼色。
思庭樾脸上挂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了然神情。
“我需要反省自己,在游戏中,常常忘记他是我二舅姥爷。我不该嘲笑他的猥琐发育,至少他撑过决赛圈,获得了吃鸡胜利。”
“在此,我想说一句:敬爱的周狗蛋同志,挺直腰杆迈开八字步,搂住跳广场舞的大姨亲亲热热过奈何桥!光宗耀祖那档子事儿,你做到了!”
“Make your father blingbling!!!”
哀乐不知何时停了,灵堂阒静无声。
白未已没说话。
她在火葬场工作一个多礼拜,接触过好多场葬礼,没见过如此生(离)动(谱)的。
思庭樾后背僵直,他能感受到后方传来一道视线化成实质,落在他的脸上、脖子上。
他耳朵红了。
人生头一遭,他觉得好兄弟丢人现眼。
厉邵简说完致辞,双目弥漫烫意,躬身亲吻水晶棺材,眼泪嘀嗒落响。
厉夫人如遭雷击:“……”
她求助般看向思庭樾,眼神在说:能派人给那东西叉出去吗?!
倏然间,灵堂外,响起苍老的声音。
“我来迟了……”
众人回头,簌簌眨眼。
一位长者被人搀扶着,迈着颤颤巍巍的步子,踏进御福堂。
白未已赶紧上前搀住老人另一条胳膊。
作为暑期工,安抚家属,引导家属,是她的工作之一。
人群破开一条道,恭恭敬敬地让出空间。
思庭樾只觉得老人面熟,他没多想,视线全落在白未已两条小细胳膊上。那老人高她大半个头,一半重量压她那副小身板上,不会压断吗?
身在灵堂,他不好阻止。
厉邵简抹了把眼睛,抬头的瞬间,他看清老人的脸。
一股灭顶凉气刺入天灵盖,顺着他脖子,游蛇般一路向下。
他全身汗毛起立,凉气冻得他双腿发软。
他,亲眼看到躺在水晶棺材里的二舅姥爷站在他面前。
活生生地。
“啊、啊、啊、啊、啊——”惨叫声暗潮般袭来,破开灵堂上空。
厉邵简双眼一翻,尸体似的朝白未已身上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