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边疆各族(1/1)
人们说,昭君离开祖国前往匈奴之时,北风呼啸,长空雁叫,烈马长嘶。沿途愈发荒凉,故乡渐渐遥远,她内心悲伤,遂以琴声排遣。人们说,昭君的琴音哀怨、惆怅、如泣、如诉,不但随行人员感动,就连天上的大雁听到如此悦耳的曲子,看到如此美丽的姑娘,都愣住不再展翅,掉落下来,人们便说昭君拥有“落雁”之容。
1.郅支
王莽继位后要求诸侯王皆称公,周边的蛮夷国君主都称侯。他派了一批五威将,一部分到全国各地,向汉诸侯王传达改朝换代之事,并收缴汉诸侯王印绶,将他们变更为公爵;另一部分到中国周边国家,把所有汉朝封的蛮夷国王爷都变为侯。
当时,去诸侯国的五威将非常顺利,诸侯王未做抵抗就乖乖顺从了。
然而,汉诸侯王不反抗,主要是他们没有与王莽对抗的资本,因为汉朝多年的削藩政策,使诸侯王没有军权和行政权。
可是到蛮夷国传达政策呢?也这般顺利吗?
王莽派出了四路五威将分别朝着新莽王朝的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去了。向东的队伍,出使朝鲜半岛的玄菟、乐浪二郡,高句骊部落,还有高句骊以北的夫馀部落,目的就是使之降服,接受新王朝号令;向南的,负责将益州的句町王贬为侯;向西的,至西域,将西域几十个曾经被汉朝所封的王爷全贬为侯;向北的,出使匈奴,要给匈奴单于换个印。
问题最大的,当属北使匈奴的队伍。
这次出使,捅了马蜂窝。
***
匈奴国的历史,如果从秦末的头曼单于算起,往下依次是冒顿(头曼子)、老上(冒顿子)、军臣(老上子,前161年继位)、伊稚斜(军臣弟,前126年继位)、乌维(伊稚斜子,前114年继位)、儿单于(乌维子,前105年继位)、句黎湖(乌维弟、儿单于叔,前102年继位)、且鞮侯(句黎湖弟,前101年)、狐鹿姑(且鞮侯子,前96年继位)、壶衍鞮(狐鹿姑子,前85年继位)、虚闾权渠(壶衍鞮弟,前68年继位)、握衍朐鞮(前60年继位)。
握衍朐鞮单于继位后,胡作非为,国内怨声载道,匈奴分裂,两年后,东部地区匈奴拥立稽侯?为呼韩邪单于。
到汉宣帝十七年(五凤元年,前57)至汉宣帝十八年前后,匈奴战乱,呼韩邪兄自立为郅支单于。
汉宣帝二十年(五凤四年,前54),郅支单于击败呼韩邪。呼韩邪不能支持,遣子右贤王至长安,郅支单于遣子右大将至长安。
汉宣帝二十三年(甘露三年,前51),呼韩邪单于亲至长安,汉宣帝刘询给予极大礼遇,呼韩邪离开时,汉朝派一万六千骑兵护送,同时调粮食帮助呼韩邪安定国内。
郅支单于担心汉朝与自己为敌,也和汉朝保持着良好关系,但由于呼韩邪亲自去过汉朝了,汉朝总是向着呼韩邪一些。郅支单于虽然恨不得立即灭了呼韩邪,可是忌惮汉朝,又想呼韩邪没能力进攻自己,改变战略:放开呼韩邪,西征。
当是时,呼韩邪昔日属下在匈奴西部地区收集了数千兵马,自立为伊利目单于,郅支西征时遇上伊利目,合战,伊利目被杀,麾下兵马尽皆归附。
郅支估摸着以目前的实力尚不能统一匈奴,遂继续向西,试图与乌孙合作。郅支派使者和乌孙小昆弥乌就屠接洽[1],乌就屠深知汉朝的厉害,也知道汉朝支持郅支的死对头呼韩邪,就赌了一把大的,将郅支的使者杀了,还把使者的头颅送到西域都护府[2],同时遣八千人迎击郅支。
郅支再怎么说也是匈奴国的最大势力,居然被乌孙这么一个小国的小昆弥如此轻视,都快气死了——我放下身段跟你谈合作,你不合作也就算了,居然杀我使者,简直岂有此理。
乌就屠虽然气势汹汹,但根本不是郅支的对手,没几个回合就被打得丢盔弃甲。紧接着,郅支率领大军,打下乌揭部落,又西破坚昆,北降丁令,收服这三个部落后,再击乌孙,乌孙败多胜少。郅支实力大增,遂在拿下坚昆部落后定都于此。
这几年郅支单于四处征战,几乎战无不胜,对自己也信心大增,他觉得汉朝距离他目前所在之地遥远,奈何不了自己,就收起对汉朝的畏惧,随即一股邪火涌上心头:你明知呼韩邪是我死敌,就算站他那边,也不该如此偏心。我也跟你建了交,你又是派兵又是送粮,这么支持呼韩邪不是打我的脸吗?
郅支对汉朝不满起来。他先是将前往西域恶汉使江乃始等人狠狠折辱,接着派人到汉朝去要他前些年派到汉朝的人质——既然看不起我,既然送了人质也对我冷冰冰,还要不遗余力支持我的敌人,那就把人质还我吧!
汉朝打算让卫司马谷吉遣送人质。
但御史大夫贡禹和时任博士官的匡衡(后来匡衡当了丞相)不同意,他们认为,对于蛮夷的请求不能什么都答应,郅支要人质,汉朝顶多送到边塞,他自己回去就是,不需要汉使送到郅支面前,之前江乃始等人在匈奴就遭到侮辱,谷吉最好还是别去。
武帝时,张骞出使西域归来,被封博望侯。那之后自愿出使的人就多了,因为容易出成绩。谷吉得知自己有机会,早就跃跃欲试了,他立即上书:若只把人质送到边塞,前些年就白养活了,以前和匈奴的恩情也没了;江乃始等人招致耻辱是因为没有本事,我谷吉去就不一定了;就算郅支翻脸,可他整死了我,也必然惶恐,不敢近边,牺牲一个使者倘若能安定一国,我觉得这是值得的。
谷吉说得奋不顾身,理由无懈可击。但贡禹还是觉得不能去,他甚至断定:谷吉去了必定会为国蒙羞。
刘奭又问右将军冯奉世。冯奉世是汉元帝宠妃冯媛的父亲,他的儿子冯野王差点在汉成帝时代取代了大将军王凤。冯奉世曾在西域翻江倒海过,当年他深入虎穴,在西域邀集了一万五千多兵马,逼得莎车王自杀(汉宣帝九年,元康元年前65年事)。他相信一个人的能力只要足够,就算单枪匹马,也能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所以他同意谷吉出使。
刘奭最终听了冯奉世的。
汉元帝五年(初元五年,前44),谷吉带着人质去了郅支的单于庭,也不知发生了什么,郅支把一伙人全杀了。
汉朝等了许久,都没有谷吉的音讯,后来从匈奴降者的口中得知,谷吉等人在边界处被杀了,而那块地方属于呼韩邪。
于是等呼韩邪的使者来汉朝时,汉朝非常严厉,要求呼韩邪对谷吉之死做出解释。
可呼韩邪没有做这个事,汉朝就是把呼韩邪的使者逼死也没有用。匈奴使者在汉朝的遭遇传到呼韩邪耳中,这个一直将汉朝视作靠山的人,听到汉朝对自己不满、怀疑,一定惶恐得很。呼韩邪是第一个来汉朝的匈奴元首,呼韩邪的依附是汉朝皇帝的一大政绩,汉朝也一直引以为豪。对于这样的呼韩邪,汉朝也不想吓唬,不想这么个恭顺之人整天提心吊胆。所以第二年汉朝就派遣骑都尉韩昌、光禄大夫张猛带着呼韩邪前些年派至汉朝的使者,到呼韩邪的总部,一方面打消呼韩邪的疑虑,另一方面调查谷吉的踪迹。
这两人一去就惹祸了。
韩昌和张猛到匈奴,没发现呼韩邪和谷吉失踪有何关系,却发现了一个很不妙的情况:那呼韩邪整天装孙子,实际上实力在日益壮大,现在足够自卫,不需要汉朝也能抵抗郅支。他们还了解到,许多匈奴大臣都建议呼韩邪北迁。倘如此,汉朝对其掌控力度必然减弱——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韩昌和张猛担心好不容易归附的呼韩邪离去,遂商量着怎么拉拢呼韩邪。他们最终决定和呼韩邪结盟:从今以后,汉与匈奴合为一家,世世勿得欺诈相攻,如果有相互偷盗情况,要两国联合,公正处理;如果遇到敌人就相互帮助。汉朝和匈奴无论谁背叛此约,即遭天谴,两国的子孙后代要永远守此约定。
呼韩邪很看重这次盟约,双方代表自己的国家发下重誓后又一起登上一座山,在山上杀掉白马,拿出宝贝酒杯[3]歃血为盟。做完这一切,韩昌和张猛才满意离去。他们回到汉朝,就将自己在匈奴的壮举报告给了刘奭。
文武百官听说后,没有掌声,也没有称赞,因为大家都觉得非常奇怪——你韩昌和张猛凭什么代表汉朝和呼韩邪结下这么重要的盟约,你们又是赌咒,又是喝酒,还不顾后果要求汉朝后代世世代代怎样怎样,是谁给你们授的权?
是啊,和别国结盟,一般只能一国元首或者元首委托之人才能,韩昌不过是个骑都尉(比将军还低的武官),张猛也就是个比二千石的光禄大夫,他们做这件事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倘若什么人都能代表自己的国家,去决定整个国家未来的发展方针和国运,天下岂不乱套?
所以朝臣对韩昌和张猛的做法是这样看待的:韩昌和张猛对形势判断有误,因为就算单于想要北去,也没有多大危害。但韩昌和张猛擅自以国家未来和子孙后代的命运为筹码,与夷狄盟约,使单于在老天面前说不利于汉朝的话,“羞国家,伤威重”(《汉书·匈奴传》),乃是胡作非为。
既然大家都不同意韩昌、张猛与呼韩邪定此盟约,可盟约已经订下,该怎么处理呢?
朝臣认为,汉朝得立即举行仪式,解除这个约定。至于韩昌和张猛,不好好当使者,越权行事,大逆不道,必须严肃处理!
汉元帝刘奭是个仁慈的人,虽然对韩昌和张猛的行径不满,但也知道韩昌和张猛是为了国家,做出与身份不符的事情是脑袋发热,没有恶意,遂从轻发落,令他们日后戴罪立功。
韩昌和张猛没事了,可他们订的盟约该怎么处置呢?
不解除吧,这盟约根本代表不了汉朝统治者的意志。老实说,这个约定有些便宜匈奴了,因为此时此刻汉朝强而匈奴弱,就算订约,汉朝也不想订个完全平等的条约,其实只要好好谈判,汉朝还是能将利益更大化的。
但汉朝又不好把这个已经订下的盟约解除。因为解除盟约就意味着汉朝明摆着不愿与匈奴和平共处,甚至想有朝一日攻打匈奴,那样的话,匈奴就不再信任汉朝,两国之前建立的友好关系将大打折扣。就像两个交往的人,要么一开始就别结拜,但结拜之后再解除关系,关系肯定就大不如结拜之前。
对于韩昌和张猛不自量力惹的祸,汉朝统治者权衡一番后,最终还是保留了这个盟约。
***
现在,汉朝和呼韩邪定了“互保协议”,呼韩邪的实力也在日益增强,郅支单于忽然觉得,杀死谷吉是闯了大祸。
但谷吉不能复生,郅支该怎么办呢?为防备汉朝联合呼韩邪攻打自己,他带领着主力继续西迁,寻求发展机会。
机会很快就被找到。郅支发现,素来尊敬匈奴的康居国经常受到乌孙国压制,而乌孙是汉朝在西域的代言人。于是郅支就想,可以拉拢康居,消灭乌孙,把乌孙国地盘抢过来。
康居知道匈奴是个强国,也希望借助郅支的力量,慑服周边,对郅支的到来非常欢迎,遂与郅支达成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合作:互当岳父——康居王把女儿嫁给了郅支,郅支又把女儿嫁给了康居王。
郅支先是从康居国借兵,从西边进攻乌孙(康居在乌孙以西)。乌孙大败,连大昆弥所在的赤谷城(今吉尔吉斯斯坦伊塞克湖州伊什提克)都被攻破了。郅支在乌孙国杀掠吏民,抢夺畜产,乌孙被迫向东迁徙。
郅支是大国单于,对康居等西域国家一直有优越感,加上击败乌孙,不免有些骄横,把对他恭恭敬敬的康居王也不放在眼里,有一次竟然一怒之下杀了康居王的女儿,以及康居国贵人和百姓数百人,还强行在康居国征发徭役。此时的郅支俨然成为西域地区的霸主,不但勒令大宛、阖苏等国家给自己上贡,还在汉使前来询问谷吉等人的讯息时折辱汉使,不理会汉朝的要求。最后郅支给汉朝写了封很傲慢的信:哎呀,我住的这地方条件差啊,以后汉朝可得罩着我哦,实在不行了我可以给你们人质嘛!(《汉书·傅常郑甘陈段传》:居困戹,愿归计强汉,遣子入侍。)
这可不是郅支谦虚,而是他认为汉朝奈何不了他,故意戏弄汉朝来着,就像一个人明知道对手打不到自己,却故意把脸伸出来,说自己好想被打一顿一样。
郅支在西域的一番搅动,使原本顺服于汉朝的西域诸国彷徨起来。随着郅支在西域的影响力越来越强,汉朝对西域的控制就越来越弱。汉朝意识到这个严峻问题,于是在汉元帝十三年(建昭三年,前36),派遣西域都护骑都尉甘延寿和西域副校尉陈汤出使西域。
这是一次伟大的出使,即便历经千年,至今人们也津津乐道。
[1]乌孙的国王叫昆弥,也叫昆莫。汉宣帝时期,在汉朝的干涉下,将汉朝派 到乌孙国的解忧公主之子元贵靡立为大昆弥,前一任乌孙王与胡妇之子乌 就屠为小昆弥。
[2]汉宣帝神爵二年(前 60)时,汉朝在乌垒城(今新疆轮台县以东)设立 西域都护府,第一任西域都户叫郑吉。
[3]当年,匈奴老上单于杀死了月氏王之后,将月氏国王的头骨制成酒器,成 为月氏国的奇耻大辱,汉武帝就曾派张骞出使西域,想利用这个仇恨与月 氏合攻匈奴,所谓断匈奴右臂。
2.豪言
那一年,汉朝派遣陈汤和甘延寿的本意是拉拢西域诸国和汉朝的关系,希望它们相信汉的实力,不为郅支的淫威所慑。但陈汤觉得,单单靠拉拢的方式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西域诸国逐渐靠向郅支,不是汉朝不好,而是郅支越来越厉害了。汉朝给西域诸国的是糖,可郅支给的是刀,西域诸国绝不会为了汉朝的糖去挨郅支的刀。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集结西域诸国的力量,除掉郅支,否则西域形势只会越来越糟。
陈汤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一把手甘延寿,并表示这是立功的大好机会。甘延寿听了后非常激动,也赞同陈汤的想法,不过围攻郅支毕竟不是朝廷给他们的任务,所以在实施计划前,甘延寿希望请示一下朝廷。
陈汤立即制止:朝廷那一帮庸人毫无远见,你要是给他们知道了,肯定不被批准。
甘延寿还是不敢冒险,犹豫着是否将计划先报告给朝廷:汇报了,可能不被批准,白白浪费大好机会;可如果不汇报,计划一旦失败,他甘延寿就活不成。而如果是被批准了的方案,到时候就算失败了,责任也不全是甘延寿的。
甘延寿犹豫的那段时间,正好生了病,陈汤趁此机会瞒着甘延寿就一个人干起来了,他假传命令,发动了在车师国屯田的士兵和许多城郭的兵马。他们风风火火,秣马厉兵,很快就集结了四万多军队。
陈汤的大动作终于被甘延寿知道了,病重的甘延寿大惊,一跃而起,准备制止,因为他还没想好。
此时的陈汤,就好像在生一堆火,正往里加柴,怎会让半路跳出来的甘延寿泼水呢?所以听闻甘延寿要坏事,他手按佩剑,厉声喝道:大军已集合完毕,你小子是想打击我们士气吗?(《汉书·傅常郑甘陈段传》:大众已集会,竖子欲沮众邪?)
甘延寿本来也不拒绝陈汤的计划,他只是有些害怕,现在看到陈汤声色俱厉的样子,而且已经聚集了四万多人,也就从了。他们动手之前,给朝廷写了封弹劾信,弹劾的对象是自己,说自己未经朝廷审批就发动大军,罪该万死。
承认错误的人,重点往往不是他所说的错误,而是那之后的“但是”,这封信自然也有转折,自责过后他们表示:尽管我们有罪,但这仗还是要打的,打法嘛,是这样的……
从汉朝到西域,有南北两条道,南道由鄯善出发,沿着昆仑山北侧的河流西行,途经莎车、葱岭(帕米尔高原)、大月氏;北道经过车师前国,沿着天山山脉南侧的河流向西而行,越过葱岭,就能抵达大宛、康居等国[1]。
陈汤、甘延寿没有等朝廷的批复,就出发了。
大军分为六校(校,军队编制单位),南三校、北三校。南道翻越帕米尔高原(葱岭),经过大宛,直逼康居;北道军队由甘、陈率领,从温宿国出发,攻下乌孙国都赤谷城(先前被占领),再穿过乌孙,进入康居国境。
康居国看到这支远道而来的汉军,早有计划,他们等汉军抵达阗池(今吉尔吉斯斯坦伊赛克湖)西部时,令康居国二把手(副王)抱阗率数千骑绕到汉军后面,奇袭了乌孙国赤谷城,杀掠大昆弥属下千余人后,紧接着从东部向汉军发起了攻击。
汉军正一路向西,做梦也想不到敌军居然从他们来的方向出现,一不留神被抱阗打了个措手不及,丢失了大批辎重。
不过汉军的人马众多,虽然遭到偷袭,很快就稳住阵脚。跑到汉军后方的抱阗没有援兵,等汉军回过头来收拾他的时候,毫无还手之力,被汉军吊打一番,汉军趁机掠夺了大批的牛马羊以给军用。
陈汤是富有谋略的,他知道己方人数虽众,可深入康居国境作战,万万不能逞强,所以刚刚进入康居就整肃军纪,严令士兵不得在康居国胡作非为,同时和康居贵人屠墨取得联系,使屠墨成为他在康居的内应。
汉军继续向西,在距离郅支单于所在的郅支城大约六十里[2]的地方,陈汤下令扎营。接着汉军小分队开始出击,抓捕有利用价值的康居人,从他们口中获取有关郅支的情报。
汉军稳扎稳打,摸清情况后才继续行军。等军队来到距郅支城不到三十里处时,郅支坐不住了,派使者和汉军交涉,质询汉军为何迫近。
甘延寿和陈汤没有上来就大怒,没有提谷吉之事,也没有提郅支曾戏弄汉朝的话,而是顺着郅支的话往下说:单于前些日子上书说自己居住的地方差,想要汉朝保护,还说去长安朝见。天子看到单于的信日夜忧惧,觉得让单于屈居康居甚为不妥,故派遣西域都护来迎接单于及亲人,我们担心汉军人多,吓着单于,故未敢兵临城下。
这个回答简直让郅支无话可说,因为郅支曾通过甘延寿上书,戏弄朝廷,说过自己“好想迁回内地、臣服于汉朝”的话,如今汉朝果真派兵来了,他郅支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郅支见来了大批军队,知道玩火玩大了,派了数批使者与甘延寿、陈汤交涉。甘延寿和陈汤可不是来跟他唠嗑的,他们责备说:我们为迎接单于远道而来,可这么久了单于都不派个身份尊贵的人相见,这个样子很失礼啊!我大军长途跋涉,粮草将尽,单靠手里粮食怕是不能回家的,望单于和大臣接济一下我们!
甘延寿和陈汤简直是两只老狐狸,其他人打仗,上来肯定是数落对方有几大罪状,可这两个人,率领数万大军,明明就是来取人家性命的,也明明有讨伐郅支的理由,可交涉中没有一句恶言,还口口声声说“我们是朋友,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完了还要郅支给自己粮食。
郅支可没时间开玩笑,他必须考虑如何应对不久之后的攻击。
郅支想过逃走,然而他东部是汉军和乌孙,去不成;西部虽是康居,可他自作孽,把康居国好多人都得罪了,康居国其实巴不得他死,西部也去不成。
往哪儿逃呢?想来想去,他忽然灵光一现:我为什么要逃呢?汉军长途行军,肯定人困马乏,不能持久,我只要坚守城池,顶住一开始的攻击,不一定就会败的。郅支最终决定:保卫郅支城。
汉军来到城外三里之处时,望见全副武装的郅支城:城墙上彩旗飘飘,数百人披甲守备,城下百余骑往来巡逻,另有战士在城门口严阵以待。
城上的士兵远远望见汉军,还叽里咕噜大喊。汉军不明其意,找人翻译后才知是敌人挑衅:有本事来打。
匈奴见汉军不动,还派了百余骑发动冲击,只是快到汉军营地的时候,发现密密麻麻的箭尖已对准自己,连忙退却。
但来不及了,弓弩手立即涌上,千弩齐发。匈奴兵不能抵挡,撤进城内。
接下来,汉军就要攻城了。
鼓声响起,汉军按照原计划行动,很快就包围了整个郅支城。接着盾牌在前,持戟战士和弓箭手在后,冲向城墙。守军挡不住密集的箭雨,只能逃走。
然而汉军刚入城内,就发现内城之外尚有一道木墙,匈奴人隔着木墙射箭,汉军猝不及防,损失颇为惨重。
不过汉军很快就想好了对策:纵火。
一番火攻,木墙被焚毁,匈奴兵撤至内城,并登上城墙,大声呼叫,以图给汉军兵力强盛的表象。而与此同时,一万多康居国援兵也来到了郅支城外,分十余处扎营,和城墙上的匈奴兵遥相呼应。
康居和匈奴兵曾数次对围城的汉军发起攻击,都没能成功。康居、匈奴连番失利,汉军则斗志更旺,先是将外边的康居兵击退,接着借助盾牌掩护,朝内城推进。
汉军在兵力上具有碾压优势,甘延寿、陈汤又是打仗好手,用不多时,匈奴就不能再战。
郅支单于倒是顽强,即便溃败也不投降,借助自己的居所继续抵抗。
但兵败如山倒,郅支最后的负隅顽抗改变不了结局,他最终在乱战中被杀。
这场由陈汤、甘延寿擅自发动的战争终于胜利了,接下来,他们一方面打扫战场、安定西域,另一方面给朝廷写了一封奏疏,奏疏中说:臣听说,世间之大义,莫过于统一,昔有唐尧、虞舜,而今有强汉。匈奴呼韩邪单于已成为我北边藩属国,唯独郅支单于叛逃,没有伏诛,这都是因为,他自以为身在大夏国之西,我强汉就无可奈何。郅支单于待民苛暴,罪恶滔天,故臣甘延寿、陈汤率领义兵,替天行道。托陛下神灵,上天庇佑,终于陷阵克敌,斩杀郅支及匈奴其他首脑。臣等认为,最好将他们的头颅悬在长安城蛮夷所居之地,以昭告天下: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
甘延寿和陈汤处理好西域的事情,就踏上了归程。
他们是第一个杀死匈奴元首的人,此番立下大功,心情高兴之极。只是他们万万想不到,当他们一心憧憬着回到长安被万般尊崇的场景时,忽然就碰到一帮来自司隶校尉[3]的官员,要查他们的罪行。
甘延寿和陈汤立下如此大功,司隶校尉哪来的胆子,在这个时候调查他们呢?
胆子是汉元帝宠幸的宦官石显、丞相匡衡给的。石显曾希望将姐姐嫁给甘延寿,但石显只是个宦官,且名声不好,甘延寿不愿意娶。石显是皇帝身边红人,被拒绝后大为丢脸,从此就恨上了甘延寿。匡衡虽然与甘延寿、陈汤没有私仇,却对甘延寿和陈汤假传中央命令、擅自行动非常不满。
可就算石显、匡衡给了司隶校尉的胆子,他凭什么审问甘延寿和陈汤呢?
他的理由就是,陈汤及属下从西域回来时,将许多缴获的物品归为己有了。(《汉书·傅常郑甘陈段传》:所卤获财物入塞多不法。)
陈汤根本不理会司隶校尉,上书一封:臣和士兵们远跨万里讨伐郅支,好不容易才得以成功,朝廷本该派使者到路上来迎接。可我们不但没得到慰问,反而被司隶校尉审问,这是为郅支报仇啊!
刘奭看到陈汤的上书,也觉得不该如此对待功臣,立即派人释放被收押的官吏和士兵,同时令沿途各县欢迎大军凯旋。
甘延寿、陈汤回到长安,刘奭想对他们论功行赏。然而丞相匡衡和中书令石显强烈反对,他们认为,甘延寿、陈汤擅用军队,假传号令,虽然侥幸胜利,但倘若对他们封侯拜爵,以后汉使们都会争相效法,为了立功而在外国惹是生非,给国家招致祸患。
这下刘奭就不知道怎么办了。从内心讲,他很欣赏甘延寿和陈汤的行为,但匡衡、石显所说也不无道理。匡衡是丞相,石显是他最亲近的人,这两个人说的话他一直都非常信服,所以他也拿不准到底该不该给二人封侯。
如此一来,甘延寿、陈汤冒着生命危险立下不朽功勋,最终不但得不到一毛钱赏赐,还可能被匡衡、石显等人弹劾,遭受牢狱之灾。
新王朝国师公刘歆一定知道,他的父亲就此事发表过看法。那时,他父亲还叫刘更生,跟石显水火不容,因而无法得到重用。汉成帝时,刘更生为了复出,不得已将名字改为刘向。
当年,刘更生在奏疏中高度评价了甘延寿和陈汤的这次军事行动:总百蛮之君,城郭之兵,出百死,入绝域,遂蹈康居,屠五重城,搴歙侯之旗,斩郅支之首,县旌万里之外,扬威昆山之西,扫谷吉之耻,立昭明之功,万夷慑伏,莫不惧震。(《汉书·傅常郑甘陈段传》)
他还将甘延寿、陈汤斩杀郅支这件事与多年前贰师将军李广利征伐大宛相比较:李广利率数万之师,靡亿万之费,经四年之劳,最终仅获得良马三十匹,虽然斩杀大宛王毋寡,但仍然得不偿失,而且私下里犯的罪很多,可即便如此,孝武皇帝仍然重重赏赐了这支军队(李广利出征大宛回来后,被封为海西侯,食邑八千户);如今康居国强于大宛,郅支的名头胜于毋寡,郅支杀害汉使的罪过甚于昔日大宛王藏匿良马,而甘延寿、陈汤没动用汉军,未耗费粮食,功劳就已经百倍于昔日贰师将军了。
除了李广利,刘更生还提到汉宣帝时代有名的使者常惠和郑吉,前者和乌孙联合,大破匈奴;后者迎接匈奴日逐王归汉,之后又成为第一任西域都护。这两个人最终都被封了侯,前者为长罗侯,后者为安远侯。甘延寿、陈汤的功劳不比常惠、郑吉小,可国家不考虑他们功劳,而揪住一些小过错不放,让人心痛之极。
甘延寿和陈汤此番行动影响力极大,对汉匈两国的关系也影响极大。千年以后,人们也许忘记了常惠、郑吉,却都记得甘延寿、陈汤斩杀郅支单于之事,记得他们那一句“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汉书·傅常郑甘陈段传》)。
刘更生的话让刘奭下定了决心,他明白,就算匡衡和石显的话有道理,但赏赐甘延寿、陈汤更有道理。于是他先下了一道诏书,表示甘延寿、陈汤虽然有些过错(擅自发兵、打仗造成了一定伤亡),但功大于过,其所犯错误一概不究(《汉书·傅常郑甘陈段传》:其赦延寿、汤罪,勿治。)
接着,刘奭又让百官商量如何给甘延寿、陈汤封赏。
要给甘延寿、陈汤赏赐,首先得给他们的行为定性。会议上,许多人同意将这件事定性为“以军法斩捕单于”。这样一来,甘延寿、陈汤的事迹就是消灭敌国元首了。通过战争杀害或抓捕敌国元首这样的大功劳,汉朝自立国以来都少得很,而且那些极其稀有的例子,抓捕或杀害的都是小国家元首,和杀害匈奴单于没法比。如果这样认定的话,甘延寿、陈汤的功劳是前所未有的。
匡衡和石显一下就急了,立即扑上来,说不能这么认定,因为在匈奴国呼韩邪才是正统,郅支只是乱臣贼子,非合法单于。
总之,这两个人就是要想方设法贬低甘延寿、陈汤的功劳。刘奭又举出郑吉屯田和迎接日逐王归汉的例子,说要以此为类比,给甘延寿、陈汤封千户侯,然而匡衡和石显还是认为不妥,一遍一遍地跟刘奭争论。
这让刘奭非常为难。决策者经常会遇到两个甚至多个选择,每个选择都有人支持,也都有一定道理,你选择甲方案,支持乙的人哭天抢地反对,反之亦然。人都有些欺软怕硬,倘若决策者没有决断力,是个老好人,如汉元帝刘奭,就算他支持的甲方案有一百条道理,他反对的乙方案只有一条道理,乙方也要在他面前哭闹,死死抱住那一条道理,搅得他不得安宁。在这些人眼里,甲方的一百个理由,也不及他的那一个理由。他们这样,往往不是为了正义,而是不怕刘奭,觉得闹了就可能获益,同样的情况,若面对的君王是汉武帝,他们敢如此胡闹的可能性不大。
刘奭不能完全否定匡衡和石显,从内心深处也担心完全否定了匡衡和石显会犯错误,于是他折中处理,给甘延寿和陈汤一定的赏赐,但赏赐不能过高。
这件事僵持了很久,甘延寿、陈汤诛杀郅支单于之后又过了三年,在刘奭已经奄奄一息的时候,他才终于决定将甘延寿封为义成侯,陈汤为关内侯,食邑皆三百户[4],同时赐他们黄金各一百斤。
甘延寿、陈汤得了封赏,一个是列侯,另一个是关内侯,有三百户食邑。这三百户人家,每年要给朝廷上税,然而当这三百户人家属于某个侯爷,他们交的税一部分就落到侯爷的腰包了,侯爷被封的那一块地方就是侯爷所在侯国。只要侯爷之位不被废,王朝没有灭亡,他的子子孙孙就能一直把这个福利享受下去,所以封侯是许多人的毕生追求,汉武帝时代就有飞将军李广,毕生不能封侯而留下“李广难封”之叹。
甘延寿被封为义成侯,过得倒还顺利,可陈汤之后的日子就过得风雨飘摇了。
***
陈汤虽然功劳巨大,但手脚不干净,喜欢贪污,尤其在康居国时私吞了不少东西。
汉成帝刘骜刚继位,丞相匡衡就上书控诉陈汤的劣迹,说陈汤这种人不该担任高官。刘骜初登帝位,也信奉儒家,对匡衡这种老臣非常敬重,觉得匡衡说得有理,就把陈汤免了官(关内侯保留)。
说起匡衡,其实他的名气一点也不比陈汤小,凿壁偷光的成语故事,主角就是匡衡。在《西京杂记》中,有这样一个记载:匡衡少时好学,但晚上没有蜡烛,只好把墙壁凿个孔,借用邻居家的蜡烛余光学习。当地有个大户人家,家中藏书颇多,匡衡甘愿免费为其劳作,只愿遍览大户人家的藏书。
匡衡对《诗经》很有研究,而且可以讲得很好,当地人称匡衡讲《诗经》,能让人开怀不止。汉宣帝刘询不喜欢儒学,匡衡得不到重用。但汉元帝恰恰相反,他尊崇儒学,匡衡就吃得开了。到汉元帝十三年(建昭三年,前36),匡衡成为丞相,外朝之首。
匡衡是个儒学大师,经常以儒家圣人的标准,劝谏天子提高道德修养。但他有个缺点就是爱表演。
只要发生个天灾水旱,匡衡就上书请辞,说是自己没把工作做好。刘骜阅完上书,每次都加以安抚。
对于一个真正想辞职的人,只要摆出坚决的姿态,皇帝也不至于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不让他走,皇帝一劝他就回来,说明匡衡想要的不是辞职,而是皇帝对自己说点儿好话。
对一个政治家来说,这种表演是必须的,因为这样就能给外界一个他不好名利地位的良好印象。
可匡衡做得过了。他一遇到事情就跳出来辞职,让皇帝安抚,每次都向众人展示自己是多么不喜欢功名利禄,皇帝对他是多么器重,跟动不动掏出内裤来宣扬其如何干净没多大差别——因为它不可能有多干净!
这种事情干得多了,匡衡给人的感觉就虚伪了。到汉成帝四年(建始四年,前29),当匡衡在酝酿着下一篇辞职信时,刘骜正在一封对匡衡的弹劾信。
弹劾信的内容,是控告匡衡侵吞国有资产。
在汉元帝十三年(建昭三年,前36)时,匡衡代替韦玄成当上丞相。我们知道,丞相是百官之首,从制度上讲,地位仅次于皇帝,于情于理丞相都必须是尊贵的。但一个人尊贵与否,看的不是职位,而是爵位。所以,汉朝所有丞相都是列侯。在汉武帝之前的丞相们,要么继承了祖上爵位,要么自己因功封侯。汉武帝刘彻想重用不是列侯的公孙弘,就先给公孙弘封了侯,从那之后,凡是没有爵位的人要当丞相,都会先被封侯的。那一年,汉元帝想让匡衡当丞相,就把匡衡封为安乐侯,食邑六百户。
匡衡倒霉,就是从这个安乐侯开始的。
安乐侯,封地在临淮郡僮县(今安徽省泗县东北)安乐乡,安乐乡的最南端在闽佰,安乐乡境内有三千一百顷地。但当年给匡衡划封地的时候,用的是汉元帝元年(前48)的地图,那个图误将闽佰以南的平陵佰当成闽佰了,这样一来,匡衡得到的安乐乡,就比实际的大,界内土地多了四百顷,达到三千五百顷。
汉成帝继位初,国家搞土地核查,负责人发现十多年前用的那个地图有误,进而发现他们老大的封地搞多了。办事人员不敢做主,就把情况据实上报。
匡衡知道后,找来亲信赵殷,指示道:陆赐这个人对国界之事非常熟悉,你安排一下,让陆赐去负责这个事。
次年(前31),匡衡问赵殷这件事办得如何了。赵殷的回复是:陆赐不好处理,本想让郡里根据现在的情况,把闽佰以南的平陵佰叫作闽佰,可是又担心郡里不干。我看实在不行了,就让您的家丞给皇帝上书说明情况。
匡衡有些不满,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很想多要那四百顷地,可这帮呆头呆脑的家伙就是办不妥当,他堂堂丞相,不好明说要,更不能给属下做具体指示。于是匡衡说:“按照规定办就是了!上书干什么?”
赵殷把匡衡的意思转达给了陆赐。陆赐是匡衡器重之人,看到老大对自己失望,也有些愧疚。他心想,反正这是给匡衡办事,办妥了老大满意,就能升官,办不妥以后恐怕就再难重用,就算出了事,也有高个儿的顶着,何况匡衡贵为丞相,能出什么事呢?陆赐和属下合计一番,将安乐乡的南边地界,定为平陵佰,这样那四百顷地就属于安乐侯国了。
整个过程匡衡“什么都不知道”。他没有给赵殷、陆赐等底下办事人员做过任何指示,底下人也没给他做过任何汇报,他“不知道”底下人员如何丈量土地、如何划分地界,而只对办事人员说过“按规定办事”。
事情办完了,匡衡“才知道”给自己的侯国之前“少算”了四百顷地,于是派人去收租了。
事情被司隶校尉王骏和少府张忠知晓。他们弹劾匡衡:故意扩大封国面积、侵吞国有资产,其属下的陆赐等人为了讨好匡衡,胡乱操作,都有罪。
匡衡的这个罪,可不仅仅是侵吞了国有资产这么简单,因为他的行为往大了说是希望扩充封国领土。在帝国时代,未经朝廷允许就扩大封国面积,你是想壮大自己的独立王国吗?
所以这不仅仅是经济问题,还是个严重的政治错误,幸亏刘骜对匡衡敬重有加,才没有给匡衡问罪。匡衡贪那四百顷地,结果赔了夫人又折兵,连丞相也当不了,最终告老还乡。
匡衡倒台了,那个因匡衡的弹劾而丢掉官职的陈汤,也获了死罪。
[1]鄯善,之前的楼兰国,汉昭帝十年(前 77),霍光遣傅介子刺杀了楼兰 王安归,更国名为鄯善,都城由楼兰城迁至扜弥城,扜弥城就在今天新疆 若羌县;莎车,今新疆莎车县;车师,也称姑师,汉宣帝年间被分为车师 前国和车师后国,车师前国都城交河城,在今新疆吐鲁番市西,车师后国 都城务涂谷,今新疆吉木萨尔县;大月氏,首都蓝氏城,今阿富汗北部的 瓦齐拉巴德;康居大约在今天巴尔喀什湖与咸海之间。
[2]郅支城,今哈萨克斯坦南部的江布尔市;汉代,一里约今天 414 米,六十 里大约今天 25 公里。
[3]司隶校尉,汉武帝五十二年(征和四年,前 89)设置,负责三辅(京兆尹、 左冯翊、右扶风)、三河(河东郡、河内郡、河南郡)和弘农郡的监察工作。
[4]秦汉时期,实行二十级爵位,第十九级爵位是关内侯,第二十级爵位是列 侯(也叫彻侯),义成侯就是列侯,关内侯虽然级别稍低,但也能够享有 许多列侯的待遇,算得上“准列侯”。
3.陈汤
获罪的原因是,他在家待着待着,忽然给朝廷上书,说前些年他从西域归来时,带的那个康居国质子不是康居王的儿子。
当年,陈汤在康居国杀了郅支单于后,威震西域,康居王惧怕汉朝,就把自己的儿子交给陈汤,让陈汤带到长安服侍皇帝,也算给汉朝一个人质。
看到陈汤的上书,刘骜很重视,于是派人去调查。然而调查的结果是:陈汤胡说八道。
陈汤为何干这个事呢?他的话是真的吗?
我觉得这是陈汤为了复出而故作妄言。
因为,陈汤当年在康居国时,肯定是确信了此子为康居王子的,否则在当时汉朝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一定不肯罢休;就算康居王当年把他蒙了,可陈汤回来后就一直在长安任职,他从哪里得知此子非康居王子呢?而且朝廷也查了,明确说那个人是真的康居王子(《汉书·傅常郑甘陈段传》:按验,实王子也。),朝廷和陈汤没有深仇大恨,没必要为了收拾一个陈汤,在国家利益方面颠倒黑白的。
陈汤这个人,身上有些匪气,他胆子大,经常不按规矩出牌,喜爱他者有之,憎恶者也不少。他尚未当官时,在老家就不受人待见;到长安后,结交了富平侯张勃[1],张勃推荐他当了官。
几年后,陈汤马上就要提干时,父亲死了,陈汤思虑再三,觉得机会难得,放弃回家奔丧,结果被人弹劾。在汉朝,非常重视孝道,父母去世儿子一般都要回家奔丧,所以像陈汤这种为了升官不给父亲送终的人,算得上是品德低劣、离经叛道了。因为这个事陈汤坐了牢。还连累了张勃,被削减二百户食邑。由于张勃推荐了他这么个家伙,被认为是瞎了眼珠子,死后被赐谥号“缪”。
陈汤在西域时未得到朝廷的命令,就准备开打,甘延寿说想请示一下朝廷,他说千万请示不得,朝中那些傻瓜肯定不同意;在甘延寿还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就假传天子诏令,召集军队,硬是将生米煮成了熟饭;等甘延寿得知情况吓得大惊失色要给天子汇报时,他把自己的领导甘延寿痛骂了一顿,说领导是“竖子”;他跟郅支单于交涉时一副笑面虎的样子,都兵临城下了还说郅支单于不懂待客之道。
他这个人,懂得变通,脑子灵活,本事很大,而且挺有谋略,但他的缺点也很明显,就是贪婪,不守规矩,所以一路上见到喜欢的东西就收为己有。我觉得贪婪也不是陈汤缺钱,而是在陈汤看来:老子立那么大功,不享受点特权连自己都对不起。
像他这样一个人,见政敌匡衡倒台,自然觉得复出的机会来了,而他对康居王子之事最具发言权,所以想当官了干出这等事情不足为奇。只是想不到没骗过朝廷,偷鸡不成蚀把米。
现在,陈汤被认为胡说八道,还被判了个死罪,该怎么办呢?陈汤是没有办法的。
元帝时,谷吉出使匈奴被郅支所杀。后来刘更生在评价甘延寿、陈汤的行为时,说这是“扫谷吉之耻”。
这一年,谷吉的儿子谷永站了出来,他要为陈汤辩护。
谷永在上书中认为:陈汤的功劳是汉立国以来未曾有过的,陈汤乃国之功臣,介胄之士莫不慕义,但如今因说错了话而被问罪,实在不妥。
谷永是个颇受好评的学者,那时在刘骜面前的话语权还比较大(前文讲过,他曾写了一篇十分大胆的文章批评刘骜),他的文章又引经据典,看得刘骜连连点头。最终,刘骜饶了陈汤,但削去其关内侯,陈汤自此彻底成了光杆儿司令。
陈汤是个有才能的人,尤其在西域的威信非常大,所以几年之后,当西域发生兵祸,朝廷不得不请他出山。
当时,西域都护段会宗被乌孙兵围困,段会宗请求朝廷,允许自己动用西域诸国和敦煌的军队。
战事传到长安,君臣闹成一锅粥,拿不出统一方案。这时大司马大将军王凤想起了陈汤。
刘骜在未央宫宣室殿召见了陈汤。当时,陈汤的手臂已不能伸展,那是当年和郅支单于打仗感染风寒,没来得及治疗致残的。刘骜见陈汤是这样的情况,就免他行跪拜之礼。
陈汤看完段会宗的奏疏,摇头道:“将相九卿都是贤才,小臣衰弱多病,不足以考虑国家大事。”
这话充满了酸味儿,刘骜如何听不出来。可兵事十万火急,非得这家伙出马才行,刘骜只好劝他以国事为重。
被皇帝一番劝,陈汤才说:“臣以为,汉军必胜,陛下不用忧虑。”
“何以言之?”
“一个汉兵,抵得上五个胡兵,为何呢?因为我们的武器好。不过我听说,他们学到了一些我们的技术,汉兵姑且以一敌三吧。兵法说:‘到别人的地方作战,兵力得是敌人两倍才能赢。’如今围困段会宗的兵力没有段会宗的多,陛下就不用担忧了。大军出行,轻装行进的话每天能走五十里,负重就只能三十里,段会宗想调动西域诸国兵马和敦煌汉军,耗时太长,无法救急。”
“那怎么办呢?段会宗之困一定能解吗?如果可以,请问何时能解呢?”
“威胁已经解除啦!”
陈汤说完,不顾在场所有人的诧异,接着说道:“不出五日,必有捷报!”
陈汤什么都没问,就说兵困已解,且五日之内就有捷报,如此大放厥词,是不是又想着不走寻常路,搞点大事情,自己好复出做官呢?他说的话,别说正焦头烂额的刘骜和文武百官不敢相信,作为读者的你敢相信吗?
不敢相信也没辙,因为陈汤说过这话四天后,段会宗的信就到了,信里面说:搞定啦!
陈汤难道是神?
陈汤不是神,他只是太了解西域的情况了。他知道,乌孙国一盘散沙,团结不起来,集中兵力攻击一个地方,顶多支持几天就散了,因为他之前亲身经历过。考虑到段会宗的文书在路上传送的时间,所以他当时说兵困已解,且五日之内必有捷报。
听上去很有道理,可如果不是对自己的才能极有信心,不是对西域极为了解,谁敢做这样的预言,谁又能预言得如此准确?
陈汤在宣室殿的表现让所有人折服,事后大将军王凤奏请刘骜,将陈汤调到自己的大将军府。陈汤在大将军府很快就成了最具话语权的幕僚。
又过了几年,陈汤跑去掺和刘骜的陵墓。他想在刘骜的陵邑里分得房产,就建议刘骜修建昌陵邑,后来修建昌陵的工作困难重重,刘骜下旨放弃。陈汤又在这时候胡说八道,说刘骜以后肯定还要修昌陵和昌陵邑,终于惹怒了刘骜。
他之前一直是王凤和王音的幕僚,极受重视,混得如鱼得水。所以在那些年,他大量收取贿赂,新上任的大司马王商早都看不惯他了。这一回,陈汤玩儿脱了,失去靠山后被众人踩。幸好刘骜顾念他斩杀郅支单于的功劳,才没把他整死。最终,他和将作大匠解万年被发配到边郡敦煌。而王莽的竞争对手淳于长,也因为反对过解万年和陈汤而被封侯。
我们知道,出了敦煌就进入西域了,而陈汤当年斩杀郅支单于之事,让陈汤在西域诸国很有威望,陈汤在敦煌,不可避免要跟西域国家接触。当年,陈汤有斩杀外国元首的能力,那么给陈汤和西域诸国接触的机会,会不会有隐患呢?他虽然是个被流放的囚犯,可是在敦煌,恐怕比敦煌太守还要牛气。
几年后,敦煌太守上书朝廷,说将陈汤留在敦煌不安全,让朝廷把陈汤迁徙到安定郡了。
又过了些年,汉哀帝刘欣继位,那个被柏杨先生称为“文妖”的耿育上书,陈述陈汤功劳,为陈汤说情。汉哀帝听耿育的话,终于把陈汤调回长安。之后陈汤不再折腾,卒于长安。
[1]张勃,是汉宣帝时代著名臣子张安世的孙子。张勃的孙子就是汉成帝刘骜 的挚友张放。
4.出塞
当年,陈汤斩杀郅支单于一事,让呼韩邪单于且喜且忧:郅支是他的宿敌,如今没了,他非常高兴;然而汉朝这次展示实力,把他震慑得心里不安。他曾和汉朝官员韩昌、张猛定了约,说世世代代如何如何,韩昌、张猛回去后,汉朝君臣不愿意承认,此二人还受到了惩罚。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呼韩邪见自己的势力一天天壮大,就率众向北迁徙,虽未明言,但隐隐有脱离汉朝管制的意思。而且他自从汉宣帝二十五年(黄龙元年,前49,当年汉宣帝驾崩)来朝后,十多年再没到过长安,这会不会被汉朝理解为不恭敬呢?汉朝能消灭万里之外的郅支,倘若对他的表现不满,收拾他岂不是易如反掌?
想到这一层,呼韩邪就有些急了,他给汉朝上书,说一直想来长安,只是恐郅支太猛,和汉朝走太近了会遭受攻击,如今郅支伏诛,希望允许他朝见天子。
汉朝答应了。汉元帝十六年(竟宁元年,前33),也就是汉元帝驾崩那年,呼韩邪到长安朝见刘奭。
呼韩邪来到长安后,见长安接待自己的礼仪和十六年前他初次到长安朝见汉宣帝时候一样,终于放下心来。呼韩邪对汉朝的礼遇非常感激,他给刘奭上书,说想当汉朝的女婿(《汉书·匈奴传》:愿婿汉氏以自亲)。
刘奭对呼韩邪是满意的,自然同意了。
可是派哪个女子去呢?
据《西京杂记》载,刘奭的后宫佳丽众多,他记不住所有女子的容貌,就让画工绘图,他看图选女。画工的权力可就大了,他们可以随自己的喜好,决定画像的美丑。后宫女子为了能被选中,纷纷出钱讨好画工。据说这都有行情,多的可以给到十万,最少也得五万。
这一回呼韩邪要女人,刘奭就把所有女子的画像拿出来,从中挑选。
刘奭会选最美的,还是最不美的呢?
当然是所有女子中最不好看的了——那呼韩邪垂垂老矣,在乎的不是美丑,你只要给他个活女人,他就心满意足,何况他是个外国人,也欣赏不了中原女子的美,把最好看的给了他,实在有些暴殄天物。于是刘奭选中了王嫱。
王嫱自然不能立即跟呼韩邪去匈奴成亲,她总要先进行下“岗前培训”,学习些匈奴的风俗、语言才行的。
王嫱临走前,刘奭准备接见一下,鼓励她的高风亮节,说些“去了匈奴别给祖国丢脸”之类的话。另外,这女子总是他不要了的,他内心或多或少有些怜悯,见一下也算聊表安慰。没有人会想到,这一见面,就把许多人送到了地府。
当时,刘奭见到王嫱后,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在画像上平淡无奇的女子竟然如此好看,说她是后宫第一美人也不为过。她不仅美貌,还很会说话,举手投足间散发着高贵气质。王嫱走后,刘奭开始犹豫了:这么好一个女子,要不要嫁给呼韩邪呢?
斟酌一番,刘奭还是忍痛割爱了,因为他早就说过要把王嫱嫁给呼韩邪,他作为天子,不能为了一个女子不顾信义,为天下所笑。
王嫱走后,刘奭火冒三丈,下令彻查。调查后发现,画工之所以把王嫱画得普普通通,皆因王嫱没有给他们行贿。想到那些看上去老实巴交的画工居然背地里干着欺君的勾当,刘奭毫不手软,将画工们全部弃市。画工死后,官府抄家,他们的家产都有上亿。
这个王嫱有一个大家更为熟知的名字:王昭君。昭君是她的字。
因画工从中作梗,王昭君才离开中原,到塞外嫁了呼韩邪,这个故事源于《西京杂记》。不过在《后汉书·南匈奴传》中,昭君出塞还有另一个版本。
《后汉书·南匈奴传》说,王昭君是南郡人,进宫数年没有得到临幸,她是个年纪轻轻的美貌女子,不甘在宫里守活寡,听说皇帝准备送五个女子给呼韩邪,就主动请求把自己送出去。呼韩邪回家前,刘奭举行了盛大的宴会,宴会上,他把准备送给呼韩邪的五个女子叫来,给呼韩邪看。当时,王昭君一出场,风采就吸引了现场所有人,刘奭也呆呆地说不出话,想把王昭君留下。和前面那个故事一样,刘奭一国之君,不想失信于人,最终让王昭君跟呼韩邪走了。
史书未记载王昭君具体何时前往匈奴,但后人更愿意相信是那一年秋天,因为秋天包含着伤感的气息。人们说,昭君离开祖国前往匈奴之时,北风呼啸,长空雁叫,烈马长嘶。沿途愈发荒凉,故乡渐渐遥远,她内心悲伤,遂以琴声排遣。人们说,昭君的琴音哀怨、惆怅、如泣、如诉,不但随行人员感动,就连天上的大雁听到如此悦耳的曲子,看到如此美丽的姑娘,都愣住不再展翅,掉落下来,人们便说昭君拥有“落雁”之容。
史书的记载是,王昭君到匈奴后被封为宁胡阏氏,生下一个儿子伊屠智牙师。呼韩邪于汉成帝二年(建始二年,前31)去世,其子复株絫若鞮单于继位,王昭君又嫁给复株絫若鞮,他们生了两个女儿,长女被封为须卜居次,次女被封为当于居次[1]。这两个女子后来都是匈奴国的重要人物,对匈奴国产生了重要影响。汉平帝时期,王莽为取悦王政君,显示国家在王政君治下比以往更强大,让单于将王昭君长女须卜居次送到汉朝,侍奉王政君。
***
当年,呼韩邪在长安受到礼遇,又讨得老婆,知道汉朝不在意他的一些小动作时非常高兴,对汉朝也很感激,他激动地表示:匈奴愿承担自上谷郡到敦煌郡的边防任务,而且世世代代不会改变,这样汉朝就不用在边境驻扎大量军队了。
刘奭令群臣商议。群臣听说呼韩邪愿意替汉朝分担如此重任,都觉得应该答应。(《汉书·匈奴传》:议者皆以为便。)
我看这帮人是有些糊涂了,我第一次看到史书说“议者皆以为便”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或者《汉书》在流传过程中将“议者皆以为不便”弄成“议者皆以为便”,不禁查了好几类史料。一个国家的边境居然交给外国人防守,防守的区间竟然是大部分的边防线,别说托付的是外国人,就是托付中国人也不敢如此放心的。不论这个人看上去如何忠心,也不管你给他送了多少女人多少财物,若此人稍有不臣之心,等机会来临,一定会转过头来,把汉朝杀个片甲不留的。呼韩邪本就是一国之君,不过迫于形势才寄人篱下,他又不是什么大忠臣,汉朝怎么敢如此亲信于他呢?
根本没什么好讨论的,呼韩邪这样的提议,想都不用想就该驳回的。可是汉朝的君臣竟然要同意。幸好一个叫侯应的郎中及时站了出来,表达了反对意见。
据史书记载,刘奭还询问侯应为何反对,也不知刘奭这么问是好奇,还是不理解侯应。
侯应讲了十条理由:
第一,汉兴以来,相当长的时间里匈奴都在欺负汉朝,直到武帝时才把匈奴击退至条件恶劣的漠北,边境地区的匈奴人曾说,自匈奴失去阴山,匈奴人每次经过都痛苦不已,这说明匈奴一直都想夺回被孝武皇帝占领的地盘,如果我们放弃边防,就是给匈奴机会;
第二,匈奴人欺软怕硬,弱小时卑躬屈膝,强大时目中无人,这是他们一贯的天性,不能相信他们会永远忠诚,前些日子,汉朝已经减少了边防力量,实在不能再减了;
第三,中国老百姓从小接受着良好的教育,尚且有人违法乱纪,那么匈奴单于呢?就算单于能做到不胡作非为,他能约束自己的部下吗?
第四,在汉朝境内,我们尚且要设置关卡以制约诸侯、断绝臣子非分之想,而我们设置边防,除了防备匈奴,还要防止那些居住在边境、来自匈奴的降众逃跑;
第五,在接近西羌的地方,当地人与汉朝人多有来往,而且在来往中存在不少纠纷,如果废除边防,这个地区恐怕就要失控;
第六,之前有许多汉朝士兵去了匈奴就没再回来,他们在汉朝生活贫困的后代,很可能前去投奔,导致国内人口数量减少;
第七,边区的奴仆、婢女们生活困苦,有许多人打算投降逃往匈奴,之所以没有逃跑,皆因存在边境;
第八,如果没有边防,犯了法的人为逃避制裁,会蜂拥逃至匈奴,汉朝根本无能为力;
第九,现有的边防,是前人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倘若撤除,以后需要了,短时间里根本不能恢复;
第十,若取消边防,令单于守边,那么单于将不停地从汉朝索取,倘若稍不称意,单于就会不满,那时后果就难以预料了。
侯应的十条理由呈上去,把刘奭看得惊了一身冷汗,这才发现他贪图一时便利废弃边防的想法是多么危险,立即下诏:不要再说废除边防的事了。
接着,他让车骑将军许嘉带着口谕告知呼韩邪:你有这个想法,朕很高兴,但中国的四方都设有边防,不仅仅在北方有。我们设置边防,也要防止奸邪之徒外逃,祸害别的国家。我明白你的好意,我对你也没有疑心,怕你不明白为什么不废除边防,这才让车骑将军来解释。
呼韩邪听了刘奭如此温情的话,连忙说道:是我愚蠢,不知天子的高明计策,天子还亲自派大臣给我解释,待我真是太好了!(《汉书·匈奴传》:愚不知大计,天子幸使大臣告语,甚厚!)
[1]王昭君的两个女儿,长女被称为须卜居次,次女为当于居次,这都不是她 们的真实姓名。须卜、当于,是她们夫家的氏族名称;居次,是匈奴国王、 侯妻子的尊号。史书记载,王昭君长女有个汉人名字,曰云。
5.换印
呼韩邪于汉成帝二年(建始二年,前31)去世,他之后,除了汉哀帝时刘欣有过短暂冲动,汉匈的关系基本保持稳定。到王莽称帝,匈奴已经是囊知牙斯主政。王莽继位初,派出五威将,要给匈奴单于换印。
出使匈奴的五威将是平定过翟义军团的王骏。五威将之下,有前、后、左、右、中五个帅。他们带了大量金子、布帛,希望通过糖衣炮弹,使单于承认王莽代汉之事,同时收回汉朝曾经给单于的故印。
一行人来到单于庭,给囊知牙斯单于宣布了诏令。当时,印绶就在囊知牙斯身上,他听完翻译,没有多想就准备掏出来递给翻译。
但就在此时,一旁的匈奴左姑夕侯发话了,他用匈奴语对囊知牙斯说:现在还没见着新印及其上文字,最好先别给。囊知牙斯一听,觉得有道理,就没有给。
中国使者远道而来,还带了许多钱财和货物,单于总要尽地主之谊的。宴会上,就在囊知牙斯准备给使者们敬酒时,五威将王骏发话了:单于可得按时上交以前的印绶。
单于听了,心想反正迟早得交,人家还给了那么多好东西,当即同意,又准备给。
左姑夕侯又出来了:未见新印及其上文字,先别给。
囊知牙斯有些不耐烦,回道:印上文字怎么会有变化呢?说完直接把身上的印绶交给王骏,王骏随即递上新印。
当时,囊知牙斯得了中国的好东西,在酒宴上很高兴,拿过新印就没有打开包装,等吃吃喝喝结束,回去打开新印,才发现果然不同。
他以前的印上文字是“匈奴单于玺”,今天拿回的是“新匈奴单于章”。新旧有两处不同:第一,新印加了一个“新”字;第二,“玺”字变成了“章”。
囊知牙斯不乐意了,因为他知道,按汉朝制度,王爷以下的身份,其印文才会加上国号“汉”,且印上言“章”而非“玺”。给的这个新印,明明是把自己的地位降低了。囊知牙斯不愿意。
当囊知牙斯愤愤考虑着明天怎么要回旧印时,王骏等人也在开会。他们知道,匈奴对印上文字非常在意,那囊知牙斯看到新印,一定不愿意,一定会找他们要回的。
囊知牙斯会来要旧印,要的意愿太强烈了怎么办呢?就算他们油盐不进,不论单于说啥都不给,可是在匈奴的地盘上,单于实在想要,也不是没有办法。单于可以用强,摁住他们笑嘻嘻地把印拿走,人家也没跟他们起冲突;就算不用强,单于还可以派人偷;就算不偷也不用强,也可以在他们回家路上制造点武装冲突,把印给夺了……总之,单于非要旧印的话,他们是很难保护住的。
怎么办呢?
五威将手下有五个帅,右率陈饶就想到了一个办法:把旧印捶烂。这样,单于就算做什么,也不可能拿到旧印了。
可这么做太大胆了,这样虽然能断绝祸根,但是未经同意擅自毁坏一个国家的旧印,王骏不敢下手,也不敢同意。何况,他们单方面毁印,单于若发起蛮来,把他们扣留在匈奴怎么办?匈奴扣押汉使的例子在汉朝历史上并不少见。
陈饶又说:新印故印的变化,单于肯定不能接受,他无论如何都会拿回故印的。如果让他把旧印拿回去,那就真的有辱使命了。
但王骏不敢,也不响应陈饶——按照陈饶的办法干,出了问题,是陈饶自作主张;若万事大吉,则自己指挥有方,可以领赏。
陈饶这个人平素里就很果敢,见大家都不发话,领导也没了担当,找了个斧头梆梆梆几下就把旧印捶了。
第二天囊知牙斯派右骨都侯找他们归还故印。
王骏把故印拿给右骨都侯看,让他别再想什么故印,回去告诉单于顺应天命,好好听新王朝的话。
囊知牙斯听说旧印坏了,只好作罢。但他不死心,仍派遣弟弟右贤王带着牛马,随王骏到长安,一来感谢中国的丰厚赏赐,二来上书求故印。
右贤王自然无功而返。
印的事情终于让囊知牙斯忍无可忍了。
囊知牙斯对中国的怨恨,并非仅仅因为这个印,他其实切齿已久了。
6.索地
囊知牙斯的父亲,就是汉宣帝年间来汉朝的呼韩邪单于,此人于汉元帝年间再次到访,并娶走了王昭君。呼韩邪去世后,长子雕陶莫皋继位,为复株絫若鞮单于,此人再以王昭君为妻,生下两女。之后经历了搜谐若鞮单于、车牙若鞮单于。到汉成帝二十五年(绥和元年,前8),车牙若鞮单于去世,弟弟囊知牙斯继位,为乌珠留若鞮单于[1]。
囊知牙斯继位后,就让儿子右骨奴王乌鞮牙斯到汉朝,名曰“入侍”,实为人质。
匈奴都派人“入侍”了,汉朝也得派使者。
这本来是个正常的出使,可使者夏侯藩和韩容出发前,得到了大司马骠骑将军王根的指示。
那时候,汉成帝刘骜病恹恹的,国家事务由王根做主。王根得到一个消息,说匈奴有一块地非常好,正对着张掖郡,那里的木头能生产军用物品。如果想办法跟单于要到,既能扩充国土,又有助于边防,对于王根来说,也是一大政绩。
刘骜其实也知道这个事,也早就想要这块地了。只是刘骜担心如果要不到,有损皇帝脸面,一直没有开口。
王根指示夏侯藩,说皇帝想要那块地,但他此次前往匈奴,不可说是听了皇帝指示才来要地,否则要不来就太丢脸了。
夏侯藩到了匈奴,谈完正事就跟囊知牙斯谈那块地。干这种事都有套路,要让臣子以自己的名义来要地,那自然得先跟单于陈述利害,告诉单于现在有什么潜在危机,单于看不到危机让说客感到遗憾,或感到困惑。把单于说得着急了,再祭出解决办法:献那块地。不给那块地就可能发生灾祸,给了地就有许多好处云云。
可夏侯藩没有按照套路来,他找到机会直截了当跟单于说,汉朝对那块地渴望已久,得到可以省去许多戍边士兵,单于现在最好主动奉上,以报答汉朝昔日恩情,而这样汉朝也会奉上好处。
夏侯藩这么说,显然不是替单于排忧解难,而是赤裸裸地为汉朝要地。一个跑来让自己割地的外国使者,任何统治者都会不满,囊知牙斯不但没有感受到献地的必要,反而很奇怪,他的第一反应是:谁让你说的这些话?这是天子诏令,还是你自己的想法?
这就是露馅儿了,他一个使者凭什么跟单于要地呢?
夏侯藩被问慌了,赶紧说:是天子的意思。
他一句话把领导卖了,又觉得不妥,赶紧补上一句:“但我这也是为单于出个好主意嘛。”
囊知牙斯说了两层意思:第一,孝宣、孝元皇帝早就跟呼韩邪单于有约定,长城以北属于匈奴(言外之意是说,汉朝要地不讲规矩);第二,那块地是我匈奴国温偶王的领地,具体情况我得问了温偶王才能决定。
囊知牙斯说了自己要跟温偶王了解完情况才做答复,夏侯藩一行人就回去了。
然而汉朝对这件事念念不忘,即便汉成帝刘骜死了,汉哀帝继位之后,朝廷又派夏侯藩去匈奴,问囊知牙斯那块地怎么样了。
囊知牙斯看到那夏侯藩就有气:从父亲到我,一共五任单于,汉朝之前从来没说过想要那块地,到我囊知牙斯当单于了,就要我割让土地,这是何故?又说:我问过温偶王了,那块地太重要了,不能给,且那是先父所打下的领地,我也不敢让它没了。夏侯藩只好灰溜溜地回去复命。
出使一趟外国,不仅仅是要地,虽然要地不成,夏侯藩回去仍然升了官:由比二千石级的中郎将,升为太原郡太守(二千石),主政一方。
可紧接着囊知牙斯的上书来了,囊知牙斯把夏侯藩要地的情形跟朝廷原原本本地说了。
朝廷这才知道,让夏侯藩出去以他本人名义要地,却不料他早就跟匈奴交了底牌,说是天子的意思。如今没要来地,反而给天子丢脸。朝廷只好给囊知牙斯回复:天子根本没有那种诏令,那是夏侯藩自作主张。
在这件事情上,朝廷已经很仁义了,没有为了自己脸面让夏侯藩背锅,还继续忽悠单于:夏侯藩这种情况按照法律是要杀头的,只是这中间朝廷有两次大赦,所以我们把他迁为济南郡太守,不让他在边郡当太守、继续和匈奴打交道了。
在要地这件事情上,囊知牙斯表现得很强硬,在这个过程中,他也说了一些对汉朝不逊的言语(《汉书·匈奴传》:有距汉语)。对此,囊知牙斯一直心中不安,生怕汉朝啥时候给自己秋后算账。
又过了几年,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让囊知牙斯更加不满。
[1]呼韩邪单于后,汉匈关系紧密,单于开始效法汉朝皇帝。汉皇帝驾崩后, 谥号中都有个“孝”,比如孝武皇帝、孝宣皇帝,单于觉得这个很好。匈 奴语言中,若鞮表示孝,于是从那之后匈奴单于的称号中都有“若鞮”两 个字了。
7.积怒
汉平帝年间,西域有个去胡来王,叫唐兜,他的国家和赤水羌部落相连。去胡来王和赤水羌经常战争、抢掠,去胡来王抢不赢、打不过,就向汉朝的西域都户但钦求救。可这个但钦对唐兜的请求不闻不问,唐兜没有办法,就带着一千部众向东,来到玉门关,希望汉军把自己放进去,可汉军还是不接纳。眼见没有活路,唐兜就带人投降了匈奴。
也是在那段时间,汉朝发现前往西域有一条新路,这条路比老路好走很多,路途也要短很多。且之前的路要经过白龙堆,而白龙堆环境非常恶劣,经过那里的人很容易遇到危险。戊己校尉[1]徐普就打算开通一条至西域的新道。
然而新道要经过车师后国[2]。车师后王姑句得知自己的国家会变成汉至西域的通道,很不乐意,因为凡是经过车师后国的汉使,他都得招待,提供各类饮食、住宿、交通、各国翻译……车师后国贫而小,总共五百多户、四千七百多人口,根本没有那么大能力接待络绎不绝的汉使。
徐普打算开新道,又发现车师后国跟匈奴南将军的领地相接,就想把匈奴南将军的领地和车师后国划分清楚。在划地界的时候,徐普让车师后王过去见证,可由于车师后王知道徐普这么做是为了方便修路,就有些抵触,不愿意去。徐普十分霸道,见车师后王不配合,直接抓人(车师后国的军队不到两千人)。
车师后王姑句被抓后,与妻子一番商量,觉得恐怕要被徐普搞死。他们趁守军松弛之际,冲了出去,一口气逃到匈奴国投降了。
所以,匈奴一连收了两个西域国家的国王:车师后王姑句和去胡来王唐兜。囊知牙斯把这帮投降的人都安置在了左谷蠡王的领地,接着就给汉朝汇报了具体情况,并表示自己已安排妥当了。
汉平帝年间,王莽主政,他得知匈奴接受了两个西域国王,立即派出使者,指示单于:西域诸国是属于汉朝的,匈奴不能受降,你尽快把已经安置的人遣返。
这下囊知牙斯就不明白了,质询使者:之前孝宣、孝元皇帝在时,我们约定好了长城以南归天子所有,长城以北归单于所有。如果有来自对方的人投降,双方都不能接纳。我父亲呼韩邪临死前给我有遗言,说如果有中国人投降,就不能接受,要把他们送到边境,以报答天子的恩义。可我这次接受的明明都是外国人,之前没说过我们不得接受外国人的投降呀。
这时候使者该做的,应该是向单于陈述西域诸国和汉朝的关系,阐述匈奴为何不能接受西域国王。可他们没有,而是直接说:匈奴之前都差点儿亡国了,多亏了中国帮助,你单于应该交出两个国王来报恩。
这是很蛮横、很不尊重单于的话。做事说话都讲个合情合理,汉使的话合理,但不合情。单于一国之君,在自己的国土上被如此粗暴对待,很不舒服。不过囊知牙斯单于最后还是赔了罪,把两个国王交给了使者。
王莽得知消息,派了个叫王萌的人前往西域,在一个叫恶都奴的地方等那俩国王。
单于一面给王萌送人,一面派使者去汉朝请罪。然而对于囊知牙斯先前接受西域国王一事,王莽很生气。他不听单于的说辞,也不原谅单于。
与此同时,王莽召集西域各国的王爷开会,所在之地陈列大军,然后当着各国王爷的面,将这两个投降匈奴的人杀了,以儆效尤。
先前,单于对王莽不允许匈奴接受西域人投降表达了异议,并抬出当年匈奴和汉朝的旧约,汉朝无力反驳,最后凭借道德审判和军事恐吓才强行要回来的。事情结束后,王莽就制定了新规则,说有四种人即便投降,匈奴也不得接受。这四种人分别是:中国人、乌孙人、乌桓人,以及西域那些佩戴了中国印绶国家的人。由于每一项都算一个条款,所以该条款又被简称为四条。
王莽派使者把新设的四条传达给单于,并收回了以前汉宣帝、汉元帝时代约定的文书。
那段时间,王莽正在搞一项名字改革,即一个人的姓名,姓之外,名只能一个字。比如王莽,姓王名莽,名为一个字,什么王菊花、王桂花之类,名都是两个字,这就不行,王莽的孙子王会宗就因为这项改革更名为王宗,后来王宗犯了罪自杀之后,王莽将他降级,名字复为王会宗。
王莽为了显示连外国人都觉得这个改革好,派使者去匈奴游说单于,让单于申请改名。
在使者的软硬兼施下,囊知牙斯也收了不少财货,遂上书汉朝,表示:成为汉的藩臣,是我的幸运,本人很喜欢汉朝的先进制度,臣以前的名字叫囊知牙斯,从今以后就叫“知”吧。
囊知牙斯没有任何发言权,就接受了这个两国之间的新约定,还半推半就改了名字,心里肯定不舒服的。不久后,那个新约定就惹事了。
***
惹事的地方是乌桓。
秦末汉初时,匈奴冒顿单于击破东胡,东胡人分为两拨,一部分逃到鲜卑山,另一部分逃到乌桓山,遂成为鲜卑和乌桓两个部落。乌桓是被匈奴打垮后形成的部落,仍然逃不了被匈奴役使的命运,每年不得不向匈奴上贡、缴税。到了截止日期如果没有交齐,匈奴就会发起攻击,抢走他们的妻儿。
到汉武帝元狩四年(前119),汉朝发动了漠北战役,霍去病率五万骑兵攻打匈奴左贤王,大破之,封狼居胥而还,东部地区的匈奴遭到重创。之后汉朝将乌桓人内迁至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五郡的塞外,给汉朝侦察匈奴的动静。
那时候,汉帝国威名远播,乌桓的酋长每年都会老老实实来长安朝见天子。后来为了加强对乌桓的控制,刘彻还设置了护乌桓校尉,持节统领乌桓。
到汉昭帝年间,乌桓渐渐强大,加上汉朝对匈奴连年打击,乌桓觉得是时候给匈奴一些颜色了。他们为了报冒顿的灭国之仇,把冒顿的坟给刨了。
冒顿之于匈奴,如同刘邦之于汉,祖坟被刨,简直是奇耻大辱。匈奴发动两万大军压向乌桓。汉朝霍光得知消息,派遣度辽将军范明友率军相助,然而范明友抵达后匈奴已经撤退,为求战果,范明友对着乌桓人一阵屠杀,斩首六千余级而还。如此行径惹怒了乌桓,从此乌桓人经常侵扰汉边,不过总是被击退。到汉宣帝时代,汉朝空前强大,乌桓才又慢慢臣服于汉。
但乌桓和汉朝、匈奴的关系很复杂,比如乌桓大体上听命于汉朝,汉朝也会保护乌桓,可由于种种原因,匈奴仍然每年向乌桓征收皮布税。随着汉朝与匈奴和解,汉匈相互示好,乌桓向匈奴缴纳皮布税作为固有制度,一直保留下来了。
王莽定的新约上有一条是:匈奴不得接受乌桓人投降。
然而汉朝使者到了乌桓后居然称:乌桓百姓以后不要再给匈奴缴纳皮布税了。
于是,当匈奴像往常一样到乌桓收取皮布税时,乌桓人拒绝了,还搬出理由:我们奉了天子诏书,不应给匈奴交税。
匈奴负责税收的官员大怒,抓了乌桓部落的酋长,还绑了倒挂起来。酋长的本家见兄长被如此欺凌,忍耐不住,就攻杀了匈奴使,并将一同前来的匈奴皮布商及家眷一网打尽。
单于闻之大怒,派左贤王出兵乌桓。乌桓不能抵挡,作鸟兽散,或走上山,或占据要塞。匈奴大军在乌桓土地上烧杀抢掠,还掳走了近千人。匈奴将这些人拘留在边境,让乌桓拿马畜皮布来换。
被掠夺的乌桓人亲属两千余人,带上匈奴要的马畜皮布到匈奴换取家属,只是匈奴拿了他们的物品,仍不放人。
直到王莽代汉,五威将换完印从匈奴回家时,经过左犁汗王(匈奴国封的诸侯)境内时,发现这里有许多乌桓人,便问左犁汗王怎么回事。左犁汗王就把跟乌桓发生冲突的本末告诉了五威将。
五威将当即做出指示:之前就有约定,匈奴不得接受乌桓人投降,速速将他们遣返。
左犁汗王不敢做主,请示囊知牙斯单于。
对此单于是有些不满的,但当时他还想到长安要旧印,就问怎么遣返:是从汉朝国内走,还是从塞外呢?
后来得到王莽的回答是:从塞外遣返。
囊知牙斯的使者跟着五威将到了长安,但磨破嘴皮子也没求到旧印。单于知道后,愤怒了。
囊知牙斯继位后已经经历过太多憋屈的事情了。
第一,中国十分无理地跑来要他割地,他怒火之下说了不逊言语,那之后就一直担忧中国会秋后算账,为了中国的错误提心吊胆许多年;
第二,中国派人来威逼利诱,搞得他把名字由“囊知牙斯”改为“知”,堂堂单于,尽至于斯;
第三,匈奴是一个主权完整的国家,接受异国投降,是正当权利,可是中国连这个也不让,他忍气吞声跟中国道歉,人家还高高在上,不接受;
第四,为了限制匈奴接受俘虏,他们不顾之前汉宣帝、汉元帝时代的规定,新搞了个四条约定,他为了大局也接受了;
第五,匈奴从乌桓征收皮布税由来已久,可中国官吏居然擅自扩大四条约定的范围,不让他从乌桓征收皮布税,断他财源;
第六,中国搞改朝换代,居然要降低囊知牙斯的地位,这就欺人太甚了,即便苦苦哀求,居然仍换不回一块象征荣誉的印……
如此种种,让囊知牙斯再也不能忍受,他派出一万骑兵,借护送乌桓人的机会,直抵朔方郡外。
朔方太守立即禀报。
两国关系顿时紧张起来。
[1]戊己校尉,是汉元帝时代设置。戊己,土的代称,戊己校尉,就是汉朝在 西域负责屯田的官员。驻地在车师前国,在今天新疆吐鲁番以西。
[2]汉宣帝年间,汉朝拥立军宿为车师王,匈奴拥立兜莫为车师王,车师国遂 被分为车师前国和车师后国。车师前国都城在交河城(今新疆吐鲁番市 西),车师后国都城为务涂谷(今新疆吉木萨尔县)。
8.对峙
新朝始建国二年(10)十二月,王莽宣称,将匈奴单于的名号改称为“降奴服于”,以示轻蔑。接着,王莽开始了政治攻势,即用“政治推恩”的方式分化匈奴内部。
他表示,虽然囊知牙斯罪大恶极,但其父呼韩邪单于累世忠孝,故不忍因囊知牙斯不肖,断了呼韩邪的后代,所以天子要将匈奴国一分为十五,在呼韩邪的子孙中挑选十五人担任单于。他还在云中郡边境设立了一个据点(可以叫“拜单于办公室”),主要任务就是招降呼韩邪那些愿意当单于的子孙,让中郎将蔺苞、副校尉戴级率一万骑兵,带着珍宝驻扎在那儿,等待呼韩邪的子孙们,先来后到,十五个名额用完,就不再封了。
蔺苞和戴级派出了一批翻译官,成功搞定了右犁汗王父子。
史书在称呼右犁汗王及其父子时都用的单字,右犁汗王就叫咸,他的儿子一个叫登,另一个叫助。右犁汗王是呼韩邪的儿子,囊知牙斯同父异母的弟弟。据史书记载,右犁汗王被引诱至王莽的“拜单于办公室”,受到胁迫后当了单于,号孝单于。当了孝单于,“拜单于办公室”又给他配了豪车两辆,黄金千斤,以及其他珍贵物品;孝单于的儿子助,被拜为顺单于,赐金五百斤。
这就是工作成果呀。蔺苞和戴级赶紧把顺单于和顺单于的兄弟送到常安(王莽改长安为常安)向王莽报喜。王莽见政治分化这么快就有了效果,高兴得很,将蔺苞赐爵宣威公,拜官虎牙将军;戴级赐爵扬威公,拜官虎贲将军。此二人一跃成为新王朝为数不多的公爵。
王莽这一招的确高,他还没有动武,只是花了些钱,用了几个空名,就搞得匈奴国人心思变。这下把囊知牙斯单于气坏了,他得知王莽扶持了什么孝单于、顺单于,大怒道:“先单于受了汉宣帝的恩情,我们不能辜负了汉宣帝。当今天子,非宣帝子孙,他凭什么?”
囊知牙斯指出王莽继位非法之后,派军队进攻云中郡,大杀吏民。接着囊知牙斯一发不可收拾,发动匈奴国左右部都尉和边境王爷,入塞盗寇。入侵军队少则数百,多则数万,雁门、朔方两郡的太守和都尉都被杀死,从此边境地区哀鸿遍野、死伤惨重。
***
王莽在政治上分化匈奴的同时,也在积极备战。他封了十二个将军,令他们分六路驻扎边境。
第一路:五威将军苗?、虎贲将军王况出五原;
第二路:厌难将军陈钦、震狄将军王巡出云中;
第三路:振武将军王嘉、平狄将军王萌出代郡;
第四路:相威将军李棽、镇远将军李翁出西河;
第五路:诛貉将军阳俊、讨秽将军严尤出渔阳;
第六路:奋武将军王骏、定胡将军王晏出张掖。
十二个将军之外,还有偏将及以下武官一百八十人。将领安排完毕,接着就从全国各地征发囚徒、壮丁和士兵。按照王莽的打算,要征调三十万大军,准备三百日粮饷。各路军队不得妄动,先到边境的军队,等三十万大军都齐了,再分成十路,同时行动。匈奴如果后撤,就穷追不舍,将他们赶到丁令部落,不能南下。然后立呼韩邪的十五子为单于,瓜分了匈奴。
现在,各路将领已到汉边,只等国内发动军队和征调粮食,待三十万大军齐备就倾巢出动,直捣黄龙。
但讨秽将军严尤不同意王莽这个战略构想。他分析了周、秦、汉三代对匈奴的策略后,提出了四点看法:
第一,这次发动三十万人,得从全国各地征调,一年都不能集合完毕,先到边境的军队会未战先疲,加上武器损耗,会降低战斗力。
第二,这次要准备三百日粮饷,边郡根本没有那么多储备,只能从内地远调,路途遥远。详细计算一下,每个士兵需要十八斛干粮,这就必须用牛运输,可牛本身也要吃东西,运过来十八斛干粮,牛自己要吃二十斛,代价太大了。且匈奴很多地方缺乏水草,从以往的经验看,出征百日后,在边境驮粮的牛都会死光,那之后,就只能靠人力运输粮食了。
第三,匈奴之境,秋冬寒冷,春夏大风,必须带上大锅和木炭,十分笨重,士兵要在那里喝水吃干粮度过一年,这期间军队可能遭遇疾病,所以前代人攻打匈奴,时间都不过百日,不是不想时间长,而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如此。
第四,辎重随军队一起,轻锐部队就会少,无法快速行军。敌人逃窜了,我们也追不上;和敌人遭遇,又必须顾及辎重,无法全力施为;遇到险要之地,队伍只能拉长,首位相随,纵向前进,这期间如果敌人袭击前后方,危险极大。
所以严尤认为,如此劳民伤财,还不一定能够成功,他建议:既然已经发兵,那么先到边境的,不必死等三十万大军齐备,可以相机行事,深入敌境,找机会重创敌人的。
可王莽不听,仍然要等待几十万大军都齐了才动手。
***
王莽三年(始建国三年,11),王莽的“拜单于办公室”封了两个单于:囊知牙斯的弟弟咸,为孝单于;咸的儿子助,为顺单于。封完之后,顺单于助和兄弟登一起到了长安,孝单于则回匈奴去了。
然而这个孝单于领了王莽的赏,受了封号,跑回去不是建设自己的王国,更没有策反匈奴人,而是将这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了哥哥囊知牙斯,尤其说自己是如何如何被迫才当的这个单于。
囊知牙斯很不高兴。一个巴掌拍不响,他若没有当单于的想法,为何会跑到人家那儿去?肯定是想当单于,去了后发现和预想的差别太大,才返回来的。咸本来是匈奴国左犁汗王,囊知牙斯将他贬为一个匈奴的贱官。
在长安的顺单于助和兄弟登并不好过。助到长安后,病死了,王莽以登代替助,成为顺单于。然而过了一些时间,边境抓到匈奴俘虏,说孝单于咸的儿子角,经常率兵入侵,杀掠吏民无数。王莽得此消息,大怒,召集各蛮夷国首领,齐聚长安,然后像当年斩杀两个西域国首领一样,来了个杀鸡儆猴,将新上任的顺单于宰了。而远在匈奴的孝单于根本不知道这事。
在顺单于登被杀的第二年,王莽五年(始建国五年,13),囊知牙斯单于去世。
当此之时,决定匈奴国运的是王昭君的后代。
王昭君一开始嫁给呼韩邪,呼韩邪死后,他的儿子继位,再娶了王昭君,与王昭君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叫云,在匈奴的称号叫须卜居次。云一直主张跟中国和亲,她想到咸曾经被王莽封为单于了,平日里又和咸的关系好,就和女婿(须卜当)一起,将咸立为下一任单于,是为乌累若鞮单于。
乌累若鞮单于(咸)上台,云和女婿(须卜当)就劝他跟中国和亲。
王莽六年(天凤元年,14),云和女婿遣人至边塞,说自己要见和亲侯。那时的和亲侯叫王歙,是王昭君哥哥的儿子。王莽听闻此事,尤其得知当今单于就是他曾经封的孝单于后很振奋,当即派遣王歙和弟弟王飒出使匈奴,祝贺咸当了匈奴统治者。
王莽这个人喜欢干杀鸡儆猴的事,所以此次出使,使者在祝贺了乌累若鞮、讨论了两国发展后,还希望匈奴交出在西域杀死戊己校尉的陈良、终带等。因为他要杀了这几个人给猴看。
但乌累若鞮不同意。
这并非乌累若鞮讲信义,而是想跟王莽谈条件:我要他们没用,但不能白给你。
谈到最后才知,乌累若鞮是要新朝将这些人购买回去。
王莽自然不吝啬这几个钱,痛快答应。乌累若鞮也二话不说,服务非常周到,把参与杀害戊己校尉的主犯及其家人,合计二十七人全部抓起来,关进囚车,交给了使者,还派了一个王爷当镖师。
那二十七个人的下场很惨。在长安城北,他们被活活烧死。王莽还招来官员和百姓,观看这个可怖的场景。
***
本来,自汉宣帝以来,汉匈之间已经几十年没有战事,人民幸福安康,边境人口增长,牛马成群,欣欣向荣。然而王莽甫一登基,就跟匈奴发生矛盾,那之后匈奴入侵,边民或死亡或被捕。王莽又派出几十万大军驻扎于新朝边境,耗费巨甚不说,军队久不出战,几十万人就在北风凛冽之地苦苦煎熬,几年下来,军队疲惫不堪,一些不轨之徒还趁机侵扰边民。
王莽登基才几年,就将汉宣帝以来安然祥和的中国边境,弄得一片空虚、一塌糊涂,那里再不见牧马放羊的场景,一片荒凉萧索,时而还能看到死人的骨头。
王莽六年(天凤元年,14),边境发生严重饥荒,灾民得不到救济,困苦之极,后来到了人吃人的地步。朝廷的谏大夫如普到边境巡视,看到了这一惨状。他回去陈述了边区百姓的疾苦状况,并表示跟匈奴的关系已经改善,希望罢兵。
王莽采纳了如普的建议。
可是乌累若鞮单于很快就变脸了。因为之前王莽派使者去匈奴时,明明白白跟他说他在长安的儿子登过得很好,然而使者回到匈奴,却告诉他那个“过得很好”的儿子已经被王莽杀了。
乌累若鞮恨死王莽了。可他又贪图跟王莽和亲时王莽给的财货,就当起了两面派:一面跟王莽商谈和亲,享受王莽的赏赐;另一面指示手下人入侵新朝边境,既报了杀子之仇,也能从边境抢许多东西。
王莽得知匈奴人仍然侵犯,很不理解,派使者责问乌累若鞮单于。然而乌累若鞮的答复是:非己所为。那些入侵之人都是乌桓和匈奴刁民,然而这怪不得自己,因为每个国家都有不听话的人,就像中国也会有强盗和小偷。他自己对中国的态度是友好的,自己刚当单于,威信低,但是会尽量制止。
这话把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对中国我是友好的,态度也是极好的,发生那种事,只因我能力有限,力有不逮而已。
单于说了,这都是境内刁民所为,你就算把单于杀了,换个新的难道刁民就不入侵了?
这显然是鬼话,乌累若鞮作为匈奴国的最高统治者,匈奴入侵中国,不管他能力如何,他都要负责。他如果管不住境内武装,中国可以以此为借口“帮”他管的。
王莽似乎并没有准备好攻打匈奴,他发动那么多人驻扎在边境,更像是战略威慑,吓唬匈奴北迁。倘若他真想攻打匈奴,完全能借此机会出兵,那时乌累若鞮恐怕就不敢说自己管不住了。他也没有在这件事情上逼迫乌累若鞮,似乎只想要一个匈奴单于顺服于中国的态度。
新王朝于乌累若鞮而言,就是个提款机。所以他一面听王莽的话把匈奴国号改为“恭奴”,把单于尊号改为“善于”,从王莽之处得到大量金钱,一面派军队到中国边境抢掠。王莽一方面对乌累若鞮表示满意,另一方面承受着匈奴的入侵。他既要给匈奴大量赏赐,好让乌累若鞮表达出恭顺态度,还不得不投入巨大军力,防备时不时来自匈奴的入侵。
边民们外有匈奴烧杀抢掠,内有官吏征收粮食,他们活不下去,都纷纷逃离到内地谋生,由于在内地没有土地,他们大部分把自己卖了沦为奴隶。
当国内民变纷起,王莽不得不投入大量精力剿灭东部叛乱的时候,对于匈奴的抵御,王莽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但即便如此,王莽也不愿跟匈奴和解,要与匈奴僵持到底。
打仗打的是国力,他不放弃,可是又没有太多资源能够投入,该怎么办呢?
王莽在全国范围内招募壮丁、死刑犯、奴隶,将这些人命名为猪突豨勇,作为攻打匈奴的锐卒;他面向全国百姓和官吏收取三十分之一的财产税;公卿以下,二百石以上的官员,认领军马,负责养护。
对付匈奴,除了这些常规操作,王莽还广招奇能异士。只要他听说谁具备特殊本领,就收纳此人作为人才储备。于是宣称有特异功能的人鱼贯而入:有人说,可以水上漂,渡河不用船只;有人说服用了自己的药物,军队可以不带军粮;有人说可以掌握制空权,因为他能飞翔,可日行千里,到匈奴查探军情……
王莽最感兴趣的是那个飞翔特技,他曾让拥有这个特技的人表演。
可是哪有人会飞呢?那个夸海口的人,觉得自己倒霉透顶,别人说什么王莽就信什么,唯独到他这个,王莽非得亲眼见识。他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他找来许多大鸟的毛,扎成两个巨型翅膀,又在自己的头部和身体上,全都绑上鸟毛,最终把自己打扮成鸟的样子,扑腾扑腾,居然真的飞了起来。不过他只飞了数百步,就掉落下来。
王莽一开始见这个鸟飞了起来,也很高兴,可短短时间内又掉了,摇摇头,知道这个技术还无法侦察匈奴敌情,只好作罢。本来,此人说自己能日飞千里,后来却只能飞几百步,算得上招摇撞骗的,可王莽未做惩罚。其他吹牛人士,王莽也没有惩罚,还将他们留下,封为理军,赐以车马。他这么做是想留住他们,借助这些人吹嘘出来的能力,向外界展示自己拥有强大的人才储备和军事力量。反正除了这些“理军”本人和王莽,没几个人知道那是假的。
王莽十年(天凤五年,18),乌累若鞮单于去世,其弟弟舆继位,叫呼都而尸道皋若鞮单于。
王莽总喜欢在名称上做文章、占便宜,他命人将匈奴右骨都侯须卜当引诱到边塞,然后胁迫至长安,强行将须卜当立为须卜善于后安公。善于,就是王莽口中的单于,后安公,是新王朝的公爵,二者加一起,就包含了这么一层含义:匈奴的一个首领也就是中国一个臣子。
招来了须卜当,王莽就想一鼓作气把匈奴拿下,由自己人须卜当号令。他打算派遣严尤和廉丹攻打匈奴,等诛灭了新单于舆,拥立须卜当。
但严尤反对。王莽登基之后,跟中国周边国家都翻脸了,国内民变纷纷,周边国家不稳,严尤曾多次劝谏,希望王莽改变策略,可王莽始终不听。这一次,严尤被派遣攻打匈奴,再一次劝谏王莽,认为当务之急是解决国内叛乱,而匈奴问题可以暂缓一缓。
王莽听到严尤这些话,想起前些日子自己引诱须卜当时严尤也出言反对,再想到严尤作为大司马,可是近年来贼寇越来越多,当即把严尤痛骂一顿,免其大司马,由董忠担任。
王莽执意四面树敌,向匈奴开战,而匈奴国可以打游击,把中国往垮里拖。那之后,随着国内暴动愈演愈烈,北方边境再无安宁。
9.夜郎
王莽登基之初,还派了五威将到西南夷地区,将汉朝曾经封的钩町王降级为侯。
西南夷也因为这个政策,乱了起来。
西南夷的历史要从汉武帝时代说起了。
在拙著《权力的构建与传袭:汉武群雄》中,笔者讲到了西南夷:
西南夷,可以分为西夷和南夷。夷,指少数民族,西夷,可以理解为巴郡蜀郡以西的少数民族,南夷为巴蜀以南的少数民族。西南夷的位置,大概在今天的云贵和川西地区。在南夷地区,有个较大的国家,叫夜郎,据说有十万军队;西夷地区中,辖区范围最大的是滇国。其实该地区里所谓的国家,都比较原始、落后,说它们是部落或许更贴切一些。
汉武帝之前,西南夷地区部落林立,是个蛮荒之地。汉武帝时,番阳县令唐蒙发现,通过南夷能抵达南越国;出使西域的张骞也发现,汉可以通过蜀地、经身毒国再至西域诸国。于是汉朝开始了西南夷大开发,经数年之功,耗费巨万,汉朝终于在当地修了路,还建郡设县,安排了汉朝官员。
一开始,当地部落不知汉之强大,滇国国王就一直以为自己的国家很大,还曾问汉使:“汉与我相比,哪个大?”(汉孰与我大?)和西夷最大的国家滇国一样,南夷最大的国家夜郎国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于是就诞生了一个成语:夜郎自大。
闹出夜郎自大这样的笑话,说明在那时,虽然汉朝在西南夷做了很多工作,但西南夷的部落们仍然没认识到汉的能量。直到汉武帝三十年(元鼎六年,前111),汉军平定南越国归来,一部分军队顺道来到西南夷,攻杀了几个大部落,后来又打败滇国,才终于使之服气。汉朝相继在那里设置了武都郡、牂牁郡、越巂(xī)郡、沈黎郡、文山郡和益州郡[1]。
汉昭帝刚刚继位,益州就发生暴乱,朝廷大军平定后不多久,又死灰复燃,到汉昭帝五年(前82),汉军进剿取得大胜,斩首三万余级,俘获当地畜产五万余。是役,钩町部落酋长钩町侯亡波与汉军一起平定动乱,立下大功,被汉朝封为钩町王。
汉成帝年间,夜郎王与钩町王、漏卧侯打仗[2]。牂牁郡太守上奏朝廷,请求朝廷发兵,攻打夜郎国,诛杀夜郎王。
但朝廷觉得夜郎国太远,打仗劳民伤财,只派遣太中大夫张匡以天子特使身份前去安抚。
但夜郎王不买账。不但如此,张匡还看到,夜郎王让人用木头刻些汉朝官吏的雕像,立在道旁,命人用弓箭射杀。(《汉书·西南夷两粤朝鲜传》:刻木象汉吏,立道旁射之。)
张匡咬牙切齿走了,回去汇报了夜郎王的种种行径。
夜郎王这么干,哪怕困难重重、路途遥远也不能忍了,毕竟“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豪言才过去不到十年。
太中大夫杜钦建议,武力进剿。
汉成帝六年(河平二年,前27),大将军王凤推荐陈立为牂牁郡太守,负责平定夜郎王的动乱。
陈立在益州郡当过县长,对付蛮夷很有一套,在当地威信高,上台就发去公函,警告夜郎王不得违拗中央。然而夜郎王拒不听命,陈立当即上奏,请求动武。
朝廷的回复还没到,陈立就带着人外出巡视了。巡行至夜郎王的地盘时,他表示要面见夜郎王。
夜郎王同意。
陈立原本打算设一个鸿门宴,在夜郎王单刀赴会时将其格杀,却不料夜郎王赴会那天带了数千军队,还让附属于夜郎国的数十位酋长都跟他一起。
面对来势汹汹的夜郎王,陈立临危不惧,更没有因为那些酋长和外边军队而投鼠忌器,当众大声数落夜郎王的罪名。声讨完夜郎王,他按照原先计划直接把夜郎王杀了。其他酋长开着开着会,忽然见夜郎王身首异处,立即倒戈,表示陈立是为民除害,愿意出去遣散兵众。陈立将夜郎王首级到处传看,大家看过后全都投降。
陈立单枪匹马,一举拿下夜郎王,和夜郎王作对的钩町王、漏卧侯既感激又害怕,赶紧献上粮食和牛羊,犒劳汉军官兵。
王莽建立新朝,五威将又到了西南夷,目的就是将汉朝曾经封的钩町王降为侯。钩町王非常不满。
***
钩町王的不满应该很大,因为连远在长安的王莽都知道了。王莽指示牂牁郡大尹(王莽改太守曰大尹)周钦杀了钩町王。
周钦遂设了个骗局,将钩町王击杀。钩町王的弟弟大怒,攻打周钦,反过来把周钦杀了。
当地官兵围剿。可几年下来,非但没能降服钩町,反而弄得西南夷地区的其他部落愁苦不安。到王莽六年(天凤元年,14),西南夷地区的蛮夷部落,全部暴动,还杀了益州大尹程隆。
朝廷命官相继被杀,让王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封冯茂为平蛮将军,令冯茂发动巴郡、蜀郡及犍为郡的官兵,进击益州[3]。要求这三个郡作为后勤保障基地,必须满足冯茂的一切需求。
可冯茂根本不行,他在益州剿匪,前后三年,花费巨甚,弄得巴蜀老百姓民不聊生不说,不但没能平乱,连士兵也遭了殃,因病和瘟疫死掉之人达十之六七。
王莽召回冯茂,斩之于长安,重新遣宁始将军廉丹和庸部牧[4]史熊开赴前线。此二人从天水、陇西、广汉、巴、蜀、犍为等郡大肆征发士兵和运粮劳力,前前后后一共发动了二十八万人。
廉丹、史熊花了很大代价,终于取得开门红,斩首了数千人。然而军队给养消耗过大,无法继续了,想一举荡平,难如登天。王莽见廉丹、史熊打了开门红之后再无战胜消息,就召他们回长安。
廉丹和史熊知道,冯茂就是前车之鉴,如果不好好回话,他们可能像冯茂一样被杀了。他们在王莽面前立下军令状,说一定能剿灭反贼,但需要朝廷增加军队和物资。
王莽同意了。
于是廉丹、史熊再到前线,就从各地征调粮食和士兵,这一回他们提着脑袋作战,自然不顾百姓死活。
西南地区的老百姓苦不堪言。为了支持战争,百姓不得不将自己百分之四十的财产上缴。廉丹和史熊不顾一切的做法,让就都大尹冯英不能忍受了(王莽改汉广汉郡为就都,太守曰大尹,就都大尹就是故广汉郡太守),他向朝廷上书,抗议廉丹、史熊的作为,并建议朝廷罢兵屯田。
那时候的王莽是看不起那些部落的,也不怕打仗,他对冯英的上书非常不满,当即将冯英免官。
冯英没能阻挡廉丹、史熊在西南地区横征暴敛,很快那里的百姓就被榨干。越到后面,军粮就越是难以为继,疾病愈多,士气愈加低落,军队损失惨重。
三年多以来,西南夷地区的士兵和百姓死者达到数万。然而他们不但没能成功,反而使西南地区愈加动荡,越巂郡的蛮夷任贵还攻击新朝官员,自立为邛谷王。终王莽之世,西南夷地区都没再回到中国怀抱。直到刘秀称帝,光复汉朝,才再次管辖这里。
***
新王朝派出的五威将要将中国周边国家的国王由王爷降级为侯爷,去西域的五威将虽然没立即引起动荡,但西域诸国是不满的,车师后国早早就跟新朝翻脸,投降了匈奴,其他小国也对王莽新政充满抵触。及至匈奴侵边,西域诸国都不再亲附。王莽五年(始建国五年,13)时,靠近匈奴的焉耆国率先发难,攻杀了西域都户但钦。
三年之后,王莽八年(天凤三年,16),王莽派五威将王骏、新的西域都户李崇,率大军巡行西域。西域各国的势力都很弱小,见中国来了大军,表现得很友好,王骏、李崇每至一个国家,国王都会到郊外迎接。看到西域国家这么恭顺,王骏来了信心,决定惩罚三年前攻杀西域都户但钦的国家。他兵分两路,一路自己率领,一路由何封、郭钦率领,进攻杀害西域都户的主谋国——焉耆。
焉耆国见王骏排开了阵势,未做抵抗就准备投降。
然而就在王骏以为西域翻不起大浪的时候,焉耆大军已经早早埋伏。等何封、郭钦赶到焉耆,王骏已全军覆没,王骏本人也被杀死。那时候焉耆的军队尚未归来,何封、郭钦没有战功,竟然把屠刀挥向了老弱病残。
王莽不知道何封、郭钦杀的是什么人,还以为何封、郭钦杀贼有功,封郭钦为填外将军,赐爵劋(jiǎo)胡子,何封被赐爵集胡男[5]。
这一番折腾,使那片从汉武帝时代就开始经营、自汉宣帝时代就一直被中国控制的土地又回到汉武帝以前的状态了。《汉书·王莽传》记载:西域自此绝。是岁,王莽登基第八年,公元16年。
***
当新朝的北部、西部和西南部都发生动乱的时候,新王朝东北部的高句骊也动荡起来。
高句骊,有不同叫法,可以叫句骊,叫貉、貊,有些史书也写作高句丽。高句骊所在的朝鲜半岛,曾是被汉朝降服了的。汉武帝三十三年(元封三年,前108),汉武帝平定朝鲜,在其地设置乐浪、玄菟、真番、临屯四个郡。到汉昭帝始元五年(前82),汉朝撤销临屯、真番,将其地并入乐浪、玄菟。那时候高句骊是玄菟郡的一个县。
按照朝鲜人金富轼所著《三国史记·句丽本纪》,在汉元帝十二年(建昭二年,前37)时,朱蒙建立高句骊国。
向东的五威将,是去玄菟、乐浪二郡,以及高句骊国和夫馀国宣布新王朝的政策,这里没有王爷,所以不存在由王贬侯的问题,因而也不像其他几个地方那样招致太强抵触。
但高句骊还是动荡了。原因是王莽攻打匈奴时要从高句骊征兵,而高句骊不肯。郡里强行征兵,高句骊人不愿意去,跑了,他们不能回家,便落草为寇。辽西郡大尹亲自率兵捉拿,在这个过程中被杀。
大尹,也就是汉朝的太守,是封疆大吏,就这么被一群蛮夷杀了,朝廷肯定不能罢休。
郡里上报的时候,把大尹之死归咎于高句骊的国王(中国称高句骊侯),并建议严厉处置。
这时又是严尤出面了,他仍然担心新王朝四面树敌,遂上奏王莽:杀死官员,是当地人犯了法,并非高句骊侯教唆。就算高句骊侯有二心,照目前的情况,也该安抚。如今给高句骊侯定了大罪,倘若他背叛朝廷,其周边的国家部落肯定响应。那么匈奴未克,夫馀、秽貉等国家又要造反,形势就不妙了。
王莽不听严尤之言,坚持给高句骊侯定罪。
严尤无可奈何,只得遵命。王莽四年(始建国四年,12),他引诱高句骊侯到他的所在地,将其击杀[6],然后将高句骊侯的头传到长安。
王莽见了所谓高句骊侯的人头,非常高兴,并表示已经平定了东部,匈奴的那个降奴服于知(就是匈奴单于囊知牙斯),覆灭就在旦夕之间(《汉书·王莽传》:捕斩虏驺,平定东域,虏知殄灭,在于漏刻。)王莽他不喜欢那个国家(部落)称自己是“高”的,就将高句骊改名为下句骊。
高句骊人没有因此而“下”,更没有一蹶不振,他们被激怒了,开始频繁地侵扰边境。
于是乎,自汉朝以来稳定了上百年的少数民族地区短短几年全都乱了。
[1]据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编撰的《中国历史地名辞典》:武都郡,治所 武都县,在今甘肃省西和县南;牂牁郡,治所故且兰县,今贵州省凯里市 西北;越巂郡,治所邛都县,今四川省西昌市东南;沈黎郡,治所筰都县, 今四川汉源县东北,汉武帝四十四年(前 97)废;文山郡,治所汶江县, 今四川省茂县北,汉宣帝地节三年(前67)并入蜀郡;益州郡,治所滇池县, 今云南省晋宁县东北。
[2]西南夷有大大小小的部落上百个,汉武帝平定此地后,只封了两个王,即 夜郎王和滇王。其他的部落,应该都是侯或者以下的称号了,比如漏卧侯。 钩町、漏卧、夜郎,都在牂牁郡
[3]按照辛德勇的研究成果,在汉平帝元始二年(2)时,益州的大致范围包括 武都郡、汉中郡、广汉郡、巴郡、蜀郡、越巂郡、犍为郡、牂牁郡、益州郡。
[4]王莽代汉后,将之前的益州刺史部改名为庸部。
[5]子和男,皆为王莽时爵位级别。
[6]朝鲜国史书《三国史记》同样记载了此事,但说严尤诱杀的是他们的一个 将领。参看《三国史记 · 高句丽本纪》,并未国王被杀的记载,当年或下 一年也没有新王登基。所以严尤杀的很可能是个将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