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1)
午后二时许,熊先煜找了辆自行车骑上前往花园口。刚上河堤,几位平时与他称兄道弟惯了的军官便大声叫他。第二团团长王松梅手里拿着张军用地图对他嚷道:“兄弟,你干了桩了不得的大事!我刚才认真察看了地图,你选这决口位置要是稍微向西偏一点点,不把贾鲁河利用起来挡水,那郑州还有平汉线上多少城镇,恐怕全成汪洋。兄弟主持决堤,虽使千万百姓葬身鱼腹,可功在国家,功在民族,将来一定讨个好夫人,多生贵子!”
王松梅的话让熊先煜激动不已。人们还不知道他已经抱得美人归了。他就是佟麟阁佟将军的三女婿。佟将军的三女儿,娇妻佟凤鸣毕业于北平辅仁大学历史系,生得眉清目秀,身材窈窕,经人介绍与熊先煜相识,得知熊先煜早年入黄埔军校洛阳分校学习,后来又进入陆军大学第五期深造,有才有德。两人相见恨晚,遂结连理。岳父佟麟阁早年参加护国讨袁战争。曾任冯玉祥部陆军第11师第21混成旅旅长。1926年9月随部参加北伐。1928年起,先后担任第29军副军长,第一军军长兼代理察哈尔省主席等职37年7月28日在抗日战争平津作战中阵亡。这是抗战全面爆发后,首批为国捐躯的国民党高级将领之一。后来听说南京国民政府下令追认他为陆军上将。
还是从爱人口中了解了岳父牺牲时的情形:37年7月28日凌晨,日军主力在21架飞机和40门大炮的掩护之下,突然朝毗邻卢沟桥的南苑乡围攻。南苑防守脆弱,佟麟阁和赵登禹的军队刚刚在这里会合,就遭到猛烈攻击。没过多久,二十九军死伤惨重,佟麟阁腿上受伤,4名卫兵只剩下1人。下午两点,南苑防御工事被毁殆尽,通讯设备全部被炸毁,军队秩序一片混乱,佟麟阁下令撤退,以保存实力。
撤退的部队渡过凉水河,又遇到日军,与之激战。日军战机向他们扔下密集的炸弹,佟麟阁被炸伤了头部。
战士们都跑散了,侥幸活下来的卫兵高弘锡翻身下马,将佟麟阁背起来离开现场,躲进了高粱地里面。
当时正逢雨季,高粱地里都是泥潭,高弘锡背着佟麟阁艰难地走在泥水里面。
佟麟阁身受重伤,一声“疼”都没有喊过,高弘锡本以为他伤势不是很重,想到前面的青纱帐找一个瓜棚先包扎一下再继续突围。
正在背行的过程之中,佟麟阁说了一句:“我们上当了!”高弘锡不理解佟将军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随口应了一声。
他背着佟将军走了一里多路,突然感觉到佟麟阁的头贴在了他的肩膀上。高弘锡颤抖着声音喊了佟将军一声,却再也没有听到他的应答,将军牺牲了。
高弘锡将佟麟阁慢慢放下,隔着衣服发现他的腹部和腿上有很多处渗出了血。
高弘锡一边抹着泪一边用手在泥地里扒着,一直扒出了一尺深的坑,他将佟麟阁的遗体放在坑里面,弄了些高粱叶盖在了佟麟阁的脸上,再以双手捧着泥掩埋好。
在此过程之中,附近村里的几个流氓过来抢走了佟麟阁的怀表,被高弘锡呵斥一顿,将怀表要了回来。
为了遗体的安全,高弘锡将佟麟阁身上值钱的照相机、金链子和怀表取下,藏在自己的怀里,独自一人赶到北平城里去找张自忠,请求他赶紧派人将佟将军的遗体带回来。
张自忠派十几名佟麟阁的老部下,带着一个日文翻译,开着一辆红十字会的汽车去搜寻佟麟阁的遗体。
高弘锡则带着佟麟阁的遗物来到了佟家。
佟夫人彭静智担心公婆的身体,长子参军不在家中,她让次子佟荣芳和三女儿、四女儿将爷爷奶奶送到佟麟阁的一位好友家避难。
当时在北平城里面就能听见轰隆隆的炮声,日军的飞机时不时从紫禁城上空飞过。彭静智已经两天没有吃好饭了,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儿女们心惊胆战。
听闻佟将军的卫士来了,彭静智赶忙出来相迎。
高弘锡看着彭静智充满期待的眼神,根本不敢告诉她实情,只说佟将军受了重伤,住院了。
他将藏在身上的遗物交给了彭静智,彭静智一看就立刻预感到丈夫已经凶多吉少。
那只怀表非常珍贵,会打点报时,佟麟阁很珍惜,总是随身携带着。如果仅仅是受伤的话,怎么会将这些东西都带回来?
彭静智连连追问高弘锡,高弘锡只能流着泪说出了噩耗。
与此同时,佟麟阁的老部下在夜色之中找了一整夜,一直到7月29日黎明,才在村民的帮助之下找到了佟将军。他们和当地农民用排子车将佟麟阁的遗体送到大道上,再由汽车送到了北平城。
看到佟麟阁遗体的那一瞬间,彭静智再也支撑不住,哭晕了过去。
7月29日凌晨,正在好友家中陪伴爷爷奶奶的三姐弟被家人偷偷喊出来,让他们赶紧回家,但不要告诉爷爷奶奶。
佟荣芳看见三姐将中指上戴的戒指取了下来,强忍着不落泪,他便有了不祥的预感。当他们赶到家中,看到的就是躺在木板床上的父亲的遗体。
女儿和儿媳为父亲整理遗容,7月的北平非常闷热,佟麟阁的遗体已经面目全非,头上有好几处弹孔,右小臂已经被炸得不完整了。
家人买来大量的冰块放在屋子里,用酒精为他清洗,穿好临时买的寿衣,将他装殓在给佟老爷子准备的棺材里面。
日本人马上就要进城了,没有了佟麟阁的保护,佟家大院必然会成为日军最先搜捕的对象。届时不仅无法保护佟将军的遗体,就连子女们的人生安全都不能保障。
彭静智考虑再三,决定将佟麟阁的遗体暂时放在雍和宫东面的柏林寺之中,一家子搬离东四十条40号的佟家大院。
佟麟阁的父母亲笃信佛教,常常去柏林寺烧香,寺里的老方丈和佟家人熟悉,也敬重佟麟阁为国献身的精神。他同意在柏林寺东跨院挖一个坑,将佟麟阁的灵柩掩埋,并临时砌了一个花台掩盖刚刚翻新的泥土。
碑上不能写真名,只能用佟麟阁母亲的姓,写着"先府君胡先生之灵位"。
所有的一切,都在29日晚上紧急完成。
北平沦陷。
冯治安、张自忠等二十九军高级将领在得知佟麟阁牺牲的消息之后抱头痛哭。
而7月31日,南京国民政府发布命令,表彰佟麟阁并追授佟为陆军上将。这一消息,熊先煜早已从国军电台广播中知晓。家仇国恨可谓集于一身。可此时的熊先煜已无暇顾及家事,心思完全放在如何尽快地决开大坝上了。
当晚,郑州的爆炸声越来越猛烈,一刻未停,响至天明。那是已经作好撤退准备的我军在主动破坏郑州车站及城内可能会被敌人利用的设施,即便日寇夺去郑州,留给他们的,也只是一座空城。
大堤上,两千余决堤官兵耳闻隆隆不绝的爆炸声,心急如焚,依令使用圆锹、十字镐、钢钎、箩筐、土箕、木杠等简陋的工具:在花园口这段“由小石结成、非常坚硬”的堤坝上,挥汗如雨地挖掘和搬运起来。
6月8日上午,新八师政治部特地率同战地服务队到花园口工地,唱歌慰问演出。演出结束不久,11点,53军军长商震再度派遣参谋处长魏汝霖到达花园口工地,宣告慰问和悬赏:“如于本夜24点放水,奖法币两千元。如明日午前6时完成,则奖一千元。”
6月8日,担任掩护的傅衡中团在花园口以东十五华里处与日寇骑兵接火,将前来侦察袭扰之敌骑击退。京水镇上,也抓住了几个日寇便衣,一时人心惶惶。移住河堤上监工的蒋在珍下令将师部由京水镇移往东赵集。
为加快掘堤速度,张国宏段长不仅亲自前去招募组织大量附近百姓协助,并现场指示掘堤方法。河堤上军民混杂,人山人海。
武汉统帅部每隔一小时便来电话催问决堤进度,希望能早一刻放水。可见黄河决堤,已对抗战大局影响甚巨。
长官部也派战地服务队男女同志前来慰问鼓励。他们带来白面猪肉,还在河堤上唱歌跳舞演节目,为决堤官兵打气鼓劲。午后,日机两架,从北飞临花园口上空盘旋侦察,并投弹数枚,落于决口附近西南面村庄,炸死炸伤居民十余人。但决堤并未因此而停止片刻。
黄河大堤的宽度30米左右,十分坚固。新八师在大堤顶部先挖掘50米宽,可沿斜面挖掘,徐缓而下,放水时候不容易导致坍塌,而且即使挖掘到河底,仍然可以保持10米左右的宽度,河水完全可以自行流出。堤之中央,暂留3米宽,最后再挖”,这样可以保持东西交通的顺畅。
官兵们在掘土的时候又分阶梯,可以同时容纳多人分别作业,而且分由堤之南北两面同时动工,并各向东西掘土运土。即便是如此科学的施工,官兵还是花了整整两个昼夜才完工,可见黄河大堤的坚硬程度。
6月9日上午6点,工兵将成吨的炸药放置在数十口大水缸里,深埋之后引爆,堤内斜面石基被炸坏,这意味着堤坝最坚固部分的破坏工作已经完成。南北两面的士兵已将决口挖到河底,堤中间只剩下一段三米宽的挡水墙。上午8时左右,蒋师长又调来炮兵和两门平射炮对准挡水墙猛烈开炮(共发射炮弹67枚),一时炮声隆隆,挡水墙坍塌,第一股从决口涌出来的黄河水“掘口宽约4米”作为掘堤工程的实施者,熊先煜记录下了这一瞬间的心情——“情绪紧张、悲壮惨烈”。“起始流速甚小”。
口门以下4个村庄——邵桥、史家堤、汪家堤和南崔庄,全部冲毁。一个小时之后,因水冲刷,决口扩至十余米,水势遂益猛烈,黄河主流亦渐渐南移。
下午13点左右,水势已“似万马奔腾”,“远望一片汪洋”,而决口还在“因水势之急而溃大”。晚上20点,“掘口处被水冲开,已达40尺,水深丈余,浪高三尺”。22点,程潜再次致电蒋介石,继续汇报放水情形:“京水镇一带已成泽国,预料明晨水势可达陇海线”。最后放水时间已经超过了商震悬赏的时间,但商震还表示新八师“劳苦功高”,“当奖两千元”。
缺口被轰开后滔滔黄河水汹涌而出,大堤在湍流的冲击下再次垮塌。
洪水涌进了决口,恰似一条黄色的巨龙在跃动奔突。目睹着洪水疾速地向着附近早已疏散一空的村庄扑去,在场的两千多名已经极度疲乏的军人与众多的民工似乎才感受到了精神上的沉重压力。阴云密布的苍穹下,人们肃然无语。
熊先煜在6月9日的日记中无比悲痛地写到:“当放水瞬间,情绪紧张,悲壮凄惨。起始流速甚小,至午后一时许,水势骤猛,似万马奔腾。决口亦因水势之急而迅速溃大,远望一片汪洋。京水镇以西以北转眼间皆成泽国。预料不数日将波及若干县境也,心甚痛焉。”
6月10日一早阴云翻滚,天光暗淡,至上午十时突然暴雨倾盆,竟日不停。洪水最终冲垮两道决口间五十公尺长的河道。至此,黄河改道,满河大水由此扑向千里平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