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日暮乡关何处是,古来征战几人回”(1/1)
进驻新疆,“舁榇以行”——定三路收复伊犁之策
左宗棠接到诏令后,立即调兵遣将,定下三路规复伊犁的策略。东路由伊犁将军金顺率部万人,严守精河一带,防止俄兵东窜,并调金运昌卓胜营马队5000余人、步队1500人协助;中路由嵩武军统领、提督张曜率领马队500余人、步队4500余人,由阿克苏越冰岭向东,沿特克斯河直向伊犁,计程1250里;西路由刘锦棠率马队1500余人、步队8500余人,取道乌什,越冰岭向西,经布鲁特游牧地,约七站到伊犁,计程1250里。这条路久经封禁,但却是一条捷径。又派谭上连、谭拔萃、易开俊等填防后路。一一作了周密布置之后,左宗棠准备亲自出关,指挥前线瞬息万变的军事。
那几年天山南北连获丰收,关内外粮草充足,天气也十分和煦,不像从前寒风凛冽。西部前线,人腾马壮,将士踊跃争先,都愿为夺回新疆最后一块失地献出自己的一切。
光绪六年(1880年),左宗棠已68岁,在西北已有十余年,许多人称赞他日理万机,精力过人,实则他身体并不好,多年的戎马生涯,使他积劳成疾。来西北前就患长期腹泻,在肃州大营时不服西北水土,全身长满了风湿疹子,夜间抓搔不止,难以成眠。他又有咳血病,来西北后加重。有一天早晨起床时,忽然吐出鲜血十余口。自己原以为生不能出玉门,这次为了对付俄国霸占伊犁,必须出关,也居然能出关、远征新疆了,这是少年时代梦寐以求的事,心中十分兴奋。但他也深知,如果谈判决裂,和俄国开起战来,就不一定是二三年可以了结的事。以他年近古稀、衰病之身,能生出玉门,固是幸事,能否生还,却不可期了。
四月十八日,他率领亲军1000余人离开肃州大本营。前往新疆哈密。在队伍中,有几名壮士抬着一口空棺材,随着他的乘舆后面。这一列长长的队伍,旌旗招展,士饱马腾,在荒凉的戈壁滩上,缓缓地迎着苍凉的落日前进。这一幅悲壮的场景,显示了西征军全体将士不获胜利决不生还的决心,也显示了中国人民不可轻侮、中国领土不容侵占的神圣意志。左宗棠的这一勇敢、爱国的行动和决心,感动了全国人民,也震惊了中外。
黄昏时到达嘉峪关,天下了小雨,半夜雨下得大了。宗棠心中欣喜,今年正苦旱,有了这场雨,可以丰收了。离肃州三天后到达玉门,唐王之涣诗:“春风不度玉门关”,可以想象,出了玉门,尽是一片荒凉孤寂之地。宗棠却兴致很高,并不以出塞为苦,他说自己虽然不能与壮年人相比,但这次为国驱驰,“孤愤填膺,诚不知老之将至”!
二十五日抵达甘肃最西的安西州,他是个有心人,沿途留心观察人民生活和地方情况,看到一路上都是沙碛地,人烟阒寂,景况萧条,战乱以来,这一带受战祸最惨。他就献出养廉银两千两,交给地方官,请代买种羊,发给灾民和兵丁,从事畜牧和开垦荒地。
他一路细心观察,戈壁虽然缺乏水草,但砂石之间含湿润之气。虽然没有泉源灌溉,雨露滋润,但大小砂堆中遍生野草,还间有芦苇丛杂,既能长草,一定也能种粮食。他在兰州北山有一段经验,该地秦王川过去五谷不生,现在则产粮最多,看来关外也可仿照秦王川法,试种粮食。沙滩戈壁中虽缺少树木,近水地则还可见到榆柳,他以为下湿之地既可长榆柳,一定也可以种蔬菜瓜果。他将沿途看到想到的写信告知杨昌濬,嘱他对边地人民先教以畜牧,然后逐渐试以农业生产,使边地人民摆脱贫困,逐渐富裕起来。
五月初八日到达哈密,从肃州到哈密走了一个半月。哈密各族人民听到左宗棠来到,都纷纷拥挤在路旁迎接张望,有些人是从百里外老远赶来,有些老人也扶着拐杖来看。哈密原有新、老、回三城,经过战乱,原城已半成瓦砾。左宗棠住在新建的哈密大营,大营建立在河东北岸旧名孔雀园的一片高敞的长坪中,用黄土筑成围墙,与新城相对峙,离城约三里。营内可容纳数千官兵。
左宗棠到哈密后,恐怕士兵闲居无事,丧失斗志,就在大营附近开辟了一片荒地,命士兵们耕种杂粮;又在大营内开辟菜园20亩,他对种菜既有兴趣,又有经验,每天都要去菜园督看几次。当时中俄伊犁前线紧张,军事调动频繁,左宗棠在菜园里消磨时间,其实也包含他教导刘锦棠学习曹孟德,每大战之前“意思安闲,如不欲战,而每战辄利”的意思。
有一个德国人叫福克,在上海开设洋行,曾为左宗棠经办购买德国的织呢、开河等机器,运去甘肃应用。光绪五年十二月初,他和奥国人满德及一位姓席的翻译从上海出发。次年六月二十九日抵达哈密,比左宗棠到哈密只晚了一个多月。他们特去拜望左宗棠,因为他们曾帮助买机器,又是德国人,德国还没有在中国动过武,左宗棠对他们比较有好感,待他们很客气,请他们住在大营内上房后侧,每日三餐一同进食饮酒,常常谈谈洋务和海外情况。
福克后来写了一篇《西行琐录》,记载了左宗棠在哈密的生活起居情况。每天的生活很有规律,天刚黎明,左宗棠就起床,先到菜园里去眺望一会儿,早上空气新鲜,他在菜地里走走,活动活动筋骨。然后回营房,立即接见属员,洽谈工作。谈完差不多7点钟了,于是开早饭,他和随员们一同吃,福克等三人也同吃,有六碗菜。早饭毕,即批阅各方公事,草拟奏折,回复来往信件等,一直工作到中午。12点吃中饭,饭后继续工作,直到下午五六点钟,又到菜园去,督看士兵们浇水灌地。菜园内瓜菜品种很齐全,他看到菜长得好,地里一片青翠,满怀喜悦,一日的疲劳也去除了。然后回营房晚餐,饭后与营务处人员谈谈天,福克和满德也参加,谈到深夜12点才就寝。
福克深情地回忆说:“左爵相年已七旬,身在沙漠之地,起居饮食,简省异常,内无姬妾,外鲜应酬之人,其眷属家人多未带至任上,唯一人在塞。老臣蹇蹇,砥柱中流,不特清廉寡欲,硕辅朝廷,凡一切爱民敬事之诚,尤旷代所罕见也。”
他又赞叹左宗棠爱国、爱人民的精神,说:“一月以来,觉爵相年已古稀,心犹少壮,经纶盖世,无非为国为民;忠正丹心,中西恐无其匹。爱民犹如赤子,属员禁绝奢华,居恒不衣华服,饮食不尚珍馐。如此丰功伟业,犹不改儒生气象。”
福克对左宗棠高尚的品德、严肃的作风、俭朴的生活和丰伟的功业,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次他问左宗棠:“爵相如此高年,家中不积攒房屋田地,何必自苦如是?”
左宗棠回答他说:“君子做官,是为国家的利益做事,而不是为私利。我不愿留财产给子孙,是恐怕给他们添麻烦,反害了他们。”
几十年的戎马生涯,左宗棠一直过着艰苦朴素的生活,家眷不在身边。除同治五年夏周夫人曾到福州督署短聚数月外,他一直单身住在军营中,与士卒同甘共苦。周夫人于同治九年去世后,几个儿子曾轮流到兰州来陪伴他,直到光绪五年,张夫人由幼子孝同陪同,并携带孝威的两个孤子前来甘肃照顾。那年张夫人已65岁,左宗棠认为她来后不能伺候他,反而要他照料,对两个幼孙跋涉远来,更以为不可。张夫人于年底到兰州,宗棠正在肃州行营,次年正月,张夫人与孝同来到肃州,总算夫妻儿孙团聚了几个月。而宗棠于四月又离肃州去哈密,张夫人和孝同遂回兰州,不久又回长沙了。
左宗棠自己说:“我以望七之年驰驱王事,自浙闽移督陕甘,无数月安坐衙斋者。时事纷纭,哪能顾及家里!”他青年时为衣食奔波,中年以至老年,则为国事奔波,没有能享受到家庭生活的幸福。
福克久居上海,他对清朝官吏的生活是很了解的,从大员到地方府县,无不奢侈淫靡,姬妾满堂,侍婢林立。他和左宗棠在营中同吃同住几个月,看到他生活如此俭朴,不由得衷心钦佩,以至于赞誉为“古今罕见,中外均无人能及”!
哈密是新疆的热点,与吐鲁番齐名。左宗棠到哈密正值最炎热的时候,沙漠热浪袭来,外地人简直受不住。宗棠本来有病,受了酷热,左胁左腿牵引作痛,医生给他服大黄数剂,加以芒硝,这是中医的清泻凉药;又服滋阴补气的药,才慢慢复原。他不顾旅途辛劳,疾病缠身,每天工作总要达十几小时以上。
哈密经过战乱,城市几成一片废墟,人民生活极端困苦。左宗棠来到后,经过几个月的整顿,给郊区人民发放耕牛,从事耕种;修好各处道路,使贸易畅通,并日夜派出官兵清查盗贼,市面很快就恢复。由凤凰台大营穿过新城,直达旧城西北角,约四里长的大道,商店房屋鳞次栉比,出售百货食物,一路上热闹喧阗,本地人认为是从来未有的盛况,外人来游历的也赞叹不已。
为了纪念收复新疆死难的将士,刘锦棠在乌鲁木齐建立了一座昭忠祠,他请左宗棠写了一副对联:
日暮乡关何处是? 古来征战几人回?!
联语是集的两句唐诗,上联是崔颢题《黄鹤楼》末联的首句,下联是王翰《凉州词》的末句。虽然是集句,却信手拈来,浑然天成,将沙场战士忠心报国却又思念家乡、亲人的悲壮、凄凉的情景,描写得淋漓尽致,气象万千;也反映了左宗棠此时的心情,头白临边,日暮途长,伊犁尚未收复,曾纪泽正在俄京交涉,前途未卜,他亦何尝有生还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