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心诚礼重寻刺客 墨者身份堪称奇(1/1)
东郭狼恍恍惚惚,不知到底是怎么走出“上葛门”的,也不知道又要走向哪里。陶朱公的全力辅助,使他对“大业”的实现充满了信心,可以毫无顾忌地在吴起面前表现他的能力。但是现在,陶朱公突然从他背后消失了,使他满腹的豪气似破裂的鱼泡一般——再也鼓不起来。他直到登上坐车,才发觉计管家跟在身后。
“东郭老爷,您有什么吩咐,尽管告诉小人。这份差事,是小人主动讨来的。”计管家说道。东郭狼听了,不觉一愣。计管家的话,不像是一个陶朱公管家应说的话。陶朱公的管家,都是自最低贱的奴隶提拔上来的,对主人无不绝对忠诚。一个对陶朱公绝对忠诚的管家,绝不会透露出任何不满主人的言语。
“计管家,陶朱公为何会背弃先人诺言?”东郭狼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这不是我能回答的事情。我想,过不了多久,您就会明白一切的。我只想告诉您,老主人的话是对的。您不要因为少主人,就自失了主张。老主人把那么大的一件事托付给您,是相信唯有您才能办成这件大事。”计管家说着,眼中隐隐透出晶莹的光亮来。东郭狼胸中一热,豪气陡升。难道缺了陶朱公的黄金铜钱,我当真什么事也不能办成吗?他立即请计管家同乘一车,向其家中驰去。到了家里,他顾不得已是数年未和妻儿相见,匆匆说了几句话后,就领着计管家直奔后院的密室之中。
这间密室,还是他行商贸易之时,用来存放“质”“剂”等要紧物品的地方。“质”“剂”又称为“券”,一般为竹木制成,“券”之长者为“质”,短者就叫作“剂”。行商贸易,买卖双方会将各自应承担的义务刻写在“质”“剂”上,落上名款,然后将“质”“剂”剖分为二,买主执右半边,卖主执左半边。一旦发生了争执,闹到了官府里,断定谁是谁非的主要依据,就是这种东西了。密室中门窗很小,陈设也十分简单,仅有一案、一席,再加上一个曾用来存放“质”“剂”的木匣。
“计管家,请坐。”东郭狼向计管家施了一礼。计管家连忙回礼,却并未坐下。
东郭狼也就站着,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想请计管家帮我寻找一个刺客,不知计管家是否可以寻到?”
“这要看寻什么样的刺客了。有的刺客,只要拿出一斤黄金来,就可寻到。”
“如果是那种刺客,我就根本不需要请您帮忙了。”东郭狼说道。
“东郭老爷要的是什么样的刺客?”
“百年之前,曾出现过专诸、要离那样的刺客。我现在需要的,就是那样的刺客。”
“专诸、要离那样的刺客,百年之前就很不容易找到,现在就更难寻找了。”
“你只告诉我,这样的刺客还找不找得到?”
“找得到。但您至少必须有三样东西。”
“哪三样?”
“一千斤黄金。可以让刺客满足他平生无法满足的欲望,并解除他的后顾之忧。三年的时间。可以让刺客失去任何拖延行动的理由,使他不得不主动向您请命。最后,您要忍受刺客给予的任何屈辱,不能露出丝毫的厌恶之意,让刺客感到他是为知己而死。”
“我拿得出一千斤黄金,可是我没有三年的时间,也不能忍受任何屈辱。”
“三样东西,你缺少两样,这就很难找到专诸和要离那样的刺客了。”
“但是我必须找到。只有找到了专诸、要离那样的刺客,我才能办成陶朱公老主人期望我办成的大事。”东郭狼注视着计管家说道,心里隐隐有些刺痛。如果陶朱氏年轻的主人仍然支持他,那么,他即使三样东西中没有一样,也能很快找到专诸、要离那样的刺客。似陶朱公这样的巨富,有着许多人难以料想的能力。
陶朱公这样的巨富,最擅长的本领就是储藏。储藏黄金,储藏奇货,也储藏奇人。似专诸、要离这样极难寻找的刺客,亦算是奇人,应在陶朱公储藏之列。但管家只是一个奴隶出身的管家,没有主人的旨意,他绝不敢动主人储藏的东西。
“东郭老爷,三天之后,小人会再来拜见您。”计管家沉默了好一会,才回答道。
三天之后,计管家果然来到了东郭狼的府中,二人仍然是在密室相见。
“有一个人,如果做刺客可以和专诸、要离相提并论。”计管家说道。
“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东郭狼心中大喜,脸上的神情却显得十分平静。
“此人名叫聂政,本为魏国人,家居轵邑,今年三十一岁。此人好结交朋友,因打抱不平,在家乡伤了人命,才举家逃到了齐国。”计管家说道。
“我需要怎么做,才能使他为我所用?”
“聂政是个孝子,父亲早逝,唯有一母一姊。其姊远嫁在卫国濮阳,其母患有风瘫之症,病卧已有三年。他的妻子在去年病死了,有两个儿子,一个十五,一个十三。我听说魏侯的太医吕卢最善治风瘫之症,两三个月内可使病卧之人站立起来。东郭老爷可一边与聂政结交,一边想法‘借’来吕太医。如果东郭老爷能使聂政之母病愈,则聂政必视东郭老爷为恩人,纵然为东郭老爷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把吕太医‘借’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想先看看聂政此人,再作决断。”
“聂政现在齐国充作屠牛之工,东郭老爷要见到他很容易,小人愿意领路。”
“好。我要立刻见到聂政。”
齐国的“庄岳之间”所居者大多是富人,富人喜肉食,故“庄岳之间”有许多屠宰之坊。操纵屠宰之业的商贾们在巨富如林的“庄岳之间”只能算是小康之家,田氏、端木氏、东郭氏等巨富从来不与这等小康商贾打交道,只有陶朱公,才会愿意和这些小康商贾们结交。
当然,陶朱氏的主人绝不会自低“身份”,亲自和这些小康商贾们结交。只有像计管家这样在陶朱氏中排名并不怎么靠前的“家奴首领”,才会认识这些小康商贾。计管家认识这些小商贾的目的,一是探听陶朱公感兴趣的各种消息,二是发现可能值得陶朱公储藏的奇人。陶朱公向来认为,卑贱之处一样隐伏有世间难寻的奇人。
计管家只负责打听,并把打听到的一切告诉给主人。至于主人到底看中了哪位“奇人”,是否要加以储藏,则不属于计管家的职责范围,计管家不知道,也不应知道。
东郭狼一提出寻找专诸、要离那样的刺客,他立刻就想到了聂政,但他却不敢立刻答应下来。计管家用了三天的时间,去打听他不该打听的一件事——陶朱公是否准备“储藏”聂政。他毕竟是陶朱公的管家,须绝对忠于陶朱公。如果陶朱公准备“储藏”聂政,他就不会把聂政推荐给东郭狼,宁愿多费力气,另寻他人。打听不该打听的事,是犯了小错,做了不该去做的事,则是犯了“大罪”。对于计管家来说,在维护陶朱公的前提下,小错可犯,“大罪”绝不能犯。
计管家和东郭狼分乘着两辆骈车,来到了一处名号为“柳乙”的屠牛作坊前。屠牛作坊的主人见到计管家很热情,称计管家为“计老爷”,对其行以大礼。陶朱公的管家在外结交时一般不会露出真正的身份,总是以某处货行主人的身份出现。计管家此刻的身份,是“岳”市上八处牛肉铺的总主人。肉铺的主人向来是屠宰坊的“衣食父母”,柳乙主人见了计管家,自是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计管家对柳乙主人说道,东郭狼乃是一家新开张牛肉铺的主人,闻听此处牛肉甚佳,特来拜见。柳乙主人听了大喜,立刻又对东郭狼施以大礼,东郭狼连忙还礼,乘势提出要进坊中看看牛肉的货色如何,以便决定是否专门购买柳乙的牛肉。柳乙主人更是高兴,当即将东郭狼引进了屠宰坊中。
东郭狼一走进坊中,不等计管家介绍,就猜出了谁是聂政。屠宰坊中的屠牛之工共有十余人,年老者已过五旬,年轻者不过二十上下,三旬左右者共有四人。四人中有一人的臂力特别大,所用的宰具比旁人大出许多,其身手极为敏捷,砍、削、剁、挑的动作一丝不苟,不会浪费掉任何一处牛肉,屠案旁留下的牛骨光滑得似专门请人用小刀刮过一番。旁的屠工见了东郭狼进来,都不自觉地抬起头张望着,唯有此人仍然专心致志地砍削着牛肉,连头都没有抬起一下。
好!力大心细,且又能专注一事,正是一个刺客必具的性格。东郭狼在心里赞道。果然,在从柳乙走出之后,计管家告诉东郭狼,那臂力雄强之人,正是聂政。
“此人身处卑贱之中,却有着君子风度,实为难得。”东郭狼称赞道。
“卑贱之人若有君子风度,则其人绝不会甘于平庸,可以做出大事。”计管家说道。他看得出,东郭狼对聂政很满意,这使他的心中大感安慰,话也多了。
回到府中,东郭狼立即写下一封密书,遣心腹从人飞速驰回西河,呈上吴起。在密书中,他告诉吴起,专诸、要离那样的刺客已经找到了,唯须经过一番结交,方可收服刺客之心。为了更快地收服刺客,他急需“借用”吕太医。吴起是独挡一方强敌的重臣,极受魏文侯的重视,他若出面为东郭狼“借”来吕太医,虽也有些为难,但还是可以办到。
西河之地离临淄有数千里,乘坐驷马驾着的高车,来回一次也得两个月,再加上一些不可避免的耽误,吕太医来到临淄,应当是三个月之后。东郭狼决心用这三个月的时间和聂政结交成知心朋友。
首先,他花钱在“岳”市上买了一家牛肉铺,暂时充当起了须日日买进卖出的小商贾。然后,他多出了些铜钱,让“柳乙”主人日日派聂政将新鲜牛肉送到他的铺子里来,这样,他就天天有了和聂政结交的机会。
东郭狼使出他数十年在经商和担当门客首领时积累的结交本领,自然而然、不露痕迹地和聂政成了“知心朋友”。到了三个月后,他已经和聂政称兄道弟了。但是三个月后,他盼望的吕太医却没有来到,只等来了吴起派人专递的一封密书。
吴起在密书中说,魏国相国李悝突然患了风瘫之疾,吕太医只能在医好了李悝之后,才有可能来到临淄。吴起让东郭狼不要着急,继续与刺客结交,估计吕太医两个月内即可治愈李悝。东郭狼看了密书,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只得继续充当肉铺主人。
随着和聂政的深入交往,东郭狼发现聂政有着两处令他迷惑不解的地方:一是聂政并不缺少铜钱,根本不用充作屠工;二是聂政有时行踪诡秘,举止不似一个屠工。
聂政每天的工钱,是十五个“一货”的刀币。这些铜钱,可在市上购得半石小米。似聂政这等正当壮年的男子,每月食小米一石半就足够了。一般的上等屠夫,每日的工钱是十至十二个铜钱,聂政的技艺特别出色,工钱也就高于旁人。聂政每月都能拿到四百个以上的铜钱,奉养家人足够有余。但东郭狼发觉,聂政每月的花费,竟在四千个铜钱以上,远远超出了他所挣得的工钱。齐国人向来以豪奢闻名天下,但一个屠工每月用去四千个铜钱,却极是少见。
聂政常去女闾,而且从不固定一处,每月要换四五个地方。那些女闾虽不是最上等的地方,但也绝非低等之处,聂政每月在这上面要花去两千个铜钱。除了女闾,聂政最常去的地方就是药铺,给母亲买些上等好药。在这上面,聂政每月要花费一千个铜钱。另外,聂政还让两个儿子跟着一位儒士学习诗书。为儿子购买书简,赠送儒士礼物,这方面也要花去聂政的五百个铜钱。剩下的五百个铜钱,聂政则全用来作为衣食之费。说起来他是个屠工,所食之精致绝不低于一个屠宰作坊的主人。
一个真正的屠工,既不会似聂政这样肆意花费,更不会像聂政这样让儿子去跟着儒士学念诗书。聂政的这些隐秘之事,是东郭狼悄悄派人跟踪聂政探查出来的。跟踪的人还探出聂政每逢初一、十五两日,必然会到城外的野林中去,整夜不回。野林中有强人出没,东郭狼派去跟踪的人不敢靠近,因此无法探查明白聂政在野林中干了些什么事。总之,聂政的种种举动,表明他绝不是一个真正的屠工,或者是绝不甘心做一个真正的屠工。
这种情形使东郭狼又喜又忧。喜者,聂政其人所行之事正像计管家说的那样不会甘于平庸,可以做出大事。忧者,聂政有这么多隐秘之事,却没有告诉他这个“知心朋友”,显然对他还缺乏信任。聂政既不信任他,又怎么会为他充当必死的刺客呢?
还有,聂政每个月的花费如此巨大,铜钱都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些铜钱是他自己谋得的,还是旁人送给的?
他自己如何能谋得这么多铜钱?若是旁人送的,这人又是谁?又为什么会送给他?
聂政既然有了如此多的铜钱,为何还要做一个屠工?
聂政到野林中去干了些什么事呢?
东郭狼心中的疑问一个接一个,使他无法安宁下来。
聂政关系着他的“大业”成功与否,他必须对聂政的所有秘事都了解得清清楚楚,但是该用什么办法来知道聂政的隐秘呢?
东郭狼采用了两种方法。一是让手下人继续跟踪聂政,并跟踪所有和聂政有交往的人,二是他亲自出去,主动逼迫聂政开口。
在一个月圆之夜,东郭狼有意等在城外,和急匆匆赶路的聂政“不期而遇”。十五的月亮明如白昼,聂政能够清晰地看见东郭狼。可是聂政就似根本没有看见东郭狼,低下头,疾步从东郭狼身边走过。对一个可以称兄道弟的“知心朋友”如此视而不见,实在是一种极端无礼的举动。
尽管是“礼崩乐坏”的时代,朋友间发生了这等无礼的举动,就须绝交。当然,若有一方主动道歉,并对他的无礼举动加以解释,朋友间的友情还可以维持下去。东郭狼通过对聂政数月的了解,断定他不会轻易抛弃朋友间的友情。他有意与聂政“不期而遇”,是一种连环之计。如果聂政在路上“看见”了他,和他行礼,势必会立刻透露其诡秘的行踪。如果聂政没有在路上“看见”他,则会在次日向他道歉。那么他在聂政道歉的时候,一样能够知道许多他极想知道的事情。
果然,次日聂政在送来新鲜牛肉的时候,同时给东郭狼送上了一根荆杖。聂政跪在东郭狼面前,双手托着荆杖,高高举在头顶上,口称“东郭兄恕罪”。他所行之礼,是道歉之礼中最重的一种礼仪。荆杖象征着责罚之权,东郭狼可以拿起荆杖,将聂政狠狠责打一顿,以“惩罚”聂政的无礼举动。
东郭狼拿起了荆杖,一折两段,摔在地上,然后扶起聂政说:“你我兄弟,还来这一套干什么?”
聂政面带愧色道:“东郭兄,小弟并非无礼之人,实有难言之隐,日后自会奉告。”
东郭狼笑道:“愚兄与贤弟结交,正是羡慕贤弟乃世间少有之堂堂正正之人,岂会因些许小事,将贤弟看成了无礼之人?世间之人,谁无隐事?贤弟何必如此自责?”
聂政大为感动,欲说什么,又强忍住了,向东郭狼行了一礼,躬身退出了牛肉铺。东郭狼什么也没有追问,耐心等待着聂政的“日后自会奉告”。
十余日后,聂政拉着东郭狼,走出岳市,说是要请东郭狼畅饮美酒。那畅饮美酒的地方,大大出乎东郭狼的意料之外,居然是名扬齐国的第一女闾,“庄岳之间”的“上葛门”。那“上葛门”的入门之价极其昂贵,根本不收铜钱,只收黄金。任何一位客人若想到“庄岳之间”的“上葛门”来享乐,入门就得拿出一斤黄金。这一斤黄金,换成铜钱就是一万余枚,一个上好的屠工得整整苦干三年,才能挣得这么多铜钱。
东郭狼当年也曾来过这“上葛门”几次,每次拿出一斤黄金时,心中都会跳动一下。但是聂政这位宰牛的屠工走进“上葛门”时,却毫不犹豫地抛出了两斤黄金,眼睛连眨都没有眨一下。东郭狼的心直往下沉着,沉向无穷无尽的黑暗深渊:一个随手就能拿出两斤黄金的宰牛屠工,会成为他苦苦寻找的刺客吗?
进入“上葛门”中,是一个大院,花木繁盛,一间间精致的小舍藏在花木丛中,若隐若现。每间小室以屏风隔成两部分,屏风前是客人与客人的密谈之处,屏风后是客人与美人的欢乐之处。来到此处的客人,几乎都是身当“大事”的尊贵之人,欢乐尚在其次,密谈则是其真实之意。东郭狼当年的那笔惹下大祸的贩盐生意,就是在这密室中谈成的。在聂政面前,东郭狼就似第一次来到了这精致的小舍中,四处“好奇”地打量着。
“东郭兄,你是不是奇怪,我一个卑贱的屠工,怎么会来到了这种地方?”聂政将一只注满美酒的黄金觚高高举起来,笑问道。
“何止是奇怪,愚兄做梦也没有想到贤弟会到这里来。”东郭狼感慨地说。
“哈哈哈!”聂政陡然大笑起来,一仰头,饮尽觚中的美酒,然后直瞪瞪地望着东郭狼,大声道,“你说,我为什么不能到这里来?”
东郭狼惊骇地望着聂政,不知该如何回答。聂政今日的神情,看上去太异常。
“为什么呢?就因为我是一个卑贱的人,这世上的一切,都是为那些高贵的人准备的。我们这些低贱的人,根本不是人,是牛马、是猪羊!任那些高贵的人驱使,任那些高贵的人剥皮喝血!我凭什么是一个卑贱的人?我有勇力,我的智计也绝不低于那些高贵的人。可我偏偏是一个卑贱的人,生下来就是一个卑贱的人!我每日里做牛做马,流血流汗,又能得到什么呢?不,我不是为了做牛马来到世上的,这种牛马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过不下去!”聂政大声说着,又在觚中注满美酒,又是一饮而尽。
“贤弟切莫高声,此地……”
“此地是高贵的人才能来的地方,是不是?”聂政猛地打断了东郭狼的话头,“高贵的人为什么能到这里来,只因为他们生下来便是高贵的人。不论他们多么愚蠢,多么无用,也是高贵的人,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他们这种人。我最钦佩的人是跖,你知道跖这个人吗?”
东郭狼当然知道,跖是数十年前的一个大盗,手下有锐卒九千人,横行天下,所过之处,就连一些稍弱之国的国君都不敢对抗,龟缩在城邑中,祈祷天帝赶快让跖离开。但是此时此刻,东郭狼却不敢搭腔。
“如果我早生几十年,一定会去投奔跖。跖最恨的就是那些高贵的人,见了就杀,把他们的子孙都杀得干干净净,哈哈!杀,天下高贵的人都该杀了,杀了!”聂政大笑着说道。
“贤弟,隔墙有耳啊。”东郭狼坐卧不宁,脸色发白,声音都有些变了。
聂政一愣,默然无语,半晌过后,声音才低了下来:“小弟今日太……太不知礼了,小弟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可兄长却是有家室的人,小弟不能连累了兄长。”
“其实贤弟也有家室啊。生来低贱之人,也可以改变命运。据愚兄所知,似贤弟这等人,至少有三条路可走:一者,可投军,在战场厮杀,立了军功,挣得官爵;二者,可充作公卿门客,一旦为主人立下大功,一样可得到高官;三者,可积下铜钱作为贸易之资,由小渐大,由贫至富,成为巨商大贾。”东郭狼说道。
聂政冷哼了一声,道:“多谢兄长的好主意,可这三条路,我一条也走不通。”
“这是为何?”
“我等低贱之人,投军时只能充当一个小卒,仍是将军们任意驱使的牛马。就算侥幸立功,官爵也只会得到豆粒大的一个,再也难往上升。至于充当公卿门客,我这等屠牛的粗汉只能名列于最下一级,混口饭吃可以,要凭此得到高官,实在是痴心妄想。商贾之徒,低买高卖,囤积居奇,上须勾连官府,下须暗通强盗,赚的都是黑心之钱,就算我想入此道,也难黑了心肝。”
“那么,贤弟究竟想做什么?”
“小弟不甘心就这么一辈子做了牛马,宁愿轰轰烈烈过一时,不愿平平庸庸活一生。”
“那么……那么贤弟想怎么轰轰烈烈过一时呢?”东郭狼急切地问着,心中大跳起来。
“你说,专诸、要离都是些什么样的人?”聂政不答,却反问道。
“专诸、要离都是大英雄,舍生就义,报国安民,其名可流传千秋万代。”东郭狼说着,心中跳得更急。
“哈哈!”聂政又是一笑,“专诸、要离是大英雄不错,至于他们充当刺客,若说是‘舍生就义,报国安民’,则是狗屁!”
“贤弟何出此言?”东郭狼惊问道。
“我且问你,专诸、要离是何等身份之人?”聂政又问道。
“专诸为宰猪的屠工,要离为一教练军卒的剑士,身份不高。”东郭狼答道。
“哈哈,专诸是我的同行,只不过我宰牛他宰猪而已。要离是专门教人使剑的,使剑干什么?是为了杀人。要离其实也算是我的同行,同行与同行相知,专诸和要离若不去充当刺客,就会平平庸庸似牛马一般虚过一生。而当了刺客,他们就可以轰轰烈烈过一时了。他们都是低贱的人,可他们杀的,却是国君和公子这等高贵的人。哈哈哈!杀得好,杀得好!专诸、要离不愧是大英雄。”聂政大笑着,又举起注满了美酒的黄金觚,一饮而尽。
“贤弟,那天你夜行城外,是要到什么地方去?”东郭狼忙岔开话头问道。聂政的话,太骇人听闻,若让人告到官府去,定会被安上一个“谋逆”的罪名,处以斩首大刑。虽然在这“上葛门”中,都是些只知道黄金美女的人,但万一有谁留心听到了聂政的话,祸事只怕立刻就会降临下来。
东郭狼是大有身份的人,并不惧怕这样的“祸事”,却担心这“祸事”带来的麻烦。他已看出,聂政神情异常,一定是担当了一件非常大的事情。这件大事给聂政带来了极沉重的压力,使他有些承受不了,以致言语举动失常。似聂政这样的屠工又能担当什么大事呢?聂政一定是受了谁人之托,做了刺客,准备去刺杀某个极难刺杀的人。聂政的黄金铜钱,一定是指使的那个人给他的。他大把花钱,进出女闾之中,是为了在最后的时刻享尽人生快乐。东郭狼想着,急切地要在聂政口中知道那个收买他的人是谁?
东郭狼认为,聂政每逢初一、十五到野林中去,就是为了见到那个人,从那个人的手中得到黄金铜钱。他只要从聂政口中知道那个人是谁,就会和计管家发动一切势力,将那个人杀死,把聂政“抢夺”下来。他已越来越认定,聂政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刺客,能够完成别的刺客无法完成的任务。
听到东郭狼的问话,聂政又是一愣,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唉!我这个样子,吓坏了你吧。我今天是怎么啦,居然控制不住自己了。本来我到了齐国之后,就已不打算结交任何朋友了。我身在柳乙中,一是手中非要拿着利刃砍杀,心里才会舒坦;二是想隐身市中,免得多交了朋友,可最后我还是交了你这个朋友。我这种人,太难忍受寂寞了,无法真正‘隐’起身来。既是朋友,我就不能什么都瞒着你。来,来!你喝了这一觚,我告诉你那天是怎么回事。”
“不错!是朋友就不能有事瞒着。”东郭狼说着,举起黄金觚,一饮而尽。
“东郭兄,你知道什么叫作‘墨者’吗?”聂政看着东郭狼饮完美酒,问道。
“‘墨者’,我好像听人说过,但究竟是怎么回事,却不明白。”东郭狼答道。他说的并不是真话。对于“墨者”是怎么回事,他作为吴起府中的门客首领,已经知道得相当详细。吴起欲谋天下,自然须对天下之事了如指掌。而吴起对天下事的了解,许多方面又是从东郭狼口中得到的。
“墨者”是近十余年来在宋、齐、鲁诸国出现的一个学说派别,又被称为“墨家”。和儒家、法家、道家、兵家多出自高贵之人不同,墨家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普通百姓出身的低贱之人。墨家的首领,即是一位出身工匠世家的人,精通木石工艺,姓墨名翟,为宋国人,创立墨家时,才四十岁左右。墨翟的父祖经营木石之业,赚了些铜钱,家境稍宽,使墨翟自幼能够熟读诗书,背诵各家文章。墨翟父亲的愿望是想让儿子学得满腹治国谋略,从而被国君看中,一跃成为朝中的大夫,改变墨氏家族因为是工匠而遭人轻视的处境。墨翟不负父亲的期望,果然学到了满腹的治国谋略,得到了宋国许多知名贤士的称赞,但是墨翟却并未因此受到宋国国君的器重,仍然是一个普通的百姓。宋国国君极重视卿士大夫的出身,非是名门望族之后,不得入朝为官。
墨翟愤而远游鲁、卫、齐、滕诸国,却仍然没有做上一个受人敬重的大夫,这次倒并非全是因为他出身低贱。列国间争战不休,兵祸连年,使各诸侯深怀忧惧,无不四处寻找能够富国强兵的贤士。只要是真有富国强兵的计谋,哪怕贤士出身低贱,国君也会将其拜为大夫。然而,各诸侯见了墨翟之后,虽是承认他大有才学,却不认为他的治国谋略有任何实效,因此对墨翟十分冷淡。
墨翟熟读孔子、老子、管子、孙子诸先贤之书,获益甚多,却不盲从,而是另创新说。墨翟认为天下之所以大乱,乃至盗贼横行,并非是“礼崩乐坏”,上下尊卑失序,而是因为民有三患。所谓民有三患,是“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不消除民之三患,则天下永远不可安定,国虽富、兵虽强,也一样难保长久。可是,天下的国君都不看重消除三患,只重视“三务”,即“国家之富”“人众之多”“刑政之治”。
墨翟认为,不重视消除三患,而求三务,实在是舍本逐末,愚不可及。怎样才能消除三患呢?墨翟想出了一策,并认为此策是天之大道,天下人俱须行之。这一策只有六个字——兼相爱,交相利。
兼相爱,即父亲不能私爱其子,兄长不能私爱其弟;子不能私爱其父,弟不能私爱其兄。父亲应视天下人为其子,儿子应视天下人为其父;兄长应视天下人为其弟,弟应视天下人为其兄。如此“兼相爱”,则可行“交相利”了。有力者以力助人,有财者以财助人,有知识者以知识助人,将各人私得之利化为天下之利。做到了“兼相爱,交相利”,则民之三患可消,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劳者得息,最后达到“乱者得治”,天下太平。
墨翟还认为,要使人们能够“兼相爱,交相利”,就须除灭人之贪欲恶念,并且还具体地提出了除灭人之贪欲恶念的办法——节用、节葬、非乐、非攻。
节用为不可浪费。衣能暖身,食可饱腹就足够了,彩锦狐裘、山珍海味等物俱须抛弃。屋宇宫舍,亦应简约,能遮风雨就行。还有舟车之具,以简便为宜,能不使用时,尽量不用。至于雕梁画栋,彩船高车,都是引诱贪念之物,应加以禁绝。
节葬为泯灭私情。儒家倡导厚葬,守孝三年,实为浪费物力之自私之举。太过强调孝道,则众人的“兼相爱”之心必然淡薄,实为大害。
非乐为制止淫欲。乐为礼仪而定,却往往被众人以妖声淫语染之。歌舞音乐对人毫无实用之处,只会引诱人们生出淫念,应予禁止。礼仪强调上下尊卑,有碍人们“兼相爱”之心,亦应禁止。
非攻为制止贪念。恶由贪生。列国之间攻伐不断,全由贪心引发,欲贪人之地,贪人之邑,贪人之黄金美女。要想除灭贪念,必须制止攻伐之事。
墨翟的“兼相爱,交相利”之策,无法得到列国诸侯的认可,他只得回到宋国,广招门徒,讲解其学说。墨翟坚信,他的“兼相爱,交相利”之策是天之大道,国君之所以冷遇他,是不明白他所讲的道理。他的“天之大道”不能上达国君,就应该下达百姓。如果百姓们都拥护他的“天之大道”,国君也就不得不实行他的天之大道了。
墨翟所收的弟子,绝大多数和他一样,是世代工匠之家的子弟,出身卑贱。众弟子对其师十分尊敬,呼为“墨子”,四处宣扬墨子为当今圣人,可救治天下之乱。渐渐地,墨子的弟子愈来愈多,鲁国、卫国、郑国、齐国都有许多人投到了墨子门下。墨子的名气也愈来愈大,列国皆知,其门徒也被人们称为“墨者”。
东郭狼和吴起曾不止一次说起过墨子。
吴起说:“墨子之术听上去,确乎有着圣人气象,可惜所论太偏,难成气候。”
东郭狼问:“墨子之术,偏在何处?”
吴起道:“父私爱其子,子私爱其父,虽禽兽不能免之,何况人类。墨子欲人‘兼相爱’,不通人道,岂非为偏?人既不能‘兼相爱’,就无法‘交相利’,故其术难行于世矣。”
东郭狼又问:“墨子其术既是难行于世,为何又有如此多的人拥护墨子呢?”
吴起道:“信墨子之徒,俱为下民。下民不安于贫,自然喜欢‘交相利’,故墨子之术,惑人甚多。贫者无甚资财,故墨子之节用、节葬、非乐、非攻诸说,更能深入人心矣。”
东郭狼道:“天下诸侯连年争战不休,下民怨声载道,墨子的非攻之说,正应于时。”
吴起道:“非攻之说合于人心,却逆于天下大势。如今周室衰至极,列国争雄。王霸大业,恰似一只野鹿,奔行原野之上,任由列国竞相追逐,谁都想抢在别人之前追到手。如此逐鹿之势既成,天下攻战之事岂可休止?”
东郭狼见吴起对“墨家”甚是轻视,也就不再对吴起多谈“墨家”之事,但他自己还是对“墨家”之事十分关心,有人对他说起宋国,他必打听一番墨子的近况。可是他却没有想到,聂政会忽然对他说起了“墨者”。在这之前,他从未听聂政谈论过任何有关墨家的事情。
“不瞒东郭兄,我就是一个‘墨者’。”聂政正色地对东郭狼说道。
“你?”东郭狼大出意料,眼里尽是疑惑之色。
聂政苦笑了:“我这个样子,不像是‘墨者’,对吧?‘墨者’非乐,可是我却乐到了女闾里。”
“不错,墨者素来堂堂正正,不似贤弟这样夜行城外,行踪诡秘。”东郭狼的心中又跳了起来,想:莫非指使聂政的人,就是墨家中的人物。
“东郭兄有所不知。普通信奉墨家的人,并不算是‘墨者’,‘墨者’是一个不为外人所明白的特别称号。墨家中有‘社’,凡入‘社’中,才是真正的‘墨者’,小弟就是入了‘社’中的墨者。墨家的‘社’每月初一、十五两日会在夜间秘密聚众练武,听讲‘天之大道’。此事极为隐秘,不能为外人所知。故那天见了兄长,甚是不敬,还请兄长恕罪。”聂政说着,拱手向东郭狼施了一礼。
“墨家的‘社’是怎么回事?为何入了‘社’中,才是真正的墨者?你们又为何要在夜间秘密聚结练武?”东郭狼顾不得还礼,急切地问道。聂政的这番话,是他真正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在他的料想中,墨家不过是以其治国之术谋取权位的一群“书呆子”罢了。哪知这些“书呆子”竟会秘密聚结,还要练武?练武是为了杀人,墨家如此,是要杀谁?东郭狼无法忽视这等重大的消息。
“唉!”聂政叹了一口气,“东郭兄,你就别问了,小弟只能告诉你这么多。墨家的事,你知道得多了,没有好处。本来我对墨家的‘兼相爱,交相利’的天下大道极为信服,这才入了墨家。墨家见我有勇力,也对我另眼相看,让我做了‘墨者’。可是真正地入了墨家,我也受不了。墨家的人要救天下,先须自苦,把自己折磨得不成样子。我这个人哪儿能苦自己呢?我在心里早已不是个‘墨者’了,墨家的人也查出了我的不端之举,要整治我。可是他们迟了,整治不了我啦。东郭兄,我的这些话,你可千万别对人说,不然,让墨家的人知道了,饶不了你。嗯,你愣着干什么,喝啊,喝!”
东郭狼端起黄金觚,却一口也喝不下去。聂政的话,使他堕入了迷雾之中。听聂政的语气,他竟得罪了墨家,要受到墨家的整治。如此,墨家绝不可能是指使聂政的人。墨家以节用号召天下,也绝不会拿出黄金铜钱来收买聂政。那么,收买聂政的人又是谁呢?
“贤弟,愚兄还有一事不明,你手中的黄金,又是从何而来呢?”东郭狼问道。
在此时此刻,他绝不能将疑问闷在心中。
“东郭兄不必问,你要不了多久,就会明白一切的。人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痛恨高贵的人,却盼着自己的儿子成为高贵的人,让他们跟着儒士去念诗书。我最看不起高贵的人,却又想尝尝高贵的人过的什么日子,一直尝到‘上葛门’来了。哈哈,这些高贵的人,也不过如此。他们乐过的,我也乐过!哈哈哈!”聂政狂笑着,猛地将黄金觚往地下一扔,从席上跳起来,大叫道,“花花娘们,还不滚进来!”
两个正当妙龄、穿着长袖锦袍的美女走进了小舍,眼中带着惊恐之色。在“上葛门”的客人中,似聂政这般狂呼乱吼,迹近疯狂的人很少有过。
“哈哈哈!”聂政狂笑着,似抓小鸡一样把一个美女抓起来,扛在肩上,对东郭狼说道,“那一个,就是你的了。”边说边踉跄着走到了屏风后面。
东郭狼呆若木鸡一般坐在席上,他身边站着的那个美女浑身颤抖着,似风中的一片孤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