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珍禽双飞失其俪”(1/1)
和周夫人最后的聚会——“往事重寻泪盈袂”
左宗棠是于咸丰十年八月离开长沙的,此后转战赣、皖、浙、闽各省,眷属不能同行,周夫人和子女们都留在长沙司马桥宅中。同治二三年间,宗棠任浙江巡抚时,曾打算接家眷来杭州,后来因为浙江和江西境内仍有零星战事,路途上不安靖,因而中止。那几年只有孝威来杭州探望了一次,孝威考中秀才后,又考中举人。同治四年将是大比之期,他准备进京会试。宗棠已有几年没有见到他,特命他绕道到杭州来,原想他多住几个月。但是他到杭州不久,因为战事紧急,宗棠又匆匆离开杭州,到前方去督战。因此,孝威也提前去京师了。
一直到同治五年夏天,太平军战事已结束,左宗棠才将周夫人等全家接来,在福州重行团聚,此时,两人已分别六年了。他和周夫人相见之下,眼泪止不住滚滚流下,英雄气短,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孤单在外日久,见到夫人、儿子、媳妇,还添了孙子,又欢聚一堂,心中愉悦不可言喻。他早几年在严州害过一场疟疾,后来又得了慢性腹泻,身体一直不很好,需要有家人照料。原想此后可以较长期相聚了,不料几个月后就接到调陕甘总督的诏令,而且又是更加艰巨的作战任务,家眷不可能同行。周夫人只在福州住了半年,他们又得分手了。
因为战事紧急,朝廷催左宗棠赶紧去西北。当时他正着手兴办船政局,一时实在难于脱身,请准朝廷让他在40天内,将福建未了事项处理完毕,预定到十月初启行。福建士民听说左宗棠要调走,就群集到巡抚衙门前,请求巡抚代为挽留。新上任的船政大臣沈葆桢也以船政事务需要,请宗棠再多留几个月。于是巡抚和将军上奏给朝廷,但是清廷没有同意,只许了一个愿,回答说:“将来甘事平定后,让左宗棠再来福建,是不难办到的。”这个愿后来倒真实现了。
左宗棠于十月初搬到城外行营内,做好离职的准备。初三日进城,向官员们和百姓辞行。一行人马准备出发了,不想老百姓听到消息,都蜂拥过来攀留,街道和衙署里塞满了人群。宗棠亲自和大家再三解释,可是人群不肯散。第二天,又有几十位代表跑来,苦苦挽留再多住些日子,宗棠不得已,又多留了几天,改在初十日起行。他想自己在福建时间很短,许多事还没有办成,就匆匆忙忙调离,正歉恨不暇,却受到福建人民如此爱戴,心里感到惭愧,在老百姓面前,不觉流下了眼泪,也可见当时贪官污吏横行,清廉有所作为的官吏是太少了。临行前,福建湖南会馆请他写一副对联,他提笔书云:
瓯浙越梅循,海国仍持使者节; 陇秦指疏勒,榕垣还作故乡看。
他这时已预见到,此行去陕甘,还将远到新疆,他和福建人民却产生了深厚的感情,把福州看作是他的故乡。20年后,他果真回到这个“故乡”来了。但他没有料到,也就是在这里,自己走完了人生的道路。
十月初十日,他率领三千人部队,浩浩荡荡由陆路启行,取道江西、湖北,第一站是汉口。他原想与周夫人等全家同行到汉口,然后再分手,周夫人径回长沙。但是因为两个儿媳将分别于十月和十一月分娩,旅行不便,因此他决定单独先走,周夫人等全家留在福州,等儿媳分娩后,于第二年春天由海路经上海去汉口。
在行军途中,左宗棠接到诏书,因为捻军首领张宗禹已进入陕西,改命他先去西安追堵捻军。他于十二月到达汉口,大营驻扎在后湖。一到汉口,他就忙于召集、整顿部队,从湖南招募的三千名旧部即将到汉口来会师,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又增加了一项剿捻任务。那时捻军声势浩大,湖北也为之震动,军情急迫,需要细心筹划对策。他在福州时本来已心力憔悴,这时又忙得不可开交。
在军情旁午之余,他有时也好整以暇。有一天,来到长江边的蛇山脚下,寻访有名的黄鹤楼,不想这座千古名楼已于咸丰年间被战火摧毁了。他又去寻找附近的长沙郡馆,可是郡馆故址也找不到了。回忆道光十二年、十四年和十七年三次去京师会试,经过汉口时,他都在郡馆度岁。那时他是穷书生,景况很凄凉,如今是率师西征的大将,想寻访郡馆旧址,重温一下昔日潦倒时的旧梦,已不可得了,不禁十分惆怅。
当时在武汉的长沙同乡正准备集资重建郡馆,听说左宗棠对郡馆如此留恋,就请他写了一副对联:
千载此楼,芳草晴川,曾见仙人骑鹤去; 卅年作客,黄沙远塞,又吟乡思落梅中。
这副对联文辞优美,传诵一时。长沙离武汉虽很近,但左宗棠却不能返回家乡。转眼又将去黄沙远塞,只能寄乡思于诗中梦里。他这时所最企盼的,是重晤由福州循海路回家的周夫人等全家。
不久,周夫人乘坐的船由上海到达汉口码头,因为船直航长沙,在汉口停留时间很短,左宗棠又住在大营,没有接周夫人上岸,他登上轮船,和夫人及全家相会,同时也是饯别。他重见到一家人,十分兴奋,刚分别不过两个来月,却似乎已很久,不知从何说起。
看到儿媳妇抱着两岁的小孙子念谦,活泼可爱,宗棠高兴地逗他,问他:“你刚刚从海上来,看见海了吗?”
小孙子的吐音还不清楚,回答说:“看见呀!”
宗棠更高兴了,又问他:“海有多大?”
小孙子将两手张开,抱成一个圆形,表示海就是那么大大的。
周夫人和儿子、儿媳妇都愉快地笑了,宗棠也笑得很开心,他们享受了短暂的团聚的欢乐。
但是宗棠立刻想到,他们马上又要分别了,西北战局艰危,玉门关内外都已被敌人盘踞,战争将要打到新疆,一直打到新疆的最西边境喀什和疏勒,绝不是几年内可以结束的。他此行不知何日归来,眼望着年过半百、孱弱多病的诒端夫人,他有一种预感,这次一别,以后可能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他的情绪顿时低沉下来,话也说不出来了。周夫人知道宗棠的心事,她也有同样的感受,他们凄然相对。后来还是周夫人强打起精神,劝慰他不必挂念家中,等打了胜仗回来,一定能重行欢聚的。
全家在凄凉的心境中,共进了一顿最后的离别宴。
宗棠在江岸边,目送周夫人坐的船缓缓地离开码头,一路鸣着汽笛,驶向长江上游。船渐渐远去,只剩一缕青烟随风飘荡。不久轮船消失在水天边际,真是:“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宗棠怀着惆怅的心情,回到南湖大营,全身心又投入到剿捻和西征的军事筹划上。两个月后,拔营离开汉口,转战中原。两年后,进入陕甘,踏上了漫长的西征道路。
周夫人回家后,和儿女们过着安静而节俭的生活。她本来有肝病,身体时好时坏,分别后第二年,宗棠得到家信,周夫人生病,需要用人参滋补。他写信告知孝威说:“你母亲医病需要的药,虽然非常贵重,我也决不会吝惜重金。”但是他又说:“能买得一两也够了。你祖母患病时,急需好参,那时家中贫穷,没有钱买,至今想起来还是十分懊恨。因此我也不想多买。”那时他的养廉金很丰厚,买多少参是不成问题的。但他经常想到贫困的年轻时代,回忆母亲病危、无钱买药的情景,因此终他的一生,不愿自己和家人过奢侈享乐的生活。
周夫人这次患的是脚气病,同治六年曾大发作。医生看了后,说:“脉绝,不可救了。”但是服了参茸补剂后,病情好转。次年又发作过。同治八年一年中身体渐好,没有发病,只是脚肿不消。根据前后症状,可能不单是脚气病,而且还患有风湿性心脏病等较严重的病,她还兼有肝病。当时的中医对此没有什么特效药。
同治九年(1870年)正月底,四女孝瑸在久病之后去世。孝瑸嫁给周夫人的内侄周翼标,翼标早一年亡故,孝瑸哀伤过度,加之本来患有肺病,因此郁郁而逝。周夫人素来疼爱儿女,受不了这样大的打击,肝病大发。在孝瑸去世后第七日(二月初二日)去世,享年59岁。
一个月以后,左宗棠才得到周夫人的噩耗,当时正在甘肃平军次。他悲不可抑地写信给儿子们,仔细地安排了周夫人的后事。他叮嘱丧事不要张扬,不要广散讣文,不要随便用乐队鼓吹,只在祭奠时才奏乐;题主不必请名人,由侄儿丁叟或女婿陶桄即可,他二人字都写得很好。不必做佛事,长沙城中灾民、乞丐多,出殡之日多散给钱财,比布施给和尚胜过十倍。觅地不讲求风水,只须避白蚁之害;买地决不可用势欺压;做冢用三合土,可避白蚁和树根之患;在周夫人墓穴旁,要留下一个墓穴,以备他去世之后安葬。在周夫人生前,他已谈过,死后同穴而眠。他还一再叮嘱:丧事不可铺张。古语云:“孝子不俭其亲丧事。”自然不可过于省俭,理所当用的,多用点亦无妨;但是不当用的,一文钱亦不可用。不要害怕别人议论。有人会说:瞧这样的大官家庭,却故意装出穷相,这不必理会。专讲体面,不讲道理,是他素来认为可耻的事。
宗棠在极度悲痛的时刻,还将丧事考虑安排得如此周到细密。他还写了一篇《亡妻周夫人墓志铭》,写完墓志铭和信的时候,已经是午夜四鼓了,他也已止不住泪湿衣襟了。
在《墓志铭》中,他记述了周夫人一生事迹,既是纪念她,也希望儿女们向母亲学习。在后来给儿子们的信中,还常常提到周夫人,告诉他们母亲平日的为人处世,以及过去是如何教养他们的,要他们牢牢记住。
周夫人是一位贤明的人,受过旧教育,“一言一行都合于礼法,治理家庭有条有理,教育儿女既慈爱,又严格,待仆媪公平、恩惠”。她经历忧愁患难的事很多,后来富贵了,但仍然终生不知道安闲享乐。左宗棠自念本是个穷书生,父母亲一辈子贫困,后来骤然得到高官厚禄,他不愿自己和妻子儿女过奢侈的生活,所以将养廉金的大部分都散给穷苦的族人邻里,或捐助给灾民、军中和公家,每年寄回家中的钱不及薪资的十分之一,周夫人对此从来没有提过意见,从不发出怨言。每次来信总不提家里琐屑的事,以免宗棠烦心;只是问问军中生活,身体如何?她自己多年疾病缠身,不肯服珍贵药品,儿子们多方借贷,买点好药奉进,也不敢让她知道。宗棠去西北,是十分艰巨的任务,别人都不愿去,说闲话的也很多,周夫人深知他的爱国热肠,从不以俗事来烦阻他。当宗棠官越做越大、左家光景越来越好的时候,周家却越来越穷了。周夫人看到母家家道中落,妹妹茹馨一家自妹夫去世后,景况也很苦,心里不免难受。她本来可以要求宗棠帮助娘家,宗棠穷时,周家帮过他很多忙的。但是周夫人从来不向宗棠提出一个字。她处处体贴他,不想给他添一点点麻烦。宗棠向儿子们叹息说:“你母亲是深知我的心的。”周夫人后来虽然长期不在他的身边,但却经常在他的心上。
他回忆起刚结婚后,寄居在周氏西楼,和周夫人一同研读经史地理,遇到疑难,周夫人立即为他从书架上找到资料。那时虽然穷愁潦倒,却是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候。他又回忆起在安化陶家坐馆时,每当夜深人静、孤枕无眠,想起家乡和夫人儿女时,他会情不自禁地抚摩夫人绣着家乡风景的枕头,默念起那首美丽的小诗:
小网轻舠系绿烟,潇湘暮景个中传。 君如乡梦依稀候,应喜家山在眼前。
而今,乡梦也还常有,在梦中昔日家山也能依稀见到,可是物是人非,周夫人,他的忠实的、永恒的伴侣突然离去了,到了一个遥远、渺茫的地方。他的心头顿时感觉空虚,他既悲伤,又有内疚之感,感到没有能使周夫人生前生活得更好一些,和她多相处一些时日。他的内疚已经无及,只能永远埋藏在心灵深处了。
他突然想起周夫人生前曾托他一件事,至今没有办。家中看门人何三,老实本分,晚景不好。周夫人在福州时曾向他提起,能否补给他一名兵勇的饷额,他答应了。但是后来想想不妥,兵勇口粮不能给家人,因此一直未办,后来干脆忘记了。现在想了起来,从答应夫人之时算起,一共四年的口粮,合计二百十两零六钱。他从自己薪水中拿出这笔钱,寄给儿子,嘱咐转给何三。答应了周夫人的事,是绝不能食言的。
《墓志铭》的后面一篇简短而哀伤的《铭》,许多人读到这里,都不免掉下同情之泪。铭曰:
珍禽双飞失其俪,绕树悲鸣凄以厉,人不如鸟翔空际,侧身南望徒侘傺。往事重寻泪盈袂,不获凭棺俯幽竁。人生尘界无百岁,百岁过半非早逝,况有名德垂世世。玉池山旁汩之澨,冈陵膴膴堪久憩。敕儿卜壤容双槥,虚穴迟我他年瘗。
铭文中有些古语,为了帮助年轻读者的理解,试译成现代词语如下:
一对珍禽双双飞翔, 失去伴侣何等悲伤。 绕树悲鸣,啼声凄厉; 人不如鸟,难飞天际。 南望故乡,徒然惆怅, 往事重寻,泪湿衣裳。 生前诀别,天各一方, 死后无缘,俯墓凭棺。 人生尘界,不满百岁, 百岁过半,不谓早逝, 况有名德,垂之后世。 玉池山畔,泪水之涯, 冈陵沃美,长眠为家。 命儿卜地,虚穴以待, 君先归兮,他年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