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拨乱反正(1/1)
登基称帝的李纯终于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时代,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还是孩童时,他曾经在祖父德宗的膝上玩耍,祖父故意问他:“你是谁家的孩子,为何在朕的膝上玩耍?”
李纯奶声奶气地回答道:“我是第三天子!”
德宗李适一想,自己是天子,嫡长子是太子,太子的嫡长子可不就是第三天子吗?由此,李适对李纯刮目相看。
李纯注定不是一个普通人,如果是一个普通人,他会沿着“父慈子孝”的路子走下去,熬到父亲自然死去,然后自己再接过帝国的权柄。李纯更像一个贫困之家的长子,在自己成年后便要迫不及待接过家庭的重担,无论家中的长辈是否愿意。
经过那段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岁月后,李纯真正掌握了帝国的权柄,眼前的帝国危机四伏,河北藩镇依然保持高度自治,蔡州的吴少诚依然不服从朝廷管教,李纯登基之后,又蹦出了一个新刺头——刘辟。
此刘辟便是给王叔文传话的刘辟,传话时他是西川节度使韦皋的副手,担任西川支度副使。公元805年八月十七日,西川节度使韦皋辞世,享年六十岁。
韦皋在西川二十一年,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西川王,他留下的西川让刘辟怦然心动,刘辟想在韦皋的基础上继续当西川王,甚至当更大范围的王。
韦皋逝后,刘辟自称候补节度使。按照德宗时代的惯例,自称候补节度使的一般都能递补为正式节度使,这已经是大唐帝国不成文的惯例,虽然法无明文,但实际执行中一直就是这么做。
在刘辟的授意下,西川将领们纷纷给朝廷上疏,要求朝廷给刘辟颁发旌节,正式委任刘辟为西川节度使。
刘辟以为自己照方抓药自然药到病除,没想到,将领们的请求遭到了朝廷的拒绝。朝廷不仅没有给刘辟发放旌节,反而任命了中书侍郎袁滋为新任西川节度使,同时征调刘辟进京出任给事中。
刘辟这时才意识到时代不同了,眼前当家的李纯显然与其祖父不同,其祖父只求得过且过,而李纯刚刚秉国,就要拨乱反正了。
好,让你看看我们西川的厉害!
刘辟马上在辖区内将军队重新做了布置,用意不言自明,西川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新任西川节度使袁滋眼看抵达西川,早有线报打听到刘辟的动作,袁滋心知不妙,不敢继续前进,停在原地等待皇帝李纯的进一步命令,人家已经磨刀霍霍,自己何苦送上门去当待宰羔羊。
消息传到长安,李纯大怒,好你个袁滋,居然止步不前,徘徊观望,要你何用?
西川节度使别当了,去吉州当刺史吧!
愤怒归愤怒,李纯清楚地知道,一时半会儿他收拾不了刘辟,祖父留下这个积重难返的危局,不是一天两天就能逆转的,一切还得从长计议。
李纯无奈,只能任命刘辟为西川节度副使,代理西川节度使。
这是一个不得已的权宜之计,李纯非常不情愿,但登基伊始,他还没有力量将刘辟一下子踩死,而且朝中形势不明,支持对刘辟用兵的臣子又会有多少呢?
虽然少,还是会有的,右谏议大夫韦丹随后上了一道奏疏:“如今陛下放过刘辟不予以处分,如此一来,朝廷能直接指挥的将只剩下两京地区,除此之外,谁不背叛?”
韦丹的奏疏递到了李纯的心里,李纯同样担心刘辟起到坏榜样的作用。如果全国的节度使都向他学习,后果将不堪设想,况且自己刚刚登基,基调很关键,天下百姓都看着呢,是走祖父的老路,还是走一条属于自己的新路呢?
李纯还在思考,刘辟却步步紧逼。
代理西川节度使没有让刘辟满足,他提出了进一步要求——兼领三川,也就是说,他想同时当西川、东川、山南西道节度使。这是当年韦皋向王叔文提出的要求,如今刘辟旧话重提。
李纯被深深激怒了,让刘辟代理西川节度使已经让他如鲠在喉,如今居然更进一步,要求兼领三川,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李纯立刻驳回刘辟的请求,刘辟也不含糊,一不做二不休,突然出兵包围了东川节度使李康镇守的梓州,而且东川节度使的人选已经选好了,只等城破之日进城宣誓就职。
是可忍,孰不可忍,新科皇帝李纯不想再忍,他要让刘辟知道自己的厉害,也让全天下的节度使明白自己的态度,这是李唐的天下,不是你们这些飞扬跋扈的节度使的天下。
转念一想,李纯又有些没底,祖父德宗多年来已经形成了惯例,节度使死后派出宦官到藩镇观察,看藩镇将领推举谁便任命谁为新任节度使。一直以来,节度使的更迭就是由藩镇将领决定,而不是朝廷决定。
惯例,可怕的惯例!
李纯正犹豫时,新任宰相杜黄裳来了,此杜黄裳正是韦执谊的岳父,之前主张太子李纯监国,李纯掌握帝国权柄之后,投桃报李,将时任太常卿的杜黄裳擢升为门下侍郎,出任宰相。
杜黄裳是坚定的用兵派,他坚定地站到了李纯一边。
“刘辟只不过是一介狂妄书生,取之如拾草芥!臣知道神策军使高崇文有勇有谋,可堪大任,建议陛下让他带兵出征,不要再给他设置监军,刘辟一定会被生擒!”杜黄裳建议道。
李纯看着杜黄裳,知我者,杜黄裳也,满朝大臣都说蜀地偏远不宜用兵,而你坚定地支持我,你的声音我爱听,你就是朕的好声音。
公元806年正月二十三日,李纯下诏,左神策军行营节度使高崇文率领本部五千步兵骑兵组成第一梯队,神策军京西行营兵马使李元奕率领两千步兵骑兵组成第二梯队,会同山南西道节度使严砺一同讨伐刘辟。
诏书一出,舆论哗然,比高崇文级别高、名望大的宿将大有人在,个个都以为自己将挂帅出征,为何偏偏选了这个名气不大的高崇文呢?
杜黄裳有自己的考虑,他了解高崇文。
高崇文虽然只是率兵屯守长武城(陕西长武县西北),士卒也不过五千,但这五千兵马个个都是精兵;高崇文一直实行一级战备,时刻准备应对外敌入侵。受诏之时是早上六时,两个小时后,全军开拔,军中物资一应俱全,无一漏缺。
正月二十九日,高崇文兵出斜谷,李元奕兵出骆谷,一同向梓州进发。行军路上,高崇文的士兵在饭馆中发火拍桌子折断了一根筷子,高崇文一声令下,斩立决!
好贵的筷子!
战时一律从严,高崇文要用这个倒霉士兵的人头向全军提醒,用兵之时,军令如山,休怪本帅无情。
梓州的战事刘辟先胜一局,他的军队攻克梓州,俘虏了东川节度使李康。胜利的喜悦还没有延续多久,高崇文已经扑了上来,刘辟的部将眼看形势不妙,率兵撤出刚刚占领不久的梓州,梓州又回到了高崇文手中。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刘辟这个狂妄书生当初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非要跟朝廷较劲,如今眼看高崇文大兵压境,顿时慌了神,连忙将俘虏的东川节度使李康送回,同时向李纯上疏,为自己辩解开脱。
刘辟太天真了,谋反这条路,要么不走,要么一条道跑到黑,如此首鼠两端,什么事都成不了的。
高崇文冷眼看着被俘虏的东川节度使李康,败军失城,留你何用!
斩!
写历史始终有一种痛,一方面想树立将领的军令如山,一方面心中又有人文关怀,高崇文斩李康这种事不能细想,如果细想,每个人都有生存的权力,没有一个人有权力剥夺别人的生存权,包括高崇文,包括皇帝。
说远了。
西川的战事还在继续,为自己辩解失败的刘辟层层设防,修筑了鹿头关(今四川省德阳市北黄许镇),一连八个营栅,驻军一万多人,矛头指向步步紧逼的高崇文。
营栅是死的,人是活的,士气高涨的高崇文发起进攻,大破刘辟军队,刘辟连忙亡羊补牢,在鹿头关东万胜堆再加一道营栅,继续死扛。
高崇文眼角冷冷扫过,令旗一指,勇将高霞寓攻克万胜堆,鹿头关尽收眼底,高崇文令旗再一挥,兵锋过处,八战八捷。
连胜还在继续,山南西道节度使严砺也有好消息传来,他的部将在绵州石碑谷击破刘辟军一万余人。
原本以为蜀道难于上青天,不料却是旗开得胜势如破竹,时间走到公元806年九月十二日,高崇文与严砺的部将分别在鹿头关和神泉击败刘辟的部队。刘辟已经节节败退,兵败只是时间问题。
这时,一位神秘人物将刘辟失败的时间表又提前了。
提前为刘辟敲响丧钟的是河东节度使严绶的部将阿跌光颜,他率领河东士兵计划与高崇文在行营会师,不料,蜀道艰难,阿跌光颜比预定时间整整晚到了一天。
折断一根筷子都要斩首,何况比预定时间晚到一天。
阿跌光颜不想把自己的脑袋送给高崇文练刀,索性率领所部士兵孤军深入,直扑刘辟军队的心脏地带,这一扑就扑出了奇效,居然误打误撞扑到了刘辟的运粮通道上。阿跌光颜一番拼杀,将刘辟的运粮通道彻底切断,在战争结束之前,刘辟的士兵别想吃粮了。
惊弓之鸟不能再听弓箭之声,连连战败的西川士兵也听不得断粮的消息,粮道被断的消息传开之后,刘辟军队兵败如山倒,绵江沿线、鹿头关等处的守将纷纷率部投降,投降士兵数以万计。
到这时,再多的士兵也无济于事了,刘辟兵败的命运不可避免,高崇文挥军直指成都,所到之处,刘辟部队一触即溃,高崇文几乎没有遇到抵抗。
自知不妙的刘辟集合几十名骑兵准备向西投奔吐蕃,希望在那里找到自己的藏身之所。然而,这也是奢望,高崇文的部将高霞寓追了上来,刘辟纵身跳到江中求死,却又被高霞寓捞了上来,别急着死嘛,回长安再死!
高崇文率军进入成都,军队驻扎在大街小巷,士卒就地休息,市场正常营业,缴获的珠宝堆积如山,却没有一个士兵敢打珠宝的主意。一根筷子尚且砍头,遑论珠宝。
分门别类,各得其所,高崇文将刘辟用囚车押往长安,之后斩了刘辟的两个属下,其余人等一律不问,刘辟叛乱这一篇就算翻过去了。西川境内一切事务,均按韦皋在世时定下的规矩办,几天之内,西川战火全部熄灭,重回安宁。
从正月出征,到九月平定,八个月中,高崇文的军事行动都是由杜黄裳运筹于千里之外的长安,一场战争下来,杜黄裳的谋略与高崇文的行动严丝合缝,令人惊叹。
曾经长期不得升迁的杜黄裳确有过人之处,他虽然推荐了高崇文,也不忘敲打高崇文。为了让高崇文更加用心,杜黄裳一度派人警告高崇文:“好好干,不然朝廷就派保义节度使刘澭去接替你!”
保义节度使刘澭是高崇文一向畏惧的人物,杜黄裳就是要用刘澭当激励高崇文的大灰狼。
高崇文得胜的消息传到长安,群臣一起进宫向皇帝李纯道贺,李纯冲着杜黄裳微笑道:“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
如果与元和一朝日后一系列军事行动相比,高崇文兵发西川只是一场规模较小的战争。但这次西征却拉开了元和一朝平定藩镇叛乱的序幕,讨伐西川的胜利也向全国宣告:当今天子不再对藩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是要拨乱反正,重回正轨。
几乎与平定西川同时,夏绥战区的叛乱也被平定;平定西川之后,镇海节度使李錡的叛乱也被平定,皇帝李纯为自己的执政开了一个好头。
时间走到元和元年末,皇帝李纯发布了一道人事任命:内常侍吐突承璀出任左神策军中尉。这是德宗时代宦官掌兵的延续,也是李纯对吐突承璀的格外信任。早在李纯当太子时,吐突承璀就在李纯身边侍奉,办事干练的他给李纯留下了良好的印象,由此有了这道任命。
在这次任命后,吐突承璀走上了历史的前台,整个元和一朝他都是风云人物,元和十五年里,他的戏份很重。
在这之后,有雄才大略却不拘小节的杜黄裳被免去了宰相职务,虽然在对西川用兵上,杜黄裳立下奇功,但他的不拘小节令年轻皇帝李纯很是不爽,于是便远远打发出去,出任河中节度使。几年后,杜黄裳死于任上,享年六十九岁。
杜黄裳走了,接替他的宰相们却是与他一脉相承。曾经受王叔文排挤的户部侍郎武元衡出任门下侍郎,主张对西川用兵的翰林学士李吉甫一同出任宰相,他们与杜黄裳的政治理念基本一致,全都主张对藩镇加强管理,力争全国重回一统。
俗语有云,一朝君子一朝臣,说的是君臣的相互依附,同时也说的是治国理念的相互切合,有什么样的皇帝就有什么样的臣子:德宗李适后期不思进取得过且过,他任用的宰相也多是左右逢源缝缝补补的平庸之辈,李纯立志革除安史之乱以来的弊端,他任用的宰相多数是强硬派。如果说前者是鸽派,那么鹰派皇帝李纯身边便围绕了一群鹰派宰相。
年轻的李纯,上进的李纯,登基虽然只有短短几年,却已经有了贤君模样,他思慕祖先太宗和玄宗,一心想做与他们一样的皇帝,他羡慕两位祖先有贤相辅佐,于是要求自己的宰相们也要披肝沥胆,不断进言。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李纯喜欢和自己的宰相们待在一起,即使有时天气闷热汗流浃背,他依然不以为意,跟天下大事相比,闷热又算得了什么呢?
李纯一直励精图治,因为他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想解决河北藩镇以及蔡州的问题,他需要慢慢等待机会,找准下口的时机。
从李纯登基以来,平卢战区和成德战区相继发生节度使更迭,其中平卢战区的更迭更早一些。
元和元年,总部设在郓州(今山东省东平县)的平卢节度使李师古病重,谁来接替他被提上了议事日程。按照惯例,父终子继、兄终弟及,李师古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叫李师道,一直以来被李师古排斥在外,生活水准一直不高,有时甚至会陷入贫困。
别人不理解李师古为何如此对待同父异母的弟弟,李师古自有自己的考虑:“我对师道并非没有兄弟之情,只是我十五岁就手握兵权,时常遗憾自己不知道稼穑艰难,况且师道还比我小几岁,我是想让他知道衣食从何而来,因此让他出去管理一些州县。我的苦心恐怕别人不会理解!”
等李师古病重时,李师道正在密州代理刺史,平常喜欢的是绘画和音乐。对于他的爱好,李师古不断摇头,弟弟李师道恐怕不是能担起大任的人。
李师古向自己的判官高沐和李公度询问道:“趁我头脑还清醒,我想问你们,我死之后,你们想拥立谁当节度使?”
高沐和李公度不敢马上接话,两人相互对视一眼,没有做声。
李师古接着说道:“难道不是李师道吗?人之常情,谁会薄待自己的骨肉而厚待他人呢。不过我提醒你们,拥立节度使不当,不仅会败坏军政大事,而且还会毁灭我的家族。李师道是官宦人家子弟,不会带兵,也不懂政务,只知道跟小人物学一些雕虫小技,怎么能当节度使呢?你们一定要考虑清楚!”
元和元年闰六月一日,李师古辞世,高沐和李公度秘不发丧,派人到密州接回李师道,拥立为平卢节度副使。
以高沐和李公度的阅历,他们未必听不懂李师古的劝告,但兄终弟及已经成为惯例,撇开李师道拥立谁都不合适。虽然李师道未必是合适人选,但眼下看来,除了他,没有更合适的人选,即使李师古说他不合适,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相比而言,李师道算幸运的,他接替兄长时,正赶上李纯用兵西川,无暇他顾,而李师古的高参高沐也做足了面子工程,一方面将本地区官员缺额上报朝廷,请朝廷派遣,另一方面将本地区的两税及食盐专卖款项一并上缴朝廷,以此表明对朝廷的顺服。
这些举动都是以前河北藩镇没有过的,自知无力征讨的李纯只能顺水推舟表示同意,李师道就这样当上了平卢节度使。
相比于李师道的幸运,成德(总部设恒州,今河北正定)节度使王士真的儿子王承宗就没那么幸运了。他的老爹死于元和四年,皇帝李纯已经平稳执政了近四年,正想革除河北藩镇节度使父死子继的惯例,王承宗正赶上这个节骨眼。
此时朝中的宰相武元衡还在,李吉甫则暂时失宠,被打发到淮南出任节度使,接替他的是原户部侍郎裴垍。
裴垍,名门之后,武则天垂拱年间宰相裴居道七代孙,二十岁中进士,唐德宗贞元年间,朝廷设立了“举贤良极谏”特科考试,裴垍对策第一,由此特授美原县尉。任期满后,裴垍被擢升为监察御史,后来一路擢升,直至出任宰相。
于元和年间宰相而言,裴垍是个关键的承前启后的人物,对元和中兴出力甚多的李绛以及裴度都是出自他的举荐,而他本人,也是一个具有大视野的人物,元和中兴有他的一份功劳。
当王承宗上奏李纯要求自己接替父亲继任成德节度使时,李纯没有理睬,按照李纯的计划,他准备从朝中选派一个合适人选直接空降成德出任节度使,如果王承宗不从,则立刻发兵攻打。
裴垍并不认可李纯的策略:“平卢李纳当年称王对抗朝廷,罪不可赦,成德王武俊当年攻打叛臣朱滔对国家则是有功。陛下之前允许平卢的李师道继任节度使,如今却不允许王承宗接替,处理事情,没有固定标准,成德方面不会信服的!”
李纯心中也有几多彷徨,革除河北藩镇自行推举节度使的弊病势在必行,但何时才是合适时机呢?如今是合适机会吗?
李纯召来几位翰林学士讨论,李绛率先发言。
李绛,字深之,赵郡赞皇人也。
与武元衡一样,李绛也是考中进士步入仕途,他考的科目是宏词科,高中进士之后被委任为秘书省校书郎,后来李绛一路升迁到拜监察御史。元和二年,李绛以监察御史身份兼任翰林学士。在升迁的道路上,虽然官职不断变化,但李绛对皇帝的匡谏之心始终不变,只要有不合理、不周到的地方,李绛一定会站出来说话。
“河北藩镇不服朝廷管教,人神共愤,但如今贸然拒绝王承宗接替,恐怕也办不到。成德自从王武俊以来,父子相承四十余年,当地人都习以为常了,不认为是违背常理。况且王承宗已经将军政大权握在手中,一旦不允许他接替,恐怕他不会立刻奉诏。再则,范阳、魏博、易定、淄青几个地方与成德情况一样,他们一旦听到朝廷直接委派节度使,内心一定会惶恐不安。而如果朝廷派兵攻打,他们一定会阳奉阴违,如今江淮水灾,国库空缺,军旅之事,不可轻动!”李绛说道。
裴垍和李绛的观点是正确的。朝廷虽然想根治河北藩镇节度使自行更迭的顽疾,但眼下并非最佳时机,况且成德并非孤军奋战,它的身边还有一群兔死狐悲的节度使,表面上他们会服从朝廷指令,但暗地里一定会帮助成德。因为他们知道,一旦朝廷在成德取得成功,下一个可能就轮到自己。
有大局观的人把河北棋局看得很清楚,没有大局观的人看不清河北棋局,他们只看到自己井口那块蔚蓝的天。
左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出人意料地活跃起来,他成了坚定的主战派。久在李纯身边,他早已洞悉李纯的心理,河北藩镇就是压在李纯胸口上的石头,压得李纯有些喘不过气来,如果能早点将这些石头搬开,于吐突承璀而言就是大功一件。
主张对成德用兵,吐突承璀公私兼顾,于公是为国分忧,于私则可以借机排挤裴垍,从裴垍手中夺权。一旦河北战事一起,权力自然会集中到自己手中,毕竟自己才是皇帝最放心的人。
李纯正在犹豫不决,宗正少卿李拭掺和了进来,李拭进奏道:“王承宗必须要征讨,吐突承璀是陛下信得过的亲近之臣,让他率领神策军出征,同时统率其他各军,谁敢不服!”
李拭的进奏说到了李纯的心坎里,但李纯却反弹琵琶,将李拭的奏疏出示给几位翰林学士看:“此人是个奸臣,知道朕想起用吐突承璀,所以上了这么一道奏疏。你们都记住了,以后不能让这个人升迁!”
提前量打早了,马屁拍马蹄子上了,李拭拍对了地方,只是李纯反弹琵琶有些出乎意料。
李纯还在犹豫,对成德这一掌拍还是不拍呢,如果拍下去了,会收到预期的效果吗?
以李绛为首的翰林学士们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他们都不主张此时对成德用兵,成德战区不同于西川和镇海,虽然朝廷在西川和镇海取得胜利,但经验并不能复制。西川和镇海平叛之所以取得胜利,是因为两个战区割据时间都不长,而且周围都是听命于朝廷的战区,加上叛乱不是自下而上,只是节度使一时头脑发热丧心病狂。相比而言,成德割据已经四十多年了,军中士兵父子、兄弟相次在军中效力,早已盘根错节,而且四十年间,王家在成德恩泽遍布,百姓早已习惯接受其统治,再者,成德周围多是与朝廷二心的藩镇,他们都明白一个成语——唇亡齿寒。
总而言之,对成德用兵,需要慎之又慎!
此时,总部设于蔡州的彰义战区出现了新情况,一向不听命于朝廷的节度使吴少诚病重,已经时日无多。从李希烈割据淮西以来,已经几十年过去了,吴少诚病重,或许是收复淮西的一个天赐良机。
李绛随即上疏,建议李纯早做决定,先赦免成德,然后在淮西等待机会,一旦淮西出现战机,立即出兵收复淮西,切莫南北同时开战,届时必定骑虎难下,难以收场。
如果李绛的建议得到执行,或许淮西可以提前几年收回,也就没有了后来的雪夜奇袭蔡州了。
朝廷与成德的拉锯还在继续,这是一场注定要破裂的谈判:朝廷一方想的是如何收回权力,动手只是时间问题,成德一方想的是如何保住权力,翻脸也是时间问题。一度,朝廷与成德达成协议,朝廷方面允许王承宗继任成德节度使,王承宗则承诺割让所辖的德州和棣州以表示自己的诚意。
只不过皇帝与成德彼此之间的信任是脆弱的,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魏博节度使田季安稍加挑唆,王承宗立刻坐不住了,马上收回德州、棣州,成德与朝廷终于撕破脸皮。
李纯也不准备再等,西川和镇海的胜利让他看到了希望,即便成德已经割据多年又如何,王师兵锋所向,你成德抵挡得住吗?
公元809年十月十一日,李纯下诏,剥夺成德王承宗所有爵位,任命左神策中尉吐突承璀为左右神策军,河中、河阳、浙西、宣歙等道行营兵马使、招讨处置等使。
任命一出,议论纷纷,元和元年高崇文兵发西川时,并没有设置宦官监军,也没有让宦官出任统帅。李纯的这个任命,实际就是让吐突承璀出任统帅,有唐以来,这是第一次。
翰林学士白居易坐不住了,他勇敢地站了出来,强烈反对吐突承璀担任大军统帅。
在现代的一些资料中,很多时候把白居易认定为汉族诗人,其实白居易究竟是不是汉族,还需要我们仔细分析。
在《旧唐书·白居易传》中,对于白居易的祖上是这样介绍的:
北齐五兵尚书白建生子名叫白士通,白士通生子叫白志善,白志善生子叫白温,白温生子叫白锽,白锽生子叫白季庚,白季庚便是白居易的父亲。
单从《白居易传》里还看不出白居易到底属于哪个民族,按白居易自己的说法,他们这个白姓的历史可悠久了,一直可以上溯到楚国贵族白公胜和秦国名将白起。按照这个说法,白居易似乎是白起的后人,这么算的话,应该是汉族。
真是这样吗?
事实并非如此。
白居易的真正身份是龟兹人后裔,他的祖上姓白并非因为白起,而是因为龟兹国境内有一座白山,一些龟兹人就因为这座白山而姓了白,后来在汉朝名臣班超的扶持下,一位姓白的龟兹人当上了龟兹国王,从此世世代代龟兹国王都姓白。直到唐朝安史之乱时,龟兹国还是白氏当家,而白居易则与龟兹国王室同宗同源。他的堂弟白敏中认可这一点,白居易认不认可呢?史无明载!
那么当年的龟兹国又在哪里呢?就在今天的新疆阿克苏地区的库车县,“库车”据说是古龟兹语翻译过来的,意思是“龟兹人的城市”。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白居易的祖上曾经在这里生活,后来开始向东迁徙,先迁徙到了山西太原,到白居易曾祖白温时,又迁徙到下邽(陕西渭南县),不过到白居易父亲白季庚时,他们又迁徙了。当时白季庚任巩县县令,与新郑县令是非常不错的朋友,白季庚见新郑风光秀美,便举家迁徙到了新郑,而白居易便在新郑出生,一直长到了十二岁。
白居易十二岁这一年,河南发生了叛乱,为了躲避战乱,白居易跟随母亲到江南避难。这次避难经历深深印在白居易的心底,从此时起,他见识了唐朝藩镇的割据,而他的体内也对藩镇的不法产生了天然的抗体。
叛乱结束之后,白居易回到家乡,回归正常的家庭生活。
同杜甫年轻时的随意相比,白居易要上进得多,他五六岁时开始学诗,九岁谙识声韵,十五六岁时,知道有进士考试,更加发奋读书,一刻不敢放松,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都长出茧,长大后身形也不够强壮,还没老,牙齿就有松动,头发早早出现发白的迹象。
由此可见,白居易是个天才,同时这个天才还是一个勤奋的人。
元和元年,皇帝李纯亲自出题考试,正九品的集贤校理白居易脱颖而出,与他一起进入李纯视野的还有后来写过“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元稹。白居易与元稹由此也拉开了两人长达一生的漫漫友谊长路。
从考试中脱颖而出的白居易被委任为盩厔县尉,同时兼任集贤校理,在盩厔县尉任上因为不忍向百姓挥鞭追讨欠税,白居易泡起了病号,将自己的主要精力用在创作乐府长诗上,这一创作就是一百多首。
朗朗上口的白居易长诗飘飘悠悠飘进了宫中,在那个皇帝也是半个诗人的唐诗国度,白居易就这样再次进入李纯的视野,李纯将白居易任命为左拾遗、翰林学士。
白居易在奏疏中写道:陛下让吐突承璀统帅各军,臣恐四方闻之必轻视朝廷,四夷闻之,必笑中国。诸将不甘受宦官统治,如何能齐心协力?如果陛下念及吐突承璀勤劳,可以让他做高官;如果回报他的忠心,可以赏赐给他财富。恳请陛下不要因为一时疏忽而见笑于万代之后!
白居易写的很在理,他指出了问题的实质,让诸将听命于一个宦官,必定人心不服,人心不服则不能同心协力,如此,胜利又从何而来?
反对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谏官、御史齐齐上疏反对,度支使、盐铁使、御史中丞、京兆尹都加入到反对行列,李纯第一次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压力,朕任命一个宦官,何以阻力这么大呢?
无奈之下,李纯折中了一下,免去吐突承璀四道兵马使职务,同时将招讨处置使改名为宣慰使,这就是皇帝的纳谏,避避风头,实际一切照旧。
到这时,大臣们才发现,原来皇帝李纯和其先祖们一样,还是信任宦官要多一些,即便言官们将矛头一致指向宦官,翰林学士李绛也列举历史上的典型案例,还是不能阻挡李纯对宦官的信任。即使有人对他说,你将来恐怕将死于宦官之手,李纯还不会在意,在他看来,宦官就是家奴,捏死一个宦官比捏死一只蚂蚁简单。
问题是,如果大批宦官掌了兵权进而成为武装到牙齿的蚂蚁呢?
这都是后话了!
眼前最重要的还是对成德用兵,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公元809年十月二十七日,顶住重重压力的李纯下诏,吐突承璀率领神策军兵出长安,直指成德,成德四邻战区一律出兵,配合神策军攻打成德。
一场潜藏着太多隐患的战争就这样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