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党争泛起,欲借大狱翻逆案(1/1)
周侍郎和温尚书干倒了钱谦益,却没能如愿进入内阁,他们得罪了太多人,同行评价跌至冰点,压根儿没人推举他们。
不行,不能就这么放弃,人间难得来一趟,不做阁老不罢休,两位大人像所有故事里的反派那样,狡猾、执着、不择手段,绝不被任何困难打倒。他们积极寻找机会,准备再次陷害。可是纵观朝堂,已经搅得天翻地覆了,实在没什么新鲜。这也没关系,他们还可以开源节流,放眼边关,辽东现在正热闹着。
好,就从这里入手!
我们先前已经提到,袁崇焕之死与党争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接下来,就再从党争的角度回顾一下这件事,以对整个过程有个更加全面的体现。
己巳之变,敌军兵临城下,袁督师“五年平辽”的豪言壮语,随着炮火的烟尘飘散殆尽。上次见面,皇帝笑容和煦得像冬日暖阳,亲自给袁崇焕披上了自己的貂皮大衣,结果一转头的工夫,又把袁崇焕下了大狱。
犯了错被领导骂得狗血淋头不可怕,领导对你的错误视而不见还笑容和善才可怕。一群心怀不轨之人闻风开始了活动,意图把水搅浑,然后浑水摸鱼。目的只有一个:翻案,为阉党逆案翻案。这些人与魏忠贤之流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有着未曾被治罪的污点,他们时时恐惧着被扒出老底,现在只有翻案,他们才能安全。
一个名叫高捷的御史,参劾袁崇焕通款杀将,说袁崇焕私下与皇太极议和并且擅杀毛文龙。此人在魏忠贤得势之时就常常阿谀奉承,后被革职,如今重回官场,不仅没有洗心革面,反而第一件事就是打算翻案。
高捷很会写奏疏,他先把自己放在皇帝的立场上,说皇帝抓袁崇焕抓得好,百姓无不交口称赞。接着开始挖掘袁崇焕的罪状,却也不过是些议和、杀毛文龙之类已有定论的事情。待得铺垫完毕,他图穷匕见,锋刃直指辅臣钱龙锡:“内阁之中竟然有和袁崇焕狼狈为奸的辅臣钱龙锡,难道要放过他吗!”他毫不掩饰,直说擅杀毛文龙一事,袁崇焕不过是个执行者,钱龙锡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他用旧案给人定新罪名的手法很有温体仁之风,只不过这个指控实在离谱,朱由检并未相信。
但是此端已发,很快便掀起了风波,钱龙锡一下被推上了风口浪尖。钱龙锡没有温大人那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老老实实交代经过来辩解,说明自己并没有指使杀人。
辩解要是有用的话,这世上就没有冤案了,朝堂争斗从不会就事论事,都是就事搞人,钱龙锡抵挡不住攻击,只好辞官。钱龙锡一走,辅臣位置空出来,周延儒就来了,状元郎终于如愿以偿进入内阁。
周延儒舒坦了,阉党余孽的翻案诉求却还远未达到,除此之外还有温体仁,看着自己辛苦厮杀来的果实被周延儒摘走,心里别提多愤恨,斗争不过刚刚开始。
为了壮大翻案的力量,吏部尚书王永光竟公然把逆案名单中的人作为巡抚候选人上报。
朱由检看了这份名单,觉得味道不对,拿给周延儒参谋。周延儒头脑灵活,一眼就看穿了王永光之流的目的,带着智商碾压的自信,他嘲讽道:“这些人要是都起用了,魏忠贤和崔呈秀怕是不日也要‘沉冤昭雪’了。”
以周延儒的态度看来,他绝对不是阉党,亦非东林,虽曾与东林人士交往颇多,但因着钱谦益的事情,就和东林人士结了梁子。准确来说,周延儒与“复社”的关系更近一些,复社领袖之一的张溥,是周延儒的门生。至于复社本身是什么呢?其成立于崇祯二年,包含了众多文社,目标是“兴复古学”,网罗了一批名士,有小东林之称。
但划来划去,实际上都是些马后炮的分类,在当时的周延儒眼里,自己是“无党”人士,谁对他有利,谁就是他的朋友,复社刚巧是对他最有利的那个。
聪明人不止周延儒一个,王永光的行为遭到了不少人的反感,文震孟也上疏道:“小人准备借袁崇焕的事情为钦定逆案翻案,一小人进而众君子皆废,这天下或许有无才误事的君子,但一定没有怀忠报国的小人。”同时,文震孟直言不讳,说王永光作为吏部尚书、六卿之长,玩弄权柄、擅权谋私,正是幕后主使。朱由检很喜欢文震孟的谏言,让他有话再往细里说。文震孟便将王永光与兵部侍郎吕纯如互相抱团、陷害曾经的吏部员外郎周顺昌一事详细奏上,揭开了他们虚伪的面具,暴露出手上的斑斑血污:那年,周顺昌因得罪魏忠贤下狱,被诬陷受贿三千两,打得不成人形,惨死于狱中,现在这些陷害他的人竟要翻案,天理难容!
崇祯三年八月,御史史上疏将事情推到了高潮,他使出一招无中生有,说钱龙锡接受了袁崇焕数万两银子的贿赂,正藏在其姻亲徐本高的家里,简直是“卖国欺君、秦桧莫过”。
这个帽子扣得巨大,一下子钱龙锡就成了秦桧了,不知道他们心中的岳飞是不是毛文龙,又或许崔呈秀更合适一点。
八月十六日,处决袁崇焕的诏令下达,钱龙锡果真被连带议罪。阉党余孽一下子沸腾了,以为皇帝已经被忽悠,翻身的时刻到了,准备大举推荐逆案中人往各处任职。
他们委实想多了。杀袁崇焕并降罪钱龙锡是皇帝所想的,但这并不代表他同时想让阉党余孽重归朝堂,朱由检直接骂道:“逆案奉旨方新,居然荐用,成何政体!”
钱龙锡的审讯大会,参与者众多,达六十多人,大家一致认为,虽然钱龙锡与袁崇焕有过书信往来,谈论过辽东局势,但是杀毛文龙以及议和都还是袁崇焕的个人行为,和钱龙锡关系不大,钱龙锡最多也就是负一个没有告发袁崇焕的罪责,应该从轻发落。
朱由检不想从轻发落,凡是结党营私在他眼里都该从重严惩,钱龙锡在家中被逮捕。
这件事造成了严重的后果,先是首辅老臣韩爌辞官,两个月后,接任者李标又辞官,没过多久,再继任者成基命又被弹劾,不得不上疏辞职,纵使被再三挽留,仍然离去。这些大臣的离去,使得内阁政治自此一蹶不振。
是时,钱龙锡入狱,但还没死,人没死就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作为曾经彻查阉党逆案的主持人,钱龙锡势必无法为宵小所容。在他们的算盘里,把钱龙锡定为逆贼,那么钱龙锡所审查的“逆案”便不再能站住脚,他们卷土重来的日子就不远了。不仅如此,除了阉党余孽之外,两个“大人物”也在极力推动此事,正是温体仁和周延儒。他们不关心什么阉党不阉党、东林不东林,他们要的是权力。并且,正因为他们不是阉党逆案中人,对此案的推动作用反而更大,皇帝看不上阉党,但一定看得上他们。
呜呼,君子也好,小人也罢,都不过是温周两位大人手中的棋子——真正的奸臣都是排他的,他们拒绝攀附,也不需要战友,人生道路上只有权力与不择手段相伴左右。
钦定逆案的成果很可能将要化为泡影,一个挺身而出的勇士拯救了一切,他就是黄道周。
黄道周,字幼玄,号石斋,福建漳州人,天启二年的进士。此人才华横溢、刚正不阿,向来是直言不讳,他上疏道:“我听传闻说,是因为要给毛文龙报仇而杀钱龙锡。为毛文龙报仇而杀了钱龙锡是可以的,但这不是为东江的叛将树立旗帜吗?杀了钱龙锡作为杀鸡儆猴之举可以,但这不是为日后的朝政设下陷阱吗?今天因此而杀掉阁臣,以后哪个阁臣还敢办事呢?这是将中央与边疆割裂的举措啊。”
朱由检看了感觉很有道理,但是,他想治罪钱龙锡绝不是为了给毛文龙报仇,因此对黄道周给出的前提条件很敏感,便让黄道周上疏说明是什么人在传此言论。当时情况混乱,黄道周身在局中,无法像后世这般看清全局,根本答不上来,两次上疏都只说了些大道理,泛泛而谈。朱由检早已厌恶泛泛而谈,只觉得黄道周在玩弄文字,将其降级外调。
黄道周很倒霉,倪元璐很同情。倪元璐,对,在钦定逆案中展露卓越才华的老伙计倪元璐又来了,他上疏帮黄道周说话,说黄道周学问极深、精洞时宜,同时还是个道德楷模,不应该就这样让他离去。黄道周也是一心为国,咱可不能伤了爱国人士的心不是?
朱由检看了这位才子的奏疏,十分感动,然而还是拒绝了他的请求。
黄道周离开了,但其话语掷地有声,钱龙锡免去了死罪,改发配到浙江定海卫。
出狱那天,周延儒和温体仁先后去看望钱龙锡,上演了一场罗生门。
周延儒先到,一见到钱龙锡就说:“皇上特别愤怒,说你十恶不赦,要不是我们费尽力气,你这事儿还真难挽回啊!”钱龙锡一听,感动得眼泪都要下来了。等温体仁到来之时,钱龙锡握着温大人的手就开始感谢,说:“要不是你们力救,我哪还有命。”温体仁深通为官之道,微微一笑,道:“皇上原来也没有很生气。”钱龙锡的感动一瞬间僵住了,场面十分尴尬。
至此以后,大家对周延儒的评价越来越低,认为他虚伪,对温体仁的评价越来越高,认为他耿直。但实际上,温体仁所谓的耿直不过是个假象,他城府极深,知道如何隐藏自己,也知道恶狼必须披上羊皮伪装,大巧若拙、大奸似忠,便是如此了。
整件事下来,之所以袁崇焕和钱龙锡难逃劫难,内部的政治原因远大于外部原因。朱由检并非不知东林是君子,也知道攀附东林的还有很多小人,更知道攻击东林的大多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就是因为太知道了,为了打击朋党而借宵小之力,最终适得其反。
很多观点认为朱由检光知道打击阉党,不晓得制衡,以至于东林党独大。这实属太高看东林了,若东林有这本事,明朝恐怕还能再续上几年。朱由检不仅知道小人可以用来和东林斗,还是个宗师级别的人物,一套“制约”拳法炉火纯青,当得上是天生的政治家,然而正是这种所谓的“制衡”,使得崇祯十七年一直党争问题不断。要问明朝末年的政治问题在哪里,还是那句话,“历朝历代,始兴终衰,其中道理又可以为,皆是重驭世之术,轻经世之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