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伍 被封印的秦国(1/1)
城濮之战取得大胜,但晋文公并没有急着回国,而是趁势率领联军直奔郑国。
晋文公心里清楚,要想彻底称霸中原,仅仅打败楚国是远远不够的,还要控制宋、郑两国。只有控制这两大战略支撑点,这个霸业才能立起来。现在宋国已经是晋国的小弟了,就只剩下郑国了。
之前我们说过,春秋第一个被地域黑的国家是宋国,而第二个被地域黑的国家就是郑国了。
宋国被人黑,是因为他们是商朝后人,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文化,与周边姬姓诸侯格格不入。而郑国被人黑,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比宋国还要好。郑国是天下的交通中心,紧挨着天下政治中心洛邑,是天下大国都觊觎的一块大肥肉。为了生存下去,郑国只能当没骨气的墙头草,所以会被人黑,被人看不起。什么“郑人买履”“买椟还珠”,都是黑郑国人的。
自从小霸主郑庄公死后,郑国国势江河日下。到郑文公上台时,国力已经彻底不行了。纵观郑文公四十五年的执政生涯,与其说是一国之君,不如说他是一个风尘女子,谁财大气粗、膀大腰圆,他就笑脸相迎地侍奉谁。
齐桓公称霸时,郑文公给他当小弟。齐桓公死后,楚成王逐鹿中原,郑文公又倒向楚国,娶楚成王的妹妹做老婆,用天子的礼仪对待楚成王。现在楚国战败,晋国率领联军直扑郑国,郑文公自感大事不妙,又亲自带着好酒好肉,向晋文公请罪拜大哥。就这样,郑国背叛了楚国,倒向了晋国。
此时,还有一个人高兴得不得了,那就是周襄王。如果说楚成王是霸主陪跑者,那么周襄王就是霸主见证者。
周襄王是齐桓公扶上位的,齐桓公死后,他就失去了靠山。楚成王鼎盛时期,中原绝大部分诸侯都成为楚成王的小弟,那时的楚成王成为主宰中原的王。周襄王虽然也是天子,但只有一个虚名,自己能不能吃上饭都是个问题。
既然作为周王室嫡系诸侯的晋国打赢了楚蛮,定能重振周王室声威。周襄王为嘉奖晋文公,干了一件让晋文公受宠若惊的事——亲自前往军前慰劳。这可是连当年的春秋第一霸主齐桓公都没有享受过的待遇啊!
周襄王派王子虎前去通知晋文公,已经在郑国境内的晋文公立即让人在践土修建行宫,准备迎接周襄王。
公元前632年,周历五月十四日,在城濮之战结束一个多月后,周襄王莅临践土。这场国际大会盟一连搞了七天,史称“践土之盟”。
此次会盟,天下诸侯能来的都来了,但偏偏有一个重量级的人物没来,那就是秦穆公。
不甘屈居人下的秦穆公,很快将有大动作。
公元前630年秋,晋军攻打郑国,并把老朋友秦国一起喊上。晋秦两国大军倾巢而出,十多万人杀向郑国。
晋国是完全可以凭自己的实力打败郑国的,这次之所以要叫上秦穆公一起灭郑,完全是出于国家安全考虑。平心而论,秦穆公对晋文公是相当不错的,可是每次有了好处,都是晋文公独享,压根儿没有秦穆公的事。秦穆公内心对晋国极度不爽,以至于没有参加践土之盟。
晋文公清楚,对晋国威胁最大的不是楚国,而是近在咫尺的秦国。楚国离晋国路途遥远,中间又隔了许多诸侯国,晋国与楚国打仗纯粹为了争霸。而实力雄厚的秦国却不一样,它紧挨晋国,从秦国雍都到晋国绛都,一路上都是平原,只有中间一条黄河勉强起到一点阻挡作用。骊姬之乱后,秦国也曾数次渡过黄河深入晋国腹地,这让晋文公很是担忧。
如果让秦穆公继续不爽下去,谁知道不高兴的秦穆公会不会哪天再次领兵杀向晋国。为抚慰秦穆公受伤的心灵,晋文公私下向秦国表示,以后晋国在中原有什么好处,一定叫上秦国,绝不吃独食。
这次灭郑行动,秦穆公表现很积极。他亲率大军从雍都出发,穿过崤函道,直扑郑国,要与晋国一起瓜分郑国。秦国只要占有了郑国土地,就能将脑袋从崤函道伸到中原,到时候争霸天下就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过于自信乐观的秦穆公哪里会想到,等秦国真正杀入中原大地,已经是三百年后商鞅变法之后的事了。即使秦军现在进入中原,最多也只算是武装旅游。哪怕郑国被秦国独吞,秦国也没有能力守住霸主之位,因为秦国通往中原的崤函道掌握在晋国人手里。
崤函道西起桃林,东达渑池,全长一百六十公里,是当时陕西通往中原的唯一出口。尤其是函谷那一段路极为险峻,大山中裂,壁立千仞,有路如槽,深险如函,所以被称为函谷。函谷最窄处只能容纳一辆战车通过,只要晋国扼守住崤函道,孤军深入中原的秦军就犹如被掐住了脖子,只有被宰的份儿。
周历九月初十,秦晋两国均已到达郑都郊外,晋军驻扎在郑都北面,秦军驻扎在郑都西面。
登上郑都城墙的郑文公,被不远处围城的秦晋大军所震慑。他毕竟已经在中原这血雨腥风的江湖混了几十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但这次来了这么多兵,甚至比城里的百姓都多,这分明不是来打服郑国的,而是来灭国的!
可怜的郑文公,只不过是乱世中的一个红尘小诸侯,任何一个膀大腰圆的大国来了,自己都得委曲求全,好生侍奉。本来,之前践土之盟,郑文公已经把晋文公伺候得很好了,现在就因为一些谣言,晋国就要来灭自己,这也太流氓了吧?而且你晋文公对郑国耍流氓就够了,居然还带个秦国一起来耍!
已经是热锅上的蚂蚁的郑文公,请了一位老人出山,这位老人叫烛之武。烛之武这个人之前的事迹,历史上并没有太多记载,我们只知道他之前在郑国郁郁不得志,一直对郑文公心怀不满。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郑文公请烛之武出山是因为他确实是个人才。
郑文公急忙召见了烛之武,对他说:“国难当头,请先生出山!”
烛之武一开始是拒绝的:“我壮年时候,尚不如人,如今老了,恐怕更力不从心了。”
郑文公听完差点给烛之武跪下,他悲情地说:“您作为郑国人,郑国如果完了,对您也没什么好处啊!”
为了自己的国家,烛之武不得不点头表示同意出山。接着,他想了一会儿,对郑文公说:“晚上把我从城墙西门放下去,我去秦军大营一趟……”
白天,秦穆公极其兴奋。他踌躇满志地看着眼前的郑都,规划着未来争霸中原的伟业。这是秦穆公第一次来到中原大地,他实现了历代秦君进军中原的梦想。
而到了晚上,就在秦穆公打算美美睡上一觉,养足精神准备明天攻城的时候,不速之客烛之武来到了秦军大营门口,要见他。
正要睡觉的秦穆公被这个人的到来搅乱了睡意,一脸不高兴。但作为秦国元首,他碍于面子,还是不情愿地接待了这个人。结果这一接待可不得了,烛之武给秦穆公上了一堂别开生面的权谋启蒙课。
郑国先君都在周天子身旁担任过大卿士,所以郑国人向来政治经验丰富,视野开阔。郑国在中原险恶的环境下已经混了一百年,郑国人也不同于高傲的宋国人,一个个都是混世老油条,充满了圆滑与机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而秦国先君只是西陲的弼马温,偏居西方的秦人哪见过中原花花世界,来趟中原就像农村暴发户进城一样,被郑国人轻而易举地哄得找不着北。
烛之武对秦穆公说:“秦晋两国大军已经包围了郑都,我们郑国已经知道自己要亡国了。但是如果郑国被灭,真的对秦国有好处,那就麻烦秦君让手下将士赶紧动手吧。”
“灭郑对秦国没有好处”的论调一出,秦穆公不作声,只是接着听。
烛之武接着说:“越过晋国,去占领遥远的郑国,对于秦国来说不是良策。即使秦国占领了郑国的土地,那也只是一块飞地,很难远程控制。而晋国靠近郑国,占领郑国就会增强国力。万一以后秦晋两国兵戎相见,秦国只能坐看自己手中的郑国土地被晋国吞下。”
经烛之武这么一说,秦穆公茅塞顿开。晋国拉自己过来,表面是有肉一起吃,其实还是要坑自己。秦国攻打郑国,可以减轻晋国的损失;而郑国的土地即使被秦国占领,对于晋国来说,也只是相当于暂时寄存在秦国手里。哪天秦晋翻脸,晋国直接把土地抢回来就行了。
“那先生有什么好的建议呢?”秦穆公问。
“郑国愿以秦国马首是瞻,作为秦国通往中原的东道主。以后秦国出入中原,我们郑国一定款待好!”
此时秦穆公虽然有点心动,但还有点犹豫。毕竟这次行动是晋文公邀请秦国来的,自己如果有什么小动作却不告诉晋文公,太不讲义气了。
烛之武看出了秦穆公脸上的犹豫,于是又讲了一件让秦穆公害怕的事:“如果晋国在东方灭了郑国,没准下一步就会去西方抢夺秦国领土。当年您把晋惠公扶上位,结果这家伙一渡过黄河,就下令修建防御工事,防备秦国,可见晋国是个贪得无厌、不讲信用的国家。您现在帮助晋国,反而是害了秦国。”
烛之武讲完所有的利弊,秦穆公都听愣了。作为豪爽直男,秦穆公只懂快意恩仇,从来没有想过政治原来这么复杂。他的人生信条就是,你对我好,我加倍对你好;你对我坏,我会玩命弄死你。他的心腹大臣百里奚、蹇叔只和自己谈仁义道德,从来没有告诉他,国与国之间斗争可以不择手段。秦穆公与烛之武谈完,真是听君一席话,颠覆人生观!
烛之武不愧是智勇双全的谋士。他的高明之处在于,字字句句都强调了“灭了郑国只会便宜晋国,对秦国没有好处”和“晋国经常害秦国”两点,但从头到尾没有直接对秦穆公说过一句“你应该坑晋国”的话,而是让秦穆公自己做出决定。
烛之武给秦穆公上了这堂生动的政治启蒙课后,秦穆公开始举一反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私下与郑国订立盟约,并派杞子、逢孙、杨孙三位将领统领一部分秦军帮郑国人戍守首都,防备晋军进攻。随后,秦穆公率领秦军主力回国了。
看到秦军撤离,晋文公有苦说不出。他原本打好了如意算盘,没想到最后却落空了,如果现在再攻打郑国,就等于向秦国开战。
狐偃向晋文公提议说:“既然秦国与晋国关系出现裂痕,不如干脆撕破脸,趁秦军回国,追击他们,歼灭秦军主力,彻底解决这个心腹大患。”
晋文公想了一会儿,然后语重心长地说:“如果没有秦君,就没有现在的我。贸然与秦国开战,把盟友变成敌人,会极大地破坏晋国的霸业!”
于是晋文公下令撤军回国,郑国也转危为安。原本秦晋灭郑的战争,就这么不了了之。秦国兵不血刃地把郑国拉为盟友,还在郑国驻军,成了最大赢家。
但晋文公手下的从龙之臣们心有不甘。和晋文公不同,他们是好战的鹰派,作为卿大夫,他们要建立自己的功绩。在后来的日子里,这些从龙之臣将会给予秦国重重一击。
公元前628年冬天,年迈的晋文公去世,太子欢继位,史称晋襄公。
与此同时,晋国朝堂得到消息:秦国三军突然出现在桃林附近,并向东朝崤函道挺进。
秦军倾巢而出,是因为此时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晋文公和郑文公相继去世,在这两国大丧期间,秦国可以趁火打劫。
自从上次从郑国回来,秦穆公已经开窍了,现在的他已不是当年那个只讲道义的人了。如今,为了国家利益,他可以不择手段。
此次出征,秦穆公有把握拿下郑国,因为之前留在郑国的秦军将领杞子已经得到了郑都北门的钥匙。只要秦穆公率大军过来,杞子与秦军里应外合,就能拿下郑都,入主中原,实现历代秦君的梦想。
但秦穆公的计划从一开始就遭到心腹老臣蹇叔的反对,蹇叔提出了两个反对理由:其一,此次攻击距离过远,即使拿下郑都,后期也很难守住;其二,大军远征,行动很难保密,郑国提前做好防备,仗就很难打了。
然而秦穆公管不了那么多。他现在已是英雄暮年,说不定哪一天就去见列祖列宗了。他想趁自己还没入土赶紧赌一把,要是赌赢了,就能实现历代先君的梦想,缔造秦国的千秋大业。
于是,秦穆公召集三军在雍都东门誓师,并任命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为秦国三军将领,准备杀向郑国。
没想到,一场威武的誓师大会意外变成了送葬大会。来砸场子的不是别人,正是蹇叔,他竟然在三军面前号啕大哭起来!他之所以哭,是因为舍不得这三位年轻的将领。孟明视(孟明是字,视是名)是蹇叔铁哥们儿百里奚的儿子,西乞术(西乞是字,术是名)、白乙丙(白乙是字,丙是名)则是他自己的亲儿子。蹇叔不想看见自己的亲儿子、好侄子以及秦国的三军将士死在一场没有意义的战争里,白发人送黑发人。结果,好好的一场誓师大会,被蹇叔搞得十分晦气。
一向对蹇叔很客气的秦穆公勃然大怒,咒骂道:“你知道吗?你活到头了!等大军回来,你坟头的树都能合抱了!”心情极差的秦穆公命令大军马上开拔。
秦国三军缓缓地从蹇叔面前走过,每个经过的士兵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面前哭成泪人的老头儿。当西乞术、白乙丙经过蹇叔时,蹇叔拽住他俩。蹇叔没有说什么“孩子你一定要在战争中活下来”之类的话,而是说:“此次出征,晋军一定会在崤山附近袭击秦军。到时候,我会去崤山为你俩收尸的。”
西乞术、白乙丙哥俩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父亲从哪儿捡来的,这是亲爹吗,怎么还咒儿子死啊?
不过后来的结果证明,蹇叔说错了。秦国三军全军覆灭,唯独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三位主将活了下来,这完全在蹇叔意料之外。
秦国大军要走七百五十公里的路程。他们这一路走得很辛苦,除了贵族可以坐在战车上外,普通士兵就靠两条腿走。那时也没有公路,只能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走艰险的崤函道,难度不亚于铁人三项。
秦军从雍都出发,沿渭水而下,越过桃林塞,穿过秦岭与黄河间的走廊进入函谷,一路从小路行军到达上阳。这里就是原来虢国的地盘,现在被晋国占据。经过上阳,秦军一头扎进崤山道。
崤山道也不比函谷好走。崤山道分为东西两段,东崤段长十八公里,道路极窄,最窄的地方和函谷一样,只能容下一辆战车;西崤段长六公里,虽然不那么窄,但也好不到哪里去,而且全是石头山坡。
公元前627年春天,秦军好不容易走出了崤山,终于看见平坦的中原大地了。秦军到达的是王畿地区,那里可是周天子的地盘。
本来,任何军事行动都应该保密,更何况偷袭最讲究的就是出其不意。为防止走漏风声,很多军队都会选择昼伏夜出,而秦军却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他们来到王畿地区后,也不避开洛邑,反而大摇大摆地从洛邑城门走过。
一个站在洛邑城头的王族青年正注视着秦国大军,看着秦军在周天子的地盘上招摇过市。他正是周襄王的孙子,人称王孙满。战车上的士兵在路过洛邑城门时,理应下车并摘掉头盔行礼,而王孙满看到的秦军战士只是非常敷衍地行礼,很快就跳上战车走了。秦军前后有三百多辆战车,车上的战士都是如此敷衍。乌泱泱的一大群人,就像是去郑国赶庙会。
王孙满回到王宫后,向周襄王禀报:“秦军必定会失败!”
周襄王疑惑地问:“这是什么原因呢?”
王孙满说:“我看秦军轻佻骄横,轻佻就少谋,骄横就无礼。少谋就会自陷险境,无礼就会军纪涣散。秦军此次出征,不失败就没有天理!”
王孙满讲得很有道理,这支秦军是一支缺乏纪律的部队。在商鞅变法以前,秦军最缺少的就是纪律性。秦军将士虽然个个骁勇善战,舍生忘死,但是没有纪律的束缚,犹如一盘散沙。秦军之前几次杀入晋国腹地,完全是因为晋国经历骊姬之乱后国家动荡,内部不合,这才得手。而现在的晋军,在晋文公几次拉练之后,已然成为君主手中的神兵利器。如果秦晋再次交锋,秦军胜算不大。
战国初期著名的军事家吴起,就以五万魏武卒击败秦国五十万大军。他在其著作《吴子兵法》里这么轻蔑地评论秦军:“秦性强,其地险,其政严,其赏罚信,其人不让,皆有斗心,故散而自战。”关于击破秦军的方法,吴起写得也很清楚:“击此之道,必先示之以利,而引去之,士贪于得而离其将,乘乖猎散,设伏投机,其将可取。”
说直白一点,秦人虽然勇敢,国家赏罚分明,但是秦军没有良好的纪律性,士兵为了蝇头小利就会违反纪律。打秦军时,可以用一些财物诱惑他们,当他们为抢夺战利品而导致阵形混乱时,就会被一举击溃。
个体再强,如果没有纪律的束缚,没有默契的配合,再多的士兵也都是乌合之众。拿破仑就说过:“两个马木留克兵(埃及强悍骄横的士兵)绝对能打赢三个法国兵;一百个法国兵与一百个马木留克兵势均力敌;三百个法国兵能战胜三百个马木留克兵;而一千个法国兵则总能打败一千五百个马木留克兵。”
秦军跋山涉水,从偏远西部来到中原的花花世界。一方面,他们很心虚,想偷偷摸摸捡个大便宜,生怕郑国人知道这个秘密;另一方面,他们又想在全天下面前显摆自己强大的武力。秦军这复杂的心理,看上去很是滑稽可笑。
秦军声势浩大地经过天下政治中心洛邑,就等于昭告天下,自己要去攻打郑国。结果秦军刚出王畿,到达滑国(今河南省睢县西北)境内时,一个人找上门来,要和主将孟明视聊聊。这时的秦军已然是一群想发财想到疯的杀人狂魔,能来找这群狂魔的首领聊天的人,内心不是一般的强大,简直是个神人!
这个神人叫弦高,既不是位高权重的贵族,也不是武艺高强的战士,只是一个身份低贱的郑国牛贩子。然而,所谓“神人”,就是指他虽没有高超的本领,但思维活跃,善于利用声势,具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能以拉大旗作虎皮的方式恐吓对方,不战而屈人之兵,以达到战略翻盘的目的。
孟明视召见了弦高,结果弦高一开口就说了一句让孟明视崩溃的话:“我国国君听说您要到我国去,特意派我来劳军!”
心虚的孟明视一脸尴尬,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弦高继续说:“我国虽然不富裕,但是愿意为秦国大军服务。如果您一直留在郑国,我们将提供每天的补给;如果您离开了,我们会为秦国大军服务到离开的那一天。”
孟明视很无语。
弦高不露声色地揭露了秦军突袭郑国的阴谋,同时也保留了秦军主将的面子。这样高超的谈判技巧,令人叹为观止。
其实,弦高根本不是什么郑国使者。他是在去洛邑贩牛的路上,听闻秦军要进攻郑国,便一面冒充郑国使者面见秦军,一面派人回郑国通风报信。
此时郑国的新君是郑穆公。他接到弦高的密报后,立即派人前去探视秦军所驻扎的馆舍。秦军戍卒正在厉兵秣马,一看就是准备作战的样子。郑穆公一看大事不妙,赶紧派皇武子去慰问秦军驻郑国的总帅杞子。
皇武子客气地说:“贵军为了保卫我们郑国,已经在这里有两年了。为了感谢你们,这两年一直是我们提供粮草。可是我们郑国毕竟是小国,给贵军的补给,财力有限的我们已经支撑不住了。听说你们要回国了,郑国北方有一片荒野,那里的麋鹿很多,你们可以在那里猎鹿,当作补给。您看怎么样?”
杞子听完不敢吱声。心虚的他明白偷袭郑国的计划已经暴露,皇武子这是在委婉地给自己下逐客令,而自己却没有反抗的实力。秦穆公两年前留下的这支秦军只能起到威慑晋国的作用,论战斗力却只能算是安保部队。而郑国国家地位极高,春秋初年也算是个小霸。前几年,楚成王率领十几万大军围攻宋都数月都没有拿下,郑国的实力不比宋国差。因此,郑国要灭杞子这支安保部队绰绰有余。
杞子真是欲哭无泪。这么好的计划,就这么被一群张扬的猪队友给毁了。
皇武子走后,杞子与逢孙、杨孙碰头商讨这件事。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第一条路是提前离开郑都,在郊外等待秦国大军。两军会合后,一起攻打郑都;第二条路就是各自逃命。
如果选择第一条路,可以参看前几年楚成王围攻宋都的结果。本来秦军只打算偷袭,没有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一旦陷入长期围城战,必定无法满足补给。如果无功而返,杞子、逢孙、杨孙作为秦军远征的先遣队,必定被问罪。
为了保命,心虚的杞子、逢孙、杨孙选择了第二条路,各自逃命。杞子逃到齐国,逢孙、杨孙逃到宋国,反正都尽可能远离秦国。秦军在郑国的戍卒见将领跑了,自己也作鸟兽散。
收到驻郑秦军溃逃的消息后,孟明视不得不取消袭郑的作战计划。
此时已经是周历三月初,远征的秦军已经在外逛了快三个月,大军的补给已经所剩无几了。原本只想拿下郑国获得补给,结果郑国这只肥鸭子飞了,还是就地取材吧。
孟明视很快就瞄准了附近的滑国。滑国虽然是个弹丸小国,但是好歹也是有点油水可以捞的,于是秦国大军顺手就把滑国给灭了。
有时候,毁灭一支军队不需要花多大力气,一天时间就足够让它腐化了。明末,李自成攻下北京后,缺乏纪律约束的农民军开始了强征豪夺,从那一刻起,这支军队就输了。而孟明视所率的秦军也好不到哪里去。当秦军打开城门,占领滑国后,他们就如同魔鬼一样,到处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宣泄自己长途行军的怨气。
秦军在滑国休整了将近一个月后,终于开拔返回秦国。吃饱喝足的秦军,腰里都是抢来的金银珠宝,战车上绑满了从当地掠夺过来的妇女。然而,秦军没有料到,一场大屠杀在等待着他们。一路上始终没有露面的晋人早已经把刀磨好,就等着秦军把脖子伸过来了。
在晋人眼中,秦人就是令自己寝食不安的魔鬼。而崤函道如同一个细长的瓶颈,连通着秦人的老家,瓶口对着的就是中原。晋国这次就要把这瓶颈锁死,把他们眼中的魔鬼彻底封印在瓶子里。
如果,一个人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从邻居家穿过,还在邻居家门口为非作歹,这很没有礼貌,让人憎恨。如果邻居是一位不好惹的江湖大佬的话,那这个过路人或许将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本次历史事件中的“邻居”虽为江湖大佬,却对过路人此次的行径默不作声。
这辈子吃了很多苦的晋文公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所以对秦国一直采用的是怀柔的外交政策。而从未吃过苦的晋襄公是在没有竞争的情况下,一帆风顺地继承了王位。心狠手辣的他继承了父亲晋文公偌大的家业,身为天下霸主,又拥有五军实力,非常膨胀。在他看来,秦国此次出征是不知天高地厚,不给自己霸主面子。
秦军一路上的一举一动,都被晋国死死地监视着。晋襄公早就想痛下杀手,彻底搞垮秦国了。但与秦国彻底撕破脸,是一件天大的事,需要三思而后行,晋襄公决定召开廷议。
会上,中军将先轸率先发言:“秦军觊觎中原,劳师远征。既然他们远道而来,我们就决不能放他们走。”
反对者栾枝说话了:“秦国对先君有恩,如果我们对他们发起进攻,这对得起先君吗?”
先轸反驳道:“先君去世,秦国不来吊唁也就算了,现在更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越过我们国土,去攻击滑国,这已经很无礼了!如果我们今天把秦军放走,那就是放虎归山,祸及几代人。我们此次伐秦,是为子孙后代而战!”
先轸话音刚落,满朝大夫爆发出“伐秦”的呐喊声,栾枝见此情景只能闭嘴了。大夫们心里都清楚,如果能把秦国三军灭掉,这么大的功勋,足够给子孙炫耀好几辈子了。
“伐秦!”晋襄公也大喊道,整个晋国宫廷发出了雷鸣般的欢呼声。
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整个晋国朝堂唯一一个头脑清醒的人就是栾枝。后来春秋历史格局的发展,证明了栾枝的顾虑是对的。
晋国现在处于大丧期间,不宜出兵,但晋国上下已经等不及了。为了不被秦军发现,出征的晋国大军把白色丧服全部染成黑色,自此晋国的丧服全都变成了黑色。
晋襄公虽然是御驾亲征,但是由于自己军事经验不丰富,还是让先轸做全军统帅。三月底,晋国大军渡过黄河后,并没有主动进攻待在滑国的秦军,而是率军进入崤山。
当时先轸用的就是和后世吴起一模一样的方法:欲要秦军灭亡,必先让其疯狂。先轸率军躲藏在崤山,就是要让秦军在滑国疯狂,让秦军彻底腐化堕落。秦军从滑国掠夺来的财富足以让他们丧失斗志,到时候,纪律涣散的秦军进入崤山道后,就变成了晋军刀俎上的鱼肉,任晋军宰割。
为了全歼秦军,先轸在崤山北麓的东西大道山顶上设伏。这里曾是虢国的地盘,当年晋献公拼了老命也要占领虢国,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堵死秦军通往中原的道路。此次作战,晋军还找来当地熟悉地形的陆浑戎配合。一个巨大的口袋阵,摆在了即将到来的秦军面前。
中国历史上第一场大规模伏击战,即将打响。
崤之战行军路线图
周历四月十三日,秦军晃晃悠悠地进入了崤山道。秦军对晋国已经出兵的事一无所知,可见晋军的保密工作做得比秦军好上百倍千倍。秦军也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在半道伏击,因为当时打仗都是两军堂堂正正地对决,打伏击战是令人不齿的。
进入崤山道后,掠夺来的财富让秦军行军速度大幅减慢,他们在谷底的行动异常艰难。整支军队逶迤数里,战车变成了货车,车上绑满了抢来的妇女。
就在秦军人困马乏、需要休息的时候,头顶上的山峰突然传来了轰隆隆的鼓声,箭雨和崤山的大石头都向秦军袭击而来。惨遭伏击的秦军在狭隘的山谷中无法列阵,战车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秦军躲过头顶上的箭雨与石头后,想从谷底两端冲出去,但不幸的是道路两头早已被堵死。
先轸看秦军已经被石头与弓箭杀得毫无还手之力,立马指挥晋军与陆浑戎出击。晋军与陆浑戎的步兵开始从道路两头挤压路中间的秦军,数万秦军被挤压在狭窄的谷底。
随着包围圈越缩越小,被挤压在狭小空间里的秦军将士如同被困在罐头里一样动弹不得。他们绝望了。有的人已经被挤压得窒息;有的人被践踏致死;有的人还没看清敌人,就被流箭射死;有的人干脆放弃抵抗,等待被宰。
此时,这场战争已不是两军对决,而是一场屠杀,崤山道已经变成了地狱。秦国三军如同在炼狱里煎熬,他们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回家的路。他们只能咒骂晋国忘恩负义,但这无济于事。等待他们的,是生命被死神无情地夺走的命运!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崤山的山谷被秦军的尸体填平了,血腥味混杂着尸体的恶臭,让打扫战场的晋军闻之无不作呕。只有天上盘旋的那一大群秃鹫不惧这恶心的气味,想飞下来啄食尸体,但很快就被晋军赶走了。
打扫战场的晋军在被血水浸泡的尸堆里寻找三个重要目标,那就是秦军的三个主将。过了好久,晋军终于从死人堆里扒出了埋在下面的三人。这三人虽身负重伤,但都还有一口气。于是晋军把俘获的这三位秦军主将当作炫耀战功的活广告,班师回国了。
秦穆公在秦国始终没有见到大军回国。等了很久之后,他才收到消息:“三军在崤山全军覆没,一匹马都没回来!”
秦穆公两眼一黑,一下子栽倒了。他原本只想去中原捡个大便宜,没想到让秦国的全部国防力量都报销了。这下,秦国别说逐鹿中原,老家不被晋国端掉就不错了。这个打击对于老年的他来说实在是太大了。
身旁大臣搀扶着秦穆公,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药,终于让他清醒过来。清醒过来的秦穆公赶紧做出了两个重大决定:第一,全国进行紧急军事总动员,增强边境防守,严防晋国袭击;第二,释放当年攻打鄀国俘虏的楚国申公与息公,派使者与楚国结盟。
秦国是一个中央集权国家,地方有国君委任的庶长,全国很快完成动员工作,大量新兵被征调过来。
面对秦国递来的橄榄枝,楚成王也欣然接受,毕竟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从崤之战以后的春秋岁月里,秦国与楚国结成了铁杆同盟,只要是不利于晋国的事,两家就一起干。春秋末年,楚国被吴国打得快要灭国时,也正是秦国派兵救了楚国。
凯旋后的晋襄公率大军回到晋国太庙,向死去的父亲举行隆重的献俘仪式。此时,晋襄公无限风光,手下的大臣们也都得意扬扬。然而他们哪里知道,逞了一时之快,晋国霸业也从此走向下坡路。
春秋时代已经过了一百多年了,四大国角逐中原的局面已经形成。但齐国从齐桓公后就日益衰落,现在只剩下晋、秦、楚三国还在角逐。秦国与晋国反目,晋国必然陷于侧背受敌的不利状态,要是与秦国进行中原争霸,必然无法集中全部力量与楚国抗衡。
而当晋国陷入与秦国的长期消耗战时,楚国就可以趁机扩展势力,三十年后,楚庄王已有能力问鼎中原。所以,崤之战,秦、晋都是输家,唯一的赢家是楚国。之前提出反对意见的栾枝,是唯一一个看透结局的人,可惜他微弱的声音被淹没在了人群疯狂的呐喊声中。
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的诸侯国大战结束,就如同人踢了一场球赛,累得喘不过气,必然要坐下来休息,大国也是如此。
不过,战后各大国表面太平,内部却是动荡不安。公元前626年,楚国宫廷一场弑君大戏将再次上演,这次主角是楚成王和太子商臣。而造成这场悲剧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楚成王本人,祸根则还是老掉牙的剧情——废长立幼。
楚成王想立小儿子王子职为继承人,太子商臣闻讯后感到惶恐不安。为了自己的王位,他决定放手一搏。
太子商臣手里还是有些资本的,楚国的军事力量由四方面构成,分别是楚王直辖的王卒,太子的宫甲,县兵,以及大夫手中的私卒。如果楚王想要废太子,太子完全可以凭借自己手里的宫甲来搏一把。
于是,公元前626年周历十月十八日深夜,太子商臣发动宫廷政变!
被围困在寝宫的楚成王,在临死前对儿子乞求说:“请食熊蹯(我想吃熊掌)!”
这是父亲临死前最后的心愿,商臣却毫不理会,直催楚成王赶紧死,楚成王只能无奈自杀。曾经横行天下,令中原诸侯闻风丧胆的楚成王,就这么凄惨地死了。
楚成王杀了自己的兄长得了王位,却被自己的儿子逼死。楚国的王位如同一个魔鬼,不停地蛊惑着王族内部的人相互吞噬。
太子商臣继承王位,史称楚穆王。
平心而论,从各方面来说,楚成王堪称一代霸主。他并不比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差,比起宋襄公更是要强上百倍。楚成王在位期间,楚国经济发展大有一骑绝尘之势,遥遥领先于中原诸国,就连当初到访的公子重耳也不得不赞叹楚国地大物博,国力强盛。楚成王无非是因为城濮之战的战败,光辉形象受损,但和秦穆公崤之战的三军尽灭比起来,城濮之战还真算不上损失惨重。
可是这么光辉的人物,竟然没有位列春秋五霸之一,这只怪他有一个比他更牛的孙子——楚庄王。后面的章节,我们会再讲到,楚庄王是如何盖过爷爷的光芒。
公元前621年,春秋五霸之一的秦穆公死了。
雍都城外正在举行秦穆公的盛大葬礼。秦穆公的棺椁前跪着三位浑身剧烈颤抖的人,正是秦国政坛上显赫的车氏三兄弟,分别叫奄息、仲行、针虎。这三兄弟非常贤能,秦人给这三人组合取了个名字,叫“三良”。三良之所以害怕,是因为他们是来给秦穆公殉葬的,马上这哥仨就要和秦穆公的棺椁一起被埋进墓里。
秦穆公用“三良”来殉葬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秦穆公知道,大贵族对国君有巨大威胁,春秋时大夫作乱杀害国君的故事已经是屡见不鲜了。好在秦国是一个强大的中央集权国家,从建国到秦穆公时只发生过一起三父之乱。尽管如此,也要防患于未然,才能给后世秦君一个安全的环境。从秦穆公开始,人殉成为历代秦君遏制大贵族的撒手锏。
纵观春秋乃至战国,只有秦国国君一直稳坐钓鱼台,紧握国家大权不放手,秦君的非正常死亡率也是整个东周时代最低的。但是任何事都有正反两面,秦君把优秀的人才都带进墓里,也会导致一个恶果,那就是大夫们不作为、不敢为。
公元前621年,周历八月十四日,晋襄公也死了。他一生都在与秦国作战,没想到短命的他与老冤家秦穆公死在了同一年。
晋襄公死的时候留下了一个千乘大国,而他的太子夷皋还是一个正在吃奶的婴儿,他实在放心不下这个孩子。临死之前,他让夷皋的母亲穆嬴把孩子抱来,同时还把晋国新任的中军将赵盾叫来,他要把孩子托孤于赵盾。
赵盾是晋文公“五贤”之一赵衰的长子,也是春秋大夫第一人,开创了“礼乐征伐自大夫出”的时代。
公元前621年,是春秋历史进入转折的一年。
至此,春秋五霸里的四位——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均已下线。同时下线的还有楚成王,虽然他没有位列五霸,论实力也算得上一位霸主。
这五位相互厮杀、相互纠缠,但无论他们使用什么手段,都是怀揣着梦想,想要建立一套新的天下秩序,来终结这一场乱世。可是到最后,谁也没有把理想变成现实,一个理想的时代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