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无衣(1/1)
寻找杨公卿团伙的踪迹耗费了博陵精骑三天时间,而击溃它只用了小半个时辰。李旭亲自带领一千人正面顶住了杨公卿麾下七千马贼的轮番进攻,张江、王须拔两个率领四千轻骑迂回到战场侧面,冲着刚刚加入杨公卿麾下的那些喽啰们放了两轮箭,然后,博陵军便锁定了胜局。
本来就士气低迷的新入伙者迅速崩溃,将绝望和恐慌传给了杨公卿麾下所有同伴。流寇们抱着脑袋四散奔逃,害得众马贼也手脚无措。他们能看见官军的数量远远少于自己一方,却被官军和自己一方的溃兵们压得无法保持阵型。就在此时,李旭命令王君廓带领留做后备的三百骑兵从正面给马贼们来了个列队穿插,阵型不整的马贼们措手不及,被官军从逆势突破,砍翻了帅旗。接下来的战斗乏善可陈,不过是照例的追亡逐北。这其中唯一的亮点便是杨公卿的骑术,此子腿上挨了一槊,背后插着两根羽箭,居然凭借一条腿的力量连续换马,直到扑进一个满是绿树的山谷内,让身后的追兵彻底失去目标。
“不愧是曾经袭掠过陛下御辇的人,骑术好得没法说!”鸣金收兵后,众骑手们啧啧称赞。李旭没要求大伙非提杨公卿来见,所以众人也不在乎此人最后的结局是死是活。格谦是被王薄和杨公卿二人联手所害的真相已经放了出去,即便杨公卿能逃回豆子岗,恐怕高开道也会带着兵马首先打上门来问罪。
“那些马贼的骑术都不错,可惜遇上了咱们!”骄傲向来是属于胜利者的,特别是这支队伍自出道来便拥有着不败的记录。
“单个而论,他们身手也说得过去,就是组织得太糟!”也有人很谦虚,时刻能发觉对方的优势。
“坏就坏在姓杨的根本不知道怎么用骑兵!”刚投入李旭麾下没多久的王君廓扁着嘴,脸上的表情就像吃了没放盐的菜一样难受。“可惜了那麾下那么多的马!如果给了别人……”
“给了别人,顶多逃得比杨公卿更快些!”从齐郡起便一直追随在李旭身边的张江笑着摇头,“你别看骑战这几招说起来简单,不过是‘以强击弱’四个字。可为了做到这四个字,咱们平素下了多少工夫?他杨公卿连手底下的喽啰都要从别人处巧取豪夺,会有耐性自己练兵吗?”
“那倒也是!”王君廓扭头看了看正从四下里被轻骑兵们赶过来的俘虏,不无遗憾地回应。
被骑兵们临时用绳子和木桩搭起来的围栏里已经圈了近七千俘虏。不远处,还有成批的喽啰被押过来。奉了李旭的将令,博陵军士卒对被俘者尽量保持着客气,但依旧有人因为试图想逃走而被射死。还有个别躺在泥地上装死者因为挨不住地面的冷,猛然从血泊中跃起身,负责警戒的轻甲骑兵立刻纵马围过去,要么迫使对方接受被俘的命运,要么将顽抗者当场格杀。
每当有惨叫声从左近传来,围栏内的俘虏群内便会涌起一阵骚动。一张张写满沮丧和愁苦的脸快速向惨叫声起源的方位望过去。然后又如同被只无形的大手扭了般,快速转回正前,低下头去直对自己的靴子。一双双早已磨破了的靴子前端,脚指头不安分地露出小半截,沾着黑色的泥巴,还有暗红色的血。
等待俘虏们的命运将是五年以上漫长而艰苦的劳役,很多人有可能永远不会活到被开释那一天。但比起落在杨义臣手里,他们的结局已经算幸运。后者认为只有死了的流寇才会彻底安分,能够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时,此人绝不会等第二次。
“早知道现在,又何必当初!”手里拎着皮鞭的司仓参军郭方低声议论。虽然和王君廓一样出身绿林,但他并不认为俘虏们的处境值得同情。六郡百姓刚刚过上一年太平日子,无论谁破坏了这种安宁生活,都必须付出成倍的代价。况且郭方自己在受招安后也分到了不少荒地,如今家里正缺免费劳力使唤。
“我不是同情他们!我只觉得杨公卿千算万算,最后啥也没捞到,实在有些冤!”王君廓唯恐引起更多的误会,赶紧出言表白。“想那姓杨的之所以黑心吞了格谦等人的部众,为的便是凭借手中人头多,好去与窦建德等人争一争河北绿林总瓢把子的职位。被咱们兜头一棒子打下去,总瓢把子的职位估计是没指望了。即便侥幸能活着,将来也只有任人揉捏的分儿!”
“那是他自己做出来的孽!我就没看出来这河北绿林总瓢把子有什么好当的!听上去咋咋唬唬,好像有多大权力一般。实际上在百姓眼里还不就是个贼头儿,即便人家当面不敢骂你,背后也少不了翻扯你祖宗!”
“那倒也是!”王君廓嘬了一下牙床,重复。他不愿意反驳郭方和张江等人的话,内心深处却并不赞同对方的意见。如果杨公卿不是倒霉被博陵军堵了个正着,凭借他溃败前手中的兵力,已经足够与窦建德、高开道等人一较短长。当贼在太平时代的确没出息,但眼下是乱世,正为英雄建功立业的大好时节。只要能像李密那样在山中站住脚,别早早碰上李旭这种克星魔头,假以时日……
几个月前决定接受招安时,王君廓便觉得与其向李旭投降,不如去河东投李渊。但其他几个当家都更欣赏李旭,因而他不得不随了众人。如今随着对时局的把握和对兵道的切身观摩体会,王君廓自觉羽翼渐丰,所以刚刚沉静下去的心便又活泛起来,每每站在河北绿林的角度,设想一番如果自己当初不受招安,而是率部潜逃的话,到底能有多大成就。
只是约略一想,他便被心中的火焰烧得热血澎湃。视野变开阔了之后的王君廓猛然发现,其实眼下河北绿林中并没有真正的英雄。倘若有人像河南道的李密一般将众豪杰整合到一处,再像李旭一般善待普通百姓,未必不能建立一番事业。进可争霸天下,即便退,亦不失画地自守……
“君廓,李大将军对咱们可是不薄!”仿佛看穿了王君廓的心思,郭方向前提了提马缰绳,以只有自己和王君廓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提醒。
“嗨,我只是偶尔一想,你瞎操心个什么劲儿!”王君廓四下望了望,脸红脖子粗地反驳。
“我是怕你一时糊涂,让咱们大当家,还有咱们家里的老婆孩子都背上骂名!”郭方脸上的表情有些急,说话的声音却压得更低,“咱们江湖上有句话说得好,宁往直中取,不在曲中求……”
“你见我什么时候辜负过人来!”王君廓给了郭方一个大白眼,一拨马头,向远方遁去。
跟在河东李家身后可能名标史册,而跟在李旭身后,却顶多过一段安稳日子,永远和出将入相无缘。王君廓在招安之前便这样说,现在他更确信自己当初的看法没错。李旭是个好将军,好地方官,好上司,甚至可以做好朋友,但同时也是个恩怨分明,不懂得审时度势的蠢货!
在王君廓眼里,李旭目前最应该做的事情是将大伙拼命打下来的河间郡彻底纳入掌握,然后偃旗息鼓,凭着七郡之地积累可以争霸天下的力量。而不是辗转千里去河南,跟瓦岗寨算什么杀师之恨。
持这种观点的不只是王君廓一个人,事实上,博陵军中很多非齐郡派系的将领都不看好进一步的远征。瓦岗军既然能击败张须陀,其势力肯定已经不可小视,五千博陵轻骑过去,未必能如愿给张须陀老将军报得了仇。况且即便大伙击杀了李密和徐茂功,成功给张老将军报了仇又能怎样?大隋的天下还会继续乱下去,李旭学着张须陀的样子四处救火,早晚会落到和老将军一个下场。
私下里,王君廓曾经找过军司马赵子铭,隐隐向对方透漏出与其到河南与瓦岗军死磕,不如保存实力,以应天下之变的观点。军司马赵子铭认为王君廓的看法有道理,但他却不肯带头向李旭进言。
“大将军能让我和吕钦两个带着步卒守家,已经是最大的妥协。如果真的不让他去一趟瓦岗的话,恐怕他这辈子心里都不会安宁。你放心,只要我和老吕两个人活着,大伙的后路便不会丢。况且夫人也会留在博陵坐镇,有人敢趁机胡闹的话,她那关未必过得!”素有军师美誉的赵子铭拍着王君廓的肩膀,如是回答。
说话时赵子铭脸上写满自信,但王君廓却敏感地从其眼睛深处,看到了隐隐的担忧。
赵子铭具体担心什么事情,王君廓猜测不到。但王君廓却已经认定了李旭并非可以让自己达成梦想的明主。“大将军心肠不够黑,为人也不够果决。那首桃李章不会应在他身上,我如果想达到他那样的高度,就必须另寻出路……”他一边举目四望,一边替自己的将来做着打算。对于李姓可取代杨姓成为江山之主的民谣,王君廓深信不疑。与大多数乱世英豪一样,他没有成为帝王的野心,却也不肯做一个默默无闻的过客。
如果李旭不是民谣所指,王君廓只能选择离开。他不在乎昔日的同伴会怎么看,他坚信如果哪天功成名就了,所有同伴都一定会后悔没跟他做同样的选择。
“大丈夫恩怨分明!”他摇摇头,将纷乱的思绪摔出云天之外,“在离开之前我一定会为他做几件大事。即便不念当日收留之恩,也要看在夫人娘家的颜面!”
王君廓心中的夫人,自然指的是萁儿。与众多博陵军将领一样,他对这位曾经千里寻夫的传奇女子非常钦佩。虽然到目前为止,李旭还没有明确表示过萁儿将成为他的正室夫人。但大伙私下里都以为那不过将军大人跟朝廷打的一个马虎眼,否则这一年来半个河北那么多大姓遣媒人提亲,怎从没见李将军回复过?
过人智慧、无双容貌,再加上显赫的家世背景。还有比萁儿更适合李将军的女子吗?赵子铭和王君廓等人都觉得萁儿是李将军的良伴。更令他们敬服的是,这位出身陇右李家的夫人看问题的目光极其长远。半个月前,她刚从义父张须陀战死的悲痛中清醒过来,立即便着手为博陵军准备粮草辎重。仿佛早已经料定李旭身边的众幕僚无法劝阻他改变南下为张老将军复仇的主意,也算准了自己的丈夫会在河间郡的战事结束后直接启程,不会折回博陵多做任何耽搁。
所以赵子铭和吕钦二人率领博陵军步卒前脚刚走,从鲜虞和唐县等地筹集的粮秣紧跟着便送入了李旭的营中。如此一来不但大大提前了博陵精骑启程的时间,也让身为主帅的李旭为拥有一位如此体贴的妻子备感骄傲。
但令李旭很意外的是,二丫居然跟着辎重队伍一起来到了他的军营。美其名曰替婆婆过来送几件寒衣,放下衣服和家书后却赖在军中死活不肯随送辎重的队伍离去。“我要去打仗,带着你岂不是乱了军纪?”李旭板起脸,在内帐里低声冲二丫呵斥。石二丫却诧异地瞪圆了眼睛,笑着反问道:“当年萁儿陪你一道在五回岭中剿匪,难道那时不需要顾及军纪吗?或是那时,郎君眼里根本没有军纪?”
在与家中任何一名女人之间的口舌之争中,李旭向来占不到上风。不知不觉间红了脸,带着几分愧疚的意味解释道:“上回和这回不一样,上回是在自己家门口,没什么风险。这回……”
“这回无论多大风险,我都要跟着!”没等李旭将话说完,石二丫已经收起了笑容。抬起头,正视着李旭的双眼回应,“你放心,这是萁儿和我两姐妹商量好了的。临来之前,婆婆也叮嘱过,要我照看好你,免得你不小心又上了恶人的当!”
“娘和萁儿也同意你来?”听完二丫的话,李旭本来就不高涨的“气焰”登时又便矮了一大截。在他记忆中,萁儿和二丫表面上互相客客气气,心中却都没把对方当作姐妹。平素里两个女人互相在不激怒丈夫的前提下各逞心机,斗得不亦乐乎。如今却难得团结了一回,居然扯上阿娘一道组成了攻守同盟。
“娘是不放心你!萁儿是怕你南下后,有人又动六郡的心思!那些世家大族太狡猾,如果我留下恐怕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她这次肯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能多陪你一段时间!”二丫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
跟别的女人分享一个丈夫并不是件快乐的事情。虽然她已经强令自己不争、不妒、不奢求,可萁儿太强,无论容貌、家世、为人都是她自己的百倍。原来在太原李家不肯承认这门亲事的情况下,她还勉强能和萁儿比肩。如今太原李家已经大张旗鼓地赖上了门,她孤身一人,能依仗的,也就是丈夫的公允了。
想到这儿,石岚忍不住伸出胳膊,用力环住丈夫那几乎无法抱拢的腰。口中说不出一句话,贴在李旭胸口上的泪眼却已蒙眬。
看到二丫低垂着的脖颈在微微颤动,李旭心中也是一软。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非常合格的丈夫,大多数情况下,从未能做到一碗水端平。但二丫却把这一切承受了下来,就像在齐郡接受自己对女人的渴求之时一样接受了这种并不见得公平的命运。
轻轻地拍打了一下对方的背,旭子和气地说道:“如果你真的要跟着,明天拔营时便换了戎装吧。只是路上走累了可不准哭鼻子抹眼泪。此行要辗转千余里……”
“谁还不会骑马!”闻听李旭松口,眼泪还挂在睫毛上的二丫猛然抬起头来,一边用手抹脸一边反驳,“想当年我做姑娘时,曾经骑在马上连续几天不眠不休,也没见累得从马鞍子上往下掉……”
话说到一半,神情却又是一黯。当年未遇到李旭前,她自然是跟父亲和哥哥一道混在义军当中。后来父亲和哥哥都间接死于前来剿匪的隋将张须陀之手,而她自己,现在却要和丈夫一道南下向击杀张须陀者讨还公道!
如果瓦岗军击杀张须陀,枭其首以示威的举动是必报之仇的话,那当年死在张须陀手中的绿林豪杰,他们的仇又该由谁来报呢?莫非身为张须陀击杀义军是天经地义,而义军们则只能一个个伸长脖颈等着张须陀老大人来砍,不能做任何反抗吗?
夫妻之间,有些心思从来都无法瞒过彼此的直觉。从脸上表情的变化中,李旭便明白二丫又想起了什么。在这一点上,他们永远达不成共识。无论彼此之间在其他事情上如何互相容让,对于义军的态度,却如鸿沟般将二人的心脏隔得泾渭分明。
第二天早上起来,夫妻两个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血丝,都刻意不去再探讨关于报仇的话题,拿一些彼此都熟悉的事情转移注意力。
“离开这么长时间,不知道咱们在齐郡的田地被打理得怎么样?”李旭一边看着二丫帮自己整理绊甲丝绦,一边笑着猜测。
“管家是个厚道人,一心想报你的收留之恩。自从你奉旨西进后,把家里和田间的诸事管理得井井有条。这几年世道乱,所以我也没敢让他再买更多的田。只是在临行前命他将去年的盈余拿出一部分来,在那百十亩地的就近起了一座带围墙的庄园。”二丫一边忙活,一边回答。她手脚极其利落,片刻之间便将李旭周身上下收拾得非常齐整。而回答出来的话条理丝毫不受影响,短短几句便将家族在齐郡那些财产和下属的情况介绍了个清楚。
虽然凭着郡兵的余威,近两年一直没有流寇敢去打齐郡的主意。但地方上的百姓还是不愿像太平时节一样毫无顾忌地扩大自家拥有的田产规模。一些小户人家收了粮,留下自己家一两年的吃食后,其余的立刻想尽办法换了能保值且不占地方的银豆、铜锭等,将其埋到不为外人知晓处。而拥有像李旭名下这种田产规模的中户,则将家眷和财产都搬进城内,并且在自家田亩旁盖各式堡寨,一方面容纳佃户和奴仆们在里边居住,另一方面也防止有土匪前来窥探。
二丫不似萁儿那般擅长政务,对管理家中琐事方面却着实下过数番苦功。李旭追随张须陀去瓦岗剿匪时,齐郡的家便由她打理。而她在被罗士信派人护送到博陵前,也给李旭在齐郡的家做好了整整几年的规划。
“这些年亏了有你!”旭子摸了摸二丫的秀发,不无感慨地夸赞。虽然潘占阳从塞外送来的财产数量颇为庞大,但一年多来为了在河北六郡站稳脚跟,以李旭名义送出去的金银珠玉也可以用斗来量。萁儿擅长分析官场上的机会和陷阱,却对钱财不是很有概念。而李旭的父母精力已经大不如当年。若非二丫一个人支撑着,李家绝不可能在不向公库伸手的情况下维持如此庞大的开销,萁儿也不可能在处理李家和朝廷中几户豪门关系时一直游刃有余。
“眼看着你的官越做越大,我总不能一直做拖累。那样,不待萁儿开口,我自己便得躲得远远的了!”二丫微微一笑,两只眼睛瞬间变成了一对月牙。“你先去中军点将吧,我将这里收拾一下,便扮作你的亲兵跟着。弓马方面我也多少懂一些,平时不需要你多分心!”
话虽然说得轻松,可大军刚过渤海郡的治所阳信,二丫的脸已经白得如被寒风吹了小半个月的残雪。旭子看在眼里,不忍让她继续受苦,叫过大牛,要对方安排几个亲兵送夫人去伤号营里休憩,待身体恢复差不多了再慢慢从后边赶。石二丫却摇摇头,倔犟地道:“不过是很久没骑马,一时筋骨舒展不开而已。这天底下只有享不起的福,哪有受不得的累!”
李旭见她眼睛周围黑了一圈,面容甚为憔悴,偏偏为了不让自己担忧,脸上还勉强装着笑容,心中甚为感动,把两人的战马凑近了些,低声劝道:“伤兵营只是走得慢些,又不会真的丢下你。你又何必这样倔?”
“你麾下的弟兄们都在看着呢,我可不能被人笑了去!”二丫紧咬贝齿,摇头道。
“仅有很少几个知道你的身份,况且你又是女人家,谁吃饱了撑的乱嚼舌头!”
“即便没有人知道,没人笑话,我也要一步不落跟着你!”二丫烟眉轻蹙,强忍着后腰上刀割般的痛苦,回应。“至少,在你眼里,不要落在萁儿身后!”内心深处,她为自己的话加上一个细致的注解。
她自知没有三代国公的家族在背后撑腰,也没有万贯妆资作为陪嫁,所以平时在管理家事方面痛下苦功,以便在丈夫的心里永远能占据一个角落。跟在大队人马身后慢慢赶虽然不用受强行军之苦,可那也意味着她在某些方面又逊了萁儿一畴。这种与出身和家世无关的后天能力,二丫是绝对不愿意认输,也自觉输不得。
李旭听石岚说得坚决,也只好由着她。又走了片刻,终是放心不下,抬起头向四野里望了望,低声道:“等到了下一个村子,我派人去给你买一个软些的马鞍。这专为行军打仗而造的东西,毕竟不像日常用的那样宽大!”
行军打仗用的马具都是窄鞍,侧重于节约马力,而不侧重于骑手是否感觉舒适。但富贵人家日常游玩用的雕鞍,则以华丽舒服为特色,即便是像李旭这种骨架粗大的成年男子,也可以把屁股完全坐在雕鞍内。这样,骑手的全身重量都集中于马的脊背上,腰部和大腿并不耗任何力气。但对坐骑来说就很残忍,通常人玩得眉开眼笑,但把马累得大汗淋漓。
寻常村落里的庄户人家像士兵一样心疼牲口,所以宁可自己多受些罪,也绝不会使用雕鞍。因此李旭想让二丫走得不那样辛苦,必须到大的村落或堡寨才行。但渤海郡本来就不是什么繁华之所,官道两旁打买雕鞍的主意,一时间如何觅得到?
“这个其实挺好,是我自己这两年被你惯得太滋润了,忘了根本!”二丫知道丈夫是真正关心自己,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要买富贵人家出门游山玩水的那种雕鞍,恐怕必须到大集才行。我春天时才被罗士信派人护送着从这条官道上走过,记得从阳信到厌次,连个像样一点的村落都没不到,更甭说是集市了!”
“怎么可能。我前几年也走这条官道时,分明看到过好多千户以上的村子!”李旭皱了皱眉头,对二丫的说法表示怀疑。
“你看看这周围风景,哪还有半分当年的模样!”二丫摇着头,低声回应。
经她一提醒,李旭的确发觉官道两边的景色与自己当年只身前往齐郡赴任时看到的大相径庭。当时他只觉得沿途看到的情景很凄凉,遍地都是饿殍,到处都是长满野草的庄稼地。而现在,饿殍和荒废的庄稼地都不见了,三合土铺就的官道两侧,已经完全变成了杂草和灌木的天下。距离官道越远,各色野葵长得越高,有些已经高过了马腿,倘若一个少年走进去,可以完全藏身于草叶下面。
“大牛,拿舆图来!”李旭第一反应是斥候可能领错了路,大声命令。
亲兵统领周大牛答应了一声,快速从一匹驮马的后背上找出地图,双手捧着送到李旭马前。精致的羊皮地图上,代表官道的纹路画得极为清晰。从临近的山川与河流标记上分析,脚下的官道的确是直通厌次渡口的那条。只是舆图上曾经标满村落的地方,如今已经人迹罕至。
“这简直和塞外差不多了!”李旭心里忽然涌出了一个极其荒谬的想法。“风吹草低见牛羊,可惜草根下埋的全是枯骨!”仿佛在与他的想法相印证,一阵料峭的秋风从枯黄的野草之间扫过,将草茎齐齐整整地压弯,几处焦黑的断壁和已经腐朽了的门窗便立刻显露出来,提醒过路者,此处当年曾经繁华。
不用问是谁造的孽。李旭心里清清楚楚。先是三次征辽,然后是强制搬迁到城里居住的荒唐政令,再接着,土匪洗劫、裹胁,官兵剿灭、镇压。如自己麾下博陵军这种不杀俘虏的官兵绝对是少数,大多数官军都习惯像杨义臣老将军那样,试图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如是,他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自己初次路过渤海赶往齐郡赴任到现在所经过的年头,不到四年,不到四年便创造了一片苍莽荒野,人在自相残杀时所展示的力量真是巨大!
刹那间,秋风如刀,穿透皮甲的缝隙刺入他的筋骨。旭子一直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正义的,土匪们造反的理由值得同情,但是土匪滥杀滥抢的行为绝对不可以宽恕。而眼前和经历过的事实却清楚地告诉他,他长时间来所坚持的秩序,和土匪们替天行道的口号一样可笑且可悲。正是因为他和张须陀、杨义臣等人的共同努力,朝廷才得以苟延残喘。而正是这苟延残喘的朝廷继续倒行逆施,才将更多的百姓逼成了土匪。进而土匪和朝廷联手,将黄河南北无数曾经繁华的村落彻底变成荒野。
“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保护了很多人!”一个低沉而温柔的声音突然在李旭耳边响起,将他从迷茫中拉回现实。“我在博陵时,曾经扮作寻常农妇出去买菜,听到很多百姓都在念你的好。他们说你不但打败了土匪,而且也吓得那些贪官不敢继续干坏事……”二丫轻轻地讲述,眉眼间充满了自豪。
“武将的职责便是守护!”昔日的誓言几乎冲口而出。但李旭咬紧牙关,将这句话藏在了肚子内。“大牛,把舆图收起来吧。告诉弟兄们走路时尽量不要喧哗,以免惊扰到百姓!”
如果附近还有百姓的话。他在心里向漫天神佛祈祷,希望无论是道君还是佛祖,能睁开双眼,看看这世界到底怎么了。如果他不剿匪,土匪会将城市和村落抢掠焚烧成断壁残垣。如果他继续剿匪,则等于维护着朝廷欺压百姓的权力。最后,所有的繁华一样终归荒芜。
正午时分,大军终于看到了一个堡寨。但旭子却没机会开口询问堡寨中有没有雕鞍可提供。全堡的男女都趴在围墙后看着他们,从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到刚刚学会上房掏鸟蛋的顽童。一个个面带菜色,衣衫褴褛,但挽弓和握刀的姿势却非常纯正。那些兵器虽然简陋破旧,却正是堡寨得以在乱世存活下来的原因,他们不相信“替天行道”的义贼,也不相信“保境安民”的官兵,在这动荡岁月,他们能相信的,只有自己手中的兵器。
堡寨的头人不肯出门跟官兵接触,虽然他能清楚地看见侍卫们所展开的冠军大将军旗号。然而,这年头自封东海公、长乐王的家伙比比皆是,再冒一个冠军大将军出来也没什么稀奇。
“我们只是路过,顺便证实一下此路是否通向厌次渡口!”周大牛奉命上前,张开双手向堡寨中的人喊道。
“路过就快些走开,别打这儿的注意!”寨墙上嗖地射下一支羽箭,几乎贴着战马的脖颈钻入地面半尺。“别靠近,寨子里没粮食给你们!无论你们是官是匪,都没有!”
“他奶奶的!”王君廓气得从马鞍上取出弓来,就想给对方以教训。李旭却伸手拦住了他,“你去后军取二十把好弓,十把横刀,放到距离寨门五十步处,然后咱们继续赶路!”
“是,遵,遵命!”王君廓惊诧地望向自家主将,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导致对方做出如此荒唐的决定。但他还是忠实地执行了这个“乱命”,在寨中百姓的迷惑的目光中,将兵器摆放到了对方能方便取到,并不会引发误会的位置。然后跟在周大牛身后怏怏地归队。
当大队人马走出一里多地后,寨墙上传来了号角声。“呜——呜呜——呜呜——呜!”婉转悠长,仿佛野兽在林间召唤着同类。旭子知道对方给出了答案,笑了笑,沿着正确的方向继续前行。
两日之后,大队人马来到厌次。那地方官员听闻皇帝陛下最亲信的冠军大将军驾临,赶紧把县衙腾空改作大将军的临时居所。李旭也不推辞,直接带亲兵进去住了。然后传下令来,命弟兄们在城中休息三日。一边征集民船,一边等待伤兵营和辎重营从后边慢慢赶上。
厌次本为黄河北岸的一个弹丸小县,因为距离豆子岗盐泽很近,所以土地贫瘠,人口也非常少。天下初乱时,王薄、卢明月等贼都以此地作为跳板,南渡窥探齐郡。几番来往,导致地方愈发荒凉,几乎没了人烟。但随着王、卢等贼先后败于张须陀之手,官府趁机又收复了此城。之后流寇们害怕招惹齐郡精锐杀过黄河,都不敢再打厌次城的主意。久而久之,这里倒出现了一种与周边地域极不协调的繁华。非但临近小城和堡寨的富户们纷纷躲到厌次城里来避乱,一些武装走私的游商、盐贩,也选择这里作为渡过黄河后的第一个落脚点。
安顿好了麾下士卒,李旭赶紧派人烧热水给二丫解乏。行路途中无法买奴婢,所以夫妻两个因陋就简,关起门来互相服侍。待解到贴身亵衣时,石二丫忽然害起了羞,死活不肯让李旭继续帮手。“都老夫老妻了,你还怕我看!”李旭不知道二丫为什么突然变得矜持,笑着打趣。
“只是,只是怕,怕人说我不,不分尊卑而已!”石二丫满脸通红,声音细若蚊蚋。李旭看着有趣,索性张开双臂将其抱在怀里,一边上下其手,一边笑道:“两夫妻之间,谁为谁做些事情还不应该的。脱下来我看,是不是屁股都给磨破了!”
自从与公婆搬到一起居住后,二丫和丈夫之间已经很少有机会这般调笑,不觉羞得嘤咛一声,把头扎进旭子怀里,再也不敢抬起。李旭信手解衣,才褪到一半,忽然又觉得肩头一紧,二丫的手指已经死死地抠到他的皮肉内。
“别胡闹!”旭子笑着命令,方要用力扯开最后一层遮蔽,借着桌案上照下来的摇曳烛光,猛然发现二丫的亵衣上血迹斑斑,磨破了的皮肤和衣裳早已粘成一片。
“死丫头,弄成了这样也不吱一声!”李旭看得心疼,手上动作越来越缓,加倍小心地将衣服一点点往下揭,每到血肉与衣裳连接处,便先用手到木桶里蘸了热水,将血块润开了,然后方才用力。饶是如此,也将石二丫疼得满头是汗。抱紧李旭肩头的十指愈发用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李旭知道她的痛苦般。
见妻子伤成了这般模样,李旭哪里还敢胡闹。好不容易将磨碎的亵衣全部褪下,先帮二丫将身体洗干净,换上柔软的贴身的缣布小衣,然后将其强塞入被窝中,自己出门去安排亲兵请郎中。
“不妨事的,磨上几天,筋骨皮实了就好!”二丫怕丈夫担心,忍着痛笑道。
“伤成这样还说不妨事,难道你还真当自己是石头刻的不成?”已经走到门口的李旭回过头来,低声训斥。
虽然丈夫板着脸,二丫却觉得心里甜丝丝的,说不出的受用。“女人家身体,除了自己的丈夫外,又怎能给别的男人看。你别担心,让大牛取些金疮药来,我自己抹抹,过几天就好。你也换桶水洗洗吧,终是能解些乏!”
“金疮药怎能胡乱抹!”李旭皱着眉头反驳,转念想想二丫说得也有些道理,犹豫了一下,补充道:“我在军中找个屁股被磨破了的新兵蛋子,让郎中先给他看,然后照方抓药便是!”
“是我自己笨,除了给郎君添麻烦外什么都做不好!”二丫的眼圈一红,说话声音中带上哭腔。
“什么笨不笨的。即便是男人,第一次骑战马走这么远的路,也少不得磨烂屁股。只是大伙都顾着脸面,谁都不肯主动跟人提!”旭子走回床边,刮了下二丫的鼻子,笑着安慰。
博陵军中原来就有随军郎中,但都没把磨破点皮儿的小伤当回事,所以也只拿金疮药来敷衍。周大牛知道内情,不敢拿这种虎狼之药给将军夫人。自己私下跑到了街上寻访,连问了几家医馆,还真找到一个对此有心得的,眼巴巴地请回军营,让老先生给几个大腿根子被磨伤的新兵先行验看。
“这点小伤无大妨碍,从我的葫芦里边取几粒丹去用水化了,抹在伤口处,两天便能长出新皮来,过后连疤都不会留。”姓袁的郎中从腰间解下一个大药葫芦,交给周大牛,吩咐。
“这葫芦里的都是吗?”大牛掂掂手中的分量,瞪圆了眼睛问。眼前的老郎中做一副道士打扮,身体瘦得像一把干柴,目光却非常明亮。但越是这样的家伙越容易是骗子。大牛在未投军前横行乡里,多少懂得一些江湖门道。寻常医生讲究望、闻、问、切,只有江湖骗子才连药方都不开,随便拿出几粒丹来即可百病包治。
“当然是了,莫非老夫活得不耐烦了,非跑到军营里来耍你们这些兵大爷?”老道士见大牛不相信自己,竖起眉毛,反问。
周大牛笑了笑:“那倒也是!”
他命人取来温水,将两三粒弹药化开,当着老道士的面涂在了一名伤号身上。几乎是立竿见影,血肉模糊的地方立刻变得干燥。原本哭丧着脸的伤号也展开了眉头,扭过头来问周将军大伙什么时候乘船出发。
“等落在后边的弟兄们都跟上来就走,估计不会太久。”周大牛是个随和的上司,笑着答复。转过身,又继续向老道士探询:“这药男女都能用吗?还是光能给爷们用?”
“莫非军中还有女人不成?”老道士笑着追问,“也是,你家将军是有冠军之名,爱好想必也和冠军侯差不多!”
冠军侯霍去病的故事几乎是每个行伍男人的梦想。据说他当年北征匈奴时,白天提刀和敌人厮杀,晚上便在军帐里和女人肉搏,把种子从长安城脚下一直撒到狼居胥顶峰。所以虽然肚子里的书本有限,周大牛也知道老道士说的不是什么好话,登时冷了脸,训斥道:“不该问的别问!你只说能不能给女人用便是了。反正诊金和药费一文钱不会少你的!”
“看来你家将军蛮得军心嘛!”老道士嬉皮笑脸,根本没把周大牛的怒火当回事儿,“这药男人女人都能治,我还有很多治疗刀伤、箭伤、卸甲风的秘方,也可以献于你家将军。但你家将军得付我足够的诊金,否则我绝不会告诉你!”
“我先把这药送上去,然后再听你卖药!”周大牛耸了耸肩膀,快速跑进了内堂。他对老道士的印象不佳,但能看出来对方手底下着实有些本领。因此也不隐瞒,把问药的过程、施药的结果和老道士的要求毫无遗漏地汇报给了李旭。
“此人恐怕是专程而来的吧!”李旭略一沉吟,便发现了其中疑点。中原人很少骑马,所以寻常郎中很少会专门为磨伤研究药物。他在塞外时倒听说很多部落里都有各自治疗马上伤病的偏方,但那属于部落的机密,寻常人很难探听得到。
“我也觉着奇怪,但老骗子的药的确见效!”周大牛见主帅对道士的身份生疑,立刻把老者的身份降成了骗子。
“不管他是什么身份,药效好就行。你去把这个方子和他说的其他几个方子买下来,价钱随便他讲!”毕竟经历的事情多了,李旭很快便做出了对自家最有利的决定。
周大牛答应一声,转身出帐。没等李旭将手中的药用水化开,他又哭丧着脸转了回来。“老骗子说药方不换钱,只赠给有缘人。至于将军是不是有缘人,他要给你相一次面才能确定!”
“果然是冲着我来的!”李旭笑了笑,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和尚、道士、方士在世道混乱之时,总会到处寻找搬弄是非的机会。就像把李密推为代隋英主的李玄英,还有骗得翟让将瓦岗军大当家位置交给他人的贾雄,都属此类。这些人也许是为了成名,也许是为了求财,目的不一致,但都属于拿天下人的生命当做赌注的家伙。
在李旭没有什么名气之前,神棍们不会注意到他。现在他已经拥有六郡之地,数万精兵,神棍们自然像闻到鱼腥味道的苍蝇般蜂拥而至。以往遇到这类家伙,李旭通常敬而远之,绝不给对方蛊惑人心的机会。而今天这个却处心积虑地借献秘药的机会找上了门,见与不见,都很令人为难了。
“我叫人将他打出去!”周大牛从李旭脸上的表情中推断出他不愿意理睬道士,抬起头,大声请示。
“且慢,他叫什么名字?”没等李旭回答,藏在内间的二丫抢先追问。
“好像姓袁,道号天罡!”周大牛迟疑了片刻,给出了一个不太确定的答案。
袁天罡的字号,在大隋朝的神棍当中的确是榜上有名的。此人曾经当过一任盐官令,因而和几大世家走得极熟。平素文武百官无论哪家选阴宅,谁人修庭院,也都找袁天罡眼看。老袁对这些请求一直来者不拒,凭着一张利口和某些模棱两可的推测分析,也的确闯出了神算美名。
但不像李玄英等喜欢攀附权势的骗子,天下动荡后,袁天罡并没有根据民谣牵强附会地推论谁会是下一任真命天子,而是辞了官职,在天下各地东游西逛。以医道、棋艺、琴技、剑术结交英雄。无论是经过流寇的山寨,还是豪门的宅邸,只要对方有些名头,他都要找上门去拜访一下。在任何一个地方停留时间无须太久,他却总能将对方说得两眼发黑,恨不得将其当国师供奉起来。但袁老道士却不肯受任何人的礼聘,得到对方认可后,旋即找机会离开,继续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寻找目标。
李旭在博陵时也曾听说过袁天罡的名头,知道这种人在百姓之间影响力极大,所以不敢对其太过失礼,想了想,吩咐:“你将他领到二堂吧,我以贵客之礼待之。那几样药毕竟咱们今后用得着,若能跟他谈得来,也算解决了个大麻烦。”
周大牛听主将如此吩咐,知道外边的那老骗子肯定有些来头。答应了一声,快步出去相请。李旭待他去得远了,端了化好的药汁走入二丫床边,低声说道:“我帮你把药先敷了吧,姓袁的道士虽然是个神棍,医术方面却也有些名头!”
“敷过药,烦郎君帮我把衣服拿来,我扮作亲兵陪你一道去见袁道长!”二丫没上过官学,对和尚、道士不像李旭那样抵触。听说对方是袁天罡,反而想看看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神算到底长了几只眼睛。
“见他做甚,不过是要我对他说几句奉承话。反正没什么损失,我顺着世间传言说便是。”李旭见二丫挣扎着要起身,赶紧按住对方的肩膀,劝告。
“是萁儿叮嘱我,要我一定紧跟在你身边。你这人防备之心太轻……”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我还奇怪你们两个怎么突然和好了!”李旭轻笑,心中却甚为感动。萁儿和二丫彼此之间虽然明争暗斗,但在维护自己这方面,心思却是一样的郑重。当下也不再劝,服侍二丫擦完了药,搀着她起身换上了一套亲兵衣服。挽手走向县衙二堂。
二堂待客是由来已久的规矩。经常在官场游走的袁天罡听周大牛说李将军在衙门二堂捧茶相待,便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经完成了一半。笑呵呵点点头,一边跟在对方身后向县衙方向走,一边问道:“这位将军天庭饱满,应是个大富大贵的命。不知道现在于博陵军中官居何职,升到这个位置用了多长时日!”
“您老别蒙我,我一个穷当兵的,没有相金可付。大富大贵的话您跟我家将军去说,我前半辈子饭都吃不饱,后半辈子也只求能跟在李将军身边,官大官小不用在乎!”周大牛耸了耸肩膀,大声回应。
袁天罡知道对方是看不惯自己刚才的手段,也不生气。急行数步,又赔着笑脸问:“李大将军带你们到河南做什么?他的治所不是在博陵吗?怎么不远千里绕到厌次渡口来了?”
“您老不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吗?怎么最近发生的事情都不清楚?”周大牛人做侍卫统领做久了,口风把得甚严,一点军机都不肯让对方套问去。
“哈哈,洞悉五百年天机,那可真成神仙了。那是别人谬赞,当不得真。这天下大势,我也就能从萍末看看风起。三五年内准不准尚在两可之间,更何况五百年之久,沧海桑田都变了!”袁天罡丝毫不以周大牛的话为忤,仰天大笑,居然坦诚自己名不副实。
“你这道士却也有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周大牛接连丢出两个硬钉子去,都被对方以无形之力化解开,想继续板脸也做不到了,笑着评价。
“你这将军也不简单!”袁天罡再次打量周大牛的面相,点评。
“你不是说自己算不准吗?”周大牛被老神棍盯得脊背发虚,瞪起眼睛质问。
“大概,大概!你没听说过,信者则准,不信则不准一说吗?”袁天罡又看了对方几眼,正色回答。
二人一路逗着口,谈谈说说,很快便来到县衙门前。李旭早已整顿了衣服迎出来,以招待贵客之礼从侧门将袁天罡让进去,一路领到二堂,然后宾主之间捧茶互敬。
“刚才那药,夫人用过觉得还行吗?”老神棍才一落座,立刻识破了二丫的真实身份。
“内子久闻道长之名,所以易装来见。唐突之处,请道长勿怪!”李旭笑了笑,放下茶盏,拱手为谢。
“不妨,不妨。贫道既然登门,原本也打算给将军身边所有人看看面相!”袁天罡也不客气,直接挑明自己的要求。
“父母和另一位内子此刻都在博陵。我家人丁稀落,除此之外,已经没有别人了!”李旭略作沉吟,低声回应。袁天罡给他的第一印象不算太差,至少此人没有一上来便故弄玄虚。至于一眼看穿二丫是女扮男装,则为任何人稍加留神便能做得到的小伎俩。特别是在以彪形大汉居多的博陵军中,女人的身材本来便被衬托得极其明显。
“恭喜将军,你家马上就要添丁了!”袁天罡又看了一眼石二丫,笑着拱手。
“是吗?”闻此言,李旭身体不由一颤。他和二丫、萁儿成亲都有些时日了,但至今两位妻子尚无所出。家中二老表面上虽然装做一副不急不慌的模样,私下里在各家寺院不知道添了多少香油钱。
但二丫的形象分明不是个有喜的样子。她的脸色的确比平时苍白了些,身子骨看上去有点虚,可李旭知道那都是旅途劳顿所致,并非受婴儿所累。
“未卜先知的本事我未必有,但自问医道还略有所得。不信再过半个月后你自己细看,夫人肯定要呕得厉害。”袁天罡点了点头,脸上堆满了世俗间的祝福笑容。
转眼间,李旭夫妻两个对袁神棍的好感大增。都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特别是二丫,仔细想想自己的确有近两个月不见月事了,恐怕上次夫君兵出河间之前,真的在自己身体里留下了一个生命。念及此,不觉两腮发烫,心中幸福满足之感无以名状。
“凡人之父母,都爱其子!未等其出生,便恨不得将天下最好的东西给孩子取来,将天下最厚的福缘给孩子求得!”袁天罡笑了笑,继续道。
“道长说得极是!”李旭乍闻自己将做人父的消息,喜不自胜。只觉得袁天罡说的和自己的感觉毫无差别,简直像看到了自己心里去。
“但眼前如果走来别人的孩子,却未必肯以待己子十分之一的心思去待他!”袁天罡微微点头,轻叹。
“道长是劝我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吗?”李旭本不是笨人,经对方一点,立刻将话外之意悟了个通透。“李某虽非古之圣贤,奉命抚慰一方,却也不敢不竭尽全力!”
“你在六郡所为,贫道略有耳闻。可以说,在此乱世,能出你一个肯尽心尽职的好官,也是河北百姓之福!”袁天罡捋了捋胡须,脸上出现几分赞赏之色。“贫道不是儒者,不敢以亚圣之言相劝。但贫道想问将军一句,将军的孩子和邻人的孩子,实质上有什么不同吗?”
如果此话问在一个世家子弟耳朵里,对方肯定能找出一大堆关于家族血脉高贵的证据。偏偏李旭本身就是个农家子弟,这些年虽然官越做越大,却无法挥去年少时那些关于贫穷和卑微的记忆。想了想,他正色道:“都是父母所生,血肉之躯,造化有差异罢了,本质却毫厘不差。”
“好一个造化的差异,好一个本质毫厘不差!”袁天罡拊掌大赞,“将军位列极品,又执掌杀伐大权,却能看得如此清楚,真是贫道平生未见。这几张药方,却也没送错了人!”
说罢,他从衣袖里拿出叠蔡侯纸来,恭恭敬敬地举到了李旭面前。
李旭赶紧起身,双手接过药方,交予二丫收起。然后长揖及地:“李某代军中四万弟兄,谢道长赠药之德!”
“你先别急着谢我!”袁天罡也站起身,居然毫厘不差地照着李旭的样子将礼还了回去,然后挺直腰杆,大声追问道:“将军既然知道自己之子,与他人之子毫无分别,当也知道自己父母,与他人父母亦同为血肉之躯,并非世间蝼蚁!”
“正是!”李旭微微一愣,回答。
“那将军领四千兵马渡河,欲到哪里去?”袁天罡轻轻摇头,质问,“莫非你那夫人的义父杀别人杀得,别人杀他便杀不得吗?”
连日来,同样的问题一直困扰着旭子。武将难免阵前死,自从军的第一天,他已经做好醉卧沙场的准备。但他无法接受张须陀被群寇杀死,然后枭首示众的结局。老人家曾经以身作则,于他人生最迷茫时刻给他指明了一条道路。“武将的职责在于守护!”三年多来,正是这个信念在支持着他,让他在一次次震惊与绝望中抬起头,继续感悟属于自己的冷暖人生。而如今,他却发现路的尽头没有温暖,他守护的一切终将毁灭,等待他的,将是与张须陀同样的人生结局。
他曾经试图以杀戮发泄心头的苦闷,最后却发现杀戮只会让人肩膀上的感觉愈发沉重。他曾经想过就此放弃,闭上眼睛,却无法面对自己的良知。几番挣扎之后,他发现自己能做的依旧是在迷茫中继续前行,哪怕前途中没有丝毫光亮。
如果袁天罡早来半个月,也许刚才他那番话能让旭子毅然止步,依照赵子铭等人建议,先顾好自己治下那一亩三分地,然后再徐图其他。而如今,相关问题旭子已经烦恼过了,虽然一时没有悟透,但困扰依旧,坚持也依旧。
“我渡河南下,不只是为了报仇!”稍稍错愕了一下后,李旭摇摇头,语气出人预料地平静。
“不只是为了报仇?那将军领虎狼之师南下做什么?”袁天罡见自己的当头棒喝只起到了让李旭脸上稍现迟疑的效果,心中未免吃了一惊。随后轻轻笑了起来,白须轻颤,嘴角弯成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半弧。
“首先我要去历城拜祭张老将军的灵柩!”李旭想了想,决定按照时间先后顺序回答。他不怕袁天罡泄漏什么机密,事实上,只要博陵军一过黄河,最终目的地已经昭然若揭。以徐茂功的谨慎,此刻不会不在瓦岗军侧后布满眼线。而早一天让瓦岗寨知道博陵军的到来,便会逼得群寇们不得不将派往河北黎阳的兵马尽早抽调回黄河以南。那样,集杨义臣、韦霁、杨善会及郭绚四部兵马的力量,官军可能轻而易举地将已经遭受重挫又失去强援的河北群盗连根铲除,重还平原、渤海、清河等郡以太平。
“给张老将军祭完了灵,我会确认一下关于朝廷已经任命我为河南道讨捕大使但圣旨却被挡在了黄河南岸的传言是否为真。”李旭顿了顿,在袁天罡惊诧的目光中继续介绍,“如果这个传言是真的,我将领军赶赴东平,整合各路兵马,尽一名武将的职责!”
“武将的职责?”袁天罡在不知不觉中收起自信的微笑,以一种求教的口气追问。临来之前,他曾经预料到李旭并非三言两语便可以被劝阻者,如今,他发现眼前这位传说中的名将非但意志坚定,而且对人生理念有着一股信徒般的执著。
作为道门中人,袁天罡理解信念对于人生的重要。事实上,也正是某种信念在支撑着他于乱世间不辞劳苦地往来奔走。
入世也是一种修行,每个修行者心中都有自己的大道,求证的方式不同,却同样百折不回。
“张老将军生前曾经教诲我,武将的职责在于守护!”李旭轻轻抿了一口茶,然后以极其坚定的声音回答。
“守护?”袁天罡的身体僵直,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愕然间,他看到坐在侧面为自己和李旭侍茶的李夫人手臂微微颤抖,壶中的茶水已经倾了一半在地上,其本人却浑然不觉。
“对,守护!”李旭快速站起身,走到已经失神的妻子跟前,从对方手中接过茶壶。“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吧,别累着自己!”不管客人在前,他极尽温柔地对二丫吩咐。然后回转到座位前,依次将宾主二人的茶碗再度添满,“小子不才,枉费了道长点拨之心。这东郡一行,我必然要去的。即便没有相关圣旨,李某终不能忘了自己肩头的职责!”
“无妨!”袁天罡迅速从震惊中调整过心态,笑着回答。“贫道也没指望三言两语便能说动将军。不瞒将军,贫道历年来结识了英雄无数,似将军这般志向的,还是第一次见到!”
“小女子失陪,道长请自便!”石岚也慢慢收拾起纷乱的心神,向袁天罡敛衽行礼。袁天罡方才说的话,她不止一次明里暗里向自己的夫君提醒过,也不止一次为对方的刻意敷衍而恼怒。但这几天,她突然发现自己并不完全了解自己的夫君。“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动辄便手足无措的毛头小子,我还是看轻了他,这点上,我远不及萁儿……”怀着重重心事,在出门前,二丫的脚被自己的衣裾绊了一下,但她很快扶住门框,回头给了李旭一个充满甜蜜的微笑,然后快步离去。
“也算不得什么志向!”目送着二丫离开,李旭笑了笑,继续与袁天罡交流:“张须陀老将军曾经将毕生所得倾囊相授,我既然继承了他的衣钵,便不能忘了他的心愿!”
“可你救得了一时之急,救不得长久!”袁天罡慢慢踱回座位前,借着喝茶的空隙观察李旭脸上的表情。他来军中的目的并不完全是为了化解李旭与瓦岗军中的仇怨。作为修行者,入世是悟道过程中必经的一个环节。只有通过与不同人的交流,通过对世间苍生的观察,才能更好地彻悟道家先师流传下来的经义。
“能救一时便是一时,也好过听之任之!”李旭摇了摇头,也捧起了身边的茶碗。
“将军是不相信大隋气数已尽?”袁天罡轻叹一声,追问。
“我想请教道长,什么是气数?”李旭点头,然后又摇头,反问。
“草木一枯一荣,世间一治一乱,便为气数!天道如此,非人力所能强挽!”袁天罡沉吟了一下,回答。
如果李旭除了给张须陀报仇之外,还存在着收买人心,或者展示力量的想法,则此人便可成为他继续观察下去的对象。从魏晋以来,无论从西域传入的佛门还是土生于中原的道家,无不在乱世中寻找强者。只有与强者站在一处,其学说才能于太平年代受到官府的全力支持,整个门派日后才有机会发扬光大。
“敢问道长,大隋由治入乱的原因,却是为何?”李旭放下茶盏,问话的声音轻而认真。
“天子失德,百官无谋,唉!”袁天罡又是一声长叹。今天的游说已经失败了,但还不算非常彻底,只要对方承认乱世已经到来,双方的探讨便可以找其他机会继续下去。在袁天罡的肚子中,至少七八种方案可以让李旭认识到拯救大隋的命运乃人力不可为,如果对方还继续坚守过时的信念,早晚落得和张须陀一样的下场。
“那为何几十、几百个人犯下的错,却要数百万、数千万的寻常百姓来承担其后果?”李旭摇着头,冷笑着再次站起身,声音陡然变高,“如果这便为天道,那老天也忒不公平。它没本事去惩罚那些犯错的人,却拉着世间苍生来陪葬。如果此规则为哪个神什么所定,定下这种规则的神明想必被猪油蒙了心,是是非非都没弄清楚,却拿无数人命来展示所谓的本领。这种规则,这种神明,不信也罢!”
一股强大的威压登时笼罩了袁天罡全身,刹那间竟然压得他有些透不过气。这是战场上九死一生积聚下来的杀气,远非诵经几十年所感悟出的道心所能抵抗。一时间,惊乱了修行人的心志,令他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忘了个干干净净。“将军误会了,这并非贫道的本意。贫道只是认为,大隋朝走到今天这番田地,完全,完全是咎由自取。”袁天罡连连摇头,喃喃地解释,“天道是一个公正的规则,并无时限。如果大隋君臣能始终爱惜百姓,便不会由治及乱。一旦其违背了天道,则群雄并起……”
“群雄所为便是为见证天道吗?”李旭继续冷笑,“我没看见,我只看见他们打着替天行道的借口,四处烧杀,把良田变成荒野,把村寨变为废墟。他们说得一个比一个好听,做得却只有破坏,从不会建设!如果道长口中的天道需要以这种方式来见证的话,抱歉,小子还要说,设定天道的神明必是个疯子!如果他敢挺身站立于我面前,我亦敢拔刀以对之!”
这些都是李旭平素想不太明白的观点,本来一直隐藏于内心深处,纷乱无序,也无法用短短几句言辞来表达。今天被袁天罡的话语一激,反而喷薄而出,没有半分阻碍。一番话吼完了,自己心底也觉得畅快了许多,头顶上压抑的感觉登时也减轻了不少。
“天尊在上,没想到李将军不但领兵打仗厉害,话锋也如此犀利!”袁天罡额头上已经见了汗,铁青着脸赞叹。话不投机,但他已经能清楚地了解对方心中所想。那些想法有很多是他在别家英雄处闻所未闻,未必正确,但震聋发聩。“贫道先还想点化于你,看来,贫道倒要谢谢你的点化了!”
“不敢,小子只是说几句实话罢了!”李旭吐出了心中郁结后,说话的语气又转为平缓。
“那李将军今后做如何打算,这样一直守护下去吗?还是等待时机,进而结束整个乱世?”袁天罡想了想,带着几分期盼的表情追问。
“我不知道!”李旭叹了口气,如实回答。“开始我只想守护自己身边的人,后来想守护一州一郡,将来能怎样,我自己也想不明白!”
“将军若能尽展心中抱负,必为苍生之福!”袁天罡对李旭的回答约略有些失望,继续不懈地将对方向自己需要的目的上引导。
“什么苍生之福!”李旭苦笑着摇头,“李某出身寒微,道长想必也知道。因此别人经历的那些痛,自家感同身受!”
“英雄莫问出身,当年刘寄奴也曾与人砍柴挑水!”袁天罡点了点头,心底对眼前这位年轻的将领又多了几番敬重。在他们这些试图于乱世中留下痕迹的修行者看来,河北六郡与河东道俨然已成一个整体。人们提起如今虎踞太原的李渊,必然要提一提坐镇博陵的李旭。这两李加在一起的力量,已经足以左右天下局势。而李旭毫不避讳地点明了他自己出身之举,看在袁天罡眼里,等于他在内心深处根本没打算借助陇右李家这棵已经成长了百余年的大树。非但坦坦荡荡,而且傲然不群!
“如果李旭借助于陇右李家,然后又脱离于陇右李家……”忽然间,袁天罡被自己心中的想法烧得有些热。凭借眼前这个年轻人的魄力和心胸,他未必不是那个结束乱世的英雄之选啊!虽然此人没有几大世家手中那么强的人脉,但比起瓦岗群雄,河北豪杰,此人行事手段要光明得多,对治下百姓也比其他人好上百倍!
天道,天道,难道天意便是要大伙选择一个强盗头子,推举他成为中原的主人然后一同分赃吗?袁天罡不赞同这个观点。作为入世修行者,他一样不能做到太上而忘情。可眼前的年轻人身上明显还缺了一种气质,袁天罡知道那一种气质是什么,但他又非常不想看到黑暗的东西在李旭背后出现。
这种感觉就像当年他初次得到一曲古韵,惊诧于其完美,却惋惜其难于流传。但熟悉其中意境后,却宁愿其在完美中飘散,也不愿为其再增添几个音节。
“我也不敢将自己比做寄奴!”从袁天罡的话语中,李旭明显地觉察到了试探与期待的意味。因此,明知道自己的说辞会令对方失望,旭子还是决定坦然相告,“道长也许以为,秦人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但李某却觉得自己便是那头鹿,无论被人捉了下汤锅,还是用烟熏了做肉脯,滋味都难受得紧!”
“好一个李将军!好一个此身为鹿!”闻此言,心思在短时间内转了无数个来回的袁天罡忍不住仰天长叹,“将军心中所想,袁某始料未及。此身为鹿,此身为鹿,天地为炉鼎……”他摇头,再次端起茶盏,准备抿上一口便就此告辞。手臂却颤来颤去,将小半盏茶都泼在了衣襟上。
此身为鹿,此身为鹿。乱世中群雄挽弓搭箭,各展英姿,但有人会问问鹿的感觉吗?
袁天罡始终没说出他受谁之托前来劝阻李旭过河,也没有遵照其以往的习惯留在博陵军中做几个月客人。他只与李旭聊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匆匆忙忙起身告辞。临别前,也许是为了弥补某些遗憾,老道士主动提出帮助博陵军募集民船。
“道长高义,晚辈铭刻五内,他日道长若是有需要晚辈效劳之处,尽管言明。晚辈如能做到,必当竭尽全力!”旭子知道袁神棍在民间的影响力甚大,赶紧恭恭敬敬地抱拳,称谢。
“客气话就不必说了,算来贫道还该向你说声多谢呢!”从震惊与失望中恢复过来的袁天罡又变成了一个不沾半分烟火气的世外高人,打了揖手,算作还礼。“将军之胸怀非常人能及,这一路向前,恐怕风雨颇多。望将军坚持正道之时,亦别忽视了尘世间的规则。”
说罢,一甩拂尘,飘然而去。
有了这位“半仙”帮忙,募集民船之举的进展果然顺利数倍。不到三日,上下游百里内所有渔船、货船齐集厌次渡口。待到拖后的辎重营和掉队的伤兵赶至,李旭一声令下,千帆并举,半日之内便将大军送过了黄河。
南岸之地已经是渤海和齐郡的交界,看上去虽然依旧破败荒凉,但渐渐有了些人间气象。大军越向南行,沿途所见的村落也越齐整。由于亮出了李旭的冠军大将军的旗号,所以百姓们并不因官兵的经过而感到十分恐慌。有些消息灵通的庄主、堡主甚至还记得李将军当年在齐郡的作为,深以地方上出了这样的一个大英雄为荣,居然主动打开堡门,抬出许多糕饼上前劳军。
这些百姓家中并不宽裕,包括一些被推举出来与大将军见礼的头面人物,身上的外袍上亦打着补丁。但他们的笑脸却非常坦诚,丝毫没有作伪之色。
“一晃两年多了,他们居然还记得我!”望着眼前一张张赤诚的面孔,李旭心中感慨万千。百姓们将为过年而准备的糕饼奉出,只为报答当年自己在此领兵剿匪的恩德。而自己在未受张老将军教诲之前,之所以上马抡刀,为的仅仅是博取功名而已,又何尝想到替百姓们出半分力?一个人所作所为,也许就在转念之间,最后结果,却是云泥之别。
想到张老将军已经身故数月,其遗泽却延续至今。李旭心中对老人的敬意更深。暗道如果不是当日老将军言传身教,自己充其量不过是名悍将,哪能像今日般受人礼敬。所以瓦岗一行是非去不可。即便报不得仇,也要把张老将军的头颅抢回来,让老人的尸骸能完整地安葬于故乡的土地上。
“李将军此番前来,是为了给张老将军报仇的吧!”一名乡绅向旭子见完了礼,试探着问道。
“晚辈先去历城祭奠老将军的灵柩,然后便挥师西进!”李旭四下里团团做了揖,大声宣布。
登时,四下里欢声雷动。众父老都道李将军有情有义,不枉了与张老将军共事一场。有人立刻提出来,要给博陵军捐助一部分辎重,以便弟兄们杀贼时更有劲头。李旭却不敢收,赶紧以路途遥远,运送不便为理由推脱。众父老再三坚持后,见李旭依旧不肯答应,只好作罢。临散去之前,却又眼巴巴地问道:“那将军给张老将军报完仇后,还回来常驻吗?”
“你们这些老儿好没见识,李将军是冠军大将军,又不是咱齐郡的郡丞,有皇命在身的,怎能说回便回!”没等李旭想好怎么回答,一名奉命前来迎接上官的地方小吏低声斥责道。
“咱,咱只是希望李将军能早日回到齐郡来。至于朝廷那,爱谁谁去!”挨了训斥的乡绅后退了几步,小声嘀咕。
“你!”小吏被胆大包天的家乡父老气得手脚冰凉,半晌说不出话来。对于这种“见识短浅”但辈分极高的地方长者,他向来毫无办法。况且在内心深处,他自己又何尝不期望李旭击败了瓦岗军后,便回到齐郡不要离开。一则有这样的盖世英雄在,必然能于乱世中保得地方平安。二来那大隋朝廷混蛋透顶,张老将军已经被他们折腾死了,李旭又何必再蹈老将军覆辙?
“如果能顺利替张老将军报了仇,我必将再转回齐郡,把南边的徐元郎给剿了,省得他害得大伙担惊受怕!”李旭隐约能猜到些百姓们的心思,微笑着向大伙承诺。
徐元朗是新近从彭城流窜到北海和东莱两郡之间的流寇。虽然一时还没敢打齐郡的主意,但已经令百姓和地方官员们惶恐不安。李旭是在厌次县停留时,从官员们口中听说了这个消息的。作为张须陀老将军的衣钵传人,他认为自己有义务继续守护老将军当年的心愿。
“那敢情好。李将军真是个大好人呐!”乡绅们听闻李旭亲口承诺,七嘴八舌地赞道。
当下,大军被前呼后应着,送入章丘城中休息,第二天又被百姓们夹道送出十里,踏上通往历城的官道。此刻虽然已经临近年底,历城附近却无半点喜庆氛围。先是星星点点,接着是一些稍大宅院,待靠近城墙时,官道两侧几乎每家堡寨门前都挂满了白麻,一条条随风舞动,仿佛在向过客倾诉人们心里的哀伤。
见到此景,先前还在喧闹着的四千精骑不觉肃然。非但曾经在张须陀麾下效力的将领们热泪盈眶,本来对李旭领兵南下之举非常不理解的王须拔、王君廓等,心中的震惊也无以名状。
“张老将军阵亡有两个多月了吧!”王须拔叹了口气,低声议论。
“两个月零二十一天,老将军是秋末阵亡的,现在都快到年关了!”郭方想了想,叹息着回答。
“一个人若死后能让家乡百姓如此,也算死得不亏!”王须拔将手探向腰间,反复抚摩自己的刀柄。在当年,张须陀几乎是所有绿林豪杰的共同仇敌。而今天,他只想拔出刀来向已经战死的老者致敬。
正在大伙哀伤不已时,队伍前方猛然响起一阵喧闹。王须拔抬头看去,发现一大堆地方官员冲出城来,蜂拥着迎向了李旭的马头。
“李将军在这里名气真大,非但受百姓们拥戴,连郡守、通守也如此敬他!”王须拔看得好生奇怪,肚子中暗自嘀咕。他能分辨出来在向李旭躬身施礼的老者穿的是三品地方大员服色,而前来迎接的队伍中,身着从三品到正五品袍服的官员还有四十余位。六郡抚慰大使李旭跟对方本无上下级关系,齐郡却摆了如此郑重的阵仗来迎接他,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非但王须拔等人看得迷惑,此刻,行在队伍正前方的李旭也如丈二和尚般摸不着头脑。老太守裴操之早已易地高就,如今齐郡的新太守王守仁和通守吴麒都是他的旧相识,三人当年本是随便惯了的,如今拉开架势唱起了官场的调调,实在令人别扭得很。
他不敢在故人面前托大,赶紧跳下战马,长揖相谢。王守仁和吴麒却不敢受他的还礼,将身体侧开半步,齐声说道:“李大人折杀我等了,若是早知道大人取道厌次,我等本应该到黄河边上去接的。只是消息得到的匆忙,仓促之间不及准备。怠慢之处,还请大人勿怪!”
“两位兄台何苦如此见外?莫非才别了不到两年,你们就不认得李某了吗?”大冷天,李旭头上却见了汗,红着脸抗议。
“大人乃陛下钦赐了宝刀的上差,下官,下官哪敢和大人再,再称兄道弟!”王守仁不是个能放得开的主,愣了愣,结结巴巴地回应。
“宝刀,上差?”李旭听得更糊涂了,瞪圆了眼睛,仿佛对方脸上已经长出了花来。
“李大人想必来得匆忙,错过了钦差。”吴麒十分聪明,稍做迟疑便想通了其中缘由。“陛下曾经赐了大人先皇所用的金刀,并命令整个河南道的官员都要听大人调度。况且大人现在是河南道讨捕大使,我等此刻都是大人属下,当然理应以下官之礼相见!”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李旭心中一阵阵犯迷糊。但很快,他就想清楚问题的关键之处。在河北时,他曾经听说过朝廷命自己检校河南道讨捕大使之职的传言,但圣旨迟迟没有过黄河,具体内容自己丝毫不清楚。而齐郡位于黄河以南,朝廷在给自己下达任命时,照惯例会行文到相关州郡,以便地方官员们有所准备。因此,在自己眼里,与王守仁、吴麒等家伙还是互不统属的平辈,在对方看来,双方彼此之间却是已经为上官与从属,不得不认认真真地对待了。
“传圣旨的钦差大人,恐怕眼下还在虎牢关中徘徊着!”想清楚了所有关节的李旭苦笑着摇头,“况且我来历城,是以旧部身份拜祭张老将军。守仁兄、玉麟兄不必客气!”
一份圣旨从扬州走了两个半月还没到达接受者的手里,其中玄妙已经不能再用河北南部乱兵四起的借口来解释了。前来相迎的众官吏都是仕途中打了多年滚的老手,略做沉吟,便已经将这里边的歪门邪道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时值隆冬,北风如刀,却依然有人张大了嘴巴,任舌头都快被冻到了牙齿上也浑然不觉。也有人开始后悔,暗问自己这次马屁到底拍得值与不值。
“这样也好,咱们几个难得重逢,你干脆在齐郡多盘桓一段时间。反正府库里还有些余粮,不会供不起你这四千人马吃喝!”兵曹徐文靖猜到朝中有人不希望李旭能尽快得到这份任命,索性建议他顺水推舟。在他看来,拖着李旭晚赴任几个月,目的不过是为了给某些人创造控制齐郡子弟的机会罢了。可有秦叔宝、罗士信以及前通守贾务本之子闰甫在,某些人的如意算盘没那么容易得逞。况且朝廷已经把相关任命驿传给了河南各郡,某些权贵手段再通天,也不敢将两个多月前颁发出来的圣旨给吞回去了。所以李旭与其千里迢迢去接旨,不如以静制动,看那些人最后如何收场。若能将其逼得眼巴巴将圣旨送到齐郡来,也好出一出这口恶气。
“就是,李将军不妨就在齐郡等一等钦差。徐元朗在南边闹得正厉害,将军若能顺手把他给剿了,河南各郡父老必念将军之德!”王守仁为人迂阔,想问题的角度却非常实际。他是齐郡父母官,无须管东郡破烂事。眼下他需要对付的燃眉之急是避免齐郡受到流寇窥探,至于朝廷几大世家和土匪们在瓦岗山下怎么闹腾,毕竟远在千里之外,犯不着让他来操心。
“也对,李将军打了几个月的仗,也该休息片刻,至少过了年再走!”与徐、王二人持相似观点的还有户槽主簿杨元,他也是当年便与李旭有诸多交往的熟人,分析形势时难免念一些故人之情。在他看来,既然有人胆敢滞留圣旨,说明皇帝陛下对朝政的控制力已经到了可以无视的地步。既然这样,李旭还赶着去虎牢关外替已经摇摇欲坠的朝廷卖命作甚,不如先观望几个月,等等形势的最新进展。
“诸位兄台美意,小弟心领!”数语之间,李旭大致猜到了众人的心思,笑着拱了拱手,致谢。“这些事咱们改天再从长计议,眼下烦劳几位兄台先替我麾下弟兄安排住所,然后带小弟去张老将军灵前拜祭!”
“理当如此!”各怀心思的地方官员们乱纷纷地答应,停止客套,在王守仁和吴麒的分派下着手安置博陵军入驻。
张须陀和李旭等人当年练兵的校场仍在,附近的军营也都完好地保存着,各级官员又是当年裴操之大人的老班底,运作起来驾轻就熟。所以李旭无须花费太长时间和精力,很快便将手头公事安排清楚。吩咐王须拔和周大牛等人轮流值班,约束弟兄。然后,他与齐郡通守吴麒一道赶往坐落于城中心的张家大宅。
“若是可能,你劝劝张公子吧。”走在半路上,吴麒叹息着向李旭建议。
“玉麟兄说得是元备吗?他怎么了?”李旭听得心中一惊,皱着眉头追问。他之所以绕了个大圈子来历城,除了拜祭张须陀老将军的灵位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目的便是拉着张元备一道前往东郡。有这位张须陀老将军的长子在,便等于握住了一个大义的名分,无论其他人身后有多硬的后台,在郡兵的控制权上,永远没有资格和张元备相争。
“元备,嗨,难说,这话真的很难说!”吴玉麟一边叹息一边摇头。“自从老将军战殁的消息传到地方后,他就像换了个人。当时我劝他再募几千郡兵,到东郡去继承老将军衣钵,他不肯听。后来朝廷来了钦差,册授张老将军为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骠骑大将军、齐国公,他也不肯上本谢恩。每天就是守在老将军灵前,整个人就像丢了魂般。既不肯出面组织人手给老将军报仇,也没心思出来支撑门楣!”
“可能元备心里有说不出的苦衷吧!”李旭想了想,低声替对方辩解。在他的印象中,张须陀老将军的长子张元备虽然经历的风雨少了些,却不是个受一点打击便趴下的孬种。其之所以一时消沉,也许是还没从丧父之痛中缓过精神来。更可能是不愿授人以父丧未守,便出来争权夺利的口实。反正不应该是给流寇的战斗力吓住了,从此成了缩头乌龟。
“不清楚。反正其颓废得紧!”吴麒摇了摇头,回应。
二人在路上买了些元宝香烛,放在马背上驮着,步行来到张家老宅。因为头颅至今还挂在瓦岗寨上,老将军一时也无法入土为安,所以张家的灵堂也一直没拆,就设在老将军原来居住的正房之内。
李旭和吴玉麟将马交给张府家丁,捧着祭品在张须陀灵前以晚辈之礼相拜。脸色青黄的张元备跪在灵侧,以孝子之礼相还。礼毕,三双通红的眼睛相对,居然都说不出什么话,只听见帘外的北风呼呼刮着,吹得屋瓦上的枯草声声如泣。
半晌,李旭抹干了眼泪,幽幽问了一句:“我准备带兵前往东郡,元备,玉麟,你二人可愿意跟我同行?”
“我一定会去的!老将军当年的救命之恩,吴某没齿难忘!”吴玉麟立刻将身体挺了个笔直,大声答应。
他的武艺并不见佳,但做人的确很有胆气。当年北海遭盗贼洗劫,便是他从群寇环围中硬闯出一路来,急奔数百里到齐郡请求张须陀派兵救援。所以内心深处,吴麒对张元备最近的行为非常不满意。恨不得想尽一切手段逼着对方与自己同行,到瓦岗山下替老将军一雪前耻。
“我父亲并不是死于瓦岗军之手!”张元备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用黯淡的眼睛望向满脸期待的李旭和吴玉麟,以极低的声音回应。
“此话怎么说!”李旭大吃一惊,望着张元备的枯槁模样追问。在透过窗户纸照进来的黯淡日光下,他看见了一张苍老而憔悴的脸。比起李旭记忆中的少年英豪,眼下的张府大公子简直老了二十岁。一张面孔上皱纹纵横,曾经笔直的腰杆也弯了下去,就像一条煮熟过的虾。练武之人骨架本来就大,他的骨头却已经大到无法被皮肉包容的地步,额头前隆,两眼深陷,如果是在夜晚偶遇,真令人怀疑此人为刚从泥土中爬出来的骷髅。
“我父亲不是死于瓦岗军之手。在让我回齐郡为家母置办丧事之前,他已经料到了这一天!”张元备脸上浮起一丝凄苦,低声表白,“并非张某不孝,家父在命我回齐郡之前,便有严令在先,说一旦有什么不测,不准我出面给他报仇,也不准我继续做大隋朝的官。所以,李兄和吴兄的好意我只能心领。”
“那,那你就眼看着老将军的人头挂在高杆上任风吹?”吴玉麟忍无可忍,跳起来,指着张元备的鼻子质问。
“我的家人已经持了金银去瓦岗找翟让赎买父亲的头颅,再等几天便有结果。待父亲的头颅送回,我便要撤了灵堂,扶着棺柩返回老家!”张元备的表现就像一个失了灵魂的僵尸,根本不为吴玉麟的言辞所动。
“可叹老将军英雄了一世,头颅丢了,其子孙居然要出钱去仇家手里赎!”吴玉麟气得直打哆嗦,不顾就在对方的灵前,冷笑着骂。如果有办法能让张元备重新振作,他不吝背负恶名。可惜这一招激将法又落到了空处,张元备居然只是叹了口气,不再做任何回应和辩解。
“元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说详细些?张老将军到底因何而死,他到底对你叮嘱过什么?”见吴玉麟已经恨不得将张元备揪住脖领子痛打,李旭赶紧将二人隔开,低声追问。
“自从你去雁门之后,咱齐郡子弟只收到过两次补给。一次是你托秦二哥和士信送回来的,另一次来自河东李家!弟兄们缺粮少饷,还要饿着肚子和贼人拼命,越战越弱。而从东都来的兵马名义上归父亲指挥,实际上却一次也没服从过调遣。”张元备笑着摇头,双目仿佛已经看穿了世间一切虚妄。“父亲开始还给朝廷上折子讨要粮饷,弹劾刘长恭等人不服指挥。但从没得到过真正的回应。后来他自己也没力量再跟别人怄气了,便转攻为守,带着弟兄们防范瓦岗军继续扩大势力范围。”
朝廷不相信贼人的战斗力,同时也害怕有一支力量在东都附近大到无可制约。在官场滚了这么久的李旭很快就从张元备的话语中推测到了幕后真相。只是他没想到平素争斗不休的百官们,防范起张须陀来能这样齐心协力。非但一举断了老将军的补给,并且连申诉的机会都不给老人家留。
想当年自己在老将军麾下时,哪次不是追着流寇的屁股打,什么时候向敌人示弱过。而张老将军却被奸臣们逼得不得不低头,放弃了他最擅长的野战,被一伙手下败将打得疲于招架。这于一名纵横半生的武者而言,又是怎样的一个屈辱!
可这屈辱还远没到尽头,有些人做事不成,挑毛病却在行得很。出于对朝廷的了解,李旭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而张元备的话,也将他的推测印证了个严丝合缝!
“可从东都和江都不断发来的命令中,却不停地催促父亲早日扫平瓦岗。”张元备的话听得李旭和吴玉麟浑身发凉,如同大清早从被窝里给人拎出来,兜头浇了一瓢冰水。怀着满腔义愤,他们听见张元备继续说道,“我记得最后一次圣旨来,措辞非常严厉。之后父亲便命我带领郡兵中的独子以为家母治丧为名回了齐郡,并要我立下重誓,永远不得生报仇之念!”
“老将军,老将军难道没说到底是谁在背后陷害他?”顾不上愧疚的吴玉麟一边打着哆嗦,一边追问。
张元备说得没错,老将军的确不是死于瓦岗群寇之手,在这背后,有一股非常清晰的力量在一步步将其推向绝路。如此看来,一向谨慎的老将军为什么在秦、罗二人不在身边时还贸然领兵追杀敌人的举动也可以非常明了了。他是为了不让秦、罗二人陪着自己战死,所以他特地选择了两名爱将不在身边的机会!他最后一战根本不是为了杀敌,而是去用自己的生命向那只幕后黑手发出抗议。
“父亲给我的家书中说,大隋朝已经病入膏肓。他是受两代陛下的厚恩,为大隋而死,理所当然。但我并没死社稷的义务,所以不可再为大隋之官。”几乎是咬着牙,张元备将老将军最后的嘱托说完,嘴角间,一股鲜血淋漓而下。
李旭感觉到自己彻底地被冻僵了。他感到灵堂里的嗖嗖阴风,冷,比塞外雪野还寒上十倍的冷。这就是曾经用一双肩膀撑起半壁大隋的老人的人生最后经历,他早已看清楚道路的尽头,他已经无法再守护这个朝廷,只能守护自己心头那一点信念。他的确不是为瓦岗军所杀,在老人一次次冲入重围营救失陷的袍泽之时,心中恐怕早已没了生机,所拥有的,仅仅是悲愤与绝望。
“安葬了张老将军后,你打算去哪里?”到了此刻,李旭再没任何理由要求张元备与自己同行,只能为曾经的恩师尽最后一点力,邀请他的子孙到自己治下的六郡中过一段相对太平的日子。
“他们说,世间一切,皆有缘法!我想穷十年之功,看一看这冥冥中,到底隐藏着的规则到底是什么!”张元备轻轻叹了口气,以一种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回答。说罢,他摘下了头顶的麻布孝帽,露出了光秃秃的脑门和数点香疤。
通往东郡的路李旭很熟悉,当年他和张须陀曾经带着兵马沿着同样的路线走过。但在离开历城的一刹那,他真的很犹豫自己是否该继续西进。
张须陀与其说是死于瓦岗群寇之手,不如说死于对朝廷的绝望。老将军认定局势已经无法挽回,所以他不准许自己的儿子再做无谓的牺牲。也支开了秦叔宝和罗士信,不愿让二人陪着自己为大隋殉葬。但他没有留下任何遗言给李旭,仿佛对方根本没与他有过交往般,忽略掉了这位继承了他大部分衣钵的军中晚辈。更没想到李旭会为了他千里迢迢地从河北杀到了河南。
“也许老将军认为我已经不再需要他的指点!”跨在战马上的李旭摇头苦笑,除了迷茫外,此番齐郡之行他别无所获。张元备已经决定遁入空门,从佛教典籍中寻找治乱轮回的由来,李旭自然不能再勉强他,也从他那里得不到任何支持。王守仁和齐郡官员们能提供的只是一批粮草,而事实上,河南各郡的粮草本身就在李旭这个讨捕大使的管辖调度范围内,地方官员们只是履行了下属的职责而已。并且其中不少机灵者在执行命令时还非常不情愿,唯恐李旭在讨捕大使的位置上坐不稳,从而给他们自身带来什么难以预料的祸患。
“也许老将军是怕影响了你的将来!”石岚凑到李旭身边,以极低的声音劝解。亲兵们都已经从周大牛口中知道了她的身份,因此在她和李旭说话时尽量用坐骑围成一个圈子,将二人与周围的弟兄们隔开。这样,李旭不必担心两人的悄悄话被不相干者听见,身后的将士们也不会诧异李将军为何与一个身材单薄的亲兵走得这般接近。
“也许吧!”李旭长长地叹了口气。以张须陀老将军的秉性,的确不会把无关者拖入麻烦。可自己能算无关者吗?如果自己像张元备那样什么事情也不做的话,又怎对得起老将军当年的栽培之恩?又如何面对军中旧部那一双双哭红的眼睛?
石岚能感受到李旭心里的迷茫,将手悄悄地伸过去,握住旭子粗糙的大手。然而两匹战马之间的距离太大了,二人的手指只是碰了碰,便迅速被扯开。那一瞬间的温柔,似乎让李旭紧锁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些许,石岚看不太清楚,她情愿自己看到的是真实。
“旭子需要安慰,需要支持,但我给不出,我真的很没用!”她郁郁地想,眼睛里的黑色浓得像子夜时的天空。“如果萁儿在此,她会怎样做?”天空中没有答案,只有二人一起走过的岁月灿若星斗。
夜晚扎营后,石岚终于鼓起了一点勇气,借着帮旭子烫脚的机会低声劝告:“我想到一些事情,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听。你知道我不太会说话,有时候又很笨……”
“傻丫头,又瞎寻思些什么?”李旭不知道一向胆大的石岚怎么突然畏缩起来,弯下腰去,从木盆中抓起石岚的手,紧握着询问。“累了吧,我真应该把你留在齐郡。这千里迢迢的,你又怀了身子……”
“不,不累!”石岚身体颤了颤,将心中的感觉从手掌一直传到了李旭胸口。“我不想留下,我不是当夫人的命,留在齐郡反而会憋出病来。我想跟着你,和咱们的孩子一起看着你在马背上驰骋!”
“什么话,他那么小,怎可能看得见!”李旭听二丫说得有趣,暂时放下心事,笑着反驳。
“人家说母子连心嘛!”石岚微笑着低下头去,检视自己稍现隆起的小腹。“他已经开始说话了,我能感觉到他的动作!”
“我来听听!”没有任何做父亲经验的李旭惊喜地将妻子拉起来,把耳朵贴在了对方的小腹上。有股柔和且安详的感觉瞬间从耳朵传遍了全身。正在孕育着的小生命除了心跳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动静。但这几声轻微的心跳便已经足够,仿佛暴雨后的阳光般刹那穿透乌云,让人猛然发现云层后依然存在着的晴朗的天空。
“我想,张须陀既然不愿意让元备给他报仇,定然也不愿意让你去。你、叔宝和士信,在他心中都如同自己的孩子。”石岚脸上闪着母性光辉,在这一瞬间,她已经忘却了过去的所有恩怨。
“你猜得对,我也认为张须陀老将军阵亡前很可能抱着类似想法!”李旭把头从妻子的腹部收回来,望着妻子的眼睛,郑重地回答。
“瓦岗军害死了张须陀,声震河南。成功剿灭了它的人,必然取代张老将军成为大隋第一名将。如此耀眼的头衔,肯定有很多人盯着,谁也不愿意让别人得了去!”石岚慢慢收起笑容,低声补充。
“唉——”李旭幽幽地叹了口气,“我也认为是这样,否则陛下给我的任命也不会在河南耽搁这么久。朝廷里那几家人啊,争起这些虚名和权力来,真的是死活都不顾了!”
“既然他们自己都不在乎自己死活,郎君又何必去膛这池混水!”仿佛是怕看到李旭的愤怒,石岚慢慢将眼皮垂下,以极其轻微的声音说道。话音落后,她又快速将眼睑张开,露出内心深处的无限期盼。
“我也这样想过!”不待石岚把话说完,李旭伸出手,将妻子环在了怀里。木盆中的洗脚水已经开始变凉,他却刻意不喊人进来添热水。只是用尽全身的温柔将妻子抱在自己的膝盖上,如呵护着世间至宝一样呵护着。不愿意稍稍将手臂松懈,也不愿意将目光稍稍移开。
“那咱们明天一早就掉头向东,从原路返回博陵去!”石岚听丈夫赞同自己的意见,立刻兴奋得声音发颤,带着对未来的渴望补充道:“反正郎君已经在那里站稳了脚跟,无人再能撼动你。”她兴奋地说着,两眼中柔光闪动,“咱们不管朝廷,也不管山贼,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把孩子生下来,看着他一点点慢慢长大。你如果嫌孩子太少,萁儿也生一个,过上一年半载,我还能再……”
忽然,她主动闭上了嘴巴。因为看到李旭的脸色再度堆满了阴云。那阴云漆黑冰冷,压得她内心深处的正在燃烧着的火焰一点点熄灭,一点点化为余烬。“我还是劝不动他!”她听见自己的心无力地自责,同时,泪水慢慢涌满双目。
“你说得都没错!”李旭继续叹了口气,伸出手,抹去妻子眼角流下的泪水。那湿漉漉的感觉就像一把刀,顺着手掌一直扎进他的心窝,“但我必须去一趟东郡,否则不但辜负了张须陀老将军的教诲之恩,也没法给齐郡弟兄们以交代。况且那些官员虽然在背后捣鬼,陛下毕竟没有辜负我。我若不去东郡,也对不起他多年的知遇之恩。你说的那些日子我想过,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在守着自己家人过日子之前,我总得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些什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天下就这样乱下去!”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也没有共同话题。半晌,石岚主动从李旭的膝盖上跳下来,伸手去端丈夫脚边的木盆。笨重的木盆明显超过了她的臂力,她却不愿意喊人帮忙,只是紧咬牙关,用力提着木盆的边缘站起。仿佛端起那盆水来,就可以力挽整个世界般,丝毫不肯放弃。
“傻丫头,你这是干什么?”李旭看得心头发软,踢上鞋子,双手握住木盆的边缘。他也不愿意喊亲兵进来看到夫妻之间的尴尬,试图自己将水端出去泼掉。一次用力,木盆纹丝不动,再次加力,木盆依然停在半空,第三次,他心虚地看到石岚瞪着自己,双目中泪水滚滚而下。
“傻丫头,你跟一个破盆子叫什么劲!”李旭被石岚的泪眼弄得心烦意乱,不觉将语气加重了几分,斥责。
争抢木盆的手如其所愿松开,哽咽声却在同时响起。“我知道自己这样劝你不对,但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你受伤。临出门前,婆婆、萁儿都叮嘱我照顾好你,我怕,我怕自己辜负了她们的嘱托!我没用,真的一点用都没有!”石岚一边哭,一边申诉道,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荷叶。
“唉!”李旭叹息了一声,将木盆再次放于地上。然后走过去,用胸口贴住妻子的额头,“你照顾我照顾得很好,刚才的话也有道理。但有些事情,我必须去面对,逃总是逃不开的!”
“可张须陀老将军已经阵亡了,你去后,他们还会用同样的手段害你!”石岚抱住李旭粗壮的身体,手指扣得死死的,唯恐稍为放松便失去一切。她不敢把话说得太明,以免给丈夫带来厄运。但危险就在眼前明摆着的,无论如何她也做不到视而不见。
“我知道,但我比张老将军还多了圣旨和金刀,多了四千百战精锐!”李旭轻轻地抚摩着妻子的头发,低声安慰。前路迷茫,他比任何人看得都清楚。但男人在世间有所为,有所不为,前方再艰险,他也必须仰面对之。
“打败了瓦岗,还有徐元朗。打败了徐元朗,还有杜伏威。你只是一个人啊,又不是天上降下来的神仙。他们自己不想活了,凭什么逼着你去救!”石岚知道自己这样说很过分,但为了丈夫,她宁愿被看作一个自私且势利的女人。
“不是一个人,还有麾下这么多弟兄,况且叔宝和士信还在那边,他们两个也会帮我!”李旭笑着安慰。提起秦、罗二人,他的声音变得渐渐明快,疲倦了的目光中也再度多出几分希望,“四千博陵精锐,万余齐郡子弟,还有叔宝和士信两员虎将,咱们即便不能迅速击败瓦岗,至少也能自保。你不用担心,咱们只管最后这一回。平了瓦岗,我便带着你,叔宝、士信和弟兄们回博陵,大伙守着六郡地盘,守着自己最在乎的人过平安日子!”
“真的是最后一回?”石岚听见丈夫说话的口气松动,猛然抬起头,瞪着红红的泪眼强调。
“当然,我还能骗你不成。看你眼睛哭的,明天怎么见人!”李旭笑着摇了摇头,许诺。“天下群寇中,战斗力最强的便是瓦岗军。如果能顺利剿灭瓦岗军,其他各路反贼的嚣张气焰肯定会被打掉。到那时,谁愿意争功谁争去,咱们不管。我小时候最大的心愿是作个户槽,现在官已经够大了,也没必要再争!”
“就怕到时候别人不肯依你!”石岚知道自己没法让丈夫做更大的让步,收起满怀惆怅,强笑着说道。
“那我就连六郡抚慰大使也不做了。告老还乡,守着你和萁儿过日子!”李旭挣脱石岚的手臂,用粗大的巴掌抹去对方脸上的残泪。“看你,又哭又笑,也不怕被人听见!”
“听见就听见呗,我是你的侍妾,又不是将军!”石岚趁机抓住李旭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梦呓般补充,“如果平息战乱后,你真的能告老还乡就好了,咱们谁都不用再担惊受怕。当年我小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嫁给临村的庄主家当婆娘,每年秋天帮着男人收收租子,随便减免一升半斗,就让庄客们感激得恨不得把我供起来……”
“你现在已经是地主婆了!咱家的租子不一向由你经手吗?”李旭被石岚的最大梦想逗得莞尔,伸手捏了你对方的鼻子,打趣。
其实我们的梦想都很简单!他摇了摇头,甩开重重烦恼后,感觉到心头有一种柔柔的满足。
这一刻,做着好梦的旭子根本没看见,在石岚的笑容背后,隐藏着一抹永远化解不开的哀愁。
与二丫一番争执后,李旭心中对今后自己何去何从的问题反而想清楚了许多。如很多人看到的那样,大隋朝的确已经病入膏肓。他如今所能做的,不过是尽力报答皇帝陛下的知遇之恩和张须陀老将军教诲之德而已。即便此行能顺利平了瓦岗,还有无数贼人在其他地域作乱,只要把持朝政的那些世家大族依然我行我素,即便十个李旭和张须陀联手,也改变不了这个国家继续走向灭亡的大势。
所以,与其像张老将军在绝望中战死,不如尽了一份应尽的义务后,便退回博陵去保地方安宁。朝廷和权臣们罪孽深重,但地方百姓却是无辜的。他们不应该,也没必要为这乱世殉葬。旭子自问没有力量挽回整个国家的命运,但他知道守护一隅之地的本领自己还堪一二。乱世之中,那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宿命。
想清楚了未来的发展方向后,他立刻命令麾下弟兄们改变了行军路线。不去主动招惹济北、东平一带新崛起的几家大盗,而是把队伍稍稍向南绕了一小段路,取鲁郡、彭城和梁郡等三个相对平静的地域,迂回接近荥阳。
尽管把重骑兵和步卒都留在了黄河以北,博陵军的行进速度依然比平时慢了许多。眼下素有粮仓之名的河南各地破败得厉害,官道两侧的枯草和灌木都长到了半人多高,三年前曾经有人聚集的堡寨也多数变成了一片废墟。这种情况给行军和扎营带来了极大的麻烦,有时为了找到一个靠近水源又不怕被人放火偷袭的宿营地,他们不得不沿着年久失修的官道多走两到三个时辰。有时为了保存将士们的体力,李旭不得不下令全军在好不容易找到的县城内停留一到两个白天。即便停留在城中,大伙也不敢过于放松警惕。自从张须陀老将军阵亡后,相信李密是真命天子的人无形中增添了好几倍。就在李旭于齐郡逗留的短短几日之内,瓦岗山周围已经便有四个县城的大隋官吏以城池和其中百姓向李密邀功。得到完整的城市作为根基,瓦岗军的实力快速壮大,越来越具备取代朝廷的模样。在此兴败存亡的关键时刻,试图趁机谋取富贵或在史书上留下名姓的“英雄”、“豪杰”不计其数,一旦有人在博陵军休息时冒险起事,人生地不熟的将士们肯定会被打得措手不及。
除了被军务忙得脑门生烟外,李旭还为各地不断传来的战报而震惊。这里不像远离权力中心的河北,隶属京畿重地的河南各郡治安虽然乱,各种消息却传播得非常及时。在途经鲁郡治所瑕丘时,他收到奉旨征讨杜伏威的右御卫将军陈稜全军覆没、仅以身免的噩耗。正月初十,他在彭城郡北部的丰县得到了近在咫尺的战报,流寇徐元朗领兵绕过齐郡,纠结巨野泽附近的各路土匪再次攻陷东平郡治所郓城,整个东平不复为大隋所有。还有一条未经证实的消息听起来更令人沮丧,曾经隶属于博陵军麾下的涿郡兵马年前在长河县中了窦建德的诈降计,通守郭绚当场被杀,万余弟兄逃出生天的不足两千。
“杨义臣老儿在搞什么啊?”王须拔被郭绚战死的消息弄得火冒三丈,捶打着营帐旁的树干骂道。“咱们走时把一支完整的兵马交托给他,这老儿却辜负大将军所托……”
“杨老儿不会看上了大将军的地盘吧!”郭方与郭绚沾亲带故,懊恼之余,难免将事情往更坏处想。去年博陵军主动杀到河间,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怕杨义臣借着剿匪之名图谋六郡,如今李旭本人不在老巢坐镇,难免有些无耻的家伙见利忘义。
“杨老前辈不是那种人,在咱们自己人未把具体战报从河北送过来之前,大伙少安毋躁!”李旭皱了皱眉,低声劝告。“不要乱传这个谣言,以免影响军心。有赵司马和吕将军二人在,博陵出不了大乱!”
“大将军说得有道理,赵司马为人谨慎,处事果决。如果是杨义臣借流寇之手陷害咱们的人,他不会坐视不理!”张江想了想,在一旁附和。“此行有些唐突!”当大军过了黄河后,以他为首的很多郡兵出身的将领都为自己当初的莽撞而暗自懊悔。在他们眼里,李将军之所以放弃在河北大捞战功的机会却冒险挥兵南下,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顾全与大伙之间的情义。但如果为了情义而影响了全局和博陵军的日后发展,众人心里永远不会安宁。
带着焦虑和沮丧,他们继续前行。穿过一个个没有人居住的村落,跨越长满荆棘的荒野。黄河南岸春天来得早,几乎刚刚过完了正月十五,在解了冻的溪流边,已经有绿意冒出了地面。新草的清香令战马兴奋异常,脚步轻快,但人的心情却丝毫没因为春天的回归而变得明快。
行到运河边上的雍丘附近,从博陵绕路赶来的信使终于追上了大军。军司马赵子铭在信中详细汇报了郭绚战死的原因和他所做的善后处理情况。从信中的措词来看,郭绚的战殁主要是因为轻敌,并非被人陷害。他的死对博陵六郡冲击也不太大,甚至可以说地方豪门的势力由此又被削弱了不少。赵子铭和吕钦二人尽最大可能收拢了从战场上逃回来的残兵,并从博陵军本部中分出一哨兵马去涿郡驻扎,与薛世雄部重新构成掎角之势。
李旭去年经科举考试选拔出来的那批人才也逐渐适应了各自的新身份,有这批新兴力量的支持,六郡情况目前非常乐观。年关之前,又有不少战乱之地的百姓们翻山越岭来投。根据去年的屯田经验,崔潜等文职官员将流民们尽量安置在了水源充足、地势平缓的易水、徐水及涞水附近,不出两年,那些新兴的村落必将能为六郡提供更多的赋税。
但在六郡之外的各种情况却丝毫不容乐观。谣传朔方鹰扬郎将梁师都杀死了郡丞唐世宗,据郡造反,自称大丞相,北连突厥。而马邑郡守王仁恭据说也被部将刘武周所杀,阖郡叛隋,归附于突厥。不知道朝廷做得什么打算,非但没有派任何兵马去征讨叛乱,反而把正在河北南部与流寇战得难解难分的杨义臣老将军调回了江都,出任兵部尚书。就在杨义臣前脚刚走,曾经击杀张金称的清河郡守杨善会便再次败给了窦建德,全军覆没。
“再这样下去,没等咱们到达荥阳,说不定洛阳也被朝廷那帮家伙玩没了!”看完来自博陵的信,张江沮丧得要死,用马鞭将脚下的枯草抽得四处乱飞。
玩这个词,是他从曾经的山贼王君廓口中学来的,用以形容朝廷中那几家权臣再贴切不过。本来李将军和杨老将军之间有个约定,在博陵军南下逼迫瓦岗军侧后的同时,杨义臣会趁机联合韦霁、郭绚、杨善会等人扫平河北残匪。然后大伙南北夹击,定能让瓦岗军首尾不能相顾。谁料还没等博陵军与瓦岗兵马动上手,郭绚、杨善会二人反而被窦建德给击杀了。眼下朝廷又将杨义臣调往江都,河北南部各郡只剩韦霁一根独木支撑全局。以窦建德和高开道两贼的实力,已经足够将韦霁缠得死死的。瓦岗军派往河北的喽啰兵刚好趁机抽调回来,以逸待劳,迎战李旭。
“你们说李密这厮是不是在朝中有内应啊?”王君廓对新传来的消息也非常失望,竖着两根浓密的眉毛追问。“怎么这一举一动,都像朝廷跟他在配合似的。反而咱们,怎么看怎么像被朝廷和瓦岗军在联手算计着!”
“这也说不准,你没听人讲过皇帝不可以投降,大臣却越早投降越得意的说法吗?”郭方摇头,轻叹。“很多人信他有天命,所以急着立从龙之功!”
“我呸!”王须拔向地上吐了口浓痰,低声骂。“他李密若是有天命在身,当年还会被人家追得像只兔子般东躲西藏?谁信那话谁傻,天下姓李的多了,要我选,宁可相信天命应在大将军身上,也不会相信应天命者是他!”
骂归骂,大伙无法不承认博陵军所面临的局势比当初想象得艰难十倍。西进的路已经走完了十之七八,剩下这段都是张须陀当年走过的。只不过当年靠近运河的阳武、原武两城还属于大隋,如今它们却已经完全被瓦岗军所控制。如果博陵军还想借助通济渠水运之便的话,在到达荥阳之前,就不得不独自面对瓦岗军的围追堵截。根据信使在路上消耗的时间推算,在赵子铭的消息送到之前,瓦岗军派往河北的力量已经全部抽回。那意味着,孟让、郝孝德、王德仁、李士才、魏六儿、李德谦、张迁还有李文相、黑社、白社、胡驴儿这些纵横天下的大贼,将同时出现在博陵军的对面。
四千博陵军,能打得过这么多敌手吗?从不知道恐慌为何物的王须拔有些犹豫了。他把探询的目光看向李旭,希望主帅能做一个相对明智的选择。
“张金称什么时候死在杨善会之手的?”仿佛根本没觉察到部将目光中的期待,李旭又看了一遍军书,抬起头向信使追问。
“去年十月,就在大将军击败高士达之后不久。”信使是个因年龄过大而退役的老兵,身上还带着行伍之气。听到李旭相询,立刻并拢双腿,朗声汇报。“但大伙都说,若不是当年咱们一战灭了张金称麾下主力,杨通守根本不是张金称之敌!”
作为当年参加战斗的一员,他深为博陵军的战绩而自豪。当时大军初到河北,与现在一样人生地不熟。而张金称在此之前,曾经纵横十几个郡,从未遇到敌手。“现在百姓都说,只有咱大将军在河北时,官军才知道怎么打仗。”他四下看了看,不无得意地补充,言谈之间,武者的骄傲尽现。
“大牛,传令大伙入雍丘城休息两日,后天一早咱们拔营,直接去挑了李公逸的老窝。告诉弟兄们,从此处到荥阳,运河两岸凡瓦岗军盘踞之处,咱们见一个挑一个!”李旭满意地点点头,命令。
用四千远道而来的骑兵主动进攻加在一起人数超过三十万的瓦岗军,只有疯子才会这么干。不但王须拔、郭方等后加入博陵军者被李旭的命令惊得目瞪口呆,就连张江和周大牛这些追随了李旭多年的老部属,都有些怀疑自家主帅在下达命令时经没经过深思。但看到李旭那自信的笑容后,大伙还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了这个命令。两天后的一个清晨,他们在重金募来的向导带领下袭击了瓦岗军大将李公逸的老巢,大破之,斩首近五千级。
“大牛,鸣金收兵,让张江和王君廓两个尽快撤回来。郭督尉,射一封信进山顶上的那个寨子里去,命令山寨中的老弱病残开门投降!告诉他们如果一个时辰之内不主动打开寨门的话,我就要放火烧山!”李旭俯身抓了把干草抹净黑刀上的血污,大声命令。这一刻,他的身材看上去非常魁梧,早晨的阳光从盔缨上斜照过来,映得全身的黑甲上仿佛有层雾气在萦绕。
“遵命!”周大牛和郭方立刻翻身上马,各自去执行各自的任务。无论战前对李旭的“乱命”有多少不满,此时,他们心中除了佩服还是佩服。将领们认为李旭的做法太疯狂,瓦岗军同样也没想到李大将军敢在未与其他诸路官军取得联系之前便贸然对他们发动进攻。
倒霉的瓦岗贼李公逸上次已经被李旭抄过一次老巢。偏偏此人乡情甚重,再度建立起来的老营与原来的老营只隔了一个山头。博陵军在向导的带领下轻而易举地便找到了他的窝,将其设于山脚下的四个营垒瞬间击破。
消息传到山上,李贼居然不相信来者是李旭,骂骂咧咧地带着数千睡眼惺忪的精锐下山报仇。双方在一炷香时间内再次决出胜负,李公逸丢下巢穴里的老弱病残和金银细软,落荒而走。麾下“百战精兵”或被阵斩,或弃械投降,漏网者不到十分之一。
“大人怎么不准我追杀李公逸了?难道还准备收降他吗?”片刻之后,王君廓先提着一把半尺多宽的长柄大刀跑了回来,一边喘息,一边追问。他现在越来越喜欢在李旭麾下作战,那简直是种像喝酒一般的酣畅,要么不出手,要么一击必杀,丝毫不拖泥带水。
“他对这一带的地形很熟悉,铁了心逃命的话,咱们追不上他。况且咱们也得留个人给李密去报信,告诉他弟兄们来了,让他小心翼翼地等着!”李旭笑了笑,解释。
早春的风还有些冷,但吹得人非常有精神。四野里,到处都是在驱赶俘虏的骑兵,他们骄傲地举着横刀,每个人战马前都押着两三个喽啰。那些喽啰肩膀不亚于他们宽,身材不亚于他们高,却一个个垂头丧气,根本不敢与他们正眼相对。
“告诉李密咱们来了?将军大人说要告诉李密咱们来了!”王君廓被李旭的话说得血气上涌,挥刀,向陆续收拢回来的弟兄们大声叫喊。“老子来了!”“老子来剁李瘸子另一条腿了!”无数把横刀伸向半空,映出无数道璀璨阳光。
“君廓,我交给你个任务!”李旭笑了笑,命令。
“风里雨里,决不敢辞!”王君廓双手捧刀,在马背上坐正身躯。
“带着你部弟兄,一会儿跟郭方一道去搜李公逸的老窝。押俘虏做苦力,把所有缴获物资都搬回雍丘去。然后放一把火烧了这个寨子,我要在二十里外看到这里的浓烟!”李旭点点头,非常信任地命令。
“大人命令我黑吃黑,这事儿我以前干过!在行!”王君廓咧开嘴巴,笑得像刚捡了糖人的孩子。
“不是黑吃黑,寨中金银细软咱们给弟兄们留下。所有米粮和其他不容易带走的东西,直接在雍丘城内分给各地流民。”李旭笑了笑,补充。
“用李公逸的本钱给咱们壮声势嘛,行,我保证干得漂亮!”王君廓收起笑容,郑重承诺。“如此再打两仗,民心就全回到大将军这边了。”他暗想,同时命令自己把这些手段牢牢地刻在心头。
“王将军,你带着三百弟兄立刻向西北急行,沿着运河,把声势能造多大造多大。”李旭目送王君廓离开,然后把头转向另一名得力部属。“遇到小股瓦岗军,直接砍掉,别留任何活口。遇到大股瓦岗军,便快速撤回雍丘城。在城里等我下一道命令!”
“末将明白!”王须拔从旗牌官手中接过令箭,转身离去。他已经从地方官员的口中得知自己被朝廷破格提拔为鹰扬郎将的消息,这可是老王家三百年来最大的官。族里的男女老幼,今后看过来的目光肯定比当年他自封为燕王时羡慕得多。王须拔是个知道感恩的汉子,他明白如果没有李旭就没有自己现在的一切。所以无论对方下什么命令,他都会不折不扣地去执行。
“很快叔宝和士信便会听说我已经带人赶到雍丘的消息!”看着王须拔领人远去,李旭微笑着想。与秦、罗二人并肩而战的日子留给他很多的回忆,所以他非常希望再度与两位朋友携手。如果能顺利结束洛阳附近的战斗,他还计划给朝廷上一道本,举荐秦叔宝和罗士信到自己麾下来做将军。这二人都是能独当一面的英才,有了他们加入,博陵军的实力会壮大许多。
“郎君是要给荥阳送消息,让所有人做好准备吗?”不知什么时候,二丫跑到了李旭的身边,低声追问。
“你怎么跑来了?小心被人伤到!”李旭吓了一跳,吃惊地问。
“我喜欢看你叱咤的模样!”二丫听得出丈夫话语中的急切,轻轻转了转眸子,笑着回答。为掩饰已经渐渐隆起的小腹,她在皮甲外又裹了件锦袍。鲜艳的锦色映着满足的笑脸,看上去别是一番韵味。
“有什么好看的,赶快回营去吧。战场上乱得很,你身子又不似原来那么灵光!”李旭无可奈何,只好把呵斥的口吻转向乞求。“今后的日子长着呢,有你看厌的时候,我派人送你回去,别在这里闹了!”
“我不是闹,我是让咱们的孩子看你如何指挥若定!”二丫收起笑容,满脸郑重。“将来他也跟你一样,万马军中持槊纵横……”
“我倒希望他这辈子别碰刀!”李旭轻轻叹了口气,回答。
二人并辔而立,看着士卒们慢慢向中军靠拢。有些弟兄已经知道了二丫的身份,微笑着从她面前跑过,目光中充满了羡慕和钦佩。有的弟兄还不清楚,见一名锦袍侍卫立马于自家将军身边,不免又多看了几眼,心中暗道:“这侍卫生得好秀气,怎的就像个娘们般……”
“当年我跟在爹爹身后打家劫舍时,就盼着自己哪天也带领一队喽啰,立马横槊!”石岚见旭子不再赶自己走,笑了笑,低声说道。“所以虽然我的武艺不如萁儿,但也下过番工夫,一般人未必是我的对手!”
“月前不知道是谁差点坐不住马鞍!”李旭笑着摇头,根本不相信妻子的吹嘘。
“人家好久没上马了嘛!”二丫面红耳赤,嗔道,“不准嘲笑人家,我说的是真话!”
“好,真话,真话!”李旭又笑,无可奈何地回答。
“是真话,郎君你千万别不相信!”二丫再次收起笑容来,郑重解释。“我不但学过骑马,学过用刀,还学过怎么带喽啰。当年每攻破一个堡寨,爹爹都会手把手教我如何分配彩头,说只有让出力者都有彩头拿,才能把人心收拢住。否则光凭几句大话,队伍维持不了多长时间!”
“对,要么同心,要么同利,否则大伙的劲很难往一起使!”李旭这些年虽然杀过很多山贼,对敌人却无太多轻视之意。想了想,顺着二丫的话头回答。
“那郎君以为,秦叔宝将军和你是同心呢,还是同利?”石岚迅速将话头转向正题,低声追问。
“我们三个当年……”李旭有些恼火,声音陡然提高。但话只说到一半,他便发觉自己已经失态,强压着怒火把语调转为平和。
他和秦叔宝、罗士信三人算生死之交了。可这么多年仗打下来,秦、罗二人得到了什么?一瞬间,他又想起雁门关之战后,罗士信满腹愤懑的模样。自己从郎将一直升到了大将军,而秦、罗二人的官职却始终止步于从四品地方武职之下。这个结果不公平,的确非常不公平。
“他们两个一定会来跟我汇合的!”半晌后,李旭以极其肯定的语气回答。他认为自己应该非常确信这一点。但内心深处,隐隐约约却觉得极不安宁。就像一个人走在夜路上,却被头恶狼盯住了喉咙,非常恐慌,非常孤寂。
这种不安感觉他非常熟悉,李旭记得自己在草原上初次面对阿史那却禺时发生过一次,在荥阳城下面对宇文述时领略过第二次。
如今,它第三次出现了,比前两次还强烈得多!可眼前除了兴高采烈的将士们外,没有一个陌生人。
他皱着眉头,将手掌警觉地搭在了刀柄上。
大凡身经百战之人,警觉之心一起,威压自然而然地就流露了出来。这血雨腥风中积淀下来的杀气何等的浓烈,不但石岚能感觉得到,连二人胯下的战马亦被吓得躁动不安。黑风低低地发出一声咆哮,四蹄紧绷,只待背上的主人一提缰绳,便将电一般冲向刀锋所指。而二丫所骑乘的桃花骢却“哕哕”叫着,努力将身体向远处挪开数尺。
“启禀将……”周大牛和郭方二人赶回来缴令,猛然感觉到气氛不对,唬得愣了愣,后半句话一时说不出,呆呆地立在了五尺开外。
“什么事?”李旭快速调整好心态,将手从刀柄上拿开,笑着询问。
“禀将军,山寨中的老弱说要将军保证不杀一人,他们才肯开门投降。否则,宁可玉石俱焚!”郭方擦了把额头上不知道是累出来还是吓出来的汗,抢先回答。
“回答他们,我不会杀老人、女人和孩子,至于男人,既然他们提起了刀,就应该知道会有这样一天!”李旭强压住心中烦躁,冷冷地回答。
“是,末将立刻去传令!”郭方不知道李旭刚才因何而发怒,但被对方身上的强大气势压抑得头皮发麻,因此巴不得远远地躲了开去。
“你先不忙!”没等他转过身,李旭又沉声补充了一句,“告诉寨中的乱匪,我不会再跟他们讨价还价,也不会滥杀无辜。如果他们还是男人的话,自己知道该怎么办!”
“遵命!”郭方答应一声,疾驰而去。李旭待他去得远了,又看了眼在一旁手足无措的大牛,皱着眉头追问:“张将军开始收兵了吗?怎么还不见他回转?弟兄们伤亡如何,清点结果出来没有?”
“俘,俘虏太多。张将军押着他们正慢慢向回赶。如果大将军需要他尽快来见,我立刻打马去催。方长史已经清点完弟兄们的伤亡情况,马上便会送来。如果大将军急需知道,我也顺路通传!”周大牛想都没想,快速地回答。
“不必,你带几个人送夫人回营。我亲自去接应张将军!”李旭摇了摇头,大声吩咐。
明知道二丫不愿意离开,但周大牛不敢违背主帅的命令,只好催动坐骑上前,轻轻拉住桃花骢的缰绳。二丫也被刚才李旭的模样吓得怕了,一言不发,任由周大牛将自己和坐骑带离战场。走出了数百步后,却再也忍受不住,豆大泪珠一颗挨一颗从脸上向下滚。
见夫人垂泪,周大牛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憋得额头青筋直冒,才喃喃地说出句安慰的话来:“沙场上血腥气重,所以人难免心情烦躁。大将军的火头未必是冲你,夫人千万别多想!”
“我知道他忧心国事!”石岚抹了把泪,低声道,“但满朝文武都不在乎江山丢不丢,他一个人能管得了多少!他总想这天下英雄都像他一样古道热肠,却不晓得人心隔着肚子,别人此时求的是什么他又怎能猜得着!”
周大牛听石岚话中大含幽怨之意,顿时觉得尴尬异常。自家将军在这个时刻领兵与瓦岗争锋,的确不是个理智选择。但也正是因为将军大人是个热血汉子,才使得他死心塌地地追随于其身边。想到这些,他稍稍犹豫了片刻,压低了声音劝解:“夫人刚才所说的话,大将军未必没想到。只是男人之间的事情,夫人未必懂,所以还是尽量别插手的好!”
“此话怎说?”石岚被大牛顶得一愣,收起眼泪,愤怒地追问。
“夫人想必也知道大将军出身寒微,没有那么多父辈留下来的亲朋故旧帮衬!能走到今天这般田地,全是一刀一刀打出来的。”周大牛想了想,回答。
军中诸将,他是为数不多从雄武营起便一直跟在李旭左近的,因此对多年来李旭的成长经历一清二楚。闲暇时,他也曾梦想着自己就是李旭,能和他一样叱咤风云。但追随对方的时间越长,他对李旭越是敬重。知道即便自己处于同样的位置,拥有同样的机会,也不可能像大将军做得一样好。
这些年来,军中无数和李将军同时起步,家世比李将军好十倍,做人比李将军聪明十倍的家伙或者默默无闻,或者彻底失势,唯独李将军始终一步一个台阶地向上走,此种情况绝不能只用“运气”二字来形容。那是一个人的才华、能力以及对形势的准确把握和判断能力的集中体现。每一个选择看上去都不是最聪明的,但所有选择联系起来,却比单一阶段耍小聪明效果好许多。
“你说得也是!如果他身边有很多多谋善断之人,我也不用这么替他担心!”二丫听大牛说得玄妙,注意力被稍稍吸引开,心中委屈感觉顿时轻了许多,瞪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回应。
周大牛苦笑着摇了摇头,“那些所谓的智者势利得很,将军未崛起之前,他们哪个肯真心追随?”伴着一声叹息,他继续说道:“即便他们肯来追随,所出的主意必然是阴狠毒辣者居多,将军若听了,反而坏事。”
“那又是为何?”石岚彻底被周大牛绕晕了,瞪着泪眼追问。
“就拿眼前事情来说,赵司马、崔太守,包括齐郡的吴通守,哪个不曾劝过大将军暂时放弃为张老大人报仇的心思,静观时势变化。”周大牛四下看了看,发现没有不相干的人在旁边偷听,以非常小的声音解释,“但张老大人对咱们大将军恩同再造,如果任他的人头一直被挂在瓦岗山上被风吹日晒而大将军不闻不问,夫人请想这天下的英雄豪杰,会怎么看咱家大将军?”
“况且陛下屡屡破格提拔大将军,虽然有负天下,却不曾负他。如果大将军不肯南来,知道的人明白他根本没接到圣旨,不知道的人便会以为他看到局势不妙便做了缩头乌龟。那些曾对大将军寄予厚望的科举士子会怎样想?他们还会觉得大将军与那些豪门子弟有什么不同吗?”周大牛顿了顿,继续补充。
因为说话的速度太急,他的呼吸变得很不均匀,脸色也红得异常厉害。但字字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听得对方不由连连点头。
“夫人请想,如今追随在大将军麾下的,多少是冲着他的名头而来。他不南下,对张老大人来说,便是不义,对陛下来说,就是不忠,一个不忠不义无胆无识之人,能让弟兄们心服吗?即便是夫人,可愿守着如此窝囊的男人过一辈子?”
“周,周将军说的是,我,我的确看得浅了!”石岚被问得气结,垂下头,以蚊蚋般的声音回应。
“不仅如此,咱们博陵军中近半将领来自齐郡。如果大将军不肯为张老大人出头,将领们会怎么看他,这军心还能安宁吗?博陵六郡是个四战之地,大将军机接手不到两年,天时、地利都不在,所能凭得只有人和。如果军心乱了,博陵六郡还能保全吗?说句实话,我追随了大将军这么多年,见他做决定时犹豫过,但从没见过像这次般艰难。所以夫人如果想帮他的忙,还是别扰乱他的心境为好!”
“我,我是怕,怕……”石岚想说怕有人为了各人的前程背后对李旭下手,但又唯恐说了后惹周大牛不快,犹豫着,许久接不上下半截话。
“无论夫人怕什么,只能悄悄地替大将军做,不能随便就说出来。否则弟兄们会觉得大将军心里将一个女人看得比他们所有人的性命加起来还重要,反而坏了将军的事!”周大牛转过身体,非常郑重地叮嘱。
“周将军说得极是!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石岚也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周大牛完全是出于一番好心,抹干眼角的余泪,笑着回应。
“我第二次征辽那年就跟着大将军,相信大将军不是个笨人。夫人最好也相信大将军,否则只会让事情越来越乱!”周大牛见石岚完全接受了自己的建议,笑了笑,总结。
“既然做了他的女人,就相信他,然后去做他疏漏的那些事。”石岚点点头,心中默默地想。她发现自己现在非常理解萁儿为什么得知李旭即将南下后,非但不阻拦,反而替二人共同的丈夫准备好了粮草辎重。那是世家大族几代流传下来的做女人的智慧,自己刚刚窥了个门径,需要学得还很多……
“这些门道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是将军叫你跟我说的吗?”反复咀嚼了几遍周大牛的叮嘱,她有些迷惑地抬起头来,追问。
“不,不是!”周大牛突然慌张了起来,结结巴巴地回答,“这都是我自己看出来的,夫人千万记得,这些话完全不能跟任何人提。否则,不但会给大将军,而且会给你、你们未出世的孩子还有我,招来数不尽的麻烦!”
如今周大牛已经不是当年功名心重且胆大包天的莽夫。五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得到了足够的教训,也积累了足够的人生经验。
他至今还记得自己当初从军的原因。那时他是老家街头一霸,拎着块青砖从东市打到西市,手下无一合之敌。然而他从街坊邻居们眼里看到的不是佩服,只有厌恶。“姓周的那个小子呀……”人们边说边摇头,只要他稍离得远些,肯定便是一阵诅咒和痛骂。
就在这个时候官府开始张榜招揽豪杰,说是去辽东给皇帝陛下效力。如果立下战功,无论出身如何,朝廷一概凭每个人的功劳大小加官晋爵,决不欺骗。
为了证明此言非虚,负责征募骁果的兵曹还特地举了一名姓李的校尉做例子。说是此人原本出身寒微,但因为作战勇敢很快就从普通士卒变成了校尉,之后又带领八百死士转战三千里,威震辽东。得到了皇帝陛下的亲口嘉勉,马上就要从校尉升到将军云云……
“大牛,你老这么晃着也不是事儿。功名但在马上取,如果从了军,凭你这身本事……”从没给过周大牛好脸色的兵曹大人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
仿佛拨云见日般,周大牛一下子看到了自己人生的希望。如果有出头之机,没人愿意当一辈子混混。他带着五名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应募远征,以为凭借自己的两膀子力气,马上取个功名会像砸烂别人的一个菜摊子般轻松。结果,没到辽东,先遇到了传说中的李校尉。
打劫不成,被人反抢了坐骑。周大牛栽了个大跟头,但他栽得心服口服。既然从了军,就得讲究“公平”二字。武艺和胆气都不如人,吃了亏没什么好抱怨的。
但他很快就发现所谓公平,只在想象中存在。入营后第一天,他在郎将大人面前力举一百四十斤石锁,却连个伙长的职位都没捞到。仔细跟人打听后才明白,原来营中选拔军官凭的不是勇力而是后台,如果背后没有个强硬的举荐人,想当官是绝不可能。周大牛不信邪,他认为自己终有出头之日,刻苦操练,从不偷懒。终于有名“知人善用”的曹姓旅率看中了他,但给他分派的任务却不是渡过辽河去割高句丽人的首级,而是与另一伙士兵打群架。为了谋个出身,他去了,结果和同来投军的五名同伴都被明法参军当场拿获,打了二十军棍后统统贬为苦囚。而之前信誓旦旦保证不会看着他出事儿的曹旅率却仿佛不认识他一般,根本没上前替他说一句求情的话。
苦囚营的活儿又脏又累,而周大牛在里边一蹲就是三个多月。就在他以为自己会累死在苦囚营的时候,命运让他再次碰到了李校尉的表兄张秀,然后他发现自己突然时来运转,从苦囚变成普通小兵,又从小兵迅速地升为伙长、队正。
那些日子血腥却充满希望。虽然一同入营的钱小六、刘初都战死于黎阳,但二人死时周大牛已经成为了亲兵旅率。同来的王兴武战死在黄河渡口,阵亡前也做到了队正。功名但在马上取,周大牛相信这句古话没有错。但很快,现实便将他从梦中唤醒。
带着大伙在敌阵中冲了三进三出,彻底扭转不利战局的李郎将非但没有得到提升,反而被赶出了雄武营。然后,慕容罗因为小过被降职。李安远因为酒后失语被当众责打。整个雄武营变得死气沉沉,公平不再,锐气也不再。
周大牛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仕途在此前之所以一帆风顺,那是因为顶头上司是李旭。当执掌雄武营者换成宇文家的人后,一切要按照真的官场规则来。
他付出了无数努力,也无法像张秀那样适应新的规则。一年中,他眼睁睁地看着和他一样身为校尉的赵四眼因为吃了三名士兵的空饷就被削首示众,而随后取代赵四眼成为校尉的宇文保林连军粮都偷出去卖,却无人敢于过问。参军马逢跃升四级,只因为他的妹妹给某个姓虞的家伙生了个儿子,而明法参军秦纲却因为直言某些人的过错,被调去管马料,曾经令大伙佩服的宇文士及将军还振振有辞地说:“此事关乎一军安危,非精细如秦参军者不堪其任。”
周大牛看着昔日的弟兄们一个个被驱逐,被排挤,发誓要在绝境中寻找一条出路。然后,他参与了揭发宇文氏兄弟盗卖军粮给突厥的行动,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王七斤、岑文静、吴俨等袍泽被人杀死,而为恶者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平安无事。然后,他在昏迷之中听人议论说,这次行动的主要发起者秦行师躲入了太原李家的军营,然后销声匿迹!
“功名但在马上取,扯淡!”从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回来的周大牛彻底看透了大隋官场。那只是骗他这样的寒门子弟替朝廷卖命的说辞,实际上,取功名靠的不是马上本事,而是身体里是否流着某位大人物的血。
功名是世家的游戏。而平头百姓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什么时候摆上棋盘,什么时候取下来,执棋者随心所欲。作为棋子,是没资格为自己命运而鸣不平的。执棋者,也不在乎棋子心中想什么。
但在所有执棋者中,存在一个例外。那便是升官最快,待人最坦诚的李将军。李将军从没把属下当过棋子,因为李将军在此之前,也曾做过别人的棋子。只有在他麾下,周大牛才可能放心地当官,不必担心因为做正事而受排挤。也只有在李将军麾下,周大牛还隐约能看到自己当初应募骁果时,兵曹大人曾经许下的承诺:“只要你们有本事,无论出身如何,过去做过什么,陛下都不会在乎的,男子汉大丈夫,功名但在马上取……”
“只有李将军在,我们这些人的功名富贵才能长久!”周大牛暗中告诉自己,并对此深信不疑。他现在是侍卫营统领、宁远将军,掌管骑兵一千二百余人。名下有地四十顷,有管家带着佃户和奴仆负责耕种收割,不需要他操任何心。他有两个弟弟,其中一个领流民在滹沱水北岸屯田,颇负政声。另一个在官学读书,如果能通过今年的府选,便可以到博陵军中做历练,只要不出什么意外,明年这时就有可能外放为官,到刚刚恢复秩序的县城里做一任户槽。至于他从军之前迟迟拖着不愿过门的妻子,如今已经是堂堂正正的将军夫人。每天除了计算家里有多少余粮外,最乐于做的便是与同僚的妻子们交流采用什么手段才能多生几个孩子,以免丈夫找到借口纳妾……
所以,无论李旭做什么,周大牛都愿意护卫在他身边。他相信李旭那样做是为了博陵军中所有人,即便行事的手段未必光明。
“老子不在乎他针对谁,只要他做的,肯定是为了大家好!”将石岚送回军营后,周大牛拨转马头再次走向喊杀声刚刚平息的战场。他看见远处的山头上腾起了一团火光,也嗅到了口气中传来的血腥味道。但他眉头都不皱一下,目光平和,步履坚定。
三千多老弱俘虏腰间被绳子连着,从不远处缓缓地走过。他们边走边哭,脚步踉跄,目光中充满了绝望。
“山寨中的人投降了?”周大牛拦住带队押送俘虏的旅率,低声询问。
“禀将军,山寨中的人都投降了,大将军命令我们将这些老弱病残押到运河边上,然后统统释放他们去投李密!”旅率认出问话的人是周大牛,在马背上挺直身躯,大声回答。对他们这些底层军官来说,从军五年便做到宁远将军的周大牛亦是人生的奋斗目标,因此看向对方的目光中满是崇敬。
“大将军没让你们给俘虏发些粮食吗?”周大牛注意到踯躅前行的俘虏们肩膀上的褡裢很瘪,再度追问。
“带了,大将军准许他们每个人带三天的口粮。”旅率向老弱妇孺们扫了一眼,回答。看到周大牛脸上的表情有些迷惑,他又快速地解释了一句:“眼下运河以东都被外黄贼王当仁控制,他们走上半天时间就能到达石桥村,过了河就算到了瓦岗军地面,每人带三天粮食,绝对绰绰有余!”
“小心些,尽量别让任何人死在路上!”周大牛点点头,叮嘱。想了想,他又提高了声音补充了一句:“唉!其实咱们跟李公逸井水不犯河水,若不是瓦岗军连张老将军的头颅都不肯归还,咱们又何必大老远地打到河南来!”
“那是,那是!”押送俘虏的旅率也很聪明,立刻理会到了周大牛话中的深意。扭过头,大声对正在教训俘虏的士卒们喊道:“弟兄们,下手轻一点儿,咱们这次主要是找瓦岗军讨还公道的,与其他人无关,乡里乡亲的,得饶人处且饶人。”
听到此言,俘虏队伍中的哭泣声登时停滞了一下,旋即,又响起了阵阵嚎啕。
与其他各路烟尘相似,雍丘盗李公逸麾下的喽啰除了极个别人具有封侯拜将的野心外,其余十有八九都是被朝廷逼得活不下去的普通百姓。他们追随在李大当家身旁,仅仅是为了过上安分日子,因此在本部兵马有了一块落脚点后,反而最怕的就是战火再烧到自己家门口。谁料老天无眼,有人居然把名满天下的博陵精骑给招了过来。非但大伙辛辛苦苦积攒了几年才存下的一点家底全被姓李的狗官拿去救了灾,安置妇孺的老营也被李贼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但侥幸被释放的喽啰和老弱妇孺们此刻最恨的却不是李姓狗官,而是把狗官招来的那伙王八蛋。他们从各种各样的渠道都听说了博陵军千里迢迢赶到河南来的原因是由于某些人杀了张须陀后还赖着他的头颅迟迟不肯归还,根本不是奉朝廷命令前来征剿。
“如果姓翟和姓李的早把头颅还了人家,咱们也不用遭这个罪!”被博陵军从雍丘赶到外黄的老弱们悄悄地骂。
“唉,那张须陀也算个英雄!此事大当家和二当家的确做得过了!”几个死里逃生的喽啰兵暗中嘀咕。
“照你这么说,张须陀的头颅不挂在瓦岗山,姓李的就不来了?”
“那当然,姓李的是河北的官。这年头你见过哪个河北的官会管河南的事儿?”
残兵们并不完全相信流言的真实性,但不止一个人听到博陵军将领说他们仅仅是为了报仇而来。而博陵子弟报仇分寸也掌握得非常克制,在上万俘虏中,只有几个领兵超过千人的大头目被斩首示众,其余的全发了一到三天的口粮,分批放逐到了外黄、陈留、济阳等地。
对于盘踞在外黄、陈留、济阴等地的王当仁、周巅、房献伯等瓦岗将领来说,这绝不是一个好消息。现在大伙名义上都奉蒲山公李密的号令,所以和雍丘营统领李公逸算是同僚。在李公逸没有战死的情况下,其余几家统领非但不能吞了他的部下,还有责任照顾好这些逃难而来的残兵。而残兵们带来的那些消息传得比风还快,不到三天,几乎所有老巢在运河两岸的统领都知道了博陵精骑杀来的具体原因。在没有把握战而胜之的情况下,几乎所有人将目光都看向了瓦岗山主寨。
瓦岗山主寨,河南四十七路豪杰的总瓢把子李密却无暇顾及来自雍丘的疥癣之疾。他现在的眼睛盯在虎牢关西南四十里的洛口仓上。那里囤积着数百万石粮食。在张须陀被阵斩之前,瓦岗军曾经多次打过那里的主意,都因为张老贼的狡诈勇悍而无功而返。如今,张须陀老贼已死,荥阳附近的裴仁基、刘长恭等大隋兵马互相不能配合,攻打洛口仓夺取军粮的计划,便再度被提上日程来。
即便徐茂功所统领的瓦岗军主力未被派往洛口,李密也不打算借助他人之手复仇。从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来,当年他输给了李旭而徐茂功力挽狂澜。如今,他要凭借自己的本事复仇,而不需再假手于徐茂功。
老谋深算的李密看得很清楚,光凭手中的四千多骑兵,冠军大将军李旭即便在雍丘附近折腾得再厉害,也无法令瓦岗军真的伤筋动骨。而对方之所以将动静造得如此大,恐怕为的便是早日能取得荥阳附近诸路官军的控制权,但以李密对大隋官场的了解,他知道,那种可能性几乎为零。
“子辉,你以我的名义给王当仁写去一封信,告诉他无论姓李的如何挑拨,都不要出山迎战。此贼麾下的都是骑兵,我军与他野战吃亏。但光凭着四千多人,他根本没办法攻下外黄军的本寨!”将运河沿岸各营送来的告急文书一一摊开,李密指着其中一封对心腹幕僚房彦藻吩咐。
“是,我立刻就动笔!”房彦藻答应一声,就在李密的身边铺开了纸笔。他的字很漂亮,是标准的王氏草书,只是如此好字让王当仁这粗痞看未免可惜。姓王的粗痞未必懂得欣赏,反而会说这字写得缺胳膊少腿。
在整个瓦岗山中,除了李密、徐茂功和程知节等少数几个,房彦藻看其他同僚都不大顺眼。包括曾经最初的山寨创立者翟让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杀牛屠狗的鼠辈,当个山贼头子的本事有,想做一方雄主,那简直是沐猴而冠。
而瓦岗寨中也有很多人看房彦藻难受。这些来自三山五岳的豪杰之所以敬重李密,是因为李密不但有本事而且应了那首“桃李子”的民谣。房彦藻虽然是李密的心腹长史,但在众豪杰眼中不过是个贪权又善妒的穷酸,平素满口大话,一到关键时刻就露馅,根本不值得他们尊敬。
双方相处得剑拔弩张,有几次还差点当众争执起来,好在有李密和徐茂功二人在中间斡旋,所以目前还不至于拔刀相向。但彼此之间和睦共处是绝对做不到的。就在年关之前的庆功宴上,王当仁还带头闹事,令为众人奉酒的房彦藻下不来台。并且以此洋洋自得了好几天。
想到对方当日的嘴脸,房彦藻心里便觉得一阵厌恶,手腕的动作稍稍快了些,一些笔画看起来若惊鸿飘羽。
“子辉好像心神不静?你这人啊,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傲岸了些!”李密在匆匆一瞥间便发觉了隐藏在字里行间的恼怒,蹒跚着绕过书案,拍了拍属下的肩膀,安慰。“当仁是个直性子,又没读过多少书,你又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呢。况且咱们要取天下,便少不得这些樊脍、英布之流。昔日高祖若是光凭萧何与张良,又岂能建立起汉家数百年江山?”
“密公教训的是!”被李密当着几位同僚的面戳破了心事,房彦藻非但不觉得尴尬,反而觉得心里暖烘烘的,说不出的舒坦。樊脍、英布这些屠狗辈,无论怎么嚣张也爬不到萧何的头上。只要李密顺利得了天下,他房彦藻岂不就是再世萧何?怒气一平,他的才思立刻有如泉涌,半炷香时间不到,一篇以李密私人身份下达的军令已经写就。居然是文四骈六,气势磅礴。
“君彦,你给子辉看看,别让人挑出什么刺来!”李密看到房彦藻已经搁下毛笔,蹒跚着走回帅案后,笑着命令。
自从前年被李旭射下马背,他的腿便一直未能医好。因此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仿佛吃过三斗浓酒。但这并不影响李密在身边幕僚眼中的英雄形象,文人彼此之间看重的是智谋和才华,不会以外表取人,更不需要逞筋骨之强。
“李氏小儿,不知顺逆,妄动兵戈,徒逞血勇。此乃标草卖首之辈也,岂堪为将军之敌。密此刻无暇南顾,因此以腹心相托将军。望将军据险而守,使贼无隙可乘。待他日时机致,必破之如灵猫擒鼠……”记室祖君彦捧起房彦藻写好的军书,一边读,一边轻轻点头,“甚善,甚善,房兄大才,君彦不及也……”
“让你检视一下有没有令人误解的意思,不是叫你和子辉互相吹捧!”李密用手指敲了敲书案,疤痕纵横的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他很享受现在这种天下英杰争相来投的日子,像眼下的祖君彦,早就以一笔文章而名动天下。还有坐在不远处埋首公文的邴元真、时得济,都是出身名门的英才。有这些人在身旁帮助出谋划策,李密才能感觉到那种挥方遒的洒脱。否则,终日与一群江湖豪杰称兄道弟,爽快归爽快,给人的感觉毕竟还像一伙山贼,而不是一方霸主。
“这封信言辞恳切,义理通达,王统领看了后,想必能感受到密公推崇之意,谨慎待之!”祖君彦向李密拱了拱手,又向房彦藻投下歉意的一瞥,笑着回答。
“君彦有话就直说,房某又不是那听不得逆耳之言的狭隘小人!”房彦藻笑着耸了耸肩膀,回应。在他心中,祖君彦、邴元真以及一些刚刚投上山来的前大隋官员都属于同道,在同道面前,他的心胸会宽阔许多。而对于某些异类,反正彼此之间怎么看都不顺眼了,也没必要相互包容。
“但君彦有一言,不知道当不当讲!”祖君彦又向李密施了一礼,以幕僚对待主公的姿态请示。
这种常见的官场礼节令人感觉很舒服,李密笑着挥了挥手,做出一副勇于纳谏的模样:“君彦无须这些繁文缛节,这里都是咱们自己人,但说无妨!”
“是!请密公恕君彦唐突!”祖君彦放下军书,正色谏言:“密公叫王当仁严守不出,自然是个妙计。姓李的解决不了后顾之忧,很难大步前往荥阳与裴仁基等会合!但既然其麾下只有四千余人,密公何不让王伯当将军从济阳移师南下,与王当仁两个并力攻之?即便不能一举将李贼击溃,至少也能与其斗个旗鼓相当,令博陵军伤筋动骨!”
“那太便宜了姓李的!”没等李密回答,房彦藻竖起眉毛,大声叫道。
他无法忘记当日的耻辱,即便李密不想报复,他房彦藻也无法将那屈辱的一页轻轻揭过。
那一战不但导致了以李密、他以及郑德韬、杨德方等外来名士为主的力量大受打击,而且让徐茂功、程知节等人的威望如日中天。如果不是去年李密用计杀了张须陀,至今山寨中做任何决定还要看徐茂功的脸色。
这笔账不得不算。当日瓦岗军战败,主要是兵练得不精。如今瓦岗拥兵四十余万,即便不算徐茂功和程知节麾下的破阵营,即便其他诸营按每十人中有一个战兵来计算,可与官军正面相敌的精兵也能凑出五万人。因此,从人数上,瓦岗豪杰根本不怕区区四千博陵军。只要解决了迫在眉睫的军粮供给问题,重演一次大海寺之战不无可能。
到那时,房彦藻要亲自拿着刀,将李贼的肉一条条割下来,给当日阵亡于运河畔的袍泽报仇。
此仇,刻骨铭心,没齿难忘。
“子辉又入歧途了,咱们与李将军乃两国相争,各逞其雄耳。谁伤在谁手里都各安天命,没必要对仇恨过于执著!”李密见房彦藻的脸色已经变得青黑,摸了摸自己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笑着开解。
若说恨,没有人比他心中对李旭的恨意更浓。当年的李密本是一个凤目蚕眉、龙行虎步的英武汉子。如今却落得满脸伤疤,脚步蹒跚。原来很多人一见面便折服于蒲山公身上透出来的帝王气度,现在第一眼看到他相貌的人却无不皱眉。这笔损失如果仔细翻,算上三天三夜也算不完。但如今是群雄并起的时候,李密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小肚鸡肠。
“密公说的是,属下受教了!”房彦藻也瞬间意识到自己失态,后退半步,向李密躬身致谢。
“咱们若想争夺天下,首先得有包容天下英雄的胸襟!”李密笑了笑,继续开解房彦藻的心结。
“密公莫非起了惜才之心,欲将李贼收于帐下吗?此人曾深受杨广大恩,恐怕不会轻易俯首!”房彦藻叹了口气,以极不甘心的口吻回应。从李密的话中,他听出了对方心里把敌将看得很重。如果事实真的如此的话,将来瓦岗军中恐怕又要多出一个能与自己抗衡的人物,由此带来的权力变化,恐怕也难免是一大堆。
“如果他能看清天下大势,我自然会倒履相迎!”李密习惯性地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笑着摇头。“放眼整个大隋,堪称百战名将者不过张、罗、杨、李四人而已。如今张须陀授首,罗艺反叛,杨义臣又纠缠在江都的烂摊子里分身乏术,挡在咱们眼前的,只剩下李旭一个。如果能把他也擒杀于马前,大隋朝土崩瓦解的时刻必将指日可待!”
“所以,密公便严禁外黄营和济阳营出战,以免打草惊蛇,让姓李的见势不妙在我瓦岗主力腾出手来之前开溜!”祖君彦顺着李密的意思想了想,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非也!”李密扫了祖君彦一眼,继续摇头。“此子深得用兵之道,当仁和伯当与他野战,只怕有败无胜,徒损我军士气耳!”
“密公说得是!卑职先前还误以为密公不肯令外黄营出战,是怕姓李的见机不妙,撒腿跑回河北去呢!”房彦藻听主帅的口气不像准备招降李旭,悬在心口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笑着将话题重新引回祖君彦的提议上。
“至于君彦所提与他拼消耗之策,更是徒劳!”李密笑着看了房彦藻一眼,仿佛将其心中的小算盘看了个通透。转过头,他继续向几位属下解释。“李贼现在所凭的不是手中区区几千骑兵,而是河南讨捕大使之官职。即便咱们在运河两岸的各营兵马并力齐出,侥幸将他麾下四千士卒全歼了,只要此人能只身走到荥阳,恐怕数日之内,便可重新执掌数万兵马。同样,只要咱们能阻止他将荥阳附近的隋军整合,光凭麾下那四千精骑,就算个个能以一当十,他也威胁不到瓦岗分毫。”
李密的心里十分明白,眼下的局势和上一次瓦岗军与齐郡精锐在运河畔交手时大不相同。上一次是他急于巩固自己在瓦岗军中的地位,所以一时贪功冒进,被隋将乘虚而入。而这次,是李旭急着执掌河南诸路隋军兵权,他反而能好整以暇待之。
祖君彦见李密心中对如何用兵已经有了定谋,便不再坚持自己的建议。但作为记室,他有责任提醒谋主留意一些细枝末节:“李贼借败兵之口造谣,乱我军心。密公心中虽然已经有了破敌之远策,为了各营将士的团结,也应想个应急办法才好!”
“对,密公不如劝一劝翟老当家,请其稍微做些让步,将张须陀的头颅还了其家人,也免得姓李的一再拿此说事儿!”时得济素来看不惯瓦岗军这种割人首级索要赎金的强盗作为,看准时机劝谏。
“应之有所不察,非李某未曾向翟老当家进言,而是翟老当家恨极了张须陀,不肯听李某之谏也!”李密连连摇头,唉声叹气。
时得济听李密话中没有明确接受自己的意见,继续坚持道:“多了几万枚肉好未必能令主寨自肥,失了外营弟兄们的心便得不偿失了。翟老当家也是个豪杰,怎么就分不清其中轻重呢!”
眼下李密虽然做了瓦岗军大当家,但翟让地位超然,在各营统领中影响力甚大。由于此人在山寨草创之初受过很多伤,所以眼下没精力干涉太多的政令决策。只是对钱财方面,却看得一直很紧。不但每次作战的战利品要按江湖规矩分大头,他的哥哥还屡屡做出刁难前来投靠的大隋官员、索要入伙钱的混账事,令有心将瓦岗军塑造成一支仁义之师的李、房、时、祖等人大为尴尬。
李密见时得济愤怒之情溢于言表,也觉得继续拖延下去不是个办法。他看了看一直埋首公务没参与议论的邴元真,又扫了一眼刚刚归顺瓦岗不久的几个前隋官吏,用力咬了咬牙,毅然说道:“也罢,既然大伙都这么认为,我今天就再去捋一次翟老当家的虎须。子辉,军书上的墨迹干后,你就遣快马送到外黄营去吧。顺路通知一下伯当,叮嘱他暂忍一时之气,切忌轻举妄动。建德,你随我去后寨见翟老当家,把咱们上个月得的那座珊瑚树也搬上。他当年吃了不少苦,现在好不容易安定了,就喜欢收集这些富贵之物!”
“是!谨遵密公之命!”左长史房彦藻和近卫营统领蔡建德答应一声,各自下去准备。片刻后,李密带着几个随从,抬着一座三尺多高的血色珊瑚树,缓缓来到翟让所居的瓦岗后寨。作为瓦岗军奠基人的住所,这里比李密等人处理公务的聚义厅豪华得多,光是二层高的楼台就起了十余座,一座座钩心斗角,各据地势,看上去好不壮丽。
听到李密来拜,翟让早早地迎到了大门口。他一直相信对方是可以取代杨广的真命天子,所以丝毫不敢托大。没等李密上前行礼,自己抢先一步迎了上去,张开双臂,扶住对方肩膀叫道:“密公今天公务不忙吗,怎么有闲暇来看我这病人?难道是茂功和咬金他们已经顺利攻克洛口仓了?”
“哪有如此快。大隋的狗官们向来把粮食看得紧。前几次孟让他们趁夜打劫,也不过抢了最外围几个小仓。中间的那些万石大仓一个都无法靠近。这次茂功又是冲着主仓去的,想必更要费一番工夫!”在翟让面前,李密立刻换了一副粗犷形象,连连晃着对方肩膀回应。
“不过大当家尽管放心,茂功素来不打无把握的仗。他说能将洛口仓攻克,便一定能攻克。你我耐心等着,准备听他的好消息便是!”大笑了几声后,李密继续道,疤痕交错的脸上写满对兄弟的信任。
“你怎么又叫我大当家!”翟让皱了皱眉头,不依不饶地纠正李密言辞中的失误。“我早说过了,瓦岗军大当家是你,不是我翟某。将来你做了皇帝,我作个逍遥侯便知足。眼下咱们寨中的英雄越来越多了,千万不可再乱了秩序!”
“嗨,翟兄教训的是,小弟一时说顺嘴了,改不过来。况且在小弟心目中,无论到了何时,翟兄永远是大当家!”李密做了半个揖,大声回答。说到后来,他感触往事,语调已经有些颤抖,“李无翟(泽)不生。当年若不是翟兄仗义收留,小弟这副身躯早填了沟壑,哪能有今日之富贵?所以这秩序尊卑,咱们人前再讲。人后之时,你我之间只有兄弟,没有主臣!”
翟让听李密说得坦诚,自己心里登时觉得暖洋洋的,松开抱在李密肩头的胳膊,然后又大笑着拉起对方的手。“想当初,翟某不过是一个坐地分赃的强盗头子,若没你李密,哪会名扬天下?法主,认你做兄弟,是翟某这一辈子所为最正确的事!值,死都不会后悔!”
二人四目相望,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拳拳之意。李密命人抬过珊瑚树,说是前日东平公徐元朗送来的礼物,请翟让笑纳。翟让粗粗扫了一眼,便命令人将珊瑚树放在地上,然后笑着对李密抱怨:“法主以后还是不要给我送这些东西了。你知道我是个穷命,分不出宝贝的好坏来!平素大伙分给我的,已经足够开销。这些贵重之物,还是派人运到河东去换了钱粮,补充一下军需吧!”
“眼下兵荒马乱的,谁还肯买这贵重之物?翟兄若是看不上眼,就让大兄收着,我记得他最喜欢收集珍奇之物!”李密笑着回答,“当年为了咱们瓦岗,他被官府逼得倾家荡产。如今咱们有了些积蓄,也该给他些弥补!”
躲在翟让身后的翟弘早就被珊瑚树上散发出来的宝光晃得眼花,正恼怒弟弟不会做人,猛然听得李密改口,赶紧跳将出来,双臂将珊瑚树揽于怀里,一边用衣襟摩挲,一边谢道,“还是密公有心,这珊瑚恐怕是龙宫里搬出来的吧。我替你们哥俩儿个守好,哪天你们手头紧了,再到我这里来取便是!”
见自己的亲哥哥翟弘如此,翟让唯有叹气。他当年亡命江湖,害得哥哥家产被抄,两个侄子尽数饿死。所以成了事后,很希望能对哥哥一家有所补偿。因此,每次有人送礼被拒,提起翟弘的名字便轻易能过关。
待翟弘和侍卫们抬着珊瑚树走远了,李密一边和翟让并肩进门,一边低声汇报道:“徐元朗想加入咱们瓦岗旗下,我还没有答应他,翟兄之意如何?”
“他已经占了整个东平郡,拥众不下十万,估计也就是暂时借咱们的房檐躲一躲雨,翅膀干了便会单飞。所以答应不答应意义都不大。你怕是将来调派不动他,咱们的背后,也不能轻易让他看到空隙!”翟让想了想,根据自己的江湖经验提议。
“我也觉得是这么一个道理。但不答应他,又怕寒了其他来投奔者的心!”李密叹了口气,为难地说道。
“那就应下来,让他自己单独立一个营,听调不听宣。把韦城营调到东郡和东平交界处,守着离狐!如果徐元朗与咱们相安无事,咱们也乐得让他守在侧翼。如果他心怀不轨,让韦城营立刻杀过去,并了他的部众!”翟让不想让李密为难,给他出了一个比较折中的主意。
“姜还是老的辣,我今天和子辉他们议了一上午,也没想到这个好法子来!”李密拊掌,大笑。
“你又哄老哥我开心!”翟让用力捶了李密肩膀一拳,笑骂。李密侧身让开拳锋,单掌回拍,翟让拆掌,又一脚挑了过去。二人动作都不太灵光,比比画画,只取个乐而已。待笑闹够了,翟让想了想,正色劝道:“法主也该立个名号了。我听说窦建德自封为长乐王,高开道自封东海公,这徐秃子就一个给人家抬棺材号丧的,如今也做了东平公。你如果再不打起个响亮名号来,恐怕不好约束天下豪杰!”
“这倒不急,咱们好歹打两场胜仗,把局面打大些,再建字号不迟。否则刚占据了几个县城便关起门来称大王,未免让人嘲笑!”李密对窦建德等人的行为十分不齿,冷笑着回应。
“这些,做哥哥的也不太懂。我读的书不多,也没见过大世面,随口说说而已。何去何从,你自己拿主意就是!”翟让被笑得脸上发烫,讪讪地解释。
“我知道翟兄一切都是为了瓦岗!”李密发觉自己说话唐突,赶紧想办法补救。“翟兄的见识是那姓窦的百倍。你能把偌大基业坦然让给我来执掌,这份心胸又岂是区区鼠辈能比得了!我既然从翟兄手里接过这个担子,便要想方设法将其光大。一时长短,与翟兄同样是不与人争的!”
翟让本不是个小肚鸡肠之辈,听了李密的解释,连连点头:“那就好,你心里有章程,我便不多生事了。免得弟兄们不知道该听谁的!”
“凡事还须翟兄多扶持!”
二人谈谈说说,纵论天下大势,甚是相得。提到瓦岗山的近期发展,翟让又猛然想起了纷扰的流言,用手指了指隐在苍松翠柏之中的前寨,笑着建议:“上几次张家的人来赎老将军首级,你都让我漫天要价吓走了他。如今他们已经将五万肉好凑齐了,很快便可从黄河上送来。我想弟兄们心中的怨气估计此刻也出得差不多了,不如用匣子将首级装殓过,与张家卖个人情!”
“我今天来找翟兄,正是为此事!”李密偷偷地向四下看了看,发觉没有随从跟在左近,压低了声音回答。
“莫非贤弟拿着死人脑袋还有用吗?”翟让对李密的反应很是不解,皱起眉头追问。
李密轻轻点了点头,脸上浮现了几分神秘:“翟兄莫非没听人说过,张须陀的门生李旭只领了四千兵马,便杀到运河边上来给他报仇了吗?”
“这小子欺人太甚!”提起李旭,翟让肚子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抬手向身边的树干上击了一掌,打得枯枝上的残雪飘飘而落。当年李旭在运河边上以千余骑击溃了瓦岗数万大军,一战斩将过百。此役虽然不是翟让亲自指挥,他也将此视为毕生的奇耻大辱。“等茂功回来,咱们三个亲自下山去会会这姓李的,看看他是否生了三头六臂!”
“翟兄莫气,他这是送死来了!”李密笑着摇头,欲言又止。
“送死?莫非法主已经有了破敌之策不成?”翟让听李密说得玄妙,忍不住追问。
“破敌之策就在这张姓老儿的人头上!”李密想了想,压低了声音解释,“他打着给张须陀报仇的名号而来,咱们如果这么早就将人头还了,外边的知道的会说你我大度,不知道的肯定会以为咱瓦岗军怕了他。所以,人头千万不能还。待张家的人赶到,翟兄别露面,让大哥与他坐地涨价,刁难一番便是!”
“可,可这难免会被外营的弟兄们误会,以为咱们贪图钱财,不顾他们死活!”翟让不知道人头和破敌之策有什么必然关联,但江湖人的本能让他认为此举有失光明正大。劫人绑票的事情任何山寨都会做。但对方出了票金,山寨就该还了当头。这是从祖师爷那里传下来的规矩,很少有人敢不遵守。
“不妨,你只是刁难他十天半个月,最后咱们不但还了人头,而且以前辈之礼,风风光光地将老将军的人头送下山去。天下人闻此,谁敢不说你翟大当家仗义?”李密眼神一闪,妙计接踵而出。
“那姓李的见不到张老将军头颅,即便遇到任何挫折,都没理由撤军。咱们等洛口仓拿下后,立刻集中兵力,以四十几营人马战他那千把骑兵。到时候非但弟兄们知道你我今日的良苦用心,天下豪杰也会明白,咱瓦岗军并非任何人都可惹得起的!”
说罢,他收起笑容,双目之中杀机毕现。
从翟让那里告辞后,李密又转向了哨探总管谢映登的营房。他正在下一盘非常大的棋,每一粒子都不能摆错位置,因此及时了解第一手情报至关重要。
谢映登正亲自按照一本密钥对译山下刚送到的几封线报,没听到屋子外的脚步声,直到蔡建德忍不住咳嗽了起来,才警觉地抬起头,然后十分惊诧地问道:“密公什么时候来的,找我有事情吗?公怎么亲自来了?侍卫呢,他们怎么都没发出声音……”
“映登不要急!”李密摆摆手,打断了对方那连珠箭般的提问。“我闲来无事,刚好溜达到这附近。怕打扰了你,所以我没让门外的侍卫通报,过后你莫要怪罪他们!”
谢映登放下手中的密钥和密信,脸色很快恢复平静:“不妨,我没有怪任何人的意思。只是觉得如果密公有事找我,派人通传一声便是,我会将密公需要的一切送到聚义厅中。身为哨探总管,却劳密公亲自来催问军情,谢某十分惶恐!”
“映登!大家都是兄弟,又何必把长幼尊卑分得那么清楚!”李密被对方弄得浑身都不自在,板起脸来抱怨。
“私下里咱们是兄弟,公事上却是主从,映登不敢逾越!”谢映登又做了一个揖,然后走到窗口对外边下令:“来人,赶快给密公献茶!”
“映登别忙活了。我是心里慌,所以到你这儿看看有没有茂功他们几个的消息!不会打搅太长时间!”李密攻不破对方以礼貌垒起来的“城墙”,只好干笑着说出实情。
“密公请稍坐,我这就能弄好!确切军书还没有送回来。但咱们安插在百花谷和巩县一带的细作传上山几份涉及官军动向的密报,根据这些,倒也能推测出茂功他们目前的进展!”谢映登依旧保持着彬彬有礼的态度,笑着回答。
别人的尊敬能让李密感到心情舒畅,谢映登的尊敬却只让李密意识到了彼此之间的距离。那是江南谢家培养出来的气质,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魏晋遗风。相比之下,李密平时引以为傲的倜傥风度根本不堪一提,更甭说从对方的言行举止中挑出一些过错来。
他胸口如同压了块石头般闷得难受,却只能一忍再忍。瓦岗军成分复杂,内部各派系之间也壁垒分明。根据将领们的来源,目前军中总体上可以分为三大派。即由翟让、徐茂功等瓦岗军开创者组成的内营系,由王当仁、孟让等江湖豪杰组成的外营系,以及由房彦藻、祖君彦等儒林名士、前隋旧吏组成的“应天”系。这三大派系中,内营系的权位最重,实力最强,但也最难控制。其中很多人如徐茂功、谢映登、程知节等只是为了瓦岗军的今后发展大局才肯听奉李密的号令。内心深处,对“桃李代杨”的天命传说一直半信半疑。而加入瓦岗最晚,根基最浅的名士和前隋旧吏们反而对天命传说最为痴迷,他们都坚信,自己所追随的李密是真命天子,最终能登上帝位。他们个人也能建立绝世之功,进而光耀整个家族。
军事上,李密需要借助徐、程等人的谋略和勇武。政务上,李密需要依靠房彦藻、邴元真等人的经验和忠诚。相比之下,原来推举李密走上瓦岗大当家位置的各外营统领,目前反而最不重要了。打仗不能光凭人多,吃了足够次数亏的李密现在已经清楚地明白了这个道理。王当仁、孟让等人所率领的外营兵马虽然已经过一番整训,但出身草莽的统领们见识毕竟有限。受到他们的拖累,数十万外营弟兄今后也只能充当运送军粮、虚张声势的角色。真正的两军对决,李密轻易不敢派其冲锋陷阵。
这也是李密如今敢于任雍丘营被攻破却不派一兵一卒相救的原因。他已经渡过了当初那道河,不再需要借助外营诸将来牵制徐、程等人的力量。相反,他现在需要做的是一步步让瓦岗军的老班底像前来的投奔的名士、旧吏那样对自己言听计从。为此,他可以忍受一些小的冷淡和白眼,甚至不惜任何代价。
谢映登并不是存心刁难李密,很快便将几份情报对译完整,综合起来,推断出了前方的最新军情。
“徐将军肩负重责,发回来的军报务求详实准确,所以动作永远不会如各地细作那样及时!”虽然李密表现得一直非常大度,谢映登依旧替同僚提前做了些铺垫。
“我知道,茂功做事谨慎,这也是他身上最令人欣赏的地方!”李密听得心中一紧,迫不及待地表白。眼下他麾下最善战的将领便是徐茂功了,如果对方受挫于洛口仓的话,接下来瓦岗军的整个战略部属都不得不做出调整。
“这三份线报分别来自虎牢关、百花谷和巩县。”谢映登将译好的情报按次序排开,身体的动作依旧四平八稳。为了让李密更直观地判断形势,他又转身找了一幅羊皮地图,摆在面前的桌案上,然后才开始向急得肚子里边已经开始冒烟的李密介绍详细情况。
“巩县已经点燃了狼烟,四门紧闭,但洛口仓至今还控制在官军手中!”谢映登拿起一根炭条,先向巩县处点了一下。“据细作汇报,茂功还没开始攻城!”
“嗯,我军远道而致,稍做休息也是应该的!”听闻徐茂功并没有受挫,李密心跳频率稍微舒缓了些,捋了捋胡须,点评。
“虎牢关的隋军也没有任何反应,关门依旧允许进入。但咱们的细作发现,有很多百姓从石子河一带逃来,说是那边起了兵戈!”谢映登看了看李密脸上的表情,继续介绍。“至于百花谷,细作说虎贲郎将刘长恭、光禄少卿房崱两个带领两万五千大军于七日前离开,至今下落不明!”
“你是说茂功在石子河畔与刘长恭遭遇了?”李密听得心中一惊,手上稍微用力,将自己的胡须硬生生揪下了一绺。他顾不上痛,赶紧扑身于地图前,用手指仔细测量三份线报来源之间的距离,半晌,长出了一口气,笑着说道:“映登简直想急死我!茂功这明显是围城打援之计,刘长恭仓促去救洛口,恐怕洛口救不下来,他自己也要折将进去!”
“属下只是负责分析线报,具体结论,还要等军书到了才能得出!”谢映登点了点头,依旧以平静的口吻回答。
“不必等军书,我相信茂功的本事!”李密大笑着摆手,“他既然能把刘长恭从百花谷骗出来,自然没道理再放他回去。哈哈,姓李的还没到荥阳,隋军已经少了一路。茂功此计用得妙,摸准了刘长恭不愿意受人约束的心思!”
对于大隋官员肚子里那些门道,李密心中清楚得很。驻军于百花谷的刘长恭先前消极避战,此时又突然出来拼命,恐怕是已经听闻了冠军大将军李旭到达雍丘的消息。为了握紧手中兵权,他必须要赶在李旭杀到荥阳城下之前重竖自己的威望。而徐茂功以偏师威逼洛口,刚好让他看到了他建立功业的机会。只是刘长恭永远不会猜到瓦岗军竖在洛口城下的军营是空的,主力部队早已等在他前往洛口的必经之路上。
“这几分线报都是刚刚送上山的,计算路上耗费的时日,如果军情真如密公所推算,恐怕此刻徐将军已经掉头去攻洛口!”谢映登不懂得凑趣,没有问刘长恭到底存了什么心思以致进退失据,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
“攻得好,攻得好!刘长恭一败,东都都会为之震动。洛口仓守军本来就不多,这下更没勇气与茂功为敌了!”李密心情大悦,不在乎对方举止上的愚笨。“我这就下急令,派黑石营到洛口附近给茂功打下手。将能搬的粮食尽数搬到黄河边上装船运走,一粒也不给隋军留!”
“多些人去帮忙也好。死守洛口对我军无任何好处!”谢映登点点头,回应。虽然在内心深处对李密的行事手段颇有微辞,但对李密的眼光和用人能力,他还是非常佩服的。换了别人当家,肯定不会仅凭几份含混的线报,便推算出徐茂功已经击败了刘长恭。更不会在正式军书没送上山之前,就果断地派遣辅助兵去协助陷阵营搬运战利品。
“嗯!”李密快速写了一份手谕,交给贴身侍卫蔡建德,命他转交房彦藻,由后者组织人手以最快速度送下山。然后手捋胡须,围着桌案来回踱步。徐茂功节外生枝干掉了刘长恭,等于替他解决了一个大问题,眼前的局势越发向有利于瓦岗军一侧倾斜。兴奋之下,他的思路也变得非常迅捷,踱了小半个圈子后,猛然停住脚步,将手扶在桌案上,盯着地图追问道:“映登,你那儿有没有雍丘方面的最新消息?”
“没有,还是上午抄送与密公那几份。姓李的只派了少量骑兵沿运河向北虚张声势,其主力依旧留在雍丘城内休整。”谢映登仿佛料到李密会有此一问,立刻给出了确切答案。
“嗯!”李密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眉头随即慢慢皱紧。在他心中,十个刘长恭也抵不住一个李旭,虽然刘长恭麾下的兵马数量有博陵精骑的六倍之多。“咱们安插在雍丘的细作本事怎样?能不能靠近李旭,我是说,能不能……”
“不可能,李旭武艺非常高,并且极得麾下将士拥戴!”没等李密把话说完,谢映登断然否决了他的假设。
两军交战,刺杀对方主将也是取胜的手段之一。谢映登并不觉得李密的提议有什么不光彩,但他相信瓦岗军中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刺客。“经历了上次周督尉的事,姓李的对身边人员安排警惕得很。如果咱们的细作主动出击,恐怕除了徒增伤亡外无任何收获!”为了照顾李密的颜面,他继续补充。
“也是,可惜周醒被发觉得太早!”李密叹了口气,承认刚才的计划有些异想天开。
“周醒已经尽了力。徐将军叮嘱过,以后瓦岗军不会再与他联系了!”谢映登也叹了口气,为自己麾下失去一员干将而惋惜。
他二人口中的周醒是当年徐茂功精心安插于李旭身边的眼线,但在上次运河之战中,此人不慎惹李旭生了疑。结果先被借故支到了塞外半年多,然后又被委派到桑干河畔组织流民屯田,到现在也没能重新打入博陵军决策层。并且此人在塞外历练了一圈后,对瓦岗军也不再忠心。谢映登几次派细作去请他回山,他却宁愿冒着被博陵军发现后处死的危险也不肯答应。
“其实我刚才并不是说一定组织人手行非常之举!”李密顾惜颜面,一计失败后习惯性地做出了挽回性举动,“我是想派人在雍丘制造些事端。最好让大隋朝廷失去对李将军的信任。”
“能够不战而除掉他当然是最好。”谢映登知道大当家心中对李旭甚为忌惮,笑了笑,回应。“但朝廷中的官员们未必昏庸到如此地步,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夺了李旭兵权,估计今后不会再有人肯认真为朝廷卖命!”
“不好说,那些权臣一直是咱们的‘盟友’。前些日子,他们不是‘帮忙’调走杨义臣,救了窦建德一命吗?”李密对大隋官场的了解程度远远超过谢映登,笑着打趣。
“那些盟友的确仗义!”谢映登虽然冷峻,也被李密的说法逗得展颜而笑。平心而论,各地豪杰之所以能迅速发展壮大,与朝中诸位权臣的胡闹密不可分。是这些人,一次又一次打乱了前来征剿的官军行动部署,也是这些人,将一个又一个忠勇的将领送到了义军的刀口下,乐此不疲。
“听了密公的话,我倒想起一件事情来!”笑过之后,谢映登从墙边的书架上抽出一份卷宗,轻轻地摆在了李密眼前。“前齐郡通守贾务本去年在大海寺一役受了伤,回去后很快便不治身亡了!”
“那不是十一月的事情吗?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隐情?”李密记忆力甚好,不用翻,便想起了线报中的具体内容。
“的确,但细作近来打听到,贾通守当时伤得并不重,被治愈的希望很大。但在萧监军上任之后没几天便创发而死了!”谢映登轻轻翻开卷宗,指着后来补充的部分解释。
“他是被监军御史萧怀静挤对死的!”凭着对御史们的印象,李密迅速得出了正确结论。大隋朝的御史是有名的舌锋如刀,当年一名前辈御史仅凭着伶牙俐齿便联合了东塞数十部落,不费大隋一兵一卒就将刚刚崛起的契丹彻底铲平。只可惜,后辈御史们继承了前辈的舌锋,却将其全用到了自己人内部。
“应该是这样!”李密摸了摸自己的脸,又开始蹒跚踱步,“贾务本是地方官员,背后没有什么硬靠山。身为外戚的萧怀静自然不会对一个既没有靠山又不见得有什么本事的地方小官留什么口德。三言两语之下,气得贾务本旧伤复发实属正常。若是贾务本受了其言语打击而不死,才真会令人意外呢!”
“我听说,贾务本之子润甫在郡兵中做参军,甚负人望。而他与祖君彦当年曾受业于同一个老师,实有同门之缘!”谢映登笑了笑,又道。
“你是说……”李密眼中猛然闪起一道寒光,手指谢映登,他脸上的疤痕瞬间被血充满,看上去异常狰狞。
“咱们继续请盟友帮帮忙?”谢映登不动声色,回答。
由于过度兴奋,李密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如果谢映登所献的计策能顺利施行,瓦岗军必然声威大震。什么立名建号,什么传檄天下,都可以一蹴而就。到那时,天下英雄对瓦岗山只有仰望的份,再没机会与他争雄!
没等他下定决心,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谢统领!”有名满脸是汗的斥候一边喘息,一边低呼。猛然看到李密,他快速吐了口气,然后躬身行礼:“属下见过大当家,大当家,大事不妙了!”
“喝口水,慢慢说!别一惊一乍的!”谢映登皱了皱眉,呵斥。来人是他麾下的一名干将,平素向来沉稳有加的,没想到今天在李密面前却突然失了方寸,实在令人懊恼。
“是!”斥候接过茶碗,咕咚咕咚连灌了几口,然后尽量调匀呼吸,大声回应:“属下刚从山脚接到开封营送来的急报,送信人已经昏死过去了。他说,博陵军前日甩开外黄和陈留两地的我军,直接攻入开封,当场击杀了黑社、白社两位统领!”
“其他几家兄弟呢?”李密大惊,一把揪住斥候的衣领子,“王当仁、周北洮、胡驴贼他们几个呢?他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博陵军冲进了开封?”
开封是个弹丸小城,本身战略意义不大。但李密却清楚地知道,开封周围至少有六支名义上隶属于瓦岗军的人马在活动。但李旭却就在六支兵马眼皮底下,轻而易举地击败开封城内的义军,将队伍继续朝荥阳方向推进了足足七十里!
“王、王将军他们没,没有出击!”斥候被衣服勒住了脖颈,只憋得满脸青紫,才断断续续回答出一句话。
“可恶!”李密一把惯倒斥候,咆哮。压根儿忘记了就在两个时辰前,他曾经下令修书,严禁王当仁等主动迎战李旭。
此刻,他的信还在半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