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午夜出租（1/1）

25日白天，天气晴朗，气候闷热。

地处西南边陲的昆川市，在六月末，格外承受前所未有的瘴气。

叶燹原以为，这一天会同往常一样，平安顺遂、遇难呈祥。却不料，晚晴时分的霞天，在子夜之交，平地忽起一声闷雷，转瞬间暴雨奄至。

娲皇补天，补了个寂寞。

穹顶的天空，如年久失修的残次品，大雨穿空，哩啦不止。照这架势，远山地带足够引起一场惨烈的山体滑坡了。

街上行人越来越少。

只有跑出租的，不放弃一丁点商机。

他们还在千方百计地望穿雨帘，攫取商场、饭馆、公交站旁的人影。

运气爆棚的司机，片刻时间就拦截了街边狂奔的“落汤鸡”。

黑夜和暴雨吞噬了一切声息。

叶燹在哪里呢？

此刻，起亚法兰红出租车就停在云间城KTV门口。

这里，有一片宽阔的广场。

临停站牌旁，十几辆出租车排成长龙，按序接客。

红色出租车恰好夹在车流中间。一米，又一米，车头龟速向前挪动。

这个点，城市修仙一族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KTV厅外厅内，简直冰火两重天。不管外面的暴雨搅得如何翻天覆地，里面永远一派酒池肉林、乐以忘忧。

司机们等得心快焦了。

可KTV的小嘴巴总是慢吞吞的，一张一合，多进少出，一直到26日凌晨1点，终于轮到叶燹的起亚出租车载客了。

此时的天，雨脚更密集了。像鼓点，节拍急促；又像飞箭，从天射落，比冰雹蛋子砸在车窗还要响亮。

呼咚！远处响雷滚动，道友渡劫。

叶燹紧闭车窗，暂时隔绝天谴神怒，万壑雷响。

正打盹时，余光瞟见KTV里走出两人。

窗外黑幕笼罩，雨帘瓢泼，看不清两人的样貌。

直到车窗被敲响，后门被拉开，一个大块头被粗暴地塞进来，叶燹才依稀辨清两人的身份，塞人的是制服保安，帽子、口罩遮脸，个头高猛，气场冷肃，被塞的是夜店客人，此刻蜷缩成一团，手脚胡乱挥舞，一股酒味扑过来。

叶燹扭头，正要说话，砰的一声，后门关了。

保安快步消失在黑夜里。

“神经病！”叶燹感觉被算计了。

车后，小酒鬼蜷成虾子，摇头晃脑。

忽地，咣当！年轻人从软垫滑落，跌滚到了脚垫处。

“小哥，您还好吗？”

叶司机瞥了一眼后视镜，见年轻人手扒着翻上后座。

他轻嘘了一口气，幸好还摸得着北。

当了司机后，叶燹经常听广播，跟醉鬼沾边太危险了。譬如，某某朋友送酒鬼回家，半路酒鬼下了车，忽然抑郁想不开，没回家跳河自杀了！

这种烂摊子比比皆是。

但是他直接让客人滚蛋更危险了。

“小哥，您要去哪里？”

“去神-蛮-村。”小年轻说话断断续续，有些吃力。

叶燹眉宇间浮现出几分犹豫：“神蛮村吗？”

此地向南一直偏出了市郊，甚至偏到了深山老林地带，出了名的“山路十八弯”。

再看后座，乘客意识混沌，醉态如酲。

车前挡风玻璃上，雨刷擦上擦下，发出躁动的响声。

窗外，暴雨如注，雷电交加，远处山地的洪流震颤着整座城市，仿佛顷刻间就能从远方浩荡杀来，将整座城市蝼蚁般的人类倾数吞没。

去还是不去？

滴！滴！滴！后车疯狂按喇叭。

与人方便，去吧。

叶燹戴上黑色圆框眼镜，轻轻踩动了加速踏板。

身后，KTV的霓虹流彩越来越远。

车里，前照灯开着，叶燹的脸庞大部分没入阴影中，此刻，他的面容稍显凝肃，下巴处胡子拉碴的，这种熬夜特有的颓废感，让俊美无俦的脸苍老许多。

开车的时候，他习惯性伸出舌尖，轻轻抵住上齿摇晃。

他伸手关了前照灯，死寂中，后方传来轻微的呼噜声。可以想象，那酒鬼乘客早已瘫成一坨，气空力尽、坠入梦乡了。

叶司机轻叹了口气，驾车驶向远方长夜。

很快，法兰红出租车驶入蓝楹大道，以令人眩晕的速度疾驰起来，所过之处，双侧掀起半米高的雨帘，团团裹住近地面的车身，同时，成千上万的小雨点飞溅起来，车子仿佛在水中航行一般。

平阔的大道一点都不拥堵。

在叶燹的记忆中，昆川市的五月是蓝楹花最绚烂的时期。花信到来，浓香扑鼻，蓝楹大道整条街被如梦似幻的淡紫色萦绕，忧郁而深沉，高贵而清雅，成为疫情期间人们枯燥心灵中最值得铭记的花海长廊。

如今，暴雨将这仅剩的残梦彻底打碎。

出租车离市中心越来越远。

前方，是滇山大道与蓝楹大道交汇处。立体式的X字交通雄壮有力，将两路客流上上下下分得妥妥帖帖。滇山大道身形曲折，从头顶径直飞过，如黏滑莽撞的蛇头，气势沛然，将蓝楹大道以绝对优势碾压在腹部。

滇山大道下方，是蓝楹大道南段，此处路况复杂，死角暗藏。

头顶，交通灯由绿变红，叶燹压低车速，干巴巴挤在三四辆大货车中间。

监控摄像头在雨幕中疯狂频闪抓拍。

昆川市各县区交警大队端午期间KPI指数全指望零事故了。

绿灯亮了，车队开动。

红色出租车跟在蓝色大货车屁股后缓缓加速。

忽然，头顶响起一阵剧烈的轮胎摩擦声，约莫持续10秒。

砰！爆击的声响！

半空气流仿佛受了撼动，立刻变得异常死寂。

显然，滇山大道出事故了。

叶燹边打方向盘，边竖耳细听，等开过红绿灯后，他下意识扭头，瞟了两眼窗外。漆黑中，只瞧见些反光的雨丝，不曾发现其他异常。

他料想，事故车辆并没有被弹出去。

因为那撞击声没有了后续，也许事故没有想象的那么惨烈。

否则，滇山大道五米高的落差，抛物线加自由落体运动，任何车辆必将粉身碎骨。事故在半空，叶燹鞭长莫及，有心无力，他顺手打开车载广播，翻到本地的午夜新闻播报频道，试图关注滇山大道事故现场的后续进展情况。

法兰红出租车在郊野阔路上继续飞驰起来……

凌晨3点半，爬过数层山间公路，出租车慢慢停靠在神蛮村路边。原本2个小时的车程，在暴雨中被硬生生拉长近仨小时。

叶司机心态尚好。

他点了根烟缓缓劲儿，才走下车，淋着急雨，摇醒了后座的乘客。

那人睡眼惺忪，迷糊问：“到了？”

“总共308元，是微信还是支付宝？”

叶燹料想，现在的人兜里揣“实体钱”几乎比国宝级熊猫还稀缺。

那年轻人神志恍惚，他伸出颤颤巍巍的右手，揉了揉眼，然后从夹克里层抽出三张红钞，随便一扔，便强撑身体，摇摇晃晃走向村子。

叶燹捡起现金，急忙抽出一把伞，塞进男子手中。

不过，没多久，男子就扔了伞，淋雨往远处走了。

叶燹捡起伞，望着渐远的人影，嘴中欲说什么，又止住了。

小子，还差8块钱零头，呵呵——

罢了，村子不远，应该没事。

现在最该操心自己。

叶司机只感天旋地转，倦意袭来，他亟需补一场高质量睡眠。

于是，打个哈欠，然后驱车去了最近的小镇。

叶燹找到一间24小时营业的小招待所。

招待所大厅，一台高龄的方疙瘩电视机正在播放夜间新闻。

叶燹停下脚步观看一会儿。

“现在播报一则紧急寻人消息，6月26日凌晨2点左右，昆川市彩南区滇山大道与蓝楹大道交汇处的立体高架桥上发生一起暴雨车祸事故，一辆小型客车爆胎失控撞向中央护栏，经鉴定，车辆损毁并不严重，可离奇的是，车上4名伤者一致坚称，有一名同伴王陈在车辆爆胎瞬间忽然消失了，由于暴雨造成监控出现视野盲区，目前警方在事故现场周围十公里范围内连夜搜索，至今一无所获，希望广大市民不造谣不传谣，如有任何相关线索，请立刻拨打电话与警方联系……”

毛骨悚然。

叶燹怀疑，他看的不是新闻栏目，而是八点档的灵异剧。

后面还有现场四名伤者接受采访的同期声。

“警、警察蜀黍，王陈他是突然间就消失了。”

“算卦大师说他五行欠奉、印堂发黑，最近一定有什么血光之灾，我靠，会不会是真的应验了。”

“别吓我，难道真有厉鬼索命啊？”

“警察蜀黍，我们好怕怕啊，快点护持我们——”

“默念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24字护体！”

如果再配上《小白船》的背景音乐，就更有那种午夜凶铃的内味了。

叶燹眯着眼睛打个哈欠，然后走进简陋的农家隔间。

他一头栽倒在1米乘1.7米的单人小床上。

秒睡。

梦中不记年，花落知多少。

叶燹不知，他这一睡，烂柯一梦，沧海桑田。

等他醒来时，竟成了警方全城通缉的要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