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红顶商人的悲剧(1/1)
阜康银号倒闭——曾国荃奉命查办
光绪九年十一月初旬,左宗棠正在南京总督署内养病,国内金融界发生了一件虽不算大、影响却不小的事件:胡雪岩开设的阜康银号突然倒闭。
阜康号原设在杭州,后来遍及各省和京师,生意做得很大,信誉卓著,利息又高,京师上自王公大臣,下及官绅富人,都纷纷将重资寄存在该号。各地老百姓有些许余钱,也多在该号存款取息。十一月初五傍晚,据说是从天津来一电报,说阜康号在南方有亏损,京师存户听见消息,纷纷赶往挤兑,该号没有准备那么多现金,无法应付,到半夜里就倒闭了。
存户一气之下,将银号洗劫一空。据说恭亲王奕 和协揆(协办大学士)文煜都在该号存有巨款,每人都损失百万余两银子。也有寒士辛辛苦苦攒得几百两银,存放在该号倚为生命,也化为乌有。京号倒闭消息迅速传开,一夜之间,遍设全国各地的阜康钱庄、银号都纷纷倒闭。
阜康老板胡雪岩是左宗棠赏识的一位红人,他曾为收复新疆战役代向洋商和华商筹借巨额军饷,又采运西方武器,使战事迅速取得胜利,他也立下大功。他还为左宗棠办过许多其他事情,如为甘肃制造局和织呢总局采购机器,运往兰州,推荐西方技师协助二局开工;又为肃州文殊山金矿购运采金机器,为平凉泾河购运开河机器,推荐技师。这些都是胡雪岩通过上海德商泰来洋行办理的。福建船政局的筹办,他也有功。他还根据宗棠的指示,将桑秧和蚕种送到新疆,并送去一批蚕桑专家等。他做事干脆利落,按时办好,解决了许多困难问题,所以深受宗棠器重。宗棠近几年常去上海巡视,每次去总要看看常驻上海的胡雪岩,和他谈谈采购西方枪炮机器的问题,以及通过他了解西方的一些情况。这对不过是一名候补道的胡雪岩,自然也是一种不寻常的优礼。
胡雪岩画像
胡雪岩究竟何许人也?他的来历如何?清人笔记中称他为“东南大侠”“陶朱、猗顿之流”的传奇人物。其实他只是一个亦官亦商的双栖者,既是长袖善舞的大富商,又是官场中毫不重要的候补道员。候补道是等候补实缺的闲职,但他却非同小可,是布政使衔,戴红顶子(头品),赏穿黄马褂,宅中还累赏御书。因此他又有一个“红顶商人”的雅号。
他是杭州仁和人,字雪岩,这个字比他的名流传更广,有些人只知他的字,而不知其名。原是杭州钱铺里一个伙计,是在太平军攻占杭州前后发迹的。那时战火连绵,道路阻梗,物资匮乏,胡雪岩趁机操纵金融和粮食,倒买倒卖,发了一笔财。正好浙江巡抚王有龄由苏州藩台来杭上任,胡雪岩去投奔他,王有龄正需要会搞钱的人,很倚重他,帮他开办了阜康钱庄,又委他以粮台工作。他于是左右逢源,大发起来。太平军攻占杭州后,王有龄自杀身亡。
胡雪岩正在运粮途中,听到消息后,就把粮船掉头,隐藏在钱塘江上游。左宗棠入浙前已听到有关他的情况,原拟到浙后重办他。不想他先赶到江西左宗棠营地,将粮船献上。左宗棠一见之下,觉得乱世需才,倒赏识起他来。宗棠军克复杭州后,他也随军同来。宗棠委他办理赈抚、劝捐等,他都尽心尽力去办,做出了成绩,很得信任。
他有他的优点,办事讲信用,重承诺,慷慨好施,受到与他打交道的中外客商的信任。他除了开设钱庄外,又开办了一家胡庆余堂药店,在各省遍设分号,还做其他生意。钱庄和药材都是赚钱的买卖,他的生意越做越大,钱越积越多,生活也越骄侈。在杭州元宝街有一座大宅,连亘几个街坊,仿西洋式营造,修了又拆,拆了又修,富丽堂皇。蓄养了数十名姬妾,生活服饰如同王者。他也颇行小惠,在药店设施药处,办慈善局,对贫民施粥,无靠者死后施给棺木衣衾。又用金钱结纳杭州士大夫,士大夫们受了小恩小惠,感激不已,甚至有翰林在他面前自称门生。因此声誉鹊起,毁之者固多,誉之者亦不少,“东南大侠”的名称就此传开了。
同治四年,左宗棠在福州创办船政局,胡雪岩也是倡议人之一。他当时在杭州,宗棠准备将他调来福建。儿子孝威正在京师赶考,得知此事后,立即写信给父亲,告知他在京师所听到的有关胡雪岩的一些情况,意思是劝父亲使用这类人时要慎重一些。宗棠觉得儿子的意见很好,虽然不尽全面,回信说:“胡雪岩人虽出于商贾,却有豪侠之概。上年浙江战乱时,他曾出死力相救,办理赈抚等事,也实有功于桑梓。外间因请托未遂,又有冒领难民子女者被他严词拒绝,故不免有蜚语之加。我上年已有所闻,细加访察,尚无其事。”
关于胡雪岩广置姬妾一事,外间议论最多,宗棠说:“这是杭城未复时以前的事。古人云:‘人必好色也,然后人疑其淫。’遭人议论,这是他咎由自取。他现在尚未来闽,我也不预备去催他来了。”信末,表扬了孝威,说:“你既听到这些情况,自当禀知我,但不宜向人多说,致惹议论。”
胡雪岩广置姬妾,以后并没有改变,可能他在左宗棠面前有所收敛,宗棠被他瞒过。他的骄奢淫逸的生活方式是不可能轻易改变的。这在当时是一个道德品质问题,也是上层社会普遍存在的问题,受舆论的谴责,却不是法律问题。宗棠不包庇他的短处,但却看重、利用他的理财经营能力。虽然没有再催他来,第二年底,宗棠离闽之前,胡雪岩仍然和周开锡一同来到福州,协助沈葆桢开办福州船政局的工作。宗棠曾邀约过他,所以不便拒绝,宗棠离闽后,不久他也回到了上海。
左宗棠西征时,委任胡雪岩为沪局采运委员。他在上海为西征军采运军火,筹借军饷;又为甘肃织呢局、文殊山金矿、泾河水利工程等采购机器,延聘外国技师。他还做情报工作,经常将上海中外报纸上的重要消息及时报告宗棠。当然,他对西征最大的贡献是向中外商借到一笔巨款军饷。西征军饷本来议定是由东南各省协助提供的,但各省积不缴解,欠饷达数千万两。军队没有饷,怎能作战?而且还可能哗变。每到岁末,左宗棠真是忧心如焚,在营帐前彷徨叹息。幸亏胡雪岩先后向洋商和华商借到巨款,解了燃眉之急。当时清政府信用不佳,放债风险大,不论是向外国人还是中国人借巨款,都绝非容易的事。胡雪岩居然能借到巨款,这是靠他平日的信用,也是他的办事能力强。他居然能向英商汇丰银行等借到几百万两银子,用来攻打英政府扶植的阿古柏傀儡政权,也可见其手腕之高了。
左宗棠在保荐胡雪岩的奏折中说:“臣军西征度陇,所历皆荒瘠苦寒之区……各省关欠解协饷,陈陈相因,不以时至,每年岁事将阑,辄束手悬盼,忧惶靡已。胡雪岩接臣缄牍,无不殚精竭虑,始向洋商筹借巨款,继屡向华商筹借,均如期解到。”对宗棠束手悬盼的事,无不殚精竭虑,最后又都办成,自然会博得宗棠的信任和感激,任何人也都会欣赏这样的助手和办事人员。所以宗棠说他的功绩“与前敌将领无殊”。通过宗棠的奏荐,他的顶子红了,还赏穿黄马褂。一般穿黄马褂的必须有军功,而且由皇帝主动特赏。宗棠认为他的功绩不亚于军功,居然向朝廷指名请求,朝廷因为尊重左宗棠,也居然答应了。
胡雪岩不仅做药材生意,开银号、钱庄和当铺,还做出口丝茶生意。光绪九年他用巨款购了一批生丝囤积起来,准备与垄断生丝出口市场的洋商较量一番,结果较量不过人家,亏损巨大。地方官员又乘人之危,加以倾轧。上海道邵小村向洋商借了一笔款,是由胡雪岩担保的。小村见胡雪岩形势不妙,趁机赖账不还。胡雪岩无力应付洋商,夹击之下,终于破产。
阜康银号的倒闭,使千百万小民深受其害。但在封建社会里,老百姓遭受苦难不算一回事,而阜康也牵涉王公大臣和官僚们,这就是非同小可的大事了。朝臣们因此在太后面前告状,于是朝廷下谕旨:“该商号江西候补道胡雪岩着先行革职,即着左宗棠饬提该员严行追究,饬令将亏欠各处公私款项,赶紧逐一清理。”接着又下谕旨,饬将侵取西征借款行佣补水等十万六千余两于备抵商业内,迅速变价,照数拨入,限期解赴甘肃粮台应用。
朝臣们知道胡雪岩是左宗棠一手提拔的,阜康号倒闭,他们恨之入骨,也迁怒于左宗棠。胡雪岩是江西候补道,发事又在上海,理应归两江总督查处。他们也有等着瞧的意思,看看左宗棠究竟如何处理这位手下的红人。胡雪岩在西征借款中收取回扣(佣金、贴水),引起舆论不满,朝臣们也都嫉恨,这次又把佣金事提出来,显然是要将他置于死地,同时也将左宗棠牵扯进去。他们知道左宗棠绝不会收取佣金,但总有个失察之罪,朝臣们的用心亦云苦矣!
御旨到达南京时,左宗棠已调离两江总督,所以严究胡雪岩违法一案就由接任的曾国荃处理。曾国荃经过一番调查,做出了客观公平的结论,在给朝廷的复奏中,首先说明西征借款是必要的,由于光绪三四年间各省灾荒,无力量接济西征军饷,“左宗棠深恐因缺饷引起士兵哗噪,贷银接济,情形迫切;虽然所费较多,而其所全甚大”。因为借款西征,保全了新疆,收复了伊犁,它的意义是与借款的损失无法比拟的。
曾国荃接着又为胡雪岩申辩,说明借款不容易,借外商巨款更不容易;商业上是“挟资求利,到处务欲取盈,计较锱铢”。收取佣金贴水等,“乃事之所必然;至若保险水脚,皆轮船之定章。……以胡雪岩素业商贾,不足深责,公议早已洞属无遗。而为公家屡借巨款,咄咄立应,是其当日声名可以动众,究之就中点缀,所费当自不赀”。
他为胡雪岩撇清了,在商业中收取佣金是正常的,借款也需各处打点,胡雪岩需要不少花费。左宗棠委托胡雪岩借款西征,是应该办的事,不仅没有错,况且是于国家大有好处的事。至于胡雪岩商业上的失败,本来就与左宗棠无关。当然,左宗棠既没有力量也没有责任去帮助他。
世称“曾左失和”,是因曾国荃攻陷南京后谎报洪福瑱已死而引起的。所以“曾左失和”应该是曾国藩、曾国荃和左宗棠的失和。世人只见曾国藩和左宗棠公开绝交,但曾国荃和左宗棠始终和好,左宗棠在病离两江总督任时,推荐曾国荃自代,曾国荃在办理胡雪岩一案时,不仅为胡雪岩开脱,更为左宗棠西征借款竭力辩护。二人互相推崇维护,丝毫不见失和仇恨的迹象,两家后来又结成姻亲,无怪乎世人对“曾左失和”有种种猜测了。
胡雪岩被革职后,不久胡庆余堂药店和杭州元宝街院宅都被协揆文煜占有,大概是抵偿存款损失吧。由于曾国荃竭力维护,胡雪岩没有被进一步加罪,然而这位红极一时的“红顶商人”“东南大侠”,他那种骄奢淫逸的帝王生活是彻底破灭了,后来在穷愁潦倒之中死去。只剩下“胡庆余堂”那块招牌仍在各地悬挂着,只是已数易其主。还有那“红顶商人”传奇式的故事,至今还在社会上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