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魏司马嫉贤妒能 齐孙宾逃出生天(1/1)
魏国人人羡慕的年轻大司马庞涓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中,竟至“卧病在榻”,数十日未出府门一步。庞涓的富贵更胜往昔,虽然仍只是居于大司马之职,却娶了国君的女儿,与国君有了翁婿之亲,食邑增至万户,官爵亦升至卿位,府中所藏黄金宝物,不计其数。他得到了如此惊天富贵,自应拼出全力,报效国君。但他偏偏无力报效国君,国君最想攻下齐国,但他绞尽心力,想出了无数办法,也找不到齐国的破绽。他似是猛虎,而齐国却如同一只刺猬,他纵然有着锋利的牙齿,也无从下口。
魏惠王对于庞涓,依然非常宠信,但对于庞涓久久不能想出破齐之策,言语中已露出不满之意。魏国众朝臣更是幸灾乐祸,一些人见了庞涓就问:“大司马何日出兵攻灭齐国?我等贺礼已经足备,早就想送至尊府啊。”庞涓大为头痛,只得称病不朝。但这么长久“称病”下去,也不是良法。庞涓忧心如焚,日夜在后堂上转悠,要想出破齐良策,可一时间想不出来。
这日,庞涓正在内堂中苦思破齐之策,忽然门吏来报——有一人名为孙宾,求见主人。庞涓听了大喜,连忙说道:“此乃吾之故交,快快有请,以上宾之礼迎之!”
司马府大开中门,鼓乐齐鸣,将孙宾迎到了府中的大堂上。孙宾身穿葛衣,气度娴雅,眉宇间隐隐透出悲伤之色。见了庞涓,躬身行以大礼,说道:“草民孙宾,见过司马大人。”
庞涓慌忙扶住,道:“吾兄如此,岂不是陷小弟于无礼之中吗?”
“国家法度,草民不敢不遵。”孙宾拱手说道。
庞涓不高兴了:“此乃私宅,你我只应以兄弟相称,不必论什么大司马和草民。”说着,请孙宾坐于尊位。孙宾也就不再推辞,二人坐定,开始各叙别后之情。
“唤!当初小弟因留恋故国,遂私离鬼谷夫子,心实愧之,但不知鬼谷夫子如今怎么样了?”庞涓问。
孙宾眼圈赤红,答道:“鬼谷夫子居于南荒,水土不服,已于三月前去世了。”
“啊!”庞涓大惊,不觉悲从心来,泪流满面,“若无鬼谷夫子,岂有小弟今日的富贵。小弟本欲报效主公之后,即南下寻师,报答师恩,以谢私逃之罪。谁知……谁知……”庞涓说不下去了,连忙唤来管家庞乙,令其准备丧服,安置灵位,以供他祭灵之用。
孙宾大为感动,连忙阻止道:“鬼谷夫子乃世外高人,最忌凡俗之礼。当日贤弟离开鬼谷,夫子并未有一言相怪。夫子临终时,嘱我等将其停于石洞中,不加棺木,不行俗礼。唉!说起来鬼谷夫子脾气虽怪,教给我等的却是真实本领。夫子不欲我等埋没荒山之中,嘱我等其辞世之后,立即下山,各投明主,成就一番大事,不负了他的一番教导。”
庞涓听了,这才打消了行祭灵大礼的念头,问:“吾兄今欲投向何处?张仪、公孙衍二位贤弟又在何方?”
孙宾现出茫然之色,道:“愚兄身为齐人,自然想回到齐国。只是愚兄年幼丧父,全靠长兄抚养成人,不幸长兄在三年前去世了,如今在齐国已是没有至亲。愚兄听说贤弟在魏国甚是得意,故特来相投,欲在魏国寻个出路。张仪、公孙衍二人有至亲在楚国令尹昭阳门下,想在楚国有所作为。吾观昭阳其人,不可称为贤者,当时曾劝张仪、公孙衍二人不要留在楚国,不若来投奔贤弟,可惜张仪、公孙衍二人却不肯听从愚兄之言。”
庞涓点头道:“楚国君臣昏庸,吾兄大才,必不见容。我魏国主公有心招纳天下贤才,明日小弟即推举吾兄,必能得到主公大用。从今以后,吾兄弟当患难与共,富贵同享。”
孙宾大为感动,站起来深施一礼,道:“贤弟如此美意,愚兄永不敢忘。”
庞涓笑道:“你我兄弟,还论此俗套作甚。你一路劳顿,腹中想是饥饿了吧?”
孙宾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愚兄盘费不慎为贼所盗,已有两日未吃一顿饱饭。”
庞涓吃了一惊,责怪道:“吾兄怎不早说。”当即唤来家仆,大摆宴席。
二人边吃边谈,不觉将话题转到了兵法上面,孙宾叹了一口气,说:“贤弟在我等鬼谷弟子中,最为聪明,可惜离开夫子太早,未能学得更为高深之谋。不然,以贤弟之才,足可成就与姜太公、周公比美的大功。”
庞涓听了,心中不觉大跳了一下,问:“难道八极大阵,还不是兵法中的高深之谋吗?”
孙宾摇了摇头道:“八极大阵,只是寻常的军阵之术,熟知此术,可为大将,不可成为孙武、吴起那样的兵圣之才。鬼谷夫子道,古今兵法,莫过于‘奇正之道’,熟知用兵的‘奇正之道’,即可成为孙、吴那样的兵圣。”
“这……这‘奇正之道’,是何等兵法,小弟闻所未闻也。”庞涓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孙宾腹中饥饿,只知品尝美味,没有注意到庞涓的神情变化,随口答道:“这‘奇正之道’,即黄帝所传之《握奇经》也。孙武、吴起之兵法,多从《握奇经》中得来。只是《握奇经》古奥难解,非有大智慧之人,不能读通。愚兄向来蠢笨,无法读通《握奇经》,鬼谷夫子不厌其烦,亲加注解。兵有正奇之分,以军阵而战,是为正兵;视时机而动,突出精锐之卒,是为奇兵。奇正不可有一定之分,或正或奇,或奇或正,或正变为奇,或奇变为正。总之是玄妙无比,非是愚兄这张笨口可以说得出来。”
庞涓听得热血沸腾。他也知《握奇经》乃兵法之祖,曾经下过大力气去研读,却始终无法读通,却不料鬼谷夫子竟有注解之文。他当即问道:“鬼谷夫子注解过的《握奇经》,吾兄可带在身边?”
孙宾面露遗憾之色,说道:“鬼谷夫子临终前几天,心情大坏,几乎疯狂,把平生所著之书全都烧了。唉!他烧了注解过的《握奇经》也罢了,连他最得意的《鬼谷三卷》也烧了,实是可惜。”
“什么,还有《鬼谷三卷》,这是一本什么书?”庞涓更加惊奇地问道。
“《鬼谷三卷》乃鬼谷夫子平生所得之精华。上卷名为‘捭阖’,讲的是纵横游说之术;中卷名为‘飞钳’,讲的是君臣权谋之术;下卷名为‘阴符’,讲的是养身克敌之术。鬼谷夫子曾言道,谁能精通此《鬼谷三卷》,若取富贵,易如反掌,若平天下,也不为难。”孙宾答道。
“这《鬼谷三卷》,吾兄想必也精熟于胸了?”庞涓热切地问道。
“愚兄虽然也能背诵此《鬼谷三卷》,但还不太明白此中之意。当日鬼谷夫子曾言道,能得《鬼谷三卷》精华最多者,当为张仪,次为公孙衍,愚兄最差,今生难明《鬼谷三卷》之精华。”孙宾答道。
“哈哈!”庞涓古怪地一笑道,“吾兄过谦了。嗯,吾兄既是能够背诵《鬼谷三卷》,能不能给小弟背上一段,让小弟开开眼界,试试小弟能否明白其中精华?”
“这有何难?且听愚兄背上一段。”孙宾放下手中的玉箸,高言背诵起来——粤若稽古,圣人之在天地间也,为众生之先。观阴阳之开阖以命物,知存亡之门户,筹策万类之始终,达人心之理……故圣人才在天下也,自古之今,其道一也。变化无穷,各有所归……捭阖之道,以阴阳试之……由此言之,无所不出,无所不入,无所不可。可以说人,可以说家,可以说国,可以说天下……此天地阴阳之道,而说人之法也。为万事之先,是谓圆方之门户。
庞涓听孙宾念着,听得痴了。孙宾早已停止了背诵,他却恍然不知,仍是一副倾听的样子。
“此乃《鬼谷三卷》上卷之第一篇也,贤弟以为如何?”孙宾问道。
庞涓这才恍然从梦中醒来,连声道:“妙,妙!当真是至为玄妙之文,只可惜小弟尚听不明白其中的精华之处。”
“贤弟之聪明远过张仪,怎么不明白其中的精华呢?贤弟太过谦了。”孙宾说道。
庞涓面带愧色:“小弟自入魏国朝廷,日日忙于政事,少读文章,对学问之事,已大不如从前了。”
“原来如此。难怪古人言道,富贵可消磨意志呢!”孙宾感慨地说道。
“正是如此。”庞涓笑道,“不过,富贵虽然可以消磨人的意志,好处却也甚多。”
“当然,当然。”孙宾也笑了,“富贵若无好处,为何人人喜欢?即是愚兄,也想倚仗贤弟谋取富贵呢。”
“吾兄精通《握奇经》,又熟读《鬼谷三卷》,取富贵易如反掌也。哈哈!”庞涓大笑起来。
“哈哈哈!”孙宾不觉也大笑了起来。
夜深人静,庞涓仍徘徊在后堂上,口中不停地念着:“《握奇经》《鬼谷三卷》……”
白日和孙宾相见的种种情景,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使他心中似烧着一团火,异常难受。他并非听不明白孙宾所背诵的文章,而是一听就非常明白,知道了其中的精华。从孙宾的口中,他得知了《鬼谷三卷》第一篇所讲的内容:
鬼谷子说,从古代的史实中可以知道,圣人在天地间负有特殊的使命,是众人的引导者。圣人观察天地阴阳二气的开合变化,从而明白了生死存亡的道理,知道了万物始终的来历,从而领悟了人类内心的微妙转折……因此,从古到今,圣人遵循的大道是相同的,然而事物变化万端,具体到每个人身上,又有不同的归宿……捭阖之道,无论如何变化,离不开对阴阳二气的体察试探……据此游说天下,没有什么地方不能随意出入,没有什么人不可以说服,小到百姓家人,大到朝臣诸侯,俱可说而服之……总之,天地间的阴阳二气变化之道,即是捭阖之道,它是解决万事的必由途径。掌握了它,就是拥有了各种无往而不胜的方圆手段。
他深为鬼谷子的文章所折服,相信精通了《鬼谷三卷》,就是拥有了平定天下的手段,掌握了鬼谷子所注的《握奇经》,就可领兵纵横天下,无往而不胜。但他只听了《鬼谷三卷》中的一篇文章,还不知道阴阳二气是如何变化的,还有无数的疑团不明白。精通《鬼谷三卷》、掌握了《握奇经》的人不是他庞涓,而是孙宾。
这就是说,孙宾已拥有了平定天下的手段,并且可以领兵纵横天下,战无不胜。天下既有了孙宾此人,他庞涓便不值一提。不!庞涓在心中痛苦地大叫起来。我庞涓怎么不值一提呢?我身为国君至亲,官至大司马,掌握着天下最精锐的兵卒,怎么能不值一提呢?我要为国君立下不世奇功,灭亡齐国,平定天下,让后人一提起来,就会将我与姜太公、周公相提并论,名传万世,永垂不朽。
可是有了孙宾此人,我还能平定天下吗?不,不!孙宾又算什么,当初我等四位弟子当中,孙宾是最愚笨的一人。唉!一步错,步步错,当初我真不该贪恋富贵,过早地离开了鬼谷夫子。如果我不离开鬼谷夫子,则《鬼谷三卷》和《握奇经》这等奇书吾亦尽收腹中矣。现在我该怎么办呢?若孙宾本领寻常,我自可将他荐与主公。如今看来,孙宾本领远远超过了我。我若荐他入朝,则今后在魏国之中,绝无我的立足之地。
不,不!我绝不能将孙宾推荐入朝,须将他送出国境,让他另投别国。
不行,我若不将孙宾推荐入朝,必与他结下仇怨,他若到了别国,定会处处与我作对。
以孙宾的本领,若是与我作对,我肯定会吃大亏。就算他不与我作对,在别国也能建立大功,名望肯定要大大超过我。不,我绝不能让孙宾到外国去。那么,我又该怎么办呢?
杀,杀了孙宾!只有杀了他,才能永绝后患!庞涓想着,猛一转身,大步向堂外走去。孙宾被他安置在后堂附近的客室中,此刻早已沉睡在梦乡中,他若杀之,易如反掌。庞涓刚走到堂外,又猛地停下了脚步,心中叫道:不,我现在还不能杀死孙宾。
我用了这么多天的心智,不能想出破齐良策,是胸中谋略太少了啊。我若能精通《鬼谷三卷》和《握奇经》,则必能想出破齐之策,而《鬼谷三卷》和《握奇经》却俱在孙宾心中。
不,先不忙着杀了孙宾,待诱着他为我写出了《鬼谷三卷》和《握奇经》后,再杀他也不迟。
庞涓冷笑了起来,招来管家庞乙,下令道:“府中不许泄露孙宾到来的消息,违令者,杀无赦!”
次日,庞涓叮嘱孙宾安坐府中,不要到处乱走,他这就入宫,向国君推荐孙宾,并对孙宾预为祝贺,说以孙宾这等大贤之才,所得富贵绝不会低于他。孙宾感激不已,安坐于客室中,隔窗观赏院中的花木,等待庞涓带回的好消息。
傍晚时分,庞涓才回到府中,满脸懊恼之色,见了孙宾,话未说,就长长地叹了一声。
“主公求贤若渴,只是……只是……”庞涓说不下去,满脸惭愧之色,垂着头,不敢正视孙宾。
“哦,原来主公不信贤弟之言……”
“非也。”庞涓打断了孙宾的话头,“主公对于小弟,可谓言听计从,否则主公也不会将一国兵卒交给小弟统领。且小弟自入朝以来,已推荐了五位贤才,每位贤才都被拜为大夫。”
“那……”孙宾眼中满是困惑之意。
“唉!”庞涓又是叹了一口气道,“主公贤明仁厚,什么都好,唯有一处不好,就是对齐国的仇恨太深,做梦都想灭了齐国。这也难怪,听说主公做太子时出使齐国,受过齐国国君的羞辱,差一点被齐君杀死,因此对齐国恨之入骨,对齐国人也深有成见。往日主公还肯任用齐国来的贤才,近日因为连着有两位齐国来的臣子叛逃,使主公大为愤怒,听人推荐齐国人就……就大发脾气。虽然小弟是主公最宠信的臣下,可也因为……唉,不说也罢!”
“这么说来,因为推荐愚兄,贤弟也受了主公的气?”孙宾问道。
“也不算受气,不过是让主公骂了几句,说起来小弟还是第一次挨主公的骂呢!”庞涓说道。
“是愚兄连累贤弟了。”孙宾向着庞涓深施了一礼道,“看来天意不欲吾出仕魏国,故生此事端。贤弟大恩,愚兄永不敢忘,容日后相报,明日愚兄就当离开魏国了。”
“什么,你要走?”庞涓不高兴了,“你这样一走,岂不让天下人提起来,是我有意慢待了你?”
孙宾连忙摇头道:“愚兄决无怪罪贤弟之意,只是天不佑吾,使愚兄难和贤弟相聚。”
“你听我说,主公本是贤君,不会埋没贤才。近日只是因事所激,一时不明罢了。顶多过得三五个月,主公就会明白过来。到了那时,小弟定会让主公亲以高车迎你入朝。你我兄弟同在一朝,互相帮衬,定能做出一番大事。如若到了别国,孤身一人,势单力薄,定会受到权臣之欺,空负了平生所学。小弟府中房舍还算宽敞,日日也有美酒可饮,且能观赏郑、卫歌舞,吾兄安居下来,绝不致有寂寞之感。”庞涓大声说道。
“那……那么愚兄只好领承贤弟美意了。”孙宾犹疑了一下,回答道。
庞涓大喜,立即唤来庞乙,在府中后花园腾出一处清净房舍,安置孙宾住进去,并选了两个侍女伺候孙宾。
孙宾见那房舍雕梁画栋,极是精致,两位侍女亦是美艳可人,心中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连连向庞涓行礼道:“愚兄至此,如身在天堂矣。”
“哈哈哈!吾兄且安居此处,大享天堂之乐吧。”庞涓大笑起来。
孙宾在“天堂”中住了下来,开始时十分高兴,成日畅饮美酒,和娇艳的侍女调笑。但仅过了月余,孙宾就感到异常厌烦,整日闷闷不乐。他久居山野,喜欢开阔,可庞涓却让他闲住在房舍中,不得出门一步。庞涓说国君憎恨齐人,若知齐人藏在小弟府中,定会发怒,因此吾兄千万不可擅出房舍。
孙宾喜谈谋略,但与他对话的只有两个侍女,而两个侍女又对谋略之事全然不通。庞涓倒是精通谋略,却又极少和孙宾见面。庞涓太忙,日夜都在操练军阵。终于有一天庞涓得了空闲,来到后花园中看望孙宾。
“贤弟此处,当真如天堂一般,愚兄感激不尽。只是……只是愚兄足不能出户,言无人对谈,使愚兄大感憋闷,几乎疯癫。唉!愚兄天生贱命,难享富贵啊。”孙宾叹道。
“惭愧,惭愧,这都是小弟无能,连累吾兄了。”庞涓连连行礼,满脸内疚之意。
“嗯,贤弟日夜练兵,莫不是要领兵出征了?”孙宾不愿让庞涓难堪,转过话头问道。
“正是。主公攻齐心切,即将拜小弟为帅,大举征伐齐国。”庞涓面带愁容地回答道。
孙宾吃了一惊:“此时齐国君臣贤能,上下同心,魏国若贸然攻伐,只怕难占上风。”
“小弟亦以此言劝说主公,奈何主公不听,反以为小弟贪生怕死,不肯为国尽力。”庞涓道。
“人臣劝谏主上,若不能晓之以理,便应动之以利。齐为大国,兵卒强劲,伐之不胜,他国必趁火打劫,攻掠魏国。所以魏国若定欲征伐,必须征之即胜,威慑天下。吾观魏之邻国,齐、秦内政修明,士卒精锐,俱不可征。韩国势弱,魏国可胁其为盟,将韩国之兵代为强援,故韩国亦不可征。楚国君臣昏庸,不修政事,原可征伐,但楚国太大,一时难以将其彻底击灭,若陷入长久耗战中,齐、秦两国必攻魏之侧背,于魏国大为不利。故楚国不可冒险攻伐。以吾观之,魏之可攻,唯有赵国。赵君昏暴,士卒怨气甚重,战力不强。赵君屡欲夺取卫国,魏若先示其虚,赵必攻卫。到了那时,贤弟就可借救卫之名,一举击破赵军,威震天下。如此,则魏国可得大利矣!”孙宾滔滔不绝地说着。
妙!庞涓心里忍不住大赞了一声,暗想,孙宾此策,定可说动主公收回攻齐之令。唉!我怎么就想不出这番妙语来呢?看来,孙宾之才的确远在我上,实是令人可畏。庞涓想着,道:“吾兄若在朝廷之上,定可说动主公。看来,小弟就算拼了性命,也要将吾兄推举入朝。唉,小弟该用什么言语打动主公呢?”庞涓苦思着,在孙宾面前来回踱着步。
“贤弟就不要为难了。愚兄……”
“你别说,小弟已想出了一个办法。”庞涓打断孙宾的话头,兴奋地说着,但随即又皱起了眉头,“这个办法虽好,一定可以打动主公,只是又有些不妥。”
“怎么不妥?”孙宾忙问道。
“主公素喜奇书,尤喜兵法谋略之类的奇书。吾兄若将鬼谷夫子注解过的《握奇经》和《鬼谷三卷》抄录下来,由小弟呈送主公,主公定是十分喜欢,必会召见吾兄。那时吾兄再畅谈所学,指明天下大势,则主公必会拜吾兄为卿相矣。只是《握奇经》和《鬼谷三卷》乃是吾兄心中所藏秘书,轻易示之于人,恐有后患。唉!小弟也太笨,除此之外,竟想不出别的妙法。”庞涓遗憾地说着。
“原来如此。贤弟不必为难,吾一身所学,乃鬼谷夫子所教,并非祖辈私传之学,示之于人,也无不可。况且吾欲身为魏臣,所学必奉于主公,先将鬼谷子诸书献与主公,正在理中。贤弟可速速备下刀笔竹简,愚兄今日便写。”孙宾高兴地回答道。
“啊,吾兄当真……当真要写?”庞涓激动起来,几乎不相信他听到的话语竟是真的。
“愚兄当然要写。”孙宾不解地说着,他不明白庞涓为何会这般激动。
“啊,好,好!来人啊,快摆酒宴,我要和吾兄痛饮一醉。”庞涓强压着心中的狂喜,大声说道。
十余天过去了,孙宾只写出了半部鬼谷夫子注解过的《握奇经》。他的心中似堵着一块石头,压得慌,使他无法快速地将《握奇经》写下去。孙宾无法明白,他的心中为什么会这般发堵?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这不对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孙宾反复在心中问着自己,怎么也问不出个结果。他烦躁地推开面前的书简,起身走到了房舍外面。自从他开始写鬼谷子的奇书以来,两位侍女对他“管得”宽松多了,见他出了房舍,也不再阻拦。不过,孙宾若走出花园,仍会受到侍女们的坚决劝阻。
正是秋日,花园中树木凋零,枝叶残落,一片衰败景象,令孙宾看了,心中更不舒服。孙宾转过身,正欲向房舍中走回来,忽听园门处有人大声吵嚷起来:“谁让你们进来的,难道你们没听过司马大人的命令吗?谁敢进园,就砍了谁的脑袋!”这是侍女的声音。
“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来管我?又不是我要到花园来,是小主人要进花园来的。公主说过,小主人想到哪儿去,就可以到哪儿去!”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尖利地说着。
“你想死,你就进来。哼!你又算什么东西,不就是陪嫁过来的老宫女吗,丑得像猪一样,还这么凶……”
“算了,算了!你们都别吵了!”又一个侍女的声音响了起来,“并不是我们不要你进来,而是主人怕泄露了消息啊,主人说过,绝不能让任何外人知道孙宾住在这里……”
“哼!孙宾又不是贼,如何怕外人知道了?前些天齐国真的来了几个强盗,主人还大摆宴席请他们玩乐呢,说他们是勇士,根本不怕外面的人知道了,为何……”
啊,府中原来还有齐国人!孙宾如雷击顶,脑中嗡嗡作响,踉踉跄跄地回到了房舍中。
他的耳边,不停地响着庞涓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国君憎恨齐人,若知齐人藏在小弟府中,定会发怒,因此吾兄不可擅出房舍。可是庞涓却公然收留了齐国来的强盗,他难道不怕国君会因此发怒了吗?
庞涓自然不怕,因为他说的全是谎言,魏君素称明智,岂会如此偏执,专和齐人作对?鬼谷夫子无事不晓,最喜议论各国国君,他只说魏君有骄狂之病,从来没有说过魏君憎恨齐人。是庞涓在骗我,骗我!孙宾一下子明白了——他的心中“石头”正在此处。庞涓对他实在太热情,这热情又偏偏显得不像是真的。
从前在鬼谷的时候,庞涓虽然也是和他称兄道弟,但从未显得像现在这般热情。孙宾也未料到庞涓会如此热情,他本来只想让庞涓看在同学之谊上,能够将他引荐给魏国国君。可是庞涓却“热情”地将他关进了后花园的“天堂”中,不让他离开一步。
庞涓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孙宾像是从天堂跌进了地狱里,痛苦地想着。他直愣愣地盯着房舍的墙壁,仿佛又看见了庞涓听说他要写出奇书后的激动神情。
当他听说我要写书,为何会是这般神情?啊,他定是要取得鬼谷夫子的奇书,这才骗了我。可是,他要取得奇书,也不至于想出这样的计谋来骗我啊?难道,他竟是要杀了我吗?孙宾心中剧震,浑身犹如泼上了冰水,僵硬如木。他一定是想杀了我,想杀了我!
庞涓啊庞涓,我孙宾与你有何怨何仇,你竟如此歹毒,要害了我的性命?孙宾啊孙宾,你瞎了眼啊,居然把虎狼看作手足,陷入了虎口尚茫然不知。如今我该如何逃脱虎口,该如何逃脱虎口……孙宾双眼呆直,心中若滚油煎熬。
“咦,你今日怎么痴呆呆的,像街上的疯魔人呢?”一个侍女走进来,奇怪地问着。
啊,疯魔人!孙宾心中猛地一震——常人失去了心智,就会疯魔。人一旦疯魔,就是毫无用处,不能写出奇书,更不能受到国君的重用。我若是一个疯魔人,庞涓还会杀了我吗?也许他仍会杀了我,但也许他会因此放过我。疯魔,只有疯魔,我才能寻到一线生机。孙宾心中痛苦万分,忍不住仰天狂叫了一声。
“啊!”侍女惊骇地后退了一步,“你,你今天是怎么啦,像是疯魔了。”不,不!我今天还不能疯魔,今天这些女子有失语之举,我若疯魔,必为庞涓所疑。孙宾想着,强自镇定下来,尽量保持着平常的神情,伏在案几之前,写着奇书。
又过了十余日,孙宾差不多已将鬼谷子注解过的《握奇经》全部写了出来。庞涓心中很是喜欢,几乎日日要来到后花园中,与孙宾欢宴为乐,再也不去“训练士卒”了。这日孙宾吃酒吃得多了,醉倒在地,由侍女扶到榻上。半夜里,孙宾猛然醒了过来,狂吼狂叫,竟是疯癫起来。他推倒屏风,打翻烛架,在房舍中放起火来。侍女惊骇地逃到园外,大叫救火。众家仆慌忙赶进花园时,火已大起。
孙宾在火旁拍手大笑道:“吾乃祝融,今临下界,当烧尽你等楚国之民。”他边笑着,边欲往火堆里走去。众家仆忙将他拖出房舍,一边救火,一边飞报庞涓。
庞涓闻报大惊,慌忙披衣赶至花园,见好端端一处房舍,已烧得乌焦,不堪入目。幸而火头已被众人扑灭,尚未烧至园外。
“放了我!你们这等楚贼,盗了我的盘费,还不知足,又要谋了我的性命吗?”孙宾大喊大叫着,四五个家仆按着他,都有些按不住,忙累得一头大汗,直求旁人相帮。
怪了,孙宾怎么陡然间变成了这个样子?庞涓惊骇中走到孙宾跟前,仔细端详着。但见孙宾披头散发,双眼发直,脸上满是黑烟,就似画中的鬼怪一般。
“孙宾吾兄,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呢?我是庞涓啊。你有什么委屈,尽可对小弟直言。小弟府中,即是吾兄府中。吾兄但有所需,小弟无不答应。”庞涓让人放开孙宾,温言说道。
孙宾“嗷”的一声大叫,跳起数尺高,吼着:“吾乃祝融也,要烧死了你这等楚国盗贼!”接着,孙宾又伏倒在地,向着庞涓连连磕头,“鬼谷夫子,救救弟子吧。鬼谷夫子,楚国盗贼要杀了弟子啊!鬼谷夫子!鬼谷夫子……”孙宾叫着,爬到庞涓脚下,抱着庞涓的双腿使劲摇晃着。
啊,看孙宾这样子,竟真的是疯魔了!庞涓甩开孙宾,令人将孙宾牵入后室中严加看管,然后招来庞乙和伺候孙宾的侍女,严加询问——今日是否有异常之事?庞乙磕头道,今日府内并无任何异常之事,侍女们亦说并无异常之事。庞涓又问近日之内有无异常之事,庞乙和侍女们依然答道没有。
那这孙宾怎会疯魔了呢?庞涓紧皱眉头,令人去房舍中搜寻孙宾所写的奇书。众人搜了半天,只搜出了几块烧成焦炭的残简。
坏了,奇书竟也被烧毁了,这便如何是好?孙宾已成疯癫,怕再也写不出奇书来。不对,不对,这孙宾身负绝学,正欲大展抱负,论情论理,都不会疯了。庞涓想着,唤过庞乙,悄悄在其耳旁叮嘱了一番。天大亮后,庞乙领着十多个魁壮家仆冲进内室,将孙宾吊起来,挥鞭猛抽。
“你这个疯子,害得我们好苦!”庞乙边抽边骂道,“主人竟说我等慢待了你,把你逼疯了。今日主人已发下话来,要将我等送往边塞,充作抵死的军卒。我等活不了,你也别想活着!”众家仆疯狂地鞭打着孙宾,不一会就打得孙宾血肉模糊,昏死过去又醒了过来。
孙宾痛不欲生,几次差点脱口呼出:“吾非疯魔,快唤庞涓来,吾与尔等说情。”但每次话到口边,孙宾都强忍着没有说出。这是庞涓的毒谋,我绝不可上当!庞涓若是连家仆慢待了我便要大怒,又岂会让这些家仆如此折磨我?家仆们有多大的胆子,敢背着主人如此痛打他的宾客?
“好你个疯子,骨头倒也硬得狠,今日不来点厉害的,怎么出了我等心中的怨气!”庞乙红着眼睛吼道,吩咐家仆们以利刃剔去孙宾的双腿膝盖骨,让其终生成为废人。
列国刑律之中,有“膑刑”之法,即剔去犯人的膝盖骨。庞乙只是司马府中的管家,不是朝廷命官,论礼法绝不能以此酷刑对付主人的宾客,否则,若是经人告发,不仅庞乙会被处以斩首大刑,还会连累庞涓受到处罚。但庞乙似是“豁出去了”,竟然对主人的宾客动了“膑刑”。当利刃刺进孙宾的膝盖时,他大叫一声:“痛杀吾祝融也!”便昏死了过去。
“什么,孙宾到了这种地步,还是满嘴乱说吗?”庞涓听了庞乙的禀告,皱着眉说道。
“以小人之见,孙宾的确疯了。否则,他绝不会在‘膑刑’之下,依然满口疯话。”庞乙说道。
“不,不!这孙宾满腹谋略,见识又远非常人可比。他就这么疯了,我实难相信,也实在不甘心。好在他已成了废人,也不怕他跑了,你派几个人,每天悄悄盯着他,有什么动静就告诉我。还有,孙宾这件事儿,不能让府外的任何人知道了。”庞涓说道。
“是。”庞乙躬身答道。
孙宾受了大刑,在后室中躺了两个月,创口总算好了。可是他再也站不起来了,只能爬着走路。后室是司马府中的密室之一,供庞涓和心腹家臣们在此商议机密之事,被圈在一个石院中,仅有一处小门可以通向外面。那扇小门每天都是大开着,无人看守。孙宾虽然常常从室中爬出来,却没有爬出过院门,仿佛他已不明白那院门是做什么用的。院门十步的一处房舍中,有个家仆躲在窗后,两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那院门。孙宾每天爬在石院中大呼小叫,满口神仙之言。每天都有一个家仆送给孙宾饭食,孙宾见了就破口大骂,抓起地上的土石就没头没脑向那家仆打过去。
家仆心中厌恶,远远就扔下饭食。孙宾连带地上的土石,抓起饭食便往口中塞去。有时又对那饭食看也不看一眼。有次家仆恶作剧,把马粪装在食罐里扔给孙宾,而孙宾居然也吃进了肚里。庞涓听了家仆们的禀告,心中暗道,看这孙宾的样子,真像是疯了一般。
不,不可大意。庞涓心中告诫着自己,但到底松懈了下来,由一天听家仆的一次禀告,变成了三五天才听一次家仆的禀告。后来,庞涓竟是没有工夫去听家仆的禀告了。
魏惠王又在催促庞涓攻击齐国,庞涓以利打动魏惠王,几乎将孙宾告诉过他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魏惠王,让魏惠王放弃齐国,专心攻赵,进而平定天下。魏惠王听了,若从梦中惊醒,连夸庞涓见识高明,说庞涓不愧为鬼谷弟子。
魏国君臣秘密将大军集中在魏、赵边境,只待赵国侵卫,就以“救卫”之名,大举攻赵。过了没多久,赵国果然以举国之兵伐卫,卫君急忙向魏国求救。魏惠王立即兵分两路,一路救卫,一路直入赵国。救卫的那路大军,由魏惠王亲自统领,直入赵国的那一路大军,则由庞涓统领。
庞涓临出征前,秘遣心腹门客张龙、王虎二人,前去刺杀张仪、公孙衍二人。鬼谷弟子有他一人纵横天下就足够了,用不着旁人来凑热闹。庞涓还叮嘱府中总管庞乙,不要放松了看管孙宾。庞乙口中答应,心中却并不如何在意,想着孙宾不过是个疯子,又成了残废,就算放他出府,他还不知道怎么爬出去呢。庞乙不将孙宾放在心中,那暗中监视孙宾的家仆,也早就烦了,整日里难得向孙宾望上一眼。
时至冬日,寒风凛冽,庞乙每到夜间,就要喝酒御寒,常常喝得烂醉如泥。家仆们也乘机偷懒起来,该巡夜的不巡夜了,该打更的不打更了,躲在房中赌博为乐。
一个寒冷的深夜,孙宾悄悄从石院中爬了出来。几个月来,孙宾日日在石院中爬行,臂力已练得异常强健,能一口气爬出百余步,才稍微停歇一下。
他先爬到了花园门旁,在一块不引人注目的碎石下挖出了几块晶莹的佩玉。这些佩玉,都是他在“天堂”时所穿衣服的饰物。临发疯的前一天,他悄悄从衣上摘下这些佩玉,埋在此地,以备他逃出“虎口”所用。挖出了佩玉后,他又奋力爬到司马府后墙的狗洞前,挤破了双肩,才勉强从狗洞里钻了出去。孙宾小心翼翼地躲过巡夜的兵卒后从司马府一直爬到了大梁城的东市大门外。
此时天也蒙蒙亮了,一些做生意的商贩赶着装满货物的牛车,纷纷向东市赶来。大梁城的乞丐也活跃起来,三五成群,拦住商贩们乞讨铜钱。这时候商贩急于走进市中,往往表现得十分“慷慨”,抓出大把的铜钱,就向乞丐们掷去。孙宾的模样令任何人见了,都不会怀疑他是一个乞丐。
他像乞丐一样,拦住了一个身穿齐国服饰、赶着一辆装满铁器牛车的老年商贾。
“老伯,小侄是庄岳之间的弟子,因遭人陷害,成为罪人。今日侥幸逃出,求老伯救小侄一命。小侄将永不敢忘老伯大恩,必有厚报。”孙宾用齐国口音说着,将一枚佩玉送到老年商贾眼前。
庄岳之间?那老年商贾一听,眼中顿时明亮起来。那是齐国巨富们居住的地方,许多人家的资财都在千斤黄金以上,寻常商贾若能得到巨富们的“厚报”,将终生受用不穷。孙宾的外形虽然狼狈,但言语有礼,有着常人难以模仿的大家子弟气度。尤其是他手中的那块佩玉,价值万钱,比他的全部货物所值还多,更能说明他的身份。
商贾重利,只要有厚利可图,连性命都可豁了出去,搭救一个“罪人”,自是不在话下。老年商贾当机立断,接过佩玉,以低价抛出货物,让孙宾换上衣衫,躺在牛车中。然后,老年商贾又以碰上盗贼,“路引”(通行证)丢失为由,花了百余铜钱,为孙宾补了一份“路引”。太阳高升之时,孙宾已乘着牛车,出了大梁城,日夜向齐国行去。
直到次日,庞乙等人才发觉孙宾逃了,顿时惊慌失措,闭门搜了一日一夜,也未搜出孙宾的踪影。庞乙等人大恐,害怕庞涓回来后会降下罪来,遂互相发誓,共同欺瞒主人——孙宾已得暴疾而亡,他们担心其尸留在府中不吉,就拖到城外的荒野之中埋了。
大梁城地处中原腹地,离齐国不算太远,孙宾在牛车上待了十余日,已到了临淄城中。
一路上,孙宾已从老者口中得知了齐国的许多详情,他尤其注意打听齐国新晋高官的情形。老年商贾虽然奇怪,还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孙宾。
孙宾听了,很是高兴,让老年商贾将他送入大司寇段干朋府中。当年鬼谷子隐居深山中,极少见人,但有时也会和两三来客相见,段干朋就是那两三来客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