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新政危局,求仁得仁又何怨(1/1)
要想协调好各地的资源和人马,一个好的五省总理少不了,杨嗣昌对现任五省总理王家祯并不感冒,他向皇帝推荐了一个名叫熊文灿的人。
熊文灿,万历三十五年进士,崇祯元年任福建巡抚,招降了郑芝龙。
郑芝龙什么人?郑成功的父亲。郑成功什么人?后世敬仰的民族英雄。这个履历要搁现在,那简直是了不得。搁当时呢?也出类拔萃。
众所周知,明朝实行严格的海禁政策,任何民间的跨洋贸易都是非法的。虽然隆庆时期开关,允许民间商人出海往东西二洋贸易,但是其中过程曲折、内容复杂,往细里说太多就跑题了,咱就简单介绍一下郑芝龙,窥一斑见全豹。
郑芝龙,是一个很洋气的人,有一英文名:Nichos Iquan。不过他取英文名不是闲的,是用来和欧洲人做贸易的。郑芝龙出生于海商世家,不论是父族还是母族都从事相关行业,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也就在海上漂着了,面朝大海,背,也朝大海。
天启三年,郑芝龙认识了一个名叫李旦的人,开始转运。李旦此人了得,用今天的话来说,他就是跨国贸易的巨头,在马尼拉的势力无人能比。
树大招风,李旦的万贯家财很快就引起了当地西班牙人的嫉妒。西班牙人的处事方式很简单,你挡我的路,我就消灭你,他们把李旦关进囚犯船,拉到海上。李旦既然能赚钱,脑子肯定好使,人脉也广阔,他在日本略施小计,逃出生天,并找到日本当地的华人商贾华宇。
华宇人称华船长,Captain Whow(甲必丹华),在当地很有实力。他和李旦俩人一拍即合,达成共识,在福建、澎湖和平户、长崎一线开辟了贸易线路,共同致富。
那时候的国际贸易可不像现在这么和平,没啥规则,就是抢,抢据点、抢航线甚至抢货品,简单来说就是亦商亦盗。所以商队有时候还兼职海军,与荷兰人打,与西班牙人打,等等。李旦就曾协助福建官府,在台湾地区一举击垮荷兰人的船队。
郑芝龙是李旦的下属,在李旦死后接手了他的大部分资产和船只,成为明末我国海上一霸,完美掌握了制海权,控制了通行证的发放。
郑芝龙不仅仅是一位商人,还是一位军事家、外交家,会日、荷、西多国语言,前脚刚跟日本人算完账目,后脚就跟荷兰人“打”成一片。
能招抚这样一个大神的,岂能是凡人!
所以,凡人是招抚不了郑芝龙的。熊文灿的招抚很虚,和杨鹤的招抚一样虚,郑芝龙该干啥还干啥,根本不受节制。但熊文灿就不一样了,他把这事儿写进了简历,逢人就说,好不自豪。某次喝多了,谈到中原战事,他甚至当场拍案而起,大声道:“诸臣误国!若我熊文灿去了,绝不会让那些鼠辈再行猖狂!”
吹得多了,大家也就半信了,熊文灿很快得到了极高的威望,坐上了五省总理的位置,前往中原剿寇。
别人不知道,自己还不知道吗?这招抚几斤几两,熊总理心中还是有数的。上任前,熊文灿在庐山找空隐和尚问了问禅,想看看自己是否真的有前途。空隐和尚听罢,说了类似当年许誉卿同袁崇焕讲的话:“皇上给予你这般名位,寄予厚望,而且限定时日,你若是做不出成绩,恐将祸及身家。”
这简直太可怕了,熊文灿又问:“那我想实行招抚可否?”
空隐道:“贫僧早就看出来你想要招抚了,招抚是可以的,但是流寇和海贼万万不一样,不可不慎重。”
这段故事就像个预言,从一开始就昭示了前路的坎坷,不论是对熊文灿,还是对杨嗣昌的“四正六隅”方略,都是挥之不去的阴霾。
熊文灿坚定了招抚的内心,哪怕他的好友劝他“招抚也要先重创贼兵才有效果”,他也当作了耳旁风。历史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轮回,人们到底有没有吸取教训?或许可以说,人们确实吸取了教训,只是吸取的点往往和其他人想的不一样。
计六奇非常看不上熊文灿,他在《明季北略》中写熊文灿“庸鄙无能”,现代学者樊树志也在《重写晚明史》中写熊文灿“每天神思恍惚,若有所失”“言语大多荒诞不经”。
令人惊讶的是,制定“四正六隅,十面张网”战略方针的杨嗣昌,竟然支持了熊文灿的招抚方略,对其言听计从。杨嗣昌的言行不一使得朱由检大为光火,他说道:“你既然做不到,又为何说这么多?”杨嗣昌十分惭愧,叩头请罪,态度诚恳,坚决不改,他又开始上疏他的操作策略。是的,“四正六隅,十面张网”只是策划层面的探讨,就像写立项申请书那样,蓝图有多大画多大,没有写不出的,只有想不到的,但是,这些和执行层面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老板可以给下属画大饼,下属自然也可以给老板画大饼。
在策划中,杨嗣昌布下天罗地网,在执行中,杨嗣昌却认为应该“先抚一二股,稍杀贼势”“宁难民有负朝廷,毋朝廷有负赤子”“剿抚原该互用(并且注明了这句话是皇上您以前说的)”。
杨嗣昌洋洋洒洒写的奏疏,过了好几天,终于得到了批复,批复就一个字:“是”。同年(崇祯十一年),当杨嗣昌再次表达熊文灿是个可用之人的时候,皇帝也只能再次表示“说得是”。
就这样,对兵法熟悉程度为零的熊文灿带着他的“招抚大计”游走在前线,重复着前人们早已重复多次的自欺欺人的游戏。
杨嗣昌的军令状“下三个月苦死功夫,了十年不解之局”果然还是泡汤了,三个月下去了,起义军还是跑得漫山遍野。不过,或许是因为熊文灿鼎鼎的大名,或许是因为增兵增饷颇多,熊文灿上任后,起义军还是愈发地表现出了忌惮。自崇祯十年年底开始,陆陆续续有不少起义军首领接受招降,闯塌天刘国能和八大王张献忠就在其中。
刘国能是真的加入了官兵,张献忠却只是权宜之计。张献忠这个人,非常适合造反,能屈能伸,该吃亏的时候吃亏,该捞油的时候捞油,该倒打一耙的时候绝不含糊,充分发扬敌强我跑,敌弱我打,敌没人时我放火,敌包围时我投降的战斗精神,灵活操作,不拘于故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所以,他的投降经历很多,打不动了就投降,恢复好了就复叛,屡试不爽。
按道理,他的信用这么差,当官的应该不会信了才对,没关系,张献忠还有一手,百试百灵,就俩字:贿赂。他非常明白这帮为官的不过是一帮见小利忘大义的亡国之臣,只要脸皮厚一点,姿态低一点,给得多一点,基本上就搞定了,如果搞不定,那就搞定官员的手下们。
崇祯十年的十二月,监军太监刘元斌向皇帝报告了一线的战况,他觉得张献忠不靠谱,提议让张献忠去剿杀李自成等部来证明忠心。次年正月,杨嗣昌也提出了同样的建议,甚至说得更绝:“干脆我们偷偷把他杀了算了。”
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面对这样一个把皇陵都给烧了的仇人,朱由检竟觉得还应该给其一次机会,他说:“岂有他来投降,便说一味剿杀之理?”
从这个情况来看,似乎杨嗣昌重用熊文灿也不是不可理解的,因为最不想大动干戈的还是皇帝本人。杨嗣昌后来上疏写“宁难民有负朝廷,毋朝廷有负赤子”,一方面是在为自己开罪,更多其实还是迎合皇帝的意思。
杨嗣昌不是愣头青,他知道皇帝喜欢什么,那他就写什么。既然皇帝喜欢招抚,那就……招抚呗。
话说张献忠假意投降后,把军队驻扎在谷城郊外,不仅拒绝裁减队伍,甚至还要求朝廷给他军饷,一开口就是十万人的价。结果呢,熊文灿立马给了他六个月的量,可以说是真的太大方了。加税弄来的剿饷,就这样花了出去,论“养寇”,熊文灿说第二,没人能说第一。
金钱的力量是无穷的,陆陆续续又有不少队伍接受招安,其中比较有名的还有曹操罗汝才。一时间,流贼蔓延竟有了平息的迹象。杨嗣昌平贼有功,于崇祯十一年六月进入内阁,平步青云。
然而,事实证明,站在世界的中心呼唤爱只是理想主义者的美好愿景罢了,实力最强的张献忠和罗汝才一直在寻找复叛的时机,目前不过是韬光养晦、暂避锋芒而已。他们不减人马、不改建制,堂而皇之地驻扎在城内城外,甚至吃起了皇粮。到手的皇粮都拿来干什么了呢?当然是继续招兵买马、打造兵器。
不少官员看着很来火气,上疏弹劾杨嗣昌和熊文灿。杨嗣昌冷笑一声,反唇相讥:“做实事的苦无余力,旁观的却频频指点,你们是在教我做事吗(是为教益我乎)?”
美好的招抚盛景下暗藏着危机,张献忠和罗汝才复叛是必然的事情。这种事情的发生,表面原因是熊文灿在大行招抚之道,根本原因还是在朝廷的策略,皇帝从没觉得造反者是他需要刀兵相向的敌人,当教化之、感化之,“宁难民有负朝廷,毋朝廷有负赤子”。所以,最后李自成建立顺政权并打到北京,一点都不意外。
求仁得仁,又何怨?
到此,再提一嘴朝堂内部,《国榷》对这段时间的记载几乎都是朝内的事宜,杨嗣昌露脸的次数极少。那么这段时间朝内在做什么呢?没错,在内斗。崇祯十年,自正月开始,首辅温体仁每个月都在受到弹劾,每次都是皇帝帮他挡下了攻击,温体仁本人则专心致志在对付钱谦益。而这年的六月,东窗事发,“体仁有党”一事使得温体仁最终离开了朝堂,亦使得杨嗣昌得以在一年后登上历史舞台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