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汜水滨刘邦登帝位 洛阳宫君臣论得失(1/1)
刘邦战败了项羽,又平定了不肯投降的临江王共敖,才满怀胜利的喜悦,来到定陶。不料他到定陶刚轻松了两天,忽然又变得心情沉重起来。这天,他把谋士张良、陈平召到他的临时行宫中说道:“当初诸侯合兵灭秦,天下归楚,可是转眼之间,又诸侯并起。寡人依靠诸位的协助,终于战败霸王,天下诸侯又全都归附,可是如何才能避免重蹈霸王的覆辙呢?”
张良道:“灭亡夏朝的,是夏桀,而非商汤;灭亡商朝的,是商纣,而非武王。所以古人说,国必自伐,然后人伐之。如今的霸王,其实也是自取灭亡。今大王既得天下,要想长治久安,首先要施仁政于民,收天下之心。这样,方可避免重蹈霸王的覆辙。”
刘邦听了,看了看陈平。陈平道:“霸王恣意横行,涂炭生灵,确是自取灭亡。但当初他若不是急于衣锦还乡,不是让诸侯各带重兵到封地就封,也不会败亡得如此之快。以臣之见,当务之急是先将天下之兵掌握于大王之手,以防不测。”
刘邦点下点头,说:“好,说得好,继续说下去!”
陈平接着说:“现在各王拥兵数量不等,但多数无关紧要,唯齐王韩信不可小视。他灭魏、伐代、攻赵、降燕、定齐,如今大王又封其为齐王,指定其疆界。齐地负山固海,形势险要,物阜民丰,古称大国,而且同燕、赵相邻。燕赵皆是韩信攻取、降服之国,极容易联成一气。齐王手握重兵,又占有如此重要的地方,一旦作乱,必难控制。”
刘邦道:“寡人所虑也正是齐王,只是不知如何是好?”
陈平道:“齐王原籍在楚地,不妨改封齐王为楚王。从大王方面看,使其离开了齐地;从齐王方面看,可回故乡,耀祖荣光,岂不两全其美!”
刘邦听罢,笑道:“名为耀祖荣光,实为调虎离山,好计,好计!”于是当即传召诸将入宫,摆下酒宴,盛情款待。席间,刘邦举杯贺道:“感谢众将军勠力同心,共灭项贼,使天下重归太平!”众将领齐呼:“谢大王!”刘邦又来到韩信面前说道:“将军因敌之势用法,因地之势布阵,因人之情用兵,巧妙无比,出奇制胜,真是神将也!”
韩信赶忙说道:“汉军摧枯拉朽,所向披靡,全仗大王的神威!”
刘邦道:“寡人不足道。将军功劳盖世,从不居功自傲;忠信刚直,从不为谗言所惑;公而灭私,一向以天下为己任。寡人得有今日,不会忘记将军;遇有艰难重任,自然也会想到将军。今楚地虽平,然项王在楚地经营日久,民心难免浮动。寡人考虑将军生于楚地,习楚风俗,可改封楚王,定都下邳。再仗将军彻底安定楚地,天下方可真正太平!”
韩信早被刘邦捧得晕晕乎乎,如今听说要把他改封楚王,而且是形势所需,刘邦讲的又俱是实情,所以也顾不得多想,当即拜谢受命。刘邦见此计成功,万分高兴,为使韩信不感到此次酒宴是专为他而设,便又说道:“彭越将军身为魏相,几年来转战梁地,屡破楚军,特封为梁王,统辖魏国故地,建都定陶。”彭越本有称王之心,今日如愿以偿,自然千恩万谢。刘邦又接着说:“将士南征北战、风餐露宿已有数载,百姓也饱尝战乱之苦。今天下初定,百废待举,急需休兵息民,共建家园。庶民中过去为避战乱而逃至深山大泽之中者,如其返乡,可登记户籍,恢复其爵位及田宅,不得虐待侮辱;凡七大夫以上者,仍享用封地民户之赋税;七大夫以下者,可免除其赋税徭役;死囚以下之罪徒,全部赦免,令其回乡,以耕田赎罪。”众将领听了这话,好似进入清平世界,皆呼“万岁”。
且说韩信改封为楚王,在前往下邳的途中,心潮起伏。他想,过去自己虽为齐王,但那终究是战乱时所封,形势所迫,难得持久,也是自然。如今天下太平,自己就封为楚王,楚地虽小,却终于可以稳定下来。况且自己幼时衣食无着,四处流浪,饱受人间的侮辱和冷遇。几年来出生入死,历尽艰辛,如今荣归故里,也算是功成名就。因此,韩信来到下邳后,便首先找到当年曾经给他饭吃的那个漂母,给她赏金一千,表达他的感激之情;又找到下乡南昌亭长,赏给他一百钱,对他说:“做好事应该做到底,你却是个不仗义的小人,有始无终。”当年那个让韩信受胯下之辱的无赖少年,听说韩信当了楚王,心里就敲起了小鼓。这天,他又被韩信传召入宫,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一进王宫,就扑通一声,给韩信跪下。韩信亲手将他扶起,说道:“其实你也是个壮士,只是欺负一个穷哥儿们,实在不该。再说我当初受辱时,难道不能杀了你吗?只是觉得杀了你并无意义,方忍耐过去。也正因有那时的忍耐,才有今天的富贵。为感谢你对我的特殊激励,命你做巡城捕盗之官。”处理完这些往事,他便巡行县邑,整顿治安,安抚楚民。钟离昧本是项羽的部将,当初韩信在楚军时,他们还是一对好友。垓下大战时,钟离昧兵败逃进深山,如今听说韩信当了楚王,深受楚民拥护,便从深山中出来,投奔韩信。韩信想:在楚汉之战中我与他兵戎相见,那不过是各为其主。如今项王既死,天下归一,他来投我是念旧情,我若拒绝就是不义。况且汉王为安抚天下,还大赦罪人呢。于是便将钟离昧收留下来,友情如故。
韩信自从改封楚王,就尽心竭力地经营起楚地,知情的张良却有好多天忧心忡忡,甚至为韩信捏着一把汗。当初是他建议刘邦封韩信为齐王,又是他奉刘邦之命,把齐王的印绶送到韩信的手里。他深感自己对韩信的安危有着特殊的责任。当刘邦决定韩信改封楚王时,他担心韩信拒绝改封,起兵反叛,战事再起;当他看到韩信满意地接受改封时,又担心韩信治理不好楚地,要受到汉王的怪罪;如今见韩信将楚地治理得井井有条,又担心这会不会引起汉王的疑惧。这天,刘邦又把诸王召到汜水之滨议事,张良特意来到韩信的下榻之处说道:“将军不仅能征善战,还治国有方,真是令人钦佩!”
韩信笑笑道:“谈何有方,只是尽心竭力而已。汉王对我恩重如山,我怎敢有丝毫懈怠!”
张良道:“诚如将军所言,汉王确是一忠厚长者。但不知将军想过没有,当初群雄逐鹿,汉王只是诸王之一。如今四海平定,天下统一,汉王虽重赏功臣、封王赐侯,可他自己至今仍为汉王!”
韩信一听,觉得确是这个理儿,侯王哪能再由侯上去封呢?当初项羽分封时,为使自己有别于诸王,还特意自称“霸王”呢!不过这“霸王”之称实在让人生厌。秦王嬴政虽暴虐无道、刚愎凶残,但他创设的“皇帝”之称倒是威严庄重,已被天下认可。于是向张良说道:“何不让汉王登帝位称‘皇帝’呢?”
张良道:“我也有此考虑,可是这事由谁提出呢?汉王一向谨慎,自己不会提出改王称帝,一般大臣侯王提出,又担心无人响应。我反复考虑,将军德高望重,在统一天下中又功劳卓著。此事若由将军提出,必一呼百应。”
韩信并不推辞,趁着议事之机,率先奏道:“天下豪杰同心协力,将暴秦推翻,不料项王倒行逆施,天怒人怨。汉王承天意、顺民心,亲率诸王共伐项贼,使天下终归统一,万民同庆。汉王功比天高,可至今仍为区区一王。恳请汉王上皇帝尊号。”楚王韩信话音刚落,在座的众臣、诸王一致赞成,争相称颂刘邦的功绩,刘邦却推辞说:“只有大贤大德之人才能享有皇帝尊号。兴兵诛暴,全仗谋臣献策、将士献身,寡人无功而空享帝号,岂不让天下耻笑?”
张良赶忙道:“古人说‘名不正则言不顺’。大王起于平民,诛杀暴逆,平定四海,绝非无功,而是功比天高。万民敬仰,诸王诚服,此乃当世实情。楚王恳请大王上皇帝尊号,为的是名实相副,以便号令天下。大王若不更名号,混同于诸王,所封诸王心中如何踏实?为使天下久安,大王勿再推辞!”说罢,双膝跪地,恳请采纳。众臣、诸王见状,也都慌忙跪下。刘邦又假意推辞了一番,最后说道:“诸君一定以为寡人称帝能使天下安定,寡人就只好从命了!只是寡人不才,要靠诸君鼎力辅助,勿生二心。”于是,命太尉卢绾及博士孙权通等草拟议制,选择吉日,在汜水之滨祭祀大地,登基称帝。因他死后庙号高祖,所以历史上便习惯称其为汉高祖。同时追尊亡母为昭灵夫人。封王后吕雉为皇后,立子盈为皇太子。除已封的楚王韩信、梁王彭越之外,原衡山王吴芮曾率百粤部族之兵,协助诸侯军,诛灭暴秦,建有大功,本来已经为王,楚霸王却夺其封地,现改封衡山王吴芮为长沙王,都临湘。原粤王无诸世代供奉粤国先祖,暴秦却夺其领地、断其香火,粤国的列祖列宗不能再享受祭祀。诸侯起兵反秦,无诸响应,但灭秦之后,楚霸王仍对无诸弃而不立。现封无诸为闵粤王,治闵中。韩王信仍为韩王,都阳翟;淮南王英布、燕王臧荼、赵王敖,都依旧为王不变。除楚、梁、韩、赵、燕、淮南、长沙、闵粤八国之外,仍为郡县,各置守吏,一如秦制。如今天下一统,洛阳为天下之中,因此以洛阳为都。
登基、颁诏完毕,汉高祖刘邦又接受了百官朝贺。这时,他突然听说当初韩信平定齐地时,齐王田广被杀,齐相田横先是自立为齐王,后走投无路,投奔彭越,后来彭越被封为梁王,横担心被杀,率部众五百人逃往东海岛中去了。刘邦心想,如不招抚田横,日后恐要作乱。于是派出使者,召田横前来洛阳,接受免罪诏书,听候任用。部署完毕,便命封疆大吏各就其职,他也率宫室百官,浩浩荡荡地还都洛阳。途中又遣人前往故里,召刘氏子弟,以及年轻时的外妇曹氏、半路夫人戚氏同入洛阳,又遣人速往关中栎阳,接太公、吕后、太子及丞相萧何等。
待刘邦大队人马来到洛阳后,奉召之人也都陆续到达。父子兄弟重逢,夫妻子侄相见,述说离别之苦与相思之情,免不了悲喜交集、痛哭流涕,那些当初同刘邦在沛地一起举义的勇士,以及在征战中又联合起来的豪杰,想到昔日横刀跃马、九死一生,终得今日之胜利,更是感慨万千。刘邦在这亲人团圆、故友欢聚之时,也不免心潮起伏,一桩桩往事涌上心头:想当初,自己不过是个被人瞧不起的芥子小吏——泗水亭长,如今却成了至高无上、万民仰望的皇帝。走到这一步,自己经历过多少坎坷啊!雍齿反目,使自己一时无立锥之地;鸿门宴上,自己险些丧命;被困荥阳数月,纪信将军用生命才为自己求得一条生路……难道这是天意?可天意又为何物?谁能说得清!难道是自己才智不凡、勇力超群?可实际上,自己的才智远不如张良、陈平,自己的勇力不用说比不上项羽,就连手下的一些部将,自己也比不上!谋士张良常说:“智不备于一人,谋必参诸群士。”这话很有道理,自己所以能走到今日,最主要的还是手下有一批忠心耿耿的谋臣勇将。
试想,当初若不是张良的巧妙安排,鸿门宴上自己能逃脱虎口吗?若没有韩信的奇计,自己能重返三秦吗?兵败彭城之后,若不是张良献策,以韩信、英布、彭越独当一面,能扭转战局吗?若不是采纳袁生之计,兵趋宛、叶,能调动楚军南下、解除成皋之围吗?若不采纳陈平的反间计,能使项羽逼走谋士范增吗?若不听张良之谏,立即停止“复立六国后世”,即使战败了项羽,天下还不是依然不得太平?若不是萧何镇守关中,制定法令,安定社会,调兵集粮,能够战败比汉军强大得多的楚军吗?楚汉鸿沟划界后,要不是张良、陈平力阻西归,哪会有垓下大捷?哪会有项羽的乌江自刎?哪会有汜水之滨的登基?……桩桩往事,历历在目,都好似发生于昨日,而每每回想起这些往事,又总是心潮澎湃、激动不已。从四十七岁时起兵至今已有七载,他深深感到,七载的戎马生涯,使他长了许多学问,而这些学问,又是那样的宝贵。他总觉得有许多话要对大臣们说,要把自己学到的东西传授给大家,因为这些学问对今后的治理至关重要。
一日,汉高祖刘邦在洛阳南宫设宴,召众臣共庆胜利、话旧述怀。他春风得意,兴致极高,因为当了皇帝,也就学着秦始皇帝的样子,不再自己称“寡人”,而是张口闭口“朕”字不断。被宴请的,既是他的臣下,又是他多年的故友,所以虽然他“朕”不离口,气氛却也融洽热烈。酒过数巡,刘邦突然站起来说:“今日在座的,有的是朕同乡好友,有的是朕在征途结识的豪杰义士。现在济济一堂,要不分尊卑,勿论贵贱,开怀痛饮,畅所欲言。列侯诸将均知,朕本是一布衣百姓,起兵时也不过数十人,如今却被众臣推上帝位。你们说说,朕为何能有今日?项氏能征惯战,勇力过人,拥兵数十万,一度称霸天下,最后却被朕打败,在乌江自刎,这又是何原因?”
高起、王陵当即答道:“常言说‘公生明,偏生暗’。陛下不以天下为私,每得一城,随时封与有功之人,能与臣下共得,所以人人效命,终得天下。项羽妒贤嫉能,以天下为私,战胜不赏功,得地不分享,所以兵多而有异心,天下得而复失。”
刘邦笑道:“公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自古以来,得人者昌,失人者亡。尤其关键之人,使用得当可取天下,使用不当而社稷危。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朕不如张良;镇守国家,安抚百姓,供给粮饷,保持粮道的畅通无阻,朕不如萧何;统率千军万马,战必胜,攻必克,朕不如韩信。此三位皆是人中英杰。朕能任用他们,所以才取得天下。项羽只有一个范增,还不能放心使用,被我打败岂不在情理之中吗?”
文武百官听了,皆心悦诚服,一个个暗想:皇上所言,确是高人一筹。就连与刘邦一同起兵、一向视刘邦为草莽英雄的萧何等人听了也不免为之一震,对当今的皇上肃然起敬。唯有张良听了这话有些突然。几年来,他只是尽心辅佐汉王,并没有想过自己究竟有多大功劳,也不想去争什么功。今天皇帝竟把他与萧何、韩信并列为三杰,倒使他有些不安了。
洛阳南宫中的酒宴正在热烈进行,突然一人提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闯了进来,跪到高祖刘邦面前道:“田横无颜面见陛下,因而自刎了。自刎前一再叮嘱臣,要将其头颅献于陛下!”
刘邦愣了一下,立即宣告酒宴停止,召萧何、张良、陈平等,商量田横的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