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因果相循,出来混的总要还(1/1)
温体仁几乎是秒杀了大才子文震孟,稳住了首辅位置。
现在,温大人环顾四周,感到一丝孤独,整个朝堂,没一个能打的。从最开始的探花钱谦益,到钱龙锡和袁崇焕,再到状元周延儒,乃至到许誉卿和状元文震孟,统统是他的手下败将。这些人罢官的罢官,死的死,非常惨。温体仁春风得意:你们这些人,学习好又怎么样,做人还不是一塌糊涂?
第一个被温体仁教做人的钱谦益,罢官归里,在老家常熟待了多年。这些年里,钱谦益常常借酒消愁,沉浸在怀才不遇的忧郁中,不时回味一下苏轼的“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幻想着哪天官复原职。
崇祯十年,朝廷真的派人来了,只不过不是来让他复官的,而是抓他下大狱的。
原来,常熟县衙一个名叫张汉儒的师爷写了一封诉状要告发钱谦益。这封诉状可了不得,一连列举了钱谦益和他的门生瞿式耜五十四条罪状,包括结党营私、侵占国帑、勒索大户、把持朝政、通番走私、强占良家妻女、出卖生员名额等等,无所不包。好像钱谦益专门背诵了《大明律》,然后逐一按着条目来犯法似的。
温体仁拿到诉状的第一时间就拟旨逮捕了钱谦益和瞿式耜。人若不死,就有可能东山再起,温体仁这回势必要置钱谦益于死地。
然而,这些莫须有的指控实在是过于离奇。自从崇祯元年钱谦益因科场舞弊案被罢官,他和瞿式耜的名声早就被扫进了垃圾桶,现在人见人厌、狗见狗嫌,就算想“把持朝政、操纵地方”也得有那机会才是。巡抚张国维、巡按路振飞纷纷上疏为钱谦益伸冤,称此实乃子虚乌有。
但多年来,温体仁“满朝尽是钱谦益一党”的话语仍旧回荡在朱由检的耳边,现在这俩人纷纷上疏施救,对结党痛恨至极的朱由检看了很膈应。此案被要求严查,不得怠慢。
张国维自然不敢怠慢,连忙逐一查找了近年来的卷宗,不禁叹道:“我从没见过没有物主的钱款、没有证人的案子、没有原因的贿赂,也没见过躲在家里的横行、克己守礼的奸行。如果有,也是从张汉儒的诉状开始看到的。”简而言之,就是钱谦益的罪行,全都是张汉儒报告之后才有的,纯属无中生有。张国维特地举出实例来反驳张汉儒的诬告:若说钱谦益家里有一万艘船,那首尾相连得有数百里,可是我们没人看见;若说钱谦益家奴豪横,焚掠成风,可我从来没有听说有人鸣冤。
也不知道张师爷写状子的时候是不是光顾着博取眼球了,连“家里有一万艘船”这种话都说得出来,真不知道到最后要怎么圆。
但实际上吧,有时候给人定罪,并不是就事论事的,并不是你没有犯法就没有罪的,你唯一的罪,就是你的“存在”,仅此而已。对于温体仁来说,钱谦益活着就是犯罪了,更何况现在钱谦益已经察觉到是温体仁在搞自己。
钱谦益感到不能更冤了,在狱中多次上疏,为自己辩驳,并且从十年前的事情开始挖起,矛头直指温体仁。他在疏中写道:“体仁曰‘举朝皆谦益之党’,汉儒亦曰‘把持党局’;体仁曰‘在朝在野,呼吸相通’,汉儒亦曰‘帮助党局,遥执朝政’。”温体仁说什么,张汉儒就说什么,张汉儒明明只是个地方小官,怎么就和首辅温体仁知道的一般多了?显然这事儿就是温体仁搞的啊。
钱谦益字字珠玑,深刻挖掘了温体仁的阴谋,但是没有人回应他。
这也可以想象,温体仁此时正是首辅,收上去的折子都要过一遍他的手,怎么可能给钱谦益机会?
钱谦益不甘心,再写一封,直接说温体仁所代表的是阉党余孽,皇上为温体仁昭雪就是为阉党逆贼昭雪。钱谦益心情沉重,化悲愤为文采,在狱中连写三十多首诗来表达悲伤,篇篇文采斐然、哀怨动人,不是冤就是苦,非常致郁。
可惜,钱谦益的妙手文章并没能感动皇帝,朱由检不关心他冤不冤,只关心他究竟还有多少朋党在朝中。
钱谦益没得选择,只好花钱找人托关系。不仅找了孙承宗的儿子,还找了司礼监秉笔太监曹化淳。曹化淳曾经是太监王安门下的人,对王安很有感情,钱谦益为王安写过碑文,就顺着这层关系,曹化淳把事情揽了下来。
曹化淳一番上下打点,觉得事情办得很轻松,但是他忘了自己的对手是温体仁。温体仁早把钱谦益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呵,找太监?难道不知道当今皇上最讨厌结党营私,尤其是私交内侍?你们一起下地狱吧!
温大人找来手下陈履谦散发匿名帖,说钱谦益“款曹击温”——贿赂曹化淳打击温体仁。
匿名帖飞呀飞就飞到了朱由检的桌子上,紧接着又被狠狠摔到了曹化淳面前。曹化淳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赶忙说自己一定要查清真相自证清白。
温体仁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回碰上了大钉子。曹化淳是宦官,办事自然是走东厂的流程,特务机构办事,从不讲程序正义,抓了人就是严刑逼供,案子审理相当迅速。陈履谦很快被挖了出来,紧跟着温体仁指使张汉儒诬告钱谦益的事情也被挖了出来,甚至连温体仁推荐逆案中人打算为自己谋翻身的事情都被扒得底朝天。
看到审讯结果,朱由检倒吸一口冷气:“体仁有党!”
因着案子的审理在东厂,温体仁此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只觉得这回赢定了,钱谦益死定了。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免得和钱谦益的案子再挂上钩,温阁老收拾东西,称病休假,表现出与世无争的样子,还特意写了一封奏疏引疾乞休——在温体仁心中,乞休不过是做做样子,反正皇帝总会挽留他的。
但这次不一样了,朱由检亲自抹掉了安慰挽留的票拟,改写“放他去”三个字。
接旨的时候温体仁正在吃饭,听到“放他去”三个字的瞬间如闻晴天霹雳,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温体仁最终败在了他的第一块垫脚石手上,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纪过大,还是做坏事太多以至于惶惶不可终日,第二年温体仁便病死于家中。
其实吧,温大人过虑了。虽然他犯了朱由检最大的忌讳——“结党营私”,但是这么多年下来了,思维定势也让朱由检觉得温大人没有功劳还有苦劳,给他追封了一个“文忠”的谥号。
要说大奸似忠,温体仁再合适不过了。
一代叱咤风云的大奸臣就此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刘宗周的一封奏疏,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温体仁能久居阁老之位:“昔唐德宗谓群臣曰‘人言卢杞奸邪,朕殊不觉’。李泌对曰‘此乃杞之所以奸邪也’。”曾经唐德宗说大家都觉得卢杞是个奸臣,可是他不觉得,而这正是卢杞之为奸臣的地方。
温体仁离开了,压在明王朝朝政体系上的乌云大山就此消散。
那么,天晴了吗?还是没有。
他的继任者,张至发,被称为“推行没有温体仁的温体仁路线”,完美地继承了温体仁整人第一、万事靠边的风格。
这位张首辅,本身也算不上什么名人,因为整人手段差点儿,《奸臣传》都没挤得上去。各位要想获得对他的认知,只需要知道魏忠贤曾评价他是“一代名贤”就够了,被魏公公如此褒奖,基本上人品和能力就可以弃疗了,赶紧买块墓地安排后事,对国家的伤害还小一点儿。
张至发自然没有舍己为国的精神,不仅继续打压异己,还公然称赞温体仁,说温体仁是他的榜样。当真无耻典范。
这种言论很快激起了广大官员的不满,温体仁都滚了,你还在这里扯什么大旗?
大家表达不满的方式也很简单——弹劾。
一个政治派系在这次事件里表现得相当活跃,不是东林,是复社。东林早就歇菜了,哪还有战斗力,新生事物复社才比较有活力。
复社成员都憎恨温体仁,因为他们整个派系都吃了温体仁的大亏,这些年来一直很惨。
早前介绍过,周延儒和复社关系很近,其门生张溥就是创始人“二张”之一。虽然周延儒未必把复社当根葱,但是温体仁不管这个,在他眼里你们就是一伙的。
后来,周延儒倒台了,温体仁希望拉拢复社,改为自己所用,就派自己的弟弟温育仁加入复社。
温育仁得到的答复,用现在话来说,就一个字:滚!
温育仁没有他哥的城府,当场恼羞成怒:这帮文人,真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了,不就是搞了个文学社团吗,真以为是清流贤人了?
为了给这帮文人一点颜色看看,温育仁找了几个流行(当时是剧本)写手,专门为他们编写风流韵事,怎么离奇怎么下作怎么来。写完就卖到戏园子,一天三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地演,兴起了,还跨州府巡演,全方位搞臭复社。
复社成员气得跳脚,却没有任何办法,因为这事儿不能辩解,越抹越黑,观众不关心真假,只喜欢热闹,真要是闹起来,假的都能变成真的。
梁子彻底结下了,怎么办呢?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崇祯九年,温体仁下手了,找了几个文人,弹劾张溥等人结党营私、把持朝政,意欲除之而后快。不料办案的人心中有法,大义凛然,根本不在乎温体仁这一套,软磨硬泡都没用,就俩字:不办!
复社成员这才逃过一劫。
现在,温体仁倒台了,复社成员自然要出这口恶气:张至发屁本事没有,一天到晚一口一个温体仁,弹劾你简直就是替天行道。
其中最出名的要数吴伟业,就是当初走后门当会元差点儿被告发,因着周延儒提前把卷子呈给朱由检,被亲笔御批录取才保全的那位。
作弊归作弊,吴伟业也是真的有才华,他写的弹劾奏疏人见人爱,一时间朝堂大员人手一份。
言官们也跟着一起扒张首辅的罪行,什么贪污腐败、裙带关系等等,一扒一个准。扒完张至发,再扒张至发的跟班们,一扒又是一个准。
在此紧要关头,张至发发扬了大无畏的人道主义精神,不仅替自己辩解,还替小弟辩解,总之我们都没有罪,是他们诬陷。张首辅虽然没有“仁”,也没有“德”,却还有点儿“义”,自己都要完蛋了,也不忘拉兄弟一把。
奏疏呈到朱由检那里,他没看见“义”,只看出了“党”。
张至发拉小弟,拉着拉着,就一起拉进了沟里,崇祯十一年四月,统统卷铺盖走人。
由此可见,张至发不仅没有品德,还没有智商,总之,相当无聊。
朝堂再度热闹起来还得等到周延儒复出,不过,那已经是崇祯十四年的事情了。周延儒比温体仁的争议要多些,张廷玉写《明史》把他列入了《奸臣传》而万斯同却不认为周延儒是奸臣,专门为他写了《周延儒传》。个中的区别便是,周延儒作为状元出身,在治国方面还是比毫无作为的温体仁强了太多。
所以说学习好还是很重要的。
不过周首辅的个中故事,还是暂时先放放,明朝末年也不仅仅是朝堂里事儿多,辽东战场和中原战场事儿更多。崇祯十一年的时候,里里外外战争不知道打了多少场了,起义军都换了几波了,满洲四大贝勒也下去一半了,我们没有理由再阻止他们出场,接下来的篇章,我们将从没有硝烟的朝堂走向刀光剑影的内外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