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内篇 礼集(1/1)
性 命
正命者,完却正理,全却初气,未尝以我害之。虽桎梏而死,不害其为正命。若初气凿丧,正理不完,即正寝告终,恐非正命。
【注释】
正命:顺应天道、得期天年而死曰正命。《孟子·尽心上》:“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译文】
所谓“正命”,就是指能够完满地实现人生的正道、完好地保持人最初秉受的元气,并没有因为个人的原因损害人生正道和初始之气。这样的话,即使被囚禁而死,也可以称作“正命”。如果最初禀受的元气损伤了,人生的正道没有完满的实现,即使能寿终正寝,恐怕也不能称作“正命”。
德性以收敛沉着为第一,收敛沉着中又以精明平易为第一。大段收敛沉着人怕含糊,怕深险。浅浮子虽光明洞达,非蓄德之器也。
【注释】
大段:大凡,一般。
【译文】
德性以收敛沉着为第一重要,收敛沉着中又以精明平易为第一重要。一般说来,收敛沉着的人怕的是含含糊糊,怕的是高深阴险。轻浮的人看上去虽然明了透彻,但不是能够修养高尚道德的人。
真机真味要涵蓄,休点破。其妙无穷,不可言喻。所以圣人无言。一犯口颊,穷年说不尽,又离披浇漓②,无一些咀嚼处矣。
【注释】
圣人无言:《论语·阳货》:“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②离披浇漓:离披,分散貌;浇漓,刻薄。
【译文】
真机真味要含蓄,不要点破,这样其中的奥妙就无穷无尽,难以用语言表达。所以圣人不多说话。一旦犯了口舌之争,终年也说不尽,又众说纷纭,不合情理,就没有任何可品味之处了。
性分不可使亏欠,故其取数也常多,曰穷理,曰尽性②,曰达天,曰入神③,曰致广大、极高明。情欲不可使赢余,故其取数也常少,曰谨言,曰慎行,曰约己,曰清心,曰节饮食、寡嗜欲。
【注释】
性分:性的本分,指人先天具有的善性。
②尽性:尽量发挥和扩充人的本性即善性③入神:指人的修养达到最高境界。
【译文】
人先天具有的善性,不应有任何的亏损,所以要达到较高的境界,就要做到常说的“穷理”“尽性”“达天”“入神”“致广大、极高明”。感情和欲望,不可太多太强,所以要节制,也就是常说的“谨言”“慎行”“约己”“清心”“节饮食、寡嗜欲”等。
六合原是个情世界,故万物以之相苦乐,而至人圣人不与焉。
【注释】
六合:指天地宇宙。
【译文】
宇宙本是一个充满感情的世界,所以世上的万事万物都因情而有痛苦和欢乐。然而,那些心中无己的至人和品德高尚的圣人不在其中,他们不会因俗情而生苦乐之感。
兰以火而香,亦以火而灭;膏以火而明,亦以火而竭;炮以火而声,亦以火而泄。阴者所以存也,阳者所以亡也,岂独声色气味然哉!世知郁者之为足②,是谓万年之烛。
【注释】
膏:油脂。
②郁:积聚而不发。
【译文】
兰香因火的点燃而发出香气,也因火的燃烧而消尽;灯油因用火点燃而发光,也因火的燃烧而耗竭;炮因火的点燃而发声,也因火的点燃而消散。隐忍而不显露就能够存在,显露而不隐藏就会灭亡,难道只有声、色、气、味是这个道理吗?世人知道蕴藉不发而能充实满足的人,可以称之为万年不灭的蜡烛。
一则见性,两则生情,人未有偶而能静者,物未有偶而无声者。
【注释】
一:专一。性:指善性。
【译文】
单纯专一就能见到事物的本性,不纯则会生发情感。人没有在两人相对时能保持静的状态的,物没有在两物相撞时不发出声音的。
人之念头与气血同为消长。四十以前是个进心,识见未定而敢于有为;四十以后是个定心,识见既定而事有酌量;六十以后是个退心,见识虽真而精力不振。未必人人皆此,而此其大凡也。古者四十仕,六十、七十致仕,盖审之矣。
人亦有少年退缩不任事,厌厌若泉下人者;亦有衰年狂躁妄动喜事者,皆非常理。若乃以见事风生之少年为任事,以念头灰冷之衰夫为老成,则误矣。邓禹沉毅,马援矍铄②,古诚有之,岂多得哉!
【注释】
邓禹:字仲华,东汉初人,在刘秀创建东汉王朝的过程中,功勋卓著。
②马援:字文渊,东汉初人,著名将领。年六十二,请命出征。刘秀怜其老,马援披甲上马,据鞍顾眄,以示可用。
刘秀笑曰:“矍铄哉是翁。”
【译文】
人的思想是随着气血的消长而消长的。四十岁以前有奋发进取之心,经验不足、见识不广,但敢想敢做;四十岁以后思想就定型了,见多识广,遇事会斟酌考虑;到六十岁以后渐渐有退让情绪,虽然经验丰富、认识问题深刻,但却精力不足。虽然并不是每个人都是这样,但这是大多数人的情况。古时候,人到四十岁才入仕做官,六七十岁辞官退休,大概就是考虑到了这种情况。也有年轻时畏缩不前、不敢担当大事,气虚志消如同快死去的人一样的;也有到了衰老之年性情狂躁、轻举妄动、喜欢多事的,这都违背常理。如果把遇事不想就莽莽撞撞干起来的年轻人看成是能担负重任的,或是把心灰意冷的衰老之人当成是老成持重的,那就错了。
像邓禹那样年轻却沉着勇毅,像马援那样年纪虽老但精神矍铄的人,古时确实有过,但又有多少呢!
命本在天,君子之命在我,小人之命亦在我。君子以义处命,不以其道得之不处,命不足道也;小人以欲犯命,不可得而必欲得之,命不肯受也。但君子谓命在我,得天命之本然;小人谓命在我,幸气数之或然。是以君子之心常泰,小人之心常劳。
【译文】
人的命运本来是上天决定的,君子的命运由自己掌握,小人的命运也由自己掌握。君子按照道义来选择命运,再好的命运如果不是用正义的方法得来的也拒不接受,根本不会把命运的好坏放在心上;小人从自己的欲望出发去违犯上天决定的命运,不能得到的也一定要强力得到,不肯接受上天的安排。但所说的君子的命运由自己掌握,是说他得到的命运和上天赋予的是相同的;所说的小人的命运由自己掌握,是希图上天能偶尔改变原定的命运。因此,君子的内心常常是泰然自若的,小人的内心常常是劳碌不安的。
或问:“孔子教人,性非所先。”曰:“圣人开口处都是性。”夫水无渣,著土便浊;火无气,著木便烟;性无二,著气质便杂。
【译文】
有人问:“孔子教育人们,并不是先教人性。”我回答:“圣人一开口就是讲人性。水中没有杂质,但一旦沾染尘土,就会浑浊不干净;火中没有气,但一旦燃烧树木,就会冒烟。人性本善,没有二致,一旦附着于不同的气质,便驳杂了。”
存 心
心要如天平。称物时物忙而衡不忙,物去时即悬空在此。只恁静虚中正,何等自在!
【注释】
衡:秤杆。
【译文】
人心要犹如一台天平。天平在称量物体的时候,物体被搬运个不停,而秤杆却安然自在,物体搬开后,秤杆仍然悬在空中。人心只要像天平那样处在静虚中正的状态,就能做到自由自在!
收放心休要如追放豚,既入苙了②,便要使他从容闲畅,无拘迫懊之状。若恨他难收,一向束缚在此,与放失同。何者?同归于无得也。
故再放便奔逸不可收拾。君子之心如习鹰训雉,搏击飞腾,主人略不防闲③;及上臂归庭,却恁忘机自得,略不惊畏。
【注释】
放心:放纵恣肆之心。《尚书·毕命》:“虽收放心,闲之维艰。”
②苙:牲畜的圈栏。该句语出《孟子·尽心下》:“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从而招之。”
③略:稍微。防闲:防备、禁止。
【译文】
要收回一个人放纵的心不要像追逐放出去的猪一样,已经把它追回栏里,就要让它从容闲畅,不要让它有拘迫烦闷的懊恼。如果嫌它难收回来,一直束缚在那儿,就好像没有追到一样。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放出去和拘束着,它都是什么也没有得到。因此再放出去时,它就会逃走追不回来了。
君子的心如同经过驯服的鹰一样,放开它,让它腾飞搏击,主人一点不用操心;等它飞回主人的臂上,回到家中,却是那样的从容闲适,一点也不惊恐害怕。
学者只事事留心,一毫不肯苟且,德业之进也,如流水矣。
【译文】
做学问的人,只要事事留心认真、一丝不苟,德行学业的进步就会像涓涓流水一样不会终止。
心放不放,要在邪正上说,不在出入上说。且如高卧山林,游心廊庙;身处衰世,梦想唐虞。
游子思亲,贞妇怀夫,这是个放心否?若不论邪正,只较出入,却是禅定之学。
【注释】
唐虞:唐尧和虞舜。代指太平盛世。
【译文】
人心是否放纵,应该分辨正当与否,而不在于其是出世还是入世。比如隐居在山林,心中又想着朝廷上的事情;生活在衰微的时代,梦想尧舜盛世再现;游子思念父母,贞妇怀念自己的丈夫,这是不是放纵呢?如果不分辨正当与否,只计较出世入世,就成了佛教的禅定了。
千日集义,禁不得一刻不慊于心。是以君子瞬存息养,无一刻不在道义上。其防不义也,如千金之子之防盗,惧馁之故也。
【注释】
集义:《孟子·公孙丑上》:“其为气也……是集义所生者。”朱熹注:“集义,犹言集善,盖欲事事皆合于义也。”
【译文】
即使千日养气集义,也抵挡不住片刻之间产生的私欲。
因此,君子每时每刻都要注重个人修养,在道义上一刻也不放松。君子防止不义的行为,如同富有之家防盗贼一样不能松懈,因为怕丢失了日后受穷挨饿。
无屋漏工夫,做不得宇宙事业。
【译文】
没有在无人看见时仍保持高尚情操的工夫,就做不成一番经天纬地的大事业。
得罪于法,尚可逃避;得罪于理,更没处存身,只我的心便放不过我。是故君子畏理甚于畏法。
【译文】
触犯法律而犯罪,还可以逃避;违背天理而犯罪,便没处藏身,因为就连自己的心也不放过自己。因此,君子畏惧天理比畏惧法律更甚。
“静”之一字,十二时离不了,一刻才离便乱了。门尽日开阖,枢常静;妍媸尽日往来,镜常静;人尽日应酬,心常静。惟静也,故能张主得动,若逐而去,应事定不分晓,便是睡时,此念不静,做个梦儿也胡乱。
【译文】
“静”这个字,时刻也不能忘记,一旦忘记,便会乱了套。
门每天不停地开合,但门轴永远是静的;美丽和丑陋的人每天都来来往往照镜子,但镜子永远是静的。人们每天都要忙于应酬,而心里常是静怡平和的。只有静能制动,遇事才能有主张。如果心随事动,必然不知如何处理事物才算恰当,就是睡觉时,心不静的话,做的梦也是乱七八糟的。
把意念沉潜得下,何理不可得?把志气奋发得起,何事不可做?今之学者将个浮躁心观理,将个委靡心临事,只模糊过了一生。
【译文】
把意念沉静下去,有什么道理不能领悟?把志气振作起来,有什么事情不能成功?现在的学者,常常带着浮躁的心境去探求道理,用委靡不振的心情去办事,只能糊里糊涂地过一生。
未有甘心快意而不殃身者,惟理义之悦我心,却步步是安乐境。
【译文】
没有只求一时称心如意而不给自己带来祸殃的人,只有理义能使人心情愉快,每一步都是安乐境界。
问:“慎独如何解?”曰:“先要认住‘独''字。‘独’字就是‘意’字。稠人广坐、千军万马中,都有个‘独’,只这意念发出来是大中至正底,这不劳慎,就将这‘独’字做去,便是天德王道。这意念发出来,九分九厘是,只有一厘苟且为人之意,便要点检克治,这便是慎独了。”
【注释】
慎独:意指独处无人时,也要检点自己的行为。《礼记·中庸》:“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译文】
有人问:“慎独如何解释?”我回答:“先要认清这个‘独’字。‘独’是从意念上说的。人山人海、千军万马当中,都有个‘独’,只要意念发出来是恰如其分的、合于正道的,不必用‘慎’就能做到‘独’,就符合天德王道。如果意念出来,九分九厘是恰如其分、合于正道的,只有一厘是马马虎虎做人的想法,这时就要检点克制,这就是慎独。”
自家好处掩藏几分,这是涵蓄以养深。别人不好处要掩藏几分,这是浑厚以养大。
【译文】
自己的长处要掩藏几分,这就是内敛涵蓄,能使自己更深沉;别人的短处要替他遮掩几分,这是淳朴敦厚,能使自己的心胸更广大。
士君子要养心气,心气一衰,天下万事分毫做不得。冉有只是个心气不足。
【注释】
冉有:冉求,字子有,孔子弟子。《论语·雍也》:“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
【译文】
士人君子应修心养气,心气一衰,天下任何事一点都做不了。孔子对弟子冉有不大满意,就是因为冉有心气不足。
胸中只摆脱一“恋”字,便十分爽净,十分自在。人生最苦处,只是此心沾泥带水,明是知得,不能断割耳。
【译文】
心中只要去掉一个“恋”字,就会非常干净利落、自由自在。人生最苦恼的,就是心灵被外界的人和事所干扰、拖泥带水,明明知道牵肠挂肚无济于事,但还是不能割舍。
目不容一尘,齿不容一芥,非我固有也。如何灵台内许多荆榛,却自容得?
【注释】
灵台:指心。《庄子·庚桑楚》:“不可内于灵台。”
【译文】
眼睛里面容不得一点灰尘,牙齿中间容不得一点饭屑,因为这些东西都不是眼睛和牙齿中本来就有的东西。为什么心中有那么多的杂念欲望,人们却能容忍得下呢?
迷人之迷,其觉也易;
明人之迷,其觉也难。
【译文】
糊涂的人虽然糊涂,让他觉悟并不太难;而聪明人一糊涂,要使他觉悟则相当困难。
君子畏天,不畏人;
畏名教,不畏刑罚;
畏不义,不畏不利;
畏徒生,不畏舍生。
【译文】
君子畏惧天理,不畏惧人情;畏惧纲常名教,不畏惧刑罚;畏惧做岀不义之举,不畏惧利害得失;畏惧一生无所作为、白白地活在这世上,而不畏惧为正义献身。
小人亦有坦荡荡处,无忌惮是已;君子亦有常戚戚处,终身之忧是已。
【注释】
戚戚:忧惧的样子。《论语·述而》:“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译文】
小人也有襟怀坦荡的时候,在他毫无顾忌和畏惧时便是如此;君子也有忧惧悲哀的时候,在他思考人生使命时便是如此。
恶恶太严,便是一恶;
乐善甚亟,便是一善。
【译文】
对恶人恶事痛恨过分,也是一种恶;对善人善行喜欢之极,就是一种善。
“ 投佳果于便溺, 濯而献之, 食乎?”
曰:“ 不食。”“ 不见而食之, 病乎?”曰:“ 不病。”“隔山而指骂之,闻乎?”曰:“不闻。”“对面而指骂之,怒乎?”曰:“怒。”曰:“此见闻障也。”夫能使见而食,闻而不怒,虽入黑海、蹈白刃可也。此炼心者之所当知也。
【译文】
有人问:“把美味的果子投到粪便中,然后洗干净献给别人,人家会吃吗?”回答:“不吃。”又问:“如果掉入粪中的情景没被看到,就会吃,吃了以后心里会觉得不舒服吗?”回答:“不会。”“隔着山指名骂人,能听到吗?”回答:“听不到。”“如果当面指人谩骂,会发怒吗?”回答:“会的。”我认为这就是见和闻造成的障碍。如果看见果子掉在粪便中,洗干净还敢吃,听到别人对面骂自己还不发怒,这样的人即使上刀山下火海也会面不改色。对于这一点,修身养性的人是应当知道的。
属纩之时,般般都带不得,惟是带得此心,却教坏了,是空身归去矣,可为万古一恨。
【译文】
人死去的时候,什么东西都带不走,只能带走自己的这颗心,如果连心灵都受到损伤了,那么将空身归去,这真是万古的遗憾了。
“暮夜无知”,此四字百恶之总根也。人之罪莫大于欺,欺者,利其无知也。大奸大盗,皆自无知之心充之天下。大恶只有二种:欺无知,不畏有知。欺无知,还是有所忌惮心,此是诚伪关;不畏有知,是个无所忌惮心,此是死生关。犹知有畏,良心尚未死也。
【译文】
“暮夜无知”,这四字是一切罪恶的根源。人的罪恶莫大于欺骗,所谓欺骗,就是利用了对方不会知道这点。大奸大盗都是认为别人不会知道而横行无忌的。天下最大的恶行有两种:一是欺骗别人,不让别人知道;二是欺骗了别人不怕别人知道。欺骗了别人不让人知道,心中还是有所畏惧,这涉及真诚与伪善的问题。不怕别人知道,就是肆无忌惮的心态,这就涉及生与死的问题。知道有所畏惧,说明良心还没有完全泯灭。
吾辈终日念头离不了四个字, 曰“ 得”
“失”“毁”“誉”。其为善也,先动个得与誉底念头;其不敢为恶也,先动个失与毁底念头。总是欲心、伪心,与圣人天地悬隔。圣人发出善念,如饥者之必食,渴者之必饮。其必不为不善,如烈火之不入,深渊之不投,任其自然而已。贤人念头只认个可否,理所当为,则自强不息;所不可为,则坚忍不行。然则得、失、毁、誉之念可尽去乎?曰:胡可去也?天地间惟中人最多。此四字者,圣贤藉以训世,君子藉以检身。
曰“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以得失训世也。曰“疾没世而名不称”②,曰“年四十而见恶”③,以毀誉训世也。此圣人待衰世之心也。彼中人者,不畏此以检身,将何所不至哉?
故尧舜能去此四字,无为而善,忘得失毁誉之心地;桀纣能去此四字,敢于为恶,不得失毁誉之恤也。
【注释】
“作善”两句:语出《尚书·伊训》,是说行善会有好报,作恶就会遭殃。
②疾没世而名不称:语出《论语·卫灵公》,意思是遗憾的是到死而名声不被人称颂。
③年四十而见恶:语出《论语·阳货》,意思是到了四十岁还被人厌恶,终无善行。
【译文】
我们这些人,终日的念头都离不了“得”“失”“毁”“誉”
这四个字。在做善事的时候,先动个想得到什么和希望别人赞誉的念头;不敢做坏事时,先动个会不会损失什么和遭到别人诋毁的念头。这些念头都属于欲心、伪心,与圣人相比有天壤之别。圣人发出善念来,就如同饥饿的人要吃饭,口渴的人要喝水一样。他们不做不善的事,就如同不走进烈火、不踏向深渊一样,完全是自然而然的。贤人的念头只考虑到这事可以做还是不可以做,从道义上看是应当做的,就自强不息地做下去;从道义上看是不应当做的,就坚持忍耐不去做。然而得失毁誉的念头可以完全去掉吗?回答是:怎么能去掉呢?天地间的平常人是最多的。这四个字,圣贤要凭借它来教诲世人,君子要凭借它来约束自身。《尚书》中说“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就是以得失来教诲世人。
《论论》上说“疾没世而名不称”,又说“年四十而见恶”,这是以毁誉来教诲世人也。这是圣人对待衰微之世的人心的办法。
那些平常人,如果连这些都不畏惧并以此来约束自身,还会有什么事情做不岀来呢?尧、舜之所以能去掉这四个字,是因为他们做善事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完全忘掉了得失毁誉之心;桀纣也能去掉这四个字,敢肆意为非作歹,是因为他们根本顾及不了得失毁誉。
圣狂之分,只在苟不苟两字。
【注释】
苟:随便。
【译文】
至圣和轻狂的分别,只在认真与不认真上面。
物有以慢藏而失,亦有以谨藏而失者;礼有以疏忽而误,亦有以敬畏而误者。故用心在有无之间。
【译文】
东西有不用心存放而丢失的,也有因谨慎存放而丢失的;礼仪有因疏忽而出现差错的,也有因过于敬重而岀现差错的。
所以,人用心应该在有意与无意之间下工夫。
俭则约,约则百善俱兴;
侈则肆,肆则百恶俱纵。
【译文】
勤俭就会节约,节约就能百善俱兴;奢侈就会放肆,放肆就会百恶俱纵。
充一个公己公人心,便是胡越一家;任一个自私自利心,便是肝胆胡越。天下兴亡,国家治乱,万姓死生,只争这个些子。
【译文】
只要有一个公平对待自己、公平对待别人之心,天下便会亲如一家;如果有一个自私自利之心,即使父子兄弟也会成为仇人。天下兴亡,国家治乱,百姓生死,都和这些有关。
沉静非缄默之谓也。意渊涵而态闲正,此谓真沉静。虽终日言语,或千军万马中相攻击,或稠人广众中应繁剧,不害其为沉静,神定故也。
一有飞扬动扰之意,虽端坐终日,寂无一语,而色貌自浮。或意虽不飞扬动扰,而昏昏欲睡,皆不得谓沉静。真沉静底自是惺憁,包一段全副精神在里。
【注释】
惺憁:清醒、警觉。
【译文】
沉静并不是缄默的同义语,内心深沉有涵养而仪态安闲端庄,这才是真正的沉静。这样的人虽然天天讲话,或者在千军万马中冲杀,或在人山人海中忙于应酬,也不失为沉静,这是因为神定的缘故。一旦有了飞扬动扰的心思,即使终日端坐,安静得不说一句话,神色面貌自然会表现出来。或者是没有飞扬动扰的心思,但昏昏欲睡,也不能叫作沉静。真正沉静的人自然是清醒警觉的,内心一定是精神饱满的。
室中之斗,市上之争,彼所据各有一方也。
一方之见皆是己非人,而济之以不相下之气,故宁死而不平。呜呼!此犹愚人也。贤臣之争政,贤士之争理亦然。此言语之所以日多,而后来者益莫知所决择也。故为下愚人作法制易,为士君子所折衷难,非断之难,而服之难也。根本处在不见心而任口,耻屈人而好胜,是室人市儿之见也。
【译文】
家中的争斗,市井的争闹,都是双方各持己见,认为自己正确,对方错误,再加上不愿认输的心气,所以宁死也不愿平息争端。唉!这就是愚蠢的人啊!即便贤臣为了政见而争,贤士为了真理而争,也是如此。争来争去,这就使双方所讲的理由越来越多,也使后来的人无所适从。所以为普通人判断是非很容易,为士君子评判是非就很难。这不是判断是非难,而是使他们心服难。这其中根本的原因是不了解他的内心,只能听他的语言,而他们又耻于认输而争强好胜,这真是世俗之子和市井小儿的见识啊!
知识,帝则之贼也。惟忘知识以任帝则,此谓天真,此谓自然。一著念便乖违,愈著念愈乖违,乍见之心歇息一刻,别是一个光景。
【注释】
帝则:天理,自然的法则。《诗经·大雅·皇矣》:“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译文】
知识,是危害自然法则的东西,只有忘记了知识,按自然法则行事,这才是天真,才是自然。一有了固定的想法便要悖离自然法则,愈执著愈悖离。刚看见一个事物,稍冷静一下,便又是一番光景。
或问:“虚灵”二字如何分别?曰:惟虚故灵。顽金无声,铸为钟磬则有声;钟磬有声,实之以物则无声。圣心无所不有而一无所有,故“感而遂通天下之故”。
【译文】
有人问:“虚”“灵”二字如何分别?我回答说:只有虚才能灵。没经过铸造的金属不会发声,铸成钟磬敲打则会发声;钟磬会发声,如果里面塞满了东西则不会发声。圣人的心无所不有又一无所有,所以能感通天下所有的事物。
学者不在自家心上做工夫,只在人心做工夫便错。此心常要适,虽是忧勤惕励中,困穷抑郁际,也要有这般胸次。
【译文】
做学问的人如果不在自己的身心修养上下工夫,而是在琢磨别人的心思上下工夫就大错特错了。自己的心要保持平和,即使在忧愁、困苦之中和贫穷压抑之际,也要具有这样的胸襟。
不怕来浓艳,只怕去沾恋。
【译文】
不怕浓妆艳抹的女子(来勾引他),就怕他去沾惹她、留恋她。
用三十年心力,除一个“伪”字不得。或曰:君尽尚实矣。余曰:所谓伪者,岂必在言行间哉?实心为民,杂一念德我之心便是伪;实心为善,杂一念求知之心便是伪;道理上该做十分,只争一毫未满足便是伪;汲汲于向义,才有二三心便是伪;白昼所为皆善,而梦寐有非僻之干便是伪;心中有九分,外面做得恰象十分便是伪。
此独觉之伪也,余皆不能去,恐渐溃防闲,延恶于言行间耳。
【译文】
我用了三十年的心血和气力,想除掉一个“伪”字而不可得。有人说:“您已经很真诚了。”我说:“所谓‘伪善’,难道一定表现在言谈举止上吗?实心实意为了老百姓,心中只掺杂了一点想让人感恩戴德的杂念便是伪;实心实意去施善,只掺杂了一点想让世人知道的念头便是伪;按道理应该做十分的事,只差一毫没有做好便是伪;时刻讲求正义,偶有一点三心二意便是伪。白天所做的都是善事,而在梦中做了非分的事便是伪。心里只有九分,可是外表做的却像十分便是伪。这是我个人感觉到的内心的伪善,我自己也难以摈弃。
这些如果都克服不掉的话,恐怕会逐渐扩散而冲破我的防范,以致伪就会在言行之中表现出来了。”
耳目之玩,偶当于心,得之则喜,失之则悲,此儿女之常态也。世间甚物与我相关,而以得喜、以失悲耶?圣人看得此身亦不关悲喜,是吾道之一囊橐耳。爱囊橐之所受者,不以囊橐易所受,如之何以囊橐弃所受也?而况耳目之玩又囊橐之外物乎?
【注释】
囊橐:口袋。
【译文】
赏心悦目的东西,偶尔合心意,得到了就高兴,失去了就悲伤,这是小孩子和女人的常态。世间什么事物与我相关,而能让我得到就高兴,失去就悲伤呢?圣人认为自己和悲喜没有任何关系,身体只不过是载道的一个口袋而已。喜欢袋子中装载的东西,就不会因为袋子来变换这些东西,怎么能为了这个袋子而丢弃装载的东西呢?况且赏心悦目的东西不过是身外之物而已!
道义心胸发岀来,自无暴戾气象,怒也怒得有礼。若说圣人不怒,圣人只是六情?
【译文】
道义是发自内心的,就不会有粗暴强横的样子,即使发怒也怒不失礼。如果说圣人不发怒的话,那岂不是说圣人的感情有欠缺,七情中少了一个呢?
定静安虑,圣人胸中无一刻不如此。或曰:喜怒哀乐到面前何如?曰:只恁喜怒哀乐,安静安虑胸次无分毫加损。
【译文】
心情平静,思虑安稳,圣人心中没有一刻不是这样的。
有人问:假如有了喜怒哀乐之情会怎么样呢?我回答说:任凭怎样的喜怒哀乐,我那定静安稳的心胸也不会为其所动。
心要实,又要虚。无物之谓虚,无妄之谓实。惟虚故实,惟实故虚。心要小,又要大。大其心,能体天下之物;小其心,不偾天下之事。
【注释】
偾:倒覆,偾事即败事。
【译文】
心既要实,又要虚。心中没有外物就是虚,没有妄见就是实。正因为心无外物才能没有妄见,正因为没有妄见心中才能没有外物。心既要小,又要大。心大就能体察天下万物,心小就不会毁坏天下之事。
伦 理
人子之事亲也,事心为上,事身次之;最下,事身而不恤其心②;又其下,事之以文而不恤其身。
【注释】
事:侍奉。
②恤:体恤。
【译文】
儿女侍奉父母,最重要的是体量他们的心,其次是照料好他们的身体;再次一点的是只照料饮食而不体量他们的心;最差的是只说空话而连他们的身体都不照料。
侍疾,忧而不食,不如努力而加餐。使此身不能侍疾,不孝之大者也。居丧,羸而废礼,不如节哀而慎终。此身不能襄事,不孝之大者也。
【译文】
侍奉生病的父母,忧愁得吃不下饭,不如尽力多吃点。
如果因不吃饭自己也生了病而不能侍奉父母,这是最大的不孝。为父母居丧时,悲伤得瘦弱不堪,不能依丧礼行事,不如节制自己的悲哀情绪而谨慎地依礼办好父母的丧事。不能亲身办理丧事,这也是最大的不孝。
友道极关系,故与君父并列而为五。人生德业成就,少朋友不得。君以法行,治我者也;父以恩行,不责善者也;兄弟怡怡②,不欲以切偲伤爱;妇人主内事,不得相追随;规过,子虽敢争,终有可避之嫌;至于对严师,则矜持收敛而过无,可见;在家庭,则狎昵亲习而正言不入。惟夫朋友者,朝夕相与,既不若师之进见有时,情理无嫌,又不若父子兄弟之言语有忌。一德亏,则友责之;一业废,则友责之。美则相与奖劝,非则相与匡救。日更月变,互感交摩,骎骎然不觉其劳且难,而入于君子之域矣。是朋友者,四伦之所赖也。嗟夫!斯道之亡久矣。言语嬉媟、樽俎妪煦,无论事之善恶,以顺我者为厚交;无论人之奸贤,以敬我者为君子。蹑足附耳,自谓知心;接膝拍肩,滥许刎颈。大家同陷于小人而不知,可哀也已!是故物相反者相成,见相左者相益。孔子取友,曰“直、谅、多闻”③。此三友者,皆与我不相附会者也,故曰益。是故,得三友难,能为人三友更难。天地间不论天南地北,缙绅草莽,得一好友,道同志合,亦人生一大快也!
【注释】
五:即五伦,君臣、父子、兄弟、夫妻和朋友之间的五种关系。
②兄弟怡怡:指兄弟和睦相处。
③直谅多闻:指交朋友要交直爽、信实、见闻广博的人。
《论语·季氏》:“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
【译文】
朋友之道,关系极为重大,因此与君臣、父子等并列为五伦。人生德业的进步、成就的取得,不能缺少朋友的帮助。君主根据法律行事,是治理我们的人;父亲从恩爱出发行事,不可能把主要精力放在劝勉儿子努力向善的方面;兄弟之间和和乐乐,不会因为切磋督促而伤害同胞之情;妻子主要做家务事,不能跟随在丈夫的身边规劝改过;儿子虽然敢于争辩,终究要避免不孝的嫌疑;至于面对严师,则会矜持收敛,不会让严师发现自己的过错;在家中,则狎昵亲爱,不会总是说那些劝人向善的大道理。只有朋友,朝夕相处,既不像见老师那样有一定的时间,于情于理都无嫌猜,又不像父子兄弟那样说话时有忌讳。品德有欠缺,朋友就会责备;事业废辍,朋友就会规劝。正确的,就会相互劝勉;错误的,就会相互纠正。时间长了,互相感染切磋,进步很快而不觉得有什么劳累和困难,就自然地进入了君子的行列。因此朋友之道是其他四伦的依赖。唉!朋友之道的沦丧也很久了。朋友相处,不是开开玩笑,就是吃吃喝喝。不管事情是对还是错,顺着我的就是好朋友;不管人是贤还是不贤,尊敬我的就是君子。蹑足相随,附耳倾谈,自认为知心;勾肩搭背,胡乱答应结为生死之交。大家同陷于小人之列而不知,真是可悲啊!物相反才能相成,意见不一致才能取长补短。孔子认为朋友之道是“直”“谅”“多闻”,正直、诚信、见闻广博的三种朋友,都不会随声附和,能对我有帮助,所以称为“益友”。能得到这三种朋友很难,能成为别人这样的朋友更难。天地间不论天南地北、官吏平民,得一志同道合好友,也是人生的一大快乐啊!
阳称其善以悦彼之心,阴养其恶以快己之意②,此友道之大戮也。青天白日之下,有此魅魑魍魉之俗,可哀也已!
【注释】
阳:表面上。
②阴:背地里。
【译文】
当面称赞他的优点来让他高兴,背后纵容他的缺点来使自己快意,这是交朋友过程中最可恶的事情。青天白日之下,竟有如此见不得人的事,真是可悲啊!
爵禄恩宠,圣人未尝不以为荣,圣人非以此为加损也。朝廷重之以示劝,而我轻之以示高,是与君忤也,是穷君鼓舞天下之权也。故圣人虽不以爵禄恩宠为荣,而未尝不荣之,以重帝王之权,以示天下帝王之权之可重,此臣道也。
【译文】
爵禄恩宠,圣人未尝不以之为荣耀,但圣人不认为爵禄恩宠对自己的地位会有什么提高和贬低。朝廷重视爵禄恩宠,是以此表示鼓励;而我轻视爵禄恩宠,是为了表示清高。这与君主的意思是相违背的,这样做只能削弱君主统治天下的权力。所以圣人虽不以得到爵禄恩宠为荣,也从来不曾不以爵禄恩宠为荣耀,这样做是为了加重君主的权威,表示普天之下君主权力的重要,这就是为臣之道。
孝子之事亲也,上焉者先意,其次承志,其次共命。共命则亲有未言之志不得承也,承志则亲有未萌之意不得将也,至于先意而悦亲之道至矣。或曰:安得许多心思能推至此乎?曰:事亲者,以悦亲为事者也。以悦亲为事则孳孳皇皇无以尚之者,只是这个念头,亲有多少意志,终日体认不得?
【注释】
孳孳皇皇:孳孳,勤勉不懈。皇皇,同“惶惶”,匆忙貌。
【译文】
孝顺的子女侍奉父母,最好的是能先领会到父母的心意,其次是能秉承父母的意愿,再次是听话。光做到听话,那父母有没讲出来的心愿就无法秉承;光做到秉承父母的心愿,那父母有未能明确表示的意愿就不能猜出来。事先能领会到父母的意愿,才是最使父母高兴的办法了。有人说:哪有那么多的心思来推想父母的意愿呢?回答说:侍奉父母,就是要让父母感到高兴,只有为了让父母高兴,勤勉不懈不停地追求的不是其他的东西,只是想知道父母的意愿。父母亲能有多少意愿?终日不停地体会能不知道吗?
子弟生富贵家,十九多骄惰淫泆,大不长进。古人谓之豢养,言甘食美服,养此血肉之躯与犬豕等。此辈阘茸,士君子见之为羞,而彼方且志得意满,以此夸人。父兄之孽莫大于是!
【注释】
阘茸:卑贱无能。
【译文】
生在富贵人家的子弟,大多都骄横懒惰、荒淫无度、不求上进。古人称之谓“豢养”,是说用美味佳肴、华服美饰饲养这些与猪狗一样的行尸走肉。士人君子看见这种卑贱的人都感到可耻,而他们还志得意满,到处向人夸耀。作为父兄的罪孽没有比这更大的了。
门户可以托父兄,而丧德辱名非父兄所能庇。生育可以由父母,而求疾蹈险非父母所得由。为人子弟者,不可不知。
【译文】
门第、家业可以依赖父兄,但做了丧德辱名的事情,就不是父兄所能庇护的了。出生是由父母决定的,但自己铤而走险、走上邪路则不是父母所能左右的。为人子女,不可不知道这一点。
继母之虐,嫡妻之妒,古今以为恨者也。而前子不孝,丈夫不端,则舍然不问焉,世情之偏也久矣。怀非母之迹而因以生嫌,借恃父之名而无端造谤,怨忤逆,父亦被诬者,世岂无耶?
恣淫狎之性而恩重绿丝②,挟城社之威而侮及黄里③,《谷风》《柏舟》妻亦失所者④,世岂无耶?
惟子孝夫端,然后继母嫡妻无辞于姻族矣。居官不可不知。
【注释】
:怨言。
②绿丝:代指嬖妾。
③黄里:代指嫡妻,出自《诗经·邶风·绿衣》。
④《谷风》《柏舟》:《诗经·邶风》二篇名,主题都是夫妻失道。
【译文】
继母虐待后夫子女,正妻嫉妒婢妾,古往今来都认为是可恨的事。但前夫的子女不孝,丈夫的品德不端,则很少有人过问,世上人情的偏袒看来也很长久了。前夫之子心中认为后母不是自己的生母,因而与后母之间产生嫌隙,依仗着父亲的名义无端地造谣诽谤,口出怨言,行为忤逆,连父亲也受到侮蔑,难道世上还少吗?有的丈夫淫狎成性,喜新厌旧,宠爱那些年轻美貌的女子,依仗自己掌握着一定的权势而侮辱延及嫡妻。《诗经》中《谷风》《柏舟》篇中描写的妻子就是失去丈夫欢心的人,这样的事情难道世上没有吗?唯有儿子孝顺,父亲端正,继母和嫡妻才对虐待、嫉妒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当官的人不能不知道这一点。
儿女辈,常着他拳拳曲曲,紧紧恰恰,动必有畏,言必有警,到自专时尚不可知。若使之快意适情,是杀之也。此愚父母之所当知也。
【译文】
对于子女,要经常教育他们小心谨慎、规规矩矩,行动必须有所畏惧、说话必须有所顾忌,即使这样,到他们独立生活时为人如何也还很难估计。如果让其随心所欲、任意放纵,那就是毁了他们。做父母的都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责人到闭口卷舌、面赤背汗时,犹剌剌不已,岂不快心?然浅隘刻薄甚矣。故君子攻人不尽其过,须含蓄以余人之愧惧。令其自新,方有趣味,是谓以善养人。
【译文】
责备别人到了哑口无言、面红耳赤、汗流浃背的时候,仍然数落不已,这样是不是很痛快?实际上这也太浅隘刻薄了。所以君子责备人,不会揭尽别人的短处,必须以含蓄的口吻,留有余地,让人羞愧畏惧,令其改过自新,才有意义,这才叫作以善良的心帮助人。
恩礼出于人情之自然,不可强致。然礼系体面,犹可责人;恩出于根心,反以责而失之矣。
故恩薄可结之使厚,恩离可结之使固,一相责望,为怨滋深。古父子兄弟夫妇之间,使骨肉为寇仇,皆坐责之一字耳。
【译文】
恩德和礼貌出于人情之自然,不可强求。但是礼数关系着体面,还可以要求别人做到;而恩德却源于内心,强行要人做到就不妥了。所以恩薄可以通过结交使之深厚,恩义离散可以加固,可一旦苛求他人而形成怨恨,就会怨恨日深。
古代父子、兄弟、夫妇之间,骨肉成为仇敌的,都是犯了“责”这一个字。
责善之道,不使其有我所无,不使其无我所有,此古人之所以贵友也。
【译文】
鼓励人向善,不要求他具备我本身也没有具备的品德和才能,也不让他没有我所具备的品德和才能,这是古人重视朋友的原因。
朝廷之上,纪纲定而臣民可守,是曰朝常。
公卿大夫百司庶官各有定法,可使持循,是曰官常。一门之内,父子兄弟、长幼尊卑各有条理,不变不乱,是曰家常。饮食起居、动静语默,择其中正者守而勿失,是曰身常。得其常则治,失其常则乱。未有苟且冥行而不取败者也。
【译文】
在朝廷上,国家的法律制度制定好了,臣民就有法制遵守,这叫作朝常。公卿大夫、朝廷百官各有定法可以依循,这叫作官常。一家之内,父子兄弟、长幼尊卑各有规矩,不变不乱,这叫作家常。饮食起居、动静语默,选择中道而行,守中正而不偏斜,这叫作身常。按照常道做事就会井井有条,违反了常道就会混乱。没有懒散昏庸而不失败的。
谈 道
有处常之五常,有处变之五常。处常之五常是经,人所共知;处变之五常是权,非识道者不能知也。不擒二毛不以仁称,而血流漂杵不害其为仁②;“二子乘舟”不以义称③,而管、霍被戮不害其为义④。由此推之,不可胜数也。嗟夫!
世无有识者,每泥于常而不通其变;世无识有识者,每责其经而不谅其权。此两人皆道之贼也,事之所以难济也。噫!非精义择中之君子,其谁能用之?其谁能识之?
【注释】
不擒二毛:语出《左传·僖公二年》:“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老年人头发花白,黑白相间,故称二毛。
②血流漂杵:语出《尚书·武成》,形容杀人之多。杵,大盾。
③二子乘舟:《诗经·邶风》有“二子乘舟”诗,讲述卫宣公的两个儿子伋和寿为了不拂逆父命而争死。
④管、霍被戮:管叔、霍叔均为周公之弟,在周公摄政初期反对他,被诛。
【译文】
有处于正常环境的仁、义、礼、智、信,有处于权变之际的仁、义、礼、智、信。处常之仁、义、礼、智、信是常行的义理,人所共知;处变之仁、义、礼、智、信是权变之法,不识事理的人是不能理解的。春秋时宋国与楚国开战,宋襄公主张不俘虏年纪老了的敌人,但后世并不认为他是“仁”;而周武王伐纣时血流漂杵,但后世仍认为周武王是“仁”。卫宣公的两个儿子为了不拂逆父志而争死,并不能称为“义”;而周公杀管叔放蔡叔,不能不称为“义”。以此类推,这类事情不可胜数。唉!世上那些没有看清事物本质的人,每每拘泥于常态而不懂变化;世上那些不能理解有识之士的人,每每要求他们按常理办事而不理解他们的权变之法。
这两种人都会损害道,所以事情也就难以成功。唉!不是精于义理而又能择其中道而行的君子,有谁能把常和变运用好?
又有谁能识别何时用常何时用变呢?
谈道者虽极精切,须向苦心人说,可使手舞足蹈,可使大叫垂泣,何者?以求通未得之心,闻了然透彻之语,如饥得珍馐,如旱得霖雨。相悦以解,妙不容言。其不然者,如麻木之肌,针灸终日尚不能觉,而以爪搔之,安知痛痒哉?吾窃为言者惜也。故大道独契,至理不言,非圣贤之忍于弃人,徒哓哓无益耳。是以圣人待问而后言,犹因人而就事。
【注释】
哓哓(xiāo):形容争辩的声音。
【译文】
谈道的人即使能将事物的道理讲得极其精确明白,也必须向那些急于要了解这些道理的人去讲,让这些听了的人手舞足蹈、欢呼大叫或泣涕俱下。为什么呢?因为他早就想寻求这些道理而不可得,听了这些透彻的议论,就如同饥者得美味,如同久旱逢甘雨一样。相谈以后,疑问解决,内心的喜悦难以言传。如果对不想听到这些道理的人去讲,就如同一个人的肌肉已经麻木,终日针灸,仍无知觉,而你只是用手去挠一挠,怎能使它知道痛痒呢?我很为那些谈道的人惋惜。所以大道在于相合,事理至深无法言传,不是圣贤不愿教诲人,而是多说了也毫无用处。所以圣人要等待别人发问才回答,并且因人而论事。
庙堂之乐,淡之至也。淡则无欲,无欲之道与神明通。素之至也。素则无文,无文之妙与本始通。
【译文】
庙堂中的礼乐,听起来清淡到了极点。清淡就没有欲望,无欲的境界与神明相通。也是朴素到了极点,朴素就不会华丽,不华丽的妙处就是与本色相通。
至道之妙,不可意思,如何可言?可以言皆道之浅也。玄而又玄,犹龙公亦说不破,盖公亦囿于玄玄之中耳。要说,说个甚然,却只在匹夫匹妇共知共行之中,外了这个便是虚无。
【注释】
犹龙公:即老子。《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孙子云:‘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也。’”
【译文】
至道之妙,不可意想,怎能言传?可以言传的都是道的浅显之处。玄而又玄,连老子也说不清,因为老子也囿于玄玄之中。要说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在一般人所共知共行的事物之中,离开了这些就无从谈起了。
或问:“圣人有可克之己否?”曰:“惟尧、舜、文王、周、孔无己可克,其馀圣人都有己。
任是伊尹的己,和是柳下惠的己②,清是伯夷的己。志向偏于那一边便是己。己者,我也,不能忘我而任意见也,狃于气质之偏而离中也。这己便是人欲,胜不得这己,都不成个刚者。”
【注释】
伊尹:商初大臣,助商汤灭夏。
②柳下惠:春秋时鲁国大夫,以讲究贵族礼节著称。
【译文】
有人问:“圣人也有应该克制自己的地方吗?”回答:“只有尧、舜、文王、周公、孔子无可克制处,其余圣人都有要克制自己的地方。伊尹以天下为己任,柳下惠被称为‘圣之和者’,伯夷被称为‘圣之清者’,自己的志向偏向的一边就是己。己,也就是我。不能忘我而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行事,拘泥于气质的偏好而离开了中庸之道,这样的‘己’就是人欲。
战胜不了这个‘己’,都不能成为刚强的人。”
愚不肖者不能任道,亦不能贼道。贼道全是贤智。后世无识之人不察道之本然面目,示天下以大中至正之矩,而但以贤智者为标的。世间有了贤智,便看底中道寻常,无以过人,不起名誉,遂薄中道而不为。道之坏也,不独贤智者之罪,而推崇贤智,其罪亦不小矣。《中庸》为贤智而作也,中足矣,又下个庸字,旨深哉!此难与曲局之士道。
【译文】
愚蠢没有才能的人不能担当道的重任,但也没有能力造异端邪说来危害道。造异端邪说的全是有才能的人。后世没有见识的人,不考察道的本来面目,不知道大中至正是正宗的规则,反而以所谓“贤智者”的言论为标准。世间的“贤智者”,觉得中道很普通平常,没有过人之处,不能使人名声显赫,于是他们就看不起中道而不力行。中道的破坏不只是“贤智者”的罪过,推崇“贤智者”的人,罪过也不小。《中庸》就是为“贤智者”写的,“中”已经够了,又用个“庸”字,含义是很深的。这个道理就难以和认识浅薄的人讲。
道者,天下古今共公之理,人人都有分底。
道不自私,圣人不私道,而儒者每私之,曰“圣人之道”。言必循经,事必稽古,曰“卫道”。嗟夫!此千古之大防也,谁能决之?然道无津涯,非圣人之言所能限;事有时势,非圣人之制所能尽。后世苟有明者出,发圣人所未发而默契圣人欲言之心,为圣人所未为而吻合圣人必为之事,此固圣人之深幸而拘儒之所大骇也。呜呼!此可与通者道,汉唐以来鲜若人矣。
【译文】
所谓道,不过是贯穿天下古今的事理和规律,人人都有分。道本身不自私,圣人也不把道据为私有,而儒生每每把它据为私有,称作“圣人之道”,一说话必定引经据典,行事必征引古代,美其名曰“卫道”。唉!这是从古到今的忌讳啊,谁能碰一碰呢?然而道无边无涯,不是圣人几句话所能限制的;事情有时势的变化,不是圣人制定的制度可以涵盖的。
后世如果能出现一个明了这些道理的人,发圣人所未发,而和圣人想要说的话相契合;做圣人所未做,而和圣人想做的事相吻合,这本身就是圣人的大幸,但也会让迂阔褊狭的儒生大吃一惊。唉!这个道理可以和学识渊博、通情达理的人说,但汉唐以来这样的人简直太少了。
《易》道, 浑身都是, 满眼都是, 盈六合都是。三百八十四爻,圣人特拈起三百八十四事来做题目, 使千圣作《易》, 人人另有三百八十四说,都外不了那阴阳道理。后之学者求易于《易》,穿凿附会以求通,不知《易》是个活底,学者看作死底;《易》是个无方体底,学者看做有定象底。故论简要,《乾》《坤》二卦已多了;论穷理,虽万卷书说不尽。《易》底道理,何止三百八十四爻!
【注释】
底:通“的”。
【译文】
《易》中讲的道,无处不在,遍布四面八方。三百八十四爻,是圣人特地拈出三百八十四件事来做引子,假使让一千位圣人来写《易》,人人都会另有三百八十四种说法,但终究离不开阴阳的道理。后来的学者从《易》中寻求变化的道理,却用穿凿附会的方法以求道理能讲得通,不知《易》中讲的道理是活的,而学《易》的人把它看成死的了;《易》是个没有固定方位和形状的东西,学习的人却把它看成是有一定形体的。如果说简要,《乾》《坤》二卦已经多了;如果说穷尽,即使用一万卷书来解说也解说不尽。由此可见《易》的道理何止三百八十四爻!
五色胜则相掩,然必厚益之,犹不能浑然无迹。惟黑一染不可辨矣。故黑者,万事之府也,敛藏之道也。帝王之道黑,故能容保无疆;圣人之心黑,故能容会万理。盖含英采,韬精明,养元气,蓄天机,皆黑之道也,故曰“惟玄惟默”。
玄,黑色也;默,黑象也。《书》称舜曰“玄德升闻”,老子曰“知其白,守其黑”②,得黑之精者也。故外著而不可掩,皆道之浅者也。虽然,儒道内黑而外白,黑为体,白为用;老氏内白而外黑,白安身,黑善世。
【注释】
玄德升闻:语出《尚书·尧典》。
②知其白,守其黑:语出《老子》第二十八章。
【译文】
各种颜色都很鲜艳则会相互遮盖,就是多涂抹几层,也不能做到浑然一色,一点痕迹不留。只有用黑色轻轻一染,就看不见别的颜色了。所以说,“黑”,是万事聚集之处,是万物收敛隐藏之道。帝王之道“黑”,所以能拥有天下;圣人的心胸“黑”,所以能融汇万理。精粹的内容,蕴涵精诚,培养元气,蕴藏天机,都是“黑”之道,所以说,“惟玄惟默”。
玄,就是黑的颜色;默,就是黑的形象。《尚书》称赞舜“玄德升闻”,意思是说道德幽深,名声达于天地,遂被任用。老子说“知其白,守其黑”,就是说“知道什么是白,却安守暗昧”,是得到了“黑”的精髓。所以显露而不知掩藏,说明道很浅。虽然如此,儒道是内黑而外白,黑为体,白为用;老子是内白而外黑,白是安身立命,黑是善于处世。
或问:“中之道,尧舜传心,必有至玄至妙之理?”余叹曰:“只就我两人眼前说这饮酒,不为限量,不至过醉,这就是饮酒之中。这说话,不缄默,不狂诞,这就是说话之中。这作揖跪拜,不烦不疏,不疾不徐,这就是作揖跪拜之中。一事得中,就是一事底尧舜,推之万事皆然。又到那安行处,便是十全底尧舜。”
【译文】
有人问:“中之道,尧舜等圣人代代相传,必然有至玄至妙的道理吧?”我感叹道:“就说我们二人眼前饮酒这件事,不限制酒量,也不至于喝醉,这就是饮酒之中。我们现在说话,不沉默,不胡说八道,这就是说话之中,作揖跪拜,不烦琐也不简慢,不快不慢,这就是作揖跪拜之中。一件事得以持中,这件事做得像尧舜一样,以此类推,万事同理。如果到那无所要求而又安然行事的程度,那就完全像尧舜了。”
理路直截,欲路多歧;
理路光明,欲路微暧;
理路爽畅,欲路懊烦;
理路逸乐,欲路忧劳。
【译文】
天理之路笔直,人欲之路多崎岖;天理之路引导人趋向光明,人欲之路引导人坠入黑暗;天理之路让人清爽舒畅,人欲之路使人懊恼烦躁;天理之路让人安逸快乐,人欲之路使人忧虑劳神。
儒者之末流与异端之末流何异?似不可以相谓也。故明于医可以攻病人之标本,精于儒可以中邪说之膏肓。辟邪不得其情,则邪愈肆;攻疾不对其症,则病愈剧。何者?授之以话柄而借之以反攻,自救之策也。
【译文】
儒家的谬误和异端的谬误有什么不同呢?看起来似乎不可相互讽刺。医术高明可以医治病人的病根,儒道精通可以击中邪说的要害。如果攻击邪说而对其毫无了解,邪说就会愈加猖獗;治病不对症,疾病就会更加严重。为什么呢?因为这等于授人以话柄,使其有可乘之机进行反攻,借此以自救。
人皆知异端之害道,而不知儒者之言亦害道也。见理不明,似是而非,或聘浮词以乱真,或执偏见以夺正,或狃目前而昧万世之常经,或徇小道而溃天下之大防,而其闻望又足以行其学术,为天下后世人心害亦不细。是故,有异端之异端,有吾儒之异端。异端之异端真非也,其害小;吾儒之异端似是也,其害大。有卫道之心者,如之何而不辨哉?
【译文】
人们都知道异端邪说能够损害道,而不知儒者的言论也可以损害道。对真理的认识不明确,似是而非,或运用浮夸的言词来扰乱真相,或执持偏见来压倒正理,或拘泥于目前的情况而使可行万世的原则混乱,或顺从于小的道理而使天下之大防溃毁,而其声望又足以使其学术流行,对天下后世人心造成的祸患的确不小。所以说有异端的异端,有儒家的异端。异端的异端,是真正错误的,它的害处小;儒家的异端,好像是正确的,它的害处大。有卫道之心的人,怎么能不辨别清楚呢?
七情总是个欲,只得其正了,都是天理;五性总是个仁,只不仁了,都是人欲。
【译文】
七情(喜、怒、哀、乐、爱、恶、欲),总的说都是欲望,只要欲望是正当的,就符合客观规律;五性(仁、义、礼、智、信),总的说都是仁心,倘若没有仁心,就全成了欲望。
私恩煦感,仁之贼也;直往轻担,义之贼也;足恭伪态,礼之贼也;苛察岐疑,智之贼也;苟约固守,信之贼也。此五贼者,破道乱正,圣门斥之。后世儒者往往称之以训世,无识也与?
【译文】
市私恩、报私惠是对仁的伤害;鲁莽轻率承担责任是对义的伤害;过于谦恭、虚伪作态是对礼的伤害;苛察与多疑是对智的歪曲;随便相约、固执坚守是对信的伤害。这五种行为败坏正道、扰乱正理,受到孔子信徒的斥责。而后世的儒家对此却往往称道,并用来劝勉世人,岂不是太无知了?
道有二然,举世皆颠倒之。有个当然,是属人底,不问吉凶祸福,要向前做去;有个自然,是属天底,任你踯躅咆哮,自勉强不来。举世昏迷,专在自然上错用工夫,是谓替天忙,徒劳无益。却将当然底全不着意,是谓弃人道,成个甚人?圣贤看着自然可得底,果于当然有碍,定不肯受,况未必得乎?只把二然字看得真、守得定,有多少受用处!
【译文】
道有二“然”,举世都把它们颠倒了。“当然”,是属于人为可以做到的,要不问吉凶祸福,尽力去做。“自然”,是属于上天决定的,任凭你如何努力、如何不满,也勉强不来。
举世之人都昏惑迷乱,专在“自然”上错用工夫,这叫作替天忙,徒劳无益。把“当然”全不放在心上,这叫作抛弃人道,还能成什么人?圣贤看那些“自然”能够得到的东西,如果对“当然”有妨碍,也一定不肯接受,况且未必能够得到的呢?
只要把“当然”“自然”看得清、把持得定,有多少让人受益的地方啊!
以吾身为内,则吾身之外皆外物也。故富贵利达、可生可荣,苟非道焉,而君子不居。以吾心为内,则吾身亦外物也。故贫贱忧戚,可辱可杀。苟道焉,而君子不辞。
【译文】
以自己的身体为内在世界,那么自身之外的东西都是身外之物。所以无论富贵荣华,随它来去,如果不合于道,君子是不求的。以自己的心为内在世界,那么自己的身体也是外物,就算处于贫贱忧戚、可辱可杀的悲惨境地,如果合于道,君子也不会躲避。
满腔子是恻隐之心,满六合是运恻隐之心处。君子于六合飞潜、动植、纤细毫末之物,见其得所,则油然而喜,与自家得所一般;见其失所,则悯然而戚,和自家失所一般。位育念头,如何一刻放得下。
【注释】
位育:语出《中庸》。位,安其所也;育,遂其生也。
【译文】
满腔子都充满仁慈恻隐之心,满天下都是布施恻隐之心的场所。君子对地上的飞禽走兽、动物植物、纤细毫末之物,看见它们各自生活惬意,就会油然而喜,如同自己得到了一样;看见它们流离失所,就悯然而悲,好像自己也失去了一样。有了希望万物都能安其所、遂其生的想法,怎么能释怀一刻呢!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便是肫肫其仁,天下一家滋味。然须推及鸟兽,又推及草木,方充得尽。若父子、兄弟间便有各自立达、争先求胜的念头,更那顾得别个?
【注释】
肫肫(zhūn):恳挚的样子。《礼记·中庸》:“肫肫之仁。”
【译文】
“自己想自立于世,也应帮助他人以自立;自己想通达,也应帮助别人通达”,这是诚挚的仁心,有天下一家的味道。
但是这种仁心还要扩充到鸟、兽和花木,然后才能充实。如果父子、兄弟之间,各自都只想自己发达,争先求胜,哪还能顾得上别人呢?
万事万物有分别,圣人之心无分别,因而付之耳。譬之日因万物以为影,水因万川以顺流。
而日水原无两,未尝不分别,而非以我分别之也。以我分别,自是分别不得。
【译文】
万事万物有区别,圣人之心无区别,因此将天下的兴亡托付于圣人。譬如阳光照耀万物形成投影,水流入河川形成河流。照耀万物的阳光、流入河川的流水,原本没有两样。
但影子和河流未尝没有分别,而这分别不在日光和水本身。
如果以本身来分别,肯定是分别不出的。
自非生知之圣,未有言而不思者。貌深沉而言安定,若蹇若疑,欲发欲留。虽有失焉者,寡矣;神奋扬而语急速,若涌若悬,半跲半晦,虽有得焉者,寡矣。夫一言之发,四面皆渊阱也。喜言之则以为骄,戚言之则以为懦,谦言之则以为谄,直言之则以为陵,微言之则以为险,明言之则以为浮。无心犯讳,则谓有心之讥;无为发端,则疑有心之说。简而当事,曲而当情,精而当理,确而当时,一言而济事,一言而服人,一言而明道,是谓修辞之善者。其要有二:曰澄心,曰定气。余多言而无当,真知病本云云,当与同志者共改之。
【注释】
跲(jiá):绊倒。
【译文】
如果不是天生的圣人,没有说话时不需要思考的。外貌深沉,言谈安定,好像言辞不顺畅,好像有所疑虑,欲言又止。
这样做即使有失误,也比较少。神气昂扬,语速过快,口若悬河,半通不通,这样做即使有正确的言论,也比较少。说出一句话,四面都是陷阱。说高兴的话,别人以为你骄傲;说悲伤的话,别人以为你懦弱;说谦虚的话,别人以为你谄媚;说正直的话,别人以为你盛气凌人;说意味深长的话,别人以为你阴险;说明白易懂的话,别人又认为你肤浅。无心去触犯别人的忌讳,别人则认为你有心在讥讽;无目的的话,别人则怀疑是有目的在说。说话能够简单而符合事实,委婉而符合人情,精炼而符合事理,确当而适合时宜,一句话就能办成事,一句话就能使人信服,一句话就能讲明道理,这就是善于讲话的人。想达到这个标准,要领有两点:一是静下心,二是沉住气。我这个人平时话多而不恰当,现在真正了解到病根就在上面讲的这个道理上,我要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改正它。
知彼知我,不独是兵法,处人处事一些少不得底。
【译文】
知彼知己,不只在用兵时要如此,为人处世时也少不了这一条。
静中真味至淡至冷,及应事接物时,自有一段不冷不淡天趣。只是众人习染世味十分浓艳,便看得他冷淡。然冷而难亲,淡而可厌,原不是真味,是谓拨寒灰、嚼净蜡。
【译文】
静中的真滋味是至淡、至冷的,到了待人接物时,才会有一种不冷不淡的情趣。只是由于众人沾染世俗习气太重,才不以此为然。但是过冷就让人难以亲近,过淡就会令人讨厌,这并不是“静”的真味道,而是像拨冷灰、嚼净蜡一样毫无味道情趣。
天地间道理,如白日青天;圣贤心事,如光风霁月。若说出一段话,说千解万,解说者再不痛快,听者再不惺憁,岂举世人皆愚哉?此立言者之大病。
【译文】
天地间的道理就像白日青天,圣人的心事就像光风霁月。
如果说了一段话,做岀千万种解释,解说的人还觉得没有说透,听的人也听不明白,难道举世之人都是蠢人?这是著书立说之人的一大弊病。
“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此是千古严师。“十目所视,十手所指。”②此是千古严刑。
【注释】
“相在”二句:语出《诗经·大雅·抑》。不愧屋漏,指心地光明,暗中也不做坏事。
②“十目”二句:语出《礼记·大学》。形容一举一动,都离不开人的耳目。
【译文】
《诗经·大雅·抑》一诗说:“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
意思是说:“看看你的房子,即使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你也要光明磊落。”这是自古以来最严厉的老师。《大学》引曾子的话说:“很多双眼睛都注视着你,很多双手都在指点着你。”这是自古以来最严厉的刑罚。
诚与才合,毕竟是两个,原无此理。盖才自诚出,才不出于诚,算不得个才。诚了自然有才。今人不患无才,只是讨一“诚”字不得。
【译文】
诚信和才华相统一,但毕竟是两种不同的事,可如果分开又和道理不符。才华出自诚信,如果才华不是出自诚信的,就不能算作才华。而人若诚信自然有才华。如今的人并不是缺少才华,而是缺少诚信。
吾党望人甚厚,自治甚疏,只在口吻上做工夫,如何要得长进?
【译文】
我们常常对别人的要求过多,对自己的要求却很少,只是在嘴巴上下工夫,这样能有什么长进?
人欲扰害天理,众人都晓得;天理扰害天理,虽君子亦迷,况在众人?而今只说慈悲是仁,谦恭是礼,不取是廉,慷慨是义,果敢是勇,然诺是信。这个念头真实发出,难说不是天理。却是大中至正,天理被他扰害,正是执一贼道。举世所谓君子者,都是这里看不破,故曰“道之不明”也。
【译文】
如果是人欲扰害天理,一般人都知道;如果打着天理的旗号而实际上扰害天理,那么即便是君子也会难以分辨,更何况是普通人呢?现在都认为慈悲是仁善,谦恭是礼仪,不取是廉洁,慷慨是正义,果敢是勇敢,然诺是信誉。如果这些念头都是发自内心的,不能说它不是天理。但实际上那大中至正的天理常常被它们扰害,正是因为人们偏执了一面而害了道。世上的所谓君子似乎都认识不到这一点,所以说道理尚不明达。
絜矩是强恕事,圣人不絜矩。他这一副心肠原与天下打成一片,哪个是矩?哪个是絜?
【注释】
絮矩:度量、法度。《礼记·大学》:“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恒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
象征道德上的示范作用。
【译文】
以同一个标准与法度推己及人,使彼此各得其所,这是推行恕道的事。圣人不是这样,圣人的心肠原本就是与天下人打成一片的,何必分哪个是标准,哪个是法度呢?
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此是大担当。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此是大快乐。
【译文】
把实行仁道看作自己的重任,死而后已,这是大担当。
让老年人有丝织的衣服穿、有肉吃,使老百姓不遭受饥饿和寒冷,这是大快乐。
处明烛幽,未能见物而物先见之矣;处幽烛明,是谓神照。是故不言者非喑,不视者非盲,不听者非聋。
【译文】
站在明处去看暗处,暗处的东西你没有看见,但它却看见了你;站在暗处去看明处(才看得清),叫作神照。所以不说话的人不一定就是哑巴,不看东西的人不一定就是瞎子,不听他人言说的人不一定就是聋子。
惟得道之深者,然后能浅言;凡深言者,得道之浅者也。
【译文】
只有道德修养很深的人,才能用最浅显易懂的语言把道理说清楚;凡是用高深莫测的话论道的,恰恰是道德修养肤浅的人。
道非淡不入,非静不进,非冷不凝。
【译文】
对于学道者来说,不以平淡的态度对待,就不能深入;不以沉静的态度对待,就不能理解;不以冷淡的态度对待,就不能巩固。
天德王道不是两事,
内圣外王不是两人。
【注释】
内圣外王:指高度的道德修养。在内为圣功,在外为王政。语岀《庄子·天下》,形容修身治国不能分开。
【译文】
天德、王道是统一的,不是两码事;内圣、外王是指一个人达到的境界,也不是两个人。
人事就是天命。
【译文】
尽人力所为也就是遵从天命。
理会得“简”之一字,自家身心、天地万物、天下万事尽之矣。一粒金丹不载多药,一分银魂不携钱币。
【译文】
如果能够理解“简”这个字,那么自己的身心、天地万物、天下万事都容易对付了。就好像带上一粒金丹就不必带其他的药,带着一张银票就不必携带很多的钱币。
耳闻底、眼见底、身触头戴足踏底,灿然确然,无非都是这个,拈起一端来,色色都是这个。却向古人千言万语、陈烂葛藤钻研穷究,意乱神昏了不可得。则多言之误后人也噫!
【译文】
耳闻目睹的、身触头戴以及脚上穿的,明明白白、的的确确,无非都是道。就其中一项看来,每个也都是道。但是有人却到古人的千言万语、陈芝麻烂谷子里面去钻研寻找这个道,致使意乱神迷,好像了不得似的。可见古人的著述太多只能贻误后人啊!
使人收敛庄重莫如礼,使人温厚和平莫如乐。德性之有资于礼乐,犹身体之有资于衣食,极重大,极急迫,人君治天下,士君子治身,惟礼乐之用为急耳。自礼废而惰慢放肆之态惯习于身体矣,自乐亡而乖戾忿恨之气充满于一腔矣。
三代以降,无论无秩之本,声气之元,即仪文器数,梦寐不及。悠悠六合,贸贸百年,岂非灵于万物,而万物且能笑之。细想先儒“不可斯须去身”六字,可为流涕长太息矣。
【译文】
能使人收敛庄重的,没有比礼更重要的了;能使人温厚和平的,没有比乐更重要的了。德性的修养需要礼乐,就像身体需要衣食一样,非常重要,非常急迫。君主治理天下,士君子修养道德,唯独礼乐是当务之急。自从礼制废怠,人们对于惰慢放肆的情态就习惯了;自从乐亡以后,乖戾愤恨的情绪就充满了胸腔。夏商周三代以后,不用说典章制度的根本,声音气息之本源,即使具体礼节、器物规格,人们也不再考虑。从古到今,人生百年,作为万物之灵的人,岂不要被万物所笑吗?仔细想想先儒所说的礼乐不可一刻离身这几个字,真可为之流泪、为之叹息啊!
百姓冻馁谓之国穷,
妻子困乏谓之家穷,
气血虚弱谓之身穷,
学问空疏谓之心穷。
【译文】
百姓饥寒交迫是国家贫穷,老婆孩子缺衣少食是家庭困难,气血虚弱是身体欠佳,学问空疏是心灵贫乏。
有人于此,其孙呼之曰祖,其祖呼之曰孙,其子呼之曰父,其父呼之曰子,其舅呼之曰甥,其甥呼之曰舅,其伯叔呼之曰侄,其侄呼之曰伯叔,其兄呼之曰弟,其弟呼之曰兄,其翁呼之曰婿,其婿呼之曰翁。毕竟是几人?曰一人也。呼之毕竟孰是?曰皆是也。噫!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无怪矣道二乎哉?
【译文】
这里有一个人,他的孙子叫他爷爷,他的爷爷叫他孙子;他的儿子叫他父亲,他的父亲叫他儿子;他的舅舅叫他外甥,他的外甥叫他舅舅;他的伯叔叫他侄子,他的侄子叫他伯叔;他的哥哥叫他弟弟,他的弟弟叫他哥哥;他的岳父叫他女婿,他的女婿叫他岳父。这些称呼到底是几个人?当然是一个人。
这些称呼到底哪个对?当然都对。啊!这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难怪事物的道理也无法统一,各有说法。
终身不照镜终身不认得自家,乍照镜犹疑我是别人。常磨常照才认得本来面目。故君子不可以无友。
【译文】
一辈子不照镜子就会一辈子不认识自己,一旦照镜子还会怀疑我是别人呢。经常打磨镜子经常照,就能全面地认识自己。所以君子不能没有朋友。
轻重只在毫厘,长短只争分寸;明者以少为多,昏者惜零弃整。
【译文】
轻重之间只差毫厘,长短之间只差分寸;聪明的人以少为多,愚昧的人吝惜少的而实际上丢掉了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