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尊王攘夷献奇策 北杏筑坛始会盟(1/1)
求贤仪式之后,齐桓公将管仲留在内宫之中,问以军国大计。
“鲍先生曾对寡人言道,国君有五等之分,其最明者为霸国之君,寡人不甘中庸,必欲成为霸国之君,相国当何以教我?”齐桓公直截了当地问道。尽管他还没有正式拜管仲为相,此时却已呼出“相国”二字。
“欲成霸国之君,必先修国政,欲修国政,必明国本所在。”管仲答道。
“然则国本为何?”
“礼、义、廉、耻,国之本也,国本不张,势必灭亡。”
“哦,此礼、义、廉、耻,当作何讲,还请相国仔细道来?”
“礼者,知尊卑,明贵贱,行所当行,止所当止,男女有别,长幼有序,温良恭俭,乐而不淫,怨而不怒。义者,尽忠公室,友爱乡党,不弃朋友,战则勇,争则让。廉者,明于法令,勤于公事,不贪私利,严守职分,勿以己恶而恶之,勿以己好而好之,凡刑狱之事,须以人情天理断之。耻者,信之所在,仁之所在,不弃信,不弃仁,敬畏鬼神,事之以诚,心地明明,不以诡道待人。凡此四者,应于民、卒、士、君。民贵乎守礼,卒贵乎守义,士贵乎守廉,君贵乎守耻,则霸国大业,指日可至。反之,民无礼、卒无义、士无廉、君无耻,则国之灭亡,亦是指日可至。”
“以相国观之,我齐国于礼、义、廉、耻,是否存之?”
“臣观齐国,民无礼、卒无义、士无廉、君无耻,大道失之尽矣!”
“啊,你……你说我齐国竟是君无耻吗?”齐桓公大怒,厉声问道。
管仲神色平静,道:“襄公被弑、公孙无知被杀之事,历历如在眼前,君若守耻,何止如此?”
“寡人是……是说我齐国眼前之事。”齐桓公倒憋了一口气,顿了一下,又说道。
“主公雄才大略,实乃古今少见之贤君,故臣才敢放胆直言。主公乃东之大海,臣乃海中游鱼耳,无主公之大量,岂有臣之今日?臣纵然肝脑涂地,也难报主公万一矣。臣于主公,并不敢有丝毫虚言,我眼前之齐国,仍是国本不张。”管仲道。
“这究竟是为何,请相国教于寡人!”齐桓公听了管仲的这番话,大感舒服,口气缓和了许多。
“民既无礼,卒既无义,士既无廉,君岂能独守于耻?盖民、卒、士、君相依相连,不可分离矣。为今之计,必固国本,倡行礼、义、廉、耻之道。”
“那么,如何才能倡行礼、义、廉、耻之道呢?”
“欲倡行礼、义、廉、耻,唯一之法,便是爱民。”
“爱民?”
“对,爱民。国之供给,士之俸禄,卒之甲仗,无一不来之于民。无民便无其国,欲求国本之固,必爱之于民。”
“如何爱民?”
“爱民之法,莫过于富民,民皆富之,则乐于国事,易于教化。故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如何富民?”
“省刑罚,薄税敛,奖农桑,则民富矣。民既富之,则当教之以礼。”
“教之以礼,当以何为先?”
“当禁‘淫奔’之事。国设乐官,掌歌曲风化,凡《猗嗟曲》《丘中有麻》之类迷惑人心,使民不知男女有别的歌曲,当禁绝之。”
“据说‘淫奔’之事乃太公所允,怎可禁止?”齐桓公顿时来了兴致。他痛恨“淫奔”之风,不止一次地想在朝堂上提出禁止“淫奔”之事,又苦于找不到借口。齐桓公无法忘记他在“淫奔”中受到的羞辱,唯恐国人知道了他的丑态,曾派牛滚儿屡屡到民间探听。牛滚儿回报道,国人不知主公曾有“淫奔”之行。国人传说:淄河之神爱齐国女子风流,上岸化作人形,欲与齐国女子合欢。河神乃水中之君,故化作国君的模样,现身于桑林之间,因被人看破本来面目,羞愧之下,又回到了水中。齐桓公听了大大松了一口气,不由得暗暗称赞那破落子弟竖刁着实聪明,竟想出了如此奇妙的掩饰之法。
“当日太公至齐,人烟稀少,丁壮不足,故未禁止‘淫奔’,以求丁壮渐多。今日齐国之情势,与数百年前的太公之时大不相同也。不患人少,而患人多。人多地狭,农田所产,不足养身,故齐人多喜贸易。‘淫奔’之风至于今日,其弊益显,国人但知淫欲,不知有君,国人但知野合,不知有家室。既不分男女,便不知尊卑。乐而好贪,怨而生怒,杀掠劫盗,争凶斗勇之事,比比皆是,以致天下之人,对我齐国甚为轻视。”
“不错,正是如此。”齐桓公听得连连点头,随即又皱眉说道,“国人好色,若禁‘淫奔’,只怕民心不服。”
“可制一妻一妾之法。从前,只有公族朝臣之家,才允置妾,国人甚是不满。如今可下诏令,百姓之家,亦可置妾。国人左拥右抱,大享艳福,色心已足,必不再思‘淫奔’之念也。”管仲笑道。
“这倒是一妙法。不过,男女之数,大概相等,国人岂能尽可置妾?”齐桓公也笑了。
“要养活一妻一妾,非得尽力生产不可。唯生产之物有余,方为之富,方可置妾。此法乃奖富民之法也。臣保此法一出,人人争富,再也无游手好闲、惹是生非之辈,于治国之道,大是有利。”管仲道。
“妙。如此,民富必速矣。民既富之,又该当如何?”
“当修兵甲。齐乃大国,兵甲不修,难足国威,国威不足,难立信于诸侯。”
“整修兵甲,必费财用。然既薄税敛以富民,财用何来?”
“财用之来,可多方聚之。可制赎刑:犯重罪者,令其赎犀甲一副,长戟一支。犯中罪者,令其赎盾牌一面,或硬弓一支。犯轻罪者,令其赎戈一支或箭一束(每束十二支)。可开铜山,铸之为钱,购他国之物。可煮海为盐,用以贸易他国之物。又可广招商旅,至城中贸易,收其什一之税。”
“向来只有齐人行商他国,少有他国之人行商齐国,广招商旅,只怕难行。”
“有一妙法,可招天下商旅,并令国家多收税金。”
“有何妙法,快快请讲。”
“我齐国女子性爱风流,可招其能歌善舞者,设馆充之,名曰女闾。每一女闾中,住三五美人,诱商旅之人乐之。临淄城中阔大,能设女闾三百处。每处年可得其利二万钱以上,仅此国家每年可得钱八百余万。而各国商旅,闻齐女之美,必争先至临淄贸易。则行商之税,女闾之利,倍之增矣。”管仲道。
“相国此法,可谓至奇,不知是如何想出来的?”齐桓公忍不住问道。
“臣当年行商,远至各国,民间私立之女闾,时时可见,只是无人想到使其利于国用耳。”
“我齐国男子素来好色,只怕亦沉迷此女闾之中。”
“凡进女闾者,不论是别国商旅,还是本国百姓,均须付出财帛。如此,我齐国男子,当更着力于生产,以多有财帛。”
“哈哈。如此,我齐国民愈富而国之财用愈足矣。”
“主公圣明,正是此理。财用既足,就须养兵。养兵之法在于隐,如能隐之,则邻国不惊,敌国不察。一旦事急,令下兵至,出其不意,可使天下无敌矣。”
“这养兵之法为何,隐之如何?还请相国教我。”
“欲得养兵之法,须改国政。设五家为一轨,每家出丁壮一人,以轨长统之。十轨为里,设里长统之。四里为连,设连长统之。十连为乡,以良人统之。一轨五人,一里便是五十人,至一乡可得二千人,编五乡为一军,每军万人。十五乡就可得之三军。以我齐国之大,当不止三军之数。故可于民户中精选之,除残弱而留强悍死士。此十五乡称为军户,春耕秋收之余,广行围猎,勤习武事并列阵破敌之法。此十五乡之人,按序而编,依里居住,祭祀同福,死求同恤。人与人相识,家与家相熟。一旦出战,则夜间临敌,闻声相熟而不慌张。白日列阵,见同伍皆为相识,则胆气愈壮,勇不可当。如此养兵之法成,自可隐三军而列国不知。无事时便罢,有事之时,朝令发出,三军夕至,神鬼难测,足可无敌于天下矣。”管仲道。
“好!有此三军,寡人当亲率之,征伐各诸侯之国。”齐桓公兴奋地大叫道。
“征伐者,凶事也。纵然兵势强盛,亦不可轻易行之。”管仲依然神色平静地说着。
“不事征伐,难立国威。不立国威,又怎可成为霸国之君?”
“主公,以天下之大,是否齐国最强?”管仲问道。
“这……”齐桓公想了想,“西之秦国、晋国,其势俱强之于齐,每次出战,兵车都号称在千乘之上。至于南方的荆楚,更是地方千里,兵车倍于千乘,其公然号称为王,灭邓国,克权国,败随国。听说近来楚君因闻息侯夫人貌美,居然发大兵攻灭息国,掠息侯夫人至后宫,更是凶狂至极。”
“秦国、晋国、楚国俱强于齐,可否称为霸国之君?”
“不可。霸国之君能够号令天下,使诸侯敬服。秦国、晋国专以武力征伐,恃强凌弱,谁肯敬服?那楚国更加不堪,仅以女色之故,而灭人之国,实千古未闻之大恶也。此三国之君,至多可称之为强国之君。”
“秦、晋、楚三国专事征伐,并不能号令天下。难道齐国专事征伐,就能够号令天下吗?”
“以相国之见,寡人如何才能号令天下,成为霸国之君?”
“欲号令天下,成霸国之君,只需一策,便已足矣。”
“哦,是哪一策?”
“尊王攘夷。”
“尊王攘夷?此为何解?”
“周室为天下共主,虽然衰微,其名分犹在。自平王东迁以来,诸侯不朝,方物不贡,使天下诸君不知有天子久矣。国君不知有天子,则臣下不知有国君,故礼法崩坏,人心思乱。列国之中,以臣弑君之逆事,屡出不穷。列国之间,又互为攻杀,争战不休。我中原华夏之邦,必将为四方诸夷趁势而灭,玉石俱焚矣。尊王,可止列国互为攻杀;攘夷,可保华夏诸侯不至灭绝。尊天子,止攻杀,驱诸夷,此乃仁义大道,利于天下诸侯而不只是利于齐之一国。共天下之利者必得天下之心,得天下之心者就能号召天下。如此,主公霸业成矣。”管仲说着,抬起手,恭恭敬敬地对齐桓公行了一礼。
齐桓公大喜:“相国果然是天下之奇才矣。寡人明日当大集朝臣,行拜相之礼。”
“主公,臣闻大厦之成,非一木可支。海之广大,乃纳百川而成。主公必欲用臣,请以朝中五杰,为臣之左右。”
“哦,寡人朝中有五杰么?请相国细说之。”
“此五杰乃鲍叔牙所识,荐之于臣,为隰朋、为宁戚、为王子成父、为宾须无、为东郭牙。五杰俱有高才,臣所不及。隰朋熟知朝礼,善于辞令,请立为大司行,专管往来出使、结交诸侯之事;宁戚精于农事,善识地利,尤精水法,请立为大司农,专管屯田养兵之法;王子成父善兵法,熟武事,能与兵卒同为甘苦,冲锋陷阵,视死如归,请立为大司马,专管出征兵战之事;宾须无精于律令,决狱至公,不杀无辜,不诬无罪,请立为大司寇,专管刑狱之事;东郭牙忠直为君,犯颜进谏,不畏死,不贪求富贵,请立为大谏之官,以察失纠贪。得此五杰为助,臣方能竭尽心智,使我齐国为天下之霸。”管仲说道。
“相国如此高才,又能谦恭守礼,知人善任,实乃寡人之幸也。”齐桓公说着,心中甚是高兴。
相国之尊,仅在国君之下,权势极大,此官职一般不会轻易任用。在齐国的历代国君中,立相国者只三五人而已。齐桓公出于无奈,才欲拜管仲为相,却又总是不大放心,唯恐管仲会独揽大权,日后对他有所不利。不想管仲倒也识趣,尚未执掌国政,就已任用五杰,分其权柄。这五杰又都是当初拥戴齐桓公的元勋功臣,是齐桓公可以信赖的心腹。直到此刻,齐桓公才算是抛弃了对管仲的成见,从心底里将管仲看成了辅佐他成就霸业的大臣。
“鲍叔牙诚心事君,臣难及万一,愿主公以师礼敬之。”管仲又道。
“这个自然。寡人蒙太公之佑,得鲍先生与相国为辅,实为万幸,若不成就一番大业,则愧立天地之间矣。”齐桓公诚心实意地说着。
管仲微微一笑,又道:“高氏、国氏乃周天子当日所命监国之族,太公亦对之深为礼敬。主公既欲尊王,便不可不敬高、国二族。凡祭祀大典,俱可委高、国二族主之。”
“嗯。寡人当依相国之言而行。”齐桓公点头说道。主持祭祀大典,对臣下来说,是一种极高的荣誉,但并不具有任何实权。
“欲行尊王攘夷之策,必先立信,再立之以威,方可成之。”管仲道。
“如何立信,又如何立威?请相国教于寡人。”齐桓公问。
“立信在于和好邻国,请主公复与鲁国盟好,并访求谭国后嗣,拨三十户供之,祀其宗庙,然后通使于周,宣我齐国尊王之意。”管仲道。
“这……”齐桓公犹疑了一下,终于答应了下来,“就依相国所言而行吧。”
“礼义崩坏,列国但知武力,若无兵威,纵能立信于天下,也难行尊王攘夷之策。臣请主公挑选善察之使出入四方邻国,遇有淫乱篡弑之国,又非周之同姓,便可攻而灭之,既能益地,又能立威。至于周之同姓封国,或名闻天下之大国,亦可攻之,杀其君而不必益其地,但须另立拥戴齐国之新君。”管仲道。
“妙!”齐桓公拍案大叫起来。管仲的“立威”之法,最合他的心意。
齐国上上下下,陡然忙碌起来,一道道新的朝令不断发下来,把齐国的百姓弄得眼花缭乱。有些朝令人人赞同,有些朝令则只一半人赞同,另一半人反对,还有少许朝令几乎人人都不赞同,齐声反对。管仲对赞同朝令者,一律大加升赏,对拒不执行朝令者,一律严加处罚,直至问罪斩首。国中上下,渐渐明白了管仲的厉害,对于朝令再也不敢任意抗拒。管仲的治国之策,终于在齐国全面铺展开来,并见到了明显的成效,给齐桓公带来了一个又一个好消息。
首先,在隰朋的奔走下,鲁国同意与齐国恢复盟好之约,并应齐国的请求,释放了宋国大将南宫长万。
接着,隰朋又带着贡物,朝见周天子,诉说谭国无礼,齐侯依周天子所授征伐之权伐之,虽败其国,并未灭其宗祠。周天子见齐国主动示好,大为欣喜,派使者向各诸侯国宣布——齐侯伐谭,乃是依礼而行,无罪有功,并承认齐桓公夫人王姬为周室公主,允其回家省亲。在王姬省亲之后,徐、蔡、卫三国主动以本国公主作为王姬的陪嫁,送至齐宫。
依照礼法,王姬出嫁,周之同姓封国有义务送其公主陪嫁。但是像齐桓公夫人这样已出嫁了十余年,又能得到陪嫁的情景,实属罕见。徐、蔡、卫三国如此,显然是有意示好于齐国,希望日后能得到齐国的庇护。那徐姬、蔡姬、卫姬,俱是绝色美人,一时间把齐桓公迷得晕头晕脑,朝也不愿去上,将政事全交给管仲去处理。齐桓公还担心朝臣对管仲不服,特地告祭太庙,当众拜管仲为仲父。齐国上下,对管仲更是敬畏有加,不敢称管仲的官号,皆呼之为仲父。
管仲又将朝政细务分与五杰,自己也不经常上朝,仍住在城外别馆中观看郑、卫之国的美女歌舞为乐。其实他在心里正密切关注着各诸侯国的动静,盼望着找到一个“立威”的机会。
这个机会没过多久,就被他找到了——宋国发生了弑君的大逆之事。
在天下各诸侯国中,宋国的地位十分特殊,国脉最为久远。宋国的开创之君微子启是殷朝天子帝乙的长子,亦是殷朝最后一代天子纣王的庶兄。
纣王宠幸妲己,荒淫无道,造酒池肉林,使男女裸体相戏其间,以为笑乐。臣子但有谏者,便置炮烙之刑,让其在烧红的铜柱上行走。微子及纣王的两位叔父箕子、比干为此忧心忡忡,却又束手无策。后来,比干终因劝谏纣王,惨遭剖心之刑,死于非命。箕子为逃避杀身之祸,装作疯癫,隐藏在奴隶之中。微子见此情景叹道:“父子有骨肉之亲,君臣则全凭道义相处。父母有失,子劝谏不止,当大声号哭。为臣者,再三劝谏而国君不听,则道义尽矣,可以远去。”遂离开殷朝都城朝歌,远避于乡野之间。
没过多久,周武王大举伐殷,攻克朝歌,纣王自焚而亡。微子闻知,赶往朝歌,带着殷朝宗庙的祭器,袒露着上身,自缚前往周军大营中,请求武王不要毁了殷朝的宗庙,留下一支后代传承香火。周武王称赞微子为贤者,亲释其缚,并答应了微子的请求。
后来,周武王命纣王之子武庚禄父仍然居住在朝歌,承续殷朝列祖列宗的祭祀,并让自己的弟弟管叔、蔡叔辅佐和监视武庚禄父。周武王又找到箕子,欲封箕子为一方国君。箕子感谢周武王的善意,却不愿身为周朝臣子,带领从人远走朝鲜,自立为朝鲜之主。
武王去世,成王即位后,管叔、蔡叔不服,联合武庚禄父共同作乱,企图攻杀成王和执政的周公。周公迅速平定叛乱,并诛杀了武庚禄父和管叔,将蔡叔流放。为了不使殷室宗祠灭绝,周公奉成王之命,封微子为一等公爵,立国为宋,代替武庚禄父奉行殷室宗庙的祭祀。由于宋国是先朝之后,周室“不敢”将其视为臣下,遂以“宾客”之礼相待。宋君入朝,只需行宾客之礼,而不必行臣下跪拜之礼。微子素来仁慈贤能,勤于政事,省刑薄税,深得殷朝遗民爱戴,亦获得邻国尊重。
从契算起,到微子之时,子氏宗庙香火的传承,已达一千余年。微子去世,传给其弟微仲继位。微仲去世,传给其子宋公稽,如此代代相传,又经过三四百年,宋国的国君之位传到了宋闵公手中。
宋闵公性喜嬉戏,尤爱武勇之人,一次行猎之时,看见南宫长万仅凭双臂之力,竟然举起了重达千斤的战车,大喜之下,立即拜为大夫。
南宫长万当上大夫后,领兵伐过一些小国,居然仗仗获胜。宋闵公大为得意,常对朝臣夸道:“寡人有南宫长万,当无敌于天下矣。”因此对南宫长万倍加赏赐,宠信无比。
南宫长万恃仗君宠,到处欺男霸女,视满朝大臣如同草芥一般毫无用处。当齐国请求宋国援助之时,宋闵公想都没想,立刻拜南宫长万为大将,攻伐鲁国。
在宋闵公的料想中,南宫长万定是战车一冲,就会将那鲁庄公杀得屁滚尿流,连忙派出使者,向他宋闵公求饶。不料南宫长万竟打了一个大败仗,连他自己都成了鲁国的俘虏。宋闵公大感扫兴,一连好多天都不愿去上朝。他怕见到朝臣,怀疑他们会暗暗嘲笑他。南宫长万被放回来后,虽然仍是官居原位,可宋闵公见了他就没有好脸色,常常当着众人称他为“鲁囚”。
一天,宋闵公在内宫花园中饮酒为乐,让南宫长万和他比戟赌胜。但见南宫长万举起那百斤重戟,凌空一抛,高至数丈,然后以手接之,百无一失。宋闵公向来自负力大,不想他连举起那支重戟都是异常吃力,想要凌空抛起,根本不能。宋闵公羞恼之下,又硬拉着南宫长万和他下围棋,约定谁输一盘,便饮酒一大杯。南宫长万戟法高强,棋技却是有限,连下连输,喝了满满五大杯酒。
宋闵公得意扬扬,对左右笑道:“这家伙不过是一个该死的囚徒,怎么能比得过寡人呢?”左、右内侍太监们齐声赞颂宋闵公,争先恐后地嘲讽南宫长万,花园中一时响遍了“囚徒”长“囚徒”短的嘈杂之声。
南宫长万本来就对宋闵公当众羞辱他心中怀恨,此时更是大怒欲狂,好不容易才按下心头的愤怒,没有当场发作。这时宫门守监匆匆奔进了花园里,报说天子使者前来告丧,言说周庄王已崩,并报新王即位之事。
宋闵公推开棋盘,道:“天子新立,当派使臣为贺。”
南宫长万心中一动,忙跪下道:“主公,臣下从未去过王都,这入贺使者,还是派臣下去吧。”他意欲借此暂时离开宋国,免遭国君无间断的嘲笑。
宋闵公听着,冷笑了起来:“莫非我宋国无人,要劳尊贵的‘囚徒’去做使者吗?”左、右内侍听了,又是一片嘲笑之声。
南宫长万酒意上涌,心中的愤恨再也无法按捺下去,陡地圆睁豹眼,大吼道:“昏君!你知道囚徒也会杀人吗?”
宋闵公更怒,喝道:“贼囚竟敢如此无礼,莫非反了不成!”他喝着就跳起身,抢过那沉重的长戟,便向南宫长万刺过去。
南宫长万只一闪身,躲开长戟,抓起棋盘,向宋闵公头上砸来。但听轰的一声大响,血浆四溅,棋盘和宋闵公的脑袋一同砸得粉碎。宋闵公竟是连惨叫也不及发出一声,便栽倒在地,呜呼哀哉。内侍太监们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抱头鼠窜,眨眼间逃得无影无踪。
南宫长万借着酒意,倒提长戟,直往宫外闯去,一路上无人敢挡。他刚走出宫门,便迎头遇上大夫仇牧。仇牧亦是闻知天子新立之事,欲求国君派其为祝贺使者,至王都洛邑观礼。
“南宫大夫为何遍身血迹?”仇牧见到南宫长万如此情景,惊骇地问道。
“昏君无礼,吾已将其杀死。素闻仇大夫忠心耿耿,可为昏君陪葬去也。”南宫长万冷笑着,抬起左臂,狠狠一拳砸向仇牧的肋间。
“啊!”仇牧惨呼声里,肋骨根根碎裂,狂喷鲜血而亡。
南宫长万奔回府中,点齐家兵,至军营高呼叛逆之言。军营士卒多有南宫长万死党,遂同呼倡乱,直扑朝门。
宋国大司马华督闻变,急登车入宫,欲召禁卒守护朝堂,路上偏偏碰上了南宫长万。南宫长万知道华督有征调士卒之权,惧其与己为难,当下也不问话,手起一戟,就将华督刺死在车上。叛乱士卒们冲进朝堂,强逼众大臣上朝,立宋闵公从弟公子游为君。宋国的其余公子闻信大为恐惧,纷纷奔出都城,逃往亳邑,聚众为军,同时又向邻近的曹国求救。
南宫长万派其子南宫牛为大将,发倾国之兵围攻亳邑。然兵卒中大部分不愿为叛,在行军路上纷纷逃走。诸公子趁势联合曹国援兵,将南宫牛杀死,并反攻都城。南宫长万无法守住都城,只得弃了公子游,突围逃奔陈国而去。
诸公子攻进都城,杀死公子游,然后立宋闵公嫡弟公子御说为君。公子御说即位后,一边厚葬仇牧、华督等死难大臣,一边派使者前往陈国,请求将南宫长万押回宋国。陈国不愿因南宫长万一人得罪宋国,遂设计灌醉南宫长万,将其牢牢用牛筋捆绑,送至宋国。公子御说将南宫长万制为肉酱,遍赐群臣,言:“人臣谋逆,下场便是如此。”
然而公子御说虽然当上了国君,心中却甚是惶恐不安。诸公子在攻击南宫长万的大战中每人都拥有了相当的兵卒。乱平后,诸公子仍不交出兵权,亦未解散各自召集的兵卒,人人心怀夺位之意。
宋国大臣们也三五成群,分别投入各公子门下,出谋划策,意欲兴风作浪。一时间,宋国仍将有谋逆大变的传言四处流散,各邻国也渐渐不安起来。
宋国的种种情景,早被齐国派出的探察使者打听清楚,一五一十地禀告于管仲。
管仲立即进宫,面见齐桓公,道:“主公,立威之时至矣。”
“哦,莫非哪国有篡弑之事,须领兵攻杀吗?”齐桓公问。他面目消瘦,眼圈青黑,说话中气甚是不足,然神态之间,仍是极有兴致。
“眼前我齐国新法才行,财用未足,十五乡之军户亦未练成,不宜征战。”
“仲父不是说过,若无兵威,便难行尊王攘夷之法吗?”
“天下之事,依势而定,不可拘于一端,若不须征战,便可立威于诸侯,岂不更好。”
“仲父是说,不用征战,亦能立威天下?”齐桓公瞪大了眼睛。
“正是。宋国近遭南宫长万之乱,先君死于非命。今逆臣虽除,新君未定也。”管仲道。
“仲父差矣。寡人虽在深宫,外事亦略知一二,闻听那公子御说,已被国中大夫立为新君。”齐桓公笑道。
“礼法大义,国君之位,应由太子承袭。若事出意外,无储君承袭,新君应由周天子指定。若新君为国中大夫所立,便须会盟邻国,并禀告周天子,方才可以定之。”管仲解释道。
“依仲父此言,莫非寡人之君位,也是未定不成。”齐桓公不高兴地说道。他的君位是夺来的,既未经过周天子指定,更未与邻国会盟。
“周天子已允王姬归省,早已明定主公之位。其实从周室东迁以来,诸侯之国,大都自立君位,何曾禀告过天子。诸侯不尊王,主公尊王,益显主公之大义矣。主公可派隰朋入王都,一来祝贺新王之立,二来请天子之命,大会诸侯,定宋君之位。宋,乃大国也,先朝遗宗也,非别国可比。宋国之君位定,齐国之威亦立矣。从此,主公可奉周天子以令诸侯,尊王室而服四夷。华夏列国,其衰弱者扶之,强横者抑之,荒淫暴虐者讨之。则天下诸侯,皆知主公仁厚大义,必深为敬服,相率而朝之。如此主公不用征战,其威已立,霸业将指日可成矣。”管仲兴奋地说道。
齐桓公大喜,当即宣隰朋进宫,命其为使,赶往洛邑而去。此时正值正月,新天子姬胡齐行元年朝见大礼,是为周僖王。隰朋行过大礼,谦恭地将齐桓公欲得王命,以会合诸侯,定宋君之位的请求禀告于新天子。
其时周室衰弱已久,似齐桓公这般请求王命行事者,数十年间仅为一见,周僖王闻言大喜,道:“齐君不忘周室,实寡人之幸也。成王早有诏令,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俱是齐国征伐之地。寡人今日有命,此境内会盟大礼,齐侯亦可主之。”隰朋将僖王之命回报于齐桓公,使齐桓公大为兴奋,立即以周天子的名义,布告宋、鲁、陈、蔡、郑、卫、曹、邾、遂诸国,约以三月初一日,会于北杏。
管仲先至北杏,做好各种迎宾准备。临行前,齐桓公问:“此番大会诸侯,用兵车多少?”
“此番大会,既不以兵威加之,何须兵车。”管仲道。
“诸侯人心险恶,不带兵车,恐有不测。”齐桓公担心地说。
“主公放心,北杏在齐地,主人不备兵车,宾客岂有自带兵车之理?此会名之为‘衣裳之会’,宾主不带寸兵,传扬出去,于我齐国的名望大是有利。”管仲道。齐桓公这才没说什么,可神情之间却是欲言又止。
“主公还有何虑,但言不妨。”管仲说着,微微一笑。
齐桓公脸上发红,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声道:“仲父,寡人好色,欲携美人同车去往北杏,不知可否?”
“主公好色,臣亦好色。主公欲携美人去往北杏,臣亦欲携美人去往北杏。”管仲道。
“哈哈。原来仲父亦有寡人之‘病’。”齐桓公忍不住笑了起来,亲昵地往管仲肩头上拍了一掌。
从前,他在鲍叔牙的“指教”下,获益甚多,却又深感压抑,总觉得鲍叔牙像是一座山,沉重地压在他的背上。如今他在管仲的“指教”下,亦是获益极多,却毫无压抑之感。和鲍叔牙相比,管仲是盛夏中的一池清水,让他泡在其中,舒服无比。
管仲果然带着他的美人婧姬并一队女乐,先行赶到北杏,令兵卒们筑起一座三层土坛,高三丈,阔三丈,坛顶悬钟架鼓,并设有天子之位。土坛筑好,管仲又令匠人于坛旁造馆舍数处,馆中雕梁画栋,置满玉帛,极尽豪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