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春夜闻笛(1/1)
魏晋之际,竹林七贤中的嵇康被司马氏杀害。嵇康好友向秀重过旧居,听到邻人吹笛,有所感怀,作《思旧赋》云: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停骂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因山阳为竹林七贤旧游之地,故称山阳笛,成为后世文学审美的笛声意象。
雨过水明霞。 潮回岸带沙。 叶声寒、飞透窗纱。 堪恨西风吹世换, 更吹我、落天涯。 寂寞古豪华。 乌衣日又斜。 说兴亡、燕入谁家? 惟有南来无数雁, 和明月、宿芦花。
——南宋 邓剡《唐多令》
白秋练离开后,孙固又在原地呆了一阵儿。就那样坐在地上,所拥有者,不过四周的芦苇,以及头上的那片天空。他觉得自己应该继续为恩师之死而悲伤,或是愤怒于夏竦之作为,但实际上,他只感到疲累。
他的心还在隐隐作痛,却什么都不愿去想,忘了过去与未来,所有的前缘后事都抛在一旁,脑子渐渐一片空白。
天将黑时,孙固方才慢吞吞回来渡口,远远见到白秋练从楼船下来,不由一怔,急忙赶回楼船询问究竟。
楼船船夫答道:“秋练娘子来送公子的衣服。”
白家酒肆虽然生意不差,然酒烈价廉,酒价还是二三十年前酒肆开张时的价格,卖酒收入只能勉强维持,白氏母女平日还要靠帮人浆洗衣服补贴酒肆。楼船船夫听闻后,便将孙固换下的衣衫拿去了白家酒肆。
孙固急忙回来自己房间,却见一摞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置于卧榻上。走过去拿起衣衫,竟有杜若香气,丝丝缕缕,沁人心脾,不由想起了屈子《九歌·湘夫人》之句:“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褋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1]
发怔了好大一会儿,孙固才解开身上衣衫,取了一套新浆洗的干净衣服换上。
正束腰带时,苏颂踢门闯了进来,一把扯住孙固,上上下下检查一番,见他安然无恙,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孙固见好友一言不发,便问道:“恩师石介公过世那件事,小苏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苏颂只得道:“是。不过小弟答应了许指挥使,所以……”
孙固道:“我不怪小苏,也不怪许指挥使。”
苏颂见孙固出奇地平静,不免愈发担心,问道:“孙兄没事吧?”
孙固道:“没事。哭也哭过了,事情还是要做的。我决不能让恩师死后还背负叛国通敌的罪名。”
苏颂料想孙固只是强掩心中悲恸,但即便是好友,也难以从旁相劝,只有时间才能缓解,或是以他事来转移现时情绪,便道:“许指挥使请孙兄过去。”
上来货船时,熊度先扯住孙固,问道:“你小子去了哪里?许指挥使发了大脾气,我们大家伙儿跑断了腿找你。你倒好,跟没事人似的。”
孙固未及回答,许尚已从船舱中出来。他脸色明显不善,上下打量着孙固。未及他开言,孙固抢先道:“孙固不会再感情用事了。我固然伤痛恩师之死,但这已经成为我阻止夏竦阴谋的动力。请准许我随许指挥使去无为山居。”
他说得极是诚恳,许尚却尚有顾虑,转头去看苏颂,见苏颂也点了点头,便道:“这就准备动身出发吧。”
一行人来到无为山居,许尚令从人尽皆隐身,只带了孙固、苏颂、熊度三人上前拍门。开门的是僮仆童采,他见到苏颂很是喜悦,连问“苏公子好”。
苏颂问道:“伤好了吗?”
童采摸了摸后脑,道:“还在敷药,不过基本好了。”
吴邦绶已闻声迎出,熊度便为他引见许尚。
吴邦绶忙道:“一直听说许船主大名,今日方才得见,何其幸哉。”又感谢许船主赠送玉露丸。
许尚看了孙固一眼,暗怪他不遵守承诺、泄露了自己是药主,只是不便当众表露,便摆手道:“能派上用场才好。”
吴邦绶再三道谢后,又引诸人进来水榭坐下。
许尚道:“许某此次来,是专程拜访,也想见一见吴钟曜吴夫子,好当面问安。”
吴邦绶闻言有所犹豫,道:“许船主实在有心。实不相瞒,家父服了许船主赠送的灵丹妙药,身子倒是好了许多,只是……”
许尚道:“许某知道吴夫子身子尚未复原,受不得风寒。可否容许某直接到内室拜访?”
许尚前有馈赠灵药之举,且不慕浮名,吴邦绶不便推辞,便取了灯笼,道:“好,几位请随我来。”又告道,“目下山居只有家父和邦绶,姊姊由玉山和春娘陪同,去了佛堂守灵。”
苏颂问道:“玉山还好吧?”
吴邦绶闻言颇感奇怪,道:“很好啊。她跟姊姊相处得很好,还帮忙做了不少杂务呢。”
来到后院,老仆童大闻声迎了出来,告道:“主人还未歇下。”
吴邦绶道:“正好有客想要拜见父亲大人。”
童大忙道:“小人这就进去通禀。”
许尚道:“不必了,许某自行进去便可。”也不待旁人回应,领先步上台阶。
吴邦绶还想抢先过去掀门帘,却被熊度挺身拦住。吴邦绶心下大奇,正待发问,却见孙固、苏颂二人同时朝自己摇了摇头,便忍住不言。
熊度拦住吴邦绶、童大,朝孙固、苏颂挥了挥手,二人会意,自随许尚进房。
吴钟曜正斜倚在榻上读书,闻声抬起头来。待许尚走近灯光,吴钟曜立时认了出来,手中书卷掉落,坐直了身子,颤声问道:“你……你是许尚?”
许尚道:“吴夫子还记得许某。”
又笑道:“吴夫子风采依旧,即便在病中,也是丰神异彩。”
吴钟曜早年便知道许尚是殿前司御龙直武官,原是宋真宗最亲信的心腹侍卫,料想其人不会轻易来到夷陵,便问道:“许官人深夜驾临无为山居,可是有要事指教?”
许尚道:“那许某就开门见山了。事关石介。”
虽则石介反信案在京师沸沸扬扬,但因时隔不久,夷陵地处偏僻,尚未传达。吴钟曜根本不知石介深陷政治风波,也不知其人已经遭贬出朝,但见许尚面色凝重,隐约有所预感,问道:“石介公已经过世了吗?”
许尚道:“是。”
吴钟曜一时难以置信,又朝孙固望去,见孙固颔首,忍不住长叹一声,登时泪眼潸潸,清泪长流。
许尚便趁机将孔直温谋反及夏竦诬陷石介诈死一事说了,又说明自己奉旨查明传国玉玺之事。
吴钟曜道:“吴某根本不知道传国玉玺之事。辽人当年谋夺传国玉玺,吴某也是时隔多年才听石延年石丈提及。不错,吴某是跟辽国驸马刘三嘏有过交往,但那是在吴某完全不知道他身份的情况下,也根本不知道那些辽人都是为传国玉玺而来。”
喘了几口气,又道:“若是稍微有些关联,便要牵扯其中,那么许官人自己便要首当其冲。当年许官人是万寿公主心腹侍卫,辽国公主耶律怀念正是住在万寿公主府,她可是参与那件事的主角。”
孙固、苏颂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不由地转头去看许尚,见许尚神色颇不自然,不由得疑心许尚跟那位耶律怀念公主有旧。
吴钟曜说到激动之处,又道:“夏竦也是蠢,竟然会诬陷石介公谋反,还扯上辽国,谁会信呢?怕是皇帝自己都不信吧,不然也不会一直按压这件事了。”
许尚心道:“夏竦可不蠢。扯上辽国,是因为他知道石介的两位好友都与辽国有过牵扯,石延年与辽国公主耶律怀念不清不楚,你吴钟曜则与辽驸马刘三嘏交情不浅。”
但他不能明说,只咳嗽了声,道:“许某与石延年石公相交多年,也从他口中了解到吴夫子为人,自是知道吴夫子无辜,只不过这些问话都是例行公事。皇帝交待的差事,不得不问。”
又指着孙固、苏颂道:“他二位,一个是平民百姓,一个是新科进士,都是今晚之事的证人。他日皇帝或是宰相追问,他二人尽可证明许某没有徇私。”
吴钟曜点了点头,又道:“吴某问心无愧,也不愿意遮遮掩掩。吴某与石介、孔直温确实有过通信,但不过是朋友叙旧而已。这些信,吴某都可以交出来,烦请许官人转交朝廷。”
许尚手下许广信其实早已潜入书房,翻看过这些信件,内中并无反语,所以许广信便没有取走这些信作为证据。许尚不便明言,只点了点头。
吴钟曜叹了口气,又道:“除此之外,吴某与辽国驸马刘三嘏也通过信。想必许官人更关注这个。”
许尚闻言不免一惊,心道:“何以我竟不知此事?难道广信办事不力,将这些信遗漏了?”
但他生性冷静,也不动声色,只问道:“这些信,吴夫子方便交出来吗?”
吴钟曜犹豫了下,道:“可以是可以。只是……只是信中涉及邦缦……算了,事已至此,遮掩也是无用。”当即起身扶杖。
吴邦绶一直等在庭中,见孙固扶着父亲出来,急忙迎上前去。
吴钟曜道:“邦绶,你与董大去厨下烧些茶水,免得客人口渴。”
吴邦绶见父亲有意打发自己走开,愈发惊疑,却不得不遵命去了。
吴钟曜引诸人进来书房,自行走到书架前,从最底端抱出一个木匣,置于案上。又取出匣中信件,当着许尚的面,一一清点,将相关信件均挑了出来,放在一旁。等到手头一摞信件点完,露出诧异之色。
熊度也跟在许尚旁侧,忙问道:“怎么了?”
吴钟曜道:“那些信不见了。”
许尚忙问道:“是说刘三嘏的信不见了吗?”
吴钟曜道:“正是。”
熊度又追问道:“吴夫子肯定那些信都丢失了吗?”
吴钟曜道:“肯定。所有的信,都放在这只木匣中。”又思忖道,“会不会是邦缦拿了?不应该呀,未经我允许,旁人是不能进书房的,他姊弟二人也不例外。”
熊度忙接口问道:“缦娘为什么要拿这些私人信件?莫不是……信中当真有敏感之语?”
吴钟曜当即意会熊度弦外之音,忙道:“不是,绝不是。而是……而是……”似有难言之隐,一时难以说出口。
许尚一直一言不发,忽插口道:“许某明白了。”
当即取了涉案信件,收入怀中。又道:“吴夫子主动告知与刘三嘏通信一事,足见吴夫子坦诚。许某会将自己的结论如实上报。”
吴钟曜道:“多谢。”又问道,“那瓶玉露丸,应该是许官人所赠吧?”
孙固见许尚不应,只得躬身答道:“是。只是许指挥使不愿意旁人知晓,所以小侄才撒了谎。”
吴钟曜遂道:“大恩不言谢。许指挥使尽可秉公处置,无须顾念旧日之情。”
许尚遂拱手辞出。他猜测若真是吴邦缦拿了刘三嘏信件,当不会带在身上,便招手叫过熊度,低声命道:“去吴邦缦房中看看。“
熊度会意,忙应命而去。
孙固、苏颂扶着吴钟曜出来书房,又扶他回卧房重新躺下,这才辞出。
熊度对无为山居极是熟悉,很快就返回来了,告道:“属下认真找过了,缦娘房中没有那些信。”又问道,“会不会信中真有不利吴钟曜之语,缦娘看过后怕惹事,所以偷偷将那些信销毁了?”
苏颂忙道:“决计不会。偷取父亲私人信件已是大不孝,信中真有不利之语,缦娘才会擅自销毁。但缦娘个性率真,她若真的做了这种事,尤其是她知悉信中有不利之语后,日常言行必会有所流露。”
许尚因为亲自与吴邦缦面谈过,当即点了点头,道:“苏郎说得极对。咱们走吧。”
熊度道:“那些信……”
孙固忍不住插口道:“还用说吗?一定是玉山抢先一步,拿到了那些信。”
熊度道:“可是玉山住进无为山居那日,广信已抢先搜过书房,包括木匣中的信件,并未发现有来自刘三嘏的信。”
许尚沉吟道:“玉山一行比我等先抵达夷陵。应该是在当晚之前,她便已经潜入过山居,取到那些信了。”
熊度道:“玉山若是得到了信,早已离去,何必还要留在无为山居?”
孙固道:“玉山留下来,必定还有所图谋。她那两名同伴韩明、臻哥,一直没有回去西陵客栈,多半已经拿着信回京向夏竦交差了。”他既认定玉山是夏竦手下,因恩师石介缘故,对玉山格外恼恨。
熊度看了孙固一眼,道:“我留在无为山居,跟玉山有过相处,感觉她也不像是那种阴险狡诈之人。事实上,她跟缦娘合得来,实是因为她二人性情大有相似之处。”
又道:“缦娘之前一再取笑玉山登船时的样子。她若是夏竦手下,必来自京师,汴京的人,哪里有没坐过船的[2]?”
这一句反诘极为有力!苏颂与孙固本来坚信玉山有鬼,闻言也不由得一怔,面面相觑。
许尚遂问道:“那么你认为玉山是什么人?你自己不是也禀报说,玉山留在无为山居,似乎是在寻找什么吗?”
熊度尚在迟疑,孙固已插口道:“传国玉玺,必定是传国玉玺。”
熊度道:“可是按照夏竦的说辞,石介已经带着传国玉玺去了辽国呀。”
孙固道:“夏竦自己编造的故事,能不知道那是谎言吗?若是国中有人拿出了传国玉玺,那么他的谎言就会被立时戳穿。”
而距离现今最近的跟传国玉玺有关的事件,便是十数年前的辽人谋夺传国玉玺事件。风传珠宝富商雷员外藏有传国玉玺,而干系最重的两个人,一个是辽国驸马刘三嘏,一个便是硖州士子吴钟曜。
熊度当即反驳道:“夏竦又不是傻子,早知道吴钟曜不可能握有传国玉玺。”
孙固道:“那他怎么那么肯定我恩师石介公握有传国玉玺?”
熊度道:“那是夏竦的诡计呀。”
许尚见二人声音越来越大,忙道:“好了,不要争了,回芦林渡再说。”
一行人出来后院,正好遇到吴邦绶。孙固料想吴钟曜自会向儿子解释,便只简单地打了声招呼,便自辞去。
出山居不远,背后忽传来笛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缠绵深沉中,自有一股哀伤之气。这一定是吴钟曜在以山阳笛音[3]寄托对老友的哀思了。
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
孙固闻笛感音,忍不住驻身回望,一时寒冰凄然,泪水滂沱而下。
寒山吹笛唤春归,迁客相看泪满衣。洞庭一夜无穷雁,不待天明尽北飞。
刚出山坳,便有船夫迎上来,告道:“禀报指挥使,渡口出了事,有名男子想往货船纵火。不过尚未得逞,便被我等擒住了。”
熊度忙问道:“什么人敢向咱们御龙直下手?”
那船夫答道:“他自称是夷陵县署差役,名叫娄洞。”
孙固闻言万分诧异,道:“夷陵县署确实有一名叫娄洞的差役,我见过他。”
船夫道:“这个人穿着一身便服,郁都监也不认识他,不过他身上倒是真有县署衙役的腰牌。”
苏颂奇道:“夷陵县署差役,怎么可能到渡口放火?”
船夫忙道:“千真万确。娄洞身上带着火石、火油。他鬼鬼祟祟接近货船时,就被属下发现了。属下因许指挥使不在,便隐忍未发,想看看他想做什么,等到他摸上货船,欲泼油点火时,才当场将他抓住。”
许尚也极是不解,皱眉道:“我等来到夷陵后,未与地方州县打过交道,许某自己连夷陵县城都未进过,一直约束手下低调行事,如何会惹上地方官府?”
孙固“哈”了一声,道:“就算是普通百姓惹上地方官府,官府也不会派本县差役来放火。这必定是夏竦手下,冒充夷陵县署差役放火。”
料想是玉山或是其同党发现了货船不同寻常之处,些许猜到了许尚一行的身份,嫌其碍事,便想到了放火的主意。
赶来禀报的船夫道:“若是对方猜到了咱们是御龙直的人,还敢动手,胆子也太大了些。”
即便大火真的烧起,然货船人多,必会有人逃脱。御龙直是精锐中的精锐,又是皇帝最倚重的亲军。别的不说,夏竦贵为宰相,门籍也只能进到皇城,不能出入大内,御龙直却可日夜亲近皇帝。自古不乏朝堂重臣结交深宫宦官,是因为宦官是皇帝身边人,自成一股势力,即便不能依靠,也可为耳目,绝对没有大臣敢轻易得罪宦官。御龙直是近卫军,也跟宦官一样,自由出入宫禁。虽则不能干预朝政,但毕竟是天子眼前人,若秋后找夏竦算账,闹到皇帝面前,可不是一件好事。
熊度闻言忙道:“夏竦为人精明,之前他虽一度有意牵连指挥使,称指挥使包庇石介,但看到皇帝对御龙直绝对信任后,便一改前态,对指挥使也大有笼络之意。夏竦手下自然也非泛泛之辈,若真是猜到我等身份,绝对不会动手。毕竟,御龙直地位特殊,稍微出点事,便会闹到皇帝面前。”
孙固道:“夏竦是很精明,可比放火烧船更过分的事,也做过不少。他千方百计要陷害富弼、韩琦、范仲淹,哪一位不曾经是执政大臣、堂堂相公?”
熊度道:“京城水深莫测,这里可是夷陵,弹丸小城,夏竦手下不会这般冒失,轻易惹事。”
孙固道:“熊兄之前还称玉山不像阴险狡诈之人呢。”
熊度道:“对,玉山应该与此事无干,她人一直在无为山居,不曾与外界交通。”
孙固道:“可玉山下午就去了山南佛堂呀,你还能肯定她跟外界不相通吗?
熊度道:“我有安排人手监视佛堂。”
许尚见二人针锋相对个没完,便摆手道:“先回芦林渡再说。”
一行人回到渡口,许尚主动邀苏颂、孙固同登货船,一道审问娄洞。
那娄洞被关在底仓,反缚了双手,口中塞了麻布。船夫将他提起掼到许尚面前,禀报道:“这个人被捉住后,便大喊大叫,属下怕渡口其他人听到,惹出乱子来,便将他口堵了。”
娄洞虽被强迫跪下,口中却“呜呜”个不停,大有抗辩之意。孙固一见之下,愣在原地。
苏颂窥见好友神色,料想纵火之人必是真的夷陵县差役娄洞无疑,当即低声叹道:“这件事,怕是与刘惟远有关。”
孙固问道:“此话怎讲?”
苏颂道:“先听许指挥使问案。”
有船夫上前挖出差役娄洞口中麻布。许尚未及发问,那娄洞已厉声喝道:“你们好大胆子!竟敢扣押捆绑官差。”
熊度早已看到孙固神情,便有意问道:“你真的是官差吗?怕不是假冒的。”
娄洞道:“我是……”忽转头看到孙固,立时认了出来,忙道,“孙公子,你认得我。我曾陪小吴员外到过楼船,你还记得吧?快告诉他们,我是真的官差。”
孙固已看出熊度大有挪揄自己之意,便有意沉默。
熊度问道:“真的官差会到货船上放火吗?”
娄洞忙道:“哪有这回事!我堂堂县署差役,有事没事放火做什么?不过是随意观赏江景,一时忘情,上了货船。”
一名船夫喝道:“人证物证俱在,还敢抵赖!有带着火油、火石上船观赏江景的吗?更何况你取出火油、火石纵火,是我亲眼所见。”
娄洞笑道:“这位大哥,怕是你天黑看错了。我堂堂夷陵县差役,到你这灰不溜秋的货船放火,说出去谁信?”
苏颂忽插口问道:“对了,你为什么要来货船,不去那边的楼船?”
娄洞道:“因为……”忽意识到苏颂这句问话是个圈套,忙及时止住。
熊度笑道:“因为你来货船不是看风景,是专门来放火的。”
娄洞忙摇头道:“决计没有的事。”
又道:“我是吃官家俸禄的。等李县令知道你们擅自扣押官差,一定请查知州发兵剿了你们。快些放了我,赔个礼,我大度不跟你们计较。”
许尚见此人拼命抵赖,便招手叫过苏颂、孙固,道:“你二位留下。去请郁都监下来。”
娄洞听在耳中,忙问道:“郁都监,是哪里的都监?江陵府的吗?”
硖州虽控川峡水路,号为“西门”,颇为险要,然在中国一统的局面下,这西门已失要塞之位[4]。全州只有约四万户、十万人口,地狭人稀,故只是军事州。虽然也有州兵,然大多驻扎在长阳、麻溪、鱼羊等兵寨,以扼控州西蛮夷。州府也留有极少数州兵,但只供州长官平日役使,不设都监一职。事实上,硖州邻近州府,只有江陵府才有都监,掌管江陵地方厢军的屯驻与训练。这娄洞在夷陵县署当差,自是知悉此节,当即问了出来。
许尚也不理睬,自引众人去了。
娄洞见底仓只剩了孙固和苏颂,便问道:“这些都是什么人?”
孙固上前扶起娄洞,问道:“是谁派你来货船纵火?”
娄洞连连摇头道:“没有的事。是货船船夫诬陷我,根本没有纵火这回事。”又低声道,“孙公子,这艘货船底细不明,只怕你我都有危险。你得立即进城一趟,告知李县令,说我被货船船夫无理扣押,请他速速带人来援救。”
孙固却是不睬,坚持盘问道:“是不是有人收买了你?是不是玉……”
苏颂急忙咳嗽一声,插口道:“是不是夷陵县令李利派你来的?”
娄洞不会无缘无故跑来芦林渡纵火作恶。他被当场抓获,陷入这么大的麻烦,见脱身无望,便退而求其次,要求孙固去向夷陵县令李利报信。李利素有清官之名,不可能在人赃俱获的情况下公然庇护手下,娄洞不会不知此节,要求李利出面实是下策,私了才是上策。哪怕是像刚才那般胡乱抵赖、坚决不认,也绝对比请李利出面要好得多。
娄洞被抓已有两个时辰,心中必定早已盘算好了对策,他果断选了下策,于情理不符。唯一的可能是,指使他来货船纵火的人,正是夷陵县令李利。
娄洞愣了一愣,旋即摇头如拨浪鼓,道:“没有这回事,没有这回事。”
苏颂笑道:“看娄差役这副反应及神色,幕后主使一定就是夷陵县令李利无疑了。这可实在让人想不到。”
孙固亦感到难以置信,忙问道:“李县令为什么要派你来货船纵火?”
刚好江陵府武官郁华下来底仓,闻言很是吃惊,问道:“幕后指使竟是夷陵县令李利吗?”
见娄洞摇头如故,便上前亮了腰牌,自报了身份。
娄洞虽然曾猜及许尚所提“都监”可能是江陵府都监,却万万料不到真的有都监在船上,一时瞠目结舌。
郁华又道:“你们李县令我虽未见过,但查知州上任时路过江陵府,与郁某有一面之缘。你仍然不相信郁某身份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硖州州府,当面与查知州对质。”
娄洞自是对郁华身份再无怀疑,却又不知该如何自处,脸顿时丧了下来。
苏颂问道:“莫不是你们李县令听说江陵府派人来了夷陵,却又不曾知会地方州县,便怀疑江陵府有意派人暗中查他阴事,有所怀恨,派你来渡口纵火,想小小报复一下?”
娄洞忙道:“决计没有的事。小人根本不知道郁都监在这艘货船上,李县令也不知道这是江陵府的官船。”又问道,“那些船夫,都是郁都监督手下假扮的吗?”
郁华受过许尚嘱咐,不能提及御龙直一事,也不否认,只问道:“李利为什么要派你来纵火?”
娄洞当即跪下,连连磕头道:“不管小人的事,小人只是奉命而为。”
苏颂道:“这么说,真的是夷陵县令李利派你来的?他堂堂一县父母官,为什么要这么做?”
娄洞尚有所迟疑,郁华厉声喝道:“快些老老实实招来!不然我立即派人将你押回江陵府,有的是大刑伺候你。”
娄洞磕头如捣蒜,连声道:“小人招便是。”
原来果真是夷陵县令李利派娄洞到货船纵火。至于内中原委,则更是惊人——
李利怀疑货船上混有许多西夏间谍,到夷陵来,是为了设法夺取诸葛亮留下的兵书宝剑。
李利虽然有指认货船的证据,却不敢公开或是上报,盖因目下宋夏暂时休战——宋方是屡战屡败,损失惨重;西夏则是国小民穷,难以支撑长期战争——宋廷正全力与西夏和谈,意图跟昔日“澶渊之盟”一样,也用金钱来购买和平[5]。李利痛恨西夏贪得无厌,又不满朝廷对外政策软弱,料想即便将货船上西夏间谍逮捕,朝廷一心议和,也不会有相关处罚,便想暗中解决此事。他派娄洞潜到货船上放火,即便不能将西夏间谍烧死,也能令其元气大伤,不能继续留在夷陵兴风作浪。
娄洞本来对纵火一直极有疑虑,听了李利一番解释,当即佩服得五体投地,甘愿为其效命,遂准备了火油、火石,夜深后潜来芦林渡。
至于后面之事,娄洞毫不担心——不管西夏间谍如何猖獗,毕竟那只是一艘普通货船,表明他们尚不敢公开与地方官府为敌。即便失手被抓,娄洞大可直接亮出身份。货船为方便继续图谋大事,必求息事宁人,定会恭恭敬敬地放人。
武官郁华听娄洞一番供述,惊诧莫名,问道:“西夏间谍,又是怎么一回事?”
娄洞道:“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不过李县令既然说有证据,必是真有其事。”
武官郁华虽不能明说货船上的人均是中央禁军,却也绝不相信内中会混有西夏间谍,当即骂道:“狗屁证据!”顿了顿,又道,“不过如果夷陵县令李利明知有西夏间谍混在货船上,还私下派人来放火,这等胆量,倒真让人佩服。”
他心中亦恼恨宋廷无能,谈战色变,畏辽若虎,当年竟然在占有优势的局面下签订了“澶渊之盟”;而今又屈服于西夏兵锋,一味讲和,令在西夏前线战死的数万宋军将士鲜血白流,这才有后面那句话。
娄洞喜道:“郁都监也这样认为吗?小人也认为李县令是个了不起的好官,佩服得不得了,所以才心甘情愿接下这件任务。”
郁华骂道:“狗屁!李利虽然有胆,却还是脓包,没查清楚货船底细,便擅自派人行动。幸亏你没能得手,不然事情可就闹大了。”又打量着娄洞道,“你小子还真是狗胆包天,竟然敢来太岁头上动土,也不看看货船上都是什么人。”
娄洞不知郁华意指货船船夫尽是精锐禁军假扮、寻常人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忙道:“都监说的极是。不过小人也确实不知道这是江陵府官船,只以为船夫是西夏间谍呢。”
郁华因涉及机密,便将苏颂、孙固叫到一旁,道:“既然许指挥使信任二位,之前许指挥使也曾将西夏国相张元之事详细告知苏公子,我也就不瞒二位了。这娄洞应该没有说谎,而且这件事,极可能跟西夏国相张元有关。”
孙固已从苏颂口中听过此事,忙问道:“可这件事只至江陵府,郁都监到夷陵后,也未曾与本地州县招呼,夷陵县令李利如何会知道此事?”
郁华也很是纳罕,道:“西夏国相张元派人潜入硖州这件事,极为机密,除了许指挥使这边,其余知情者不过寥寥数人而已,李县令根本不可能知道。”
苏颂忙道:“我大概能想到是怎么一回事。这位李县令,很可能是因为刘惟远,而知道了西夏间谍一事。”
孙固大吃一惊,问道:“这跟刘惟远又有什么关系?”
苏颂答道:“因为刘惟远极可能是西夏人。”
孙固一时难以置信,道:“刘惟远是西夏人吗?他汉语说得可是地道得很,而且也识汉字,还会写信。”
西夏原先没有文字,以汉字为官方文字。元昊执掌大权后,令大臣野利仁荣创制了西夏文字,结构仿汉字,又有其特点。因大多为合成字,笔画繁冗,故一时难以推广,西夏仍是以汉字为主。
然当时除了汴京这样的大城市,大众文化程度普遍不高,就连硖州民众都普遍不识字,更不要说西夏境内了,那里只有极少数王公贵族认识些许汉字。
孙氏是生意人,位于大相国寺附近的孙氏茶肆更是赴宋夏人包括西夏使者必至之所。那处茶肆也是孙固最爱的场所之一,见得西夏人多了,自是对西夏风俗人情最清楚不过。
苏颂道:“我有确实证据。”
一时不便详细解释,先重新回到娄洞面前,扶他站起身来,问道:“昨晚可是你带刘惟远去了县署?”
娄洞犹豫了下,答道:“是。”
原来娄洞昨日送吴邦绶回来芦林渡只是幌子,夷陵县令李利交待的真正任务是要将刘惟远带回县署。送吴邦绶回到楼船后,娄洞便去了白家酒肆,见白氏母女正在大堂中设宴招待苏颂,又退了出来。在渡口一带晃悠时,正好遇到刘惟远,便将他带去了县署。夷陵县令李利在县署早已伏下人手,刘惟远一进去,就遭逮捕。
孙固忙问道:“娄差役用什么名义将刘惟远诓骗去了县署?”
娄洞道:“什么也没用呀。之前已经有证人指证刘惟远与采药人路不平交谈过,他实际上已经是头号杀人嫌犯。不过小人遵照李县令的意思,半句没提,只说李县令请他去县署一趟。刘惟远没多问什么,只回了一趟酒肆,出来便随小人走了。”
孙固与苏颂交换了一下眼色,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刘惟远必是回酒肆时,留下了字条及金砂。
当时刘惟远既已猜到此行凶险,仍什么都不问,即跟随娄洞去了县署。若是本地百姓,心中畏惧官府,倒也罢了;可刘惟远不是普通人,如何肯俯首听命?
苏颂忙问道:“后来呢?”
娄洞道:“后来刘惟远就被抓住。李县令将他带进内堂审问,审了一夜,天快亮时才命人押他出来,以杀人重罪钉了大枷重锁,打入了死牢。”
苏颂问道:“刘惟远可有招供?”
娄洞道:“应该是招了,不然为何他没有受刑?”
苏颂大为惊奇,问道:“娄差役是说,刘惟远一直没有受刑吗?”
娄洞道:“没有。他从内堂被带出来的时候,全身上下完好无损。”顿了顿,道,“不过有一点很奇怪,刘惟远口中塞了木丸,不能开口说话。李县令也下了严令,不准人取下他口中木丸,也不准人跟交谈。”
孙固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苏颂不想被娄洞听到,示意孙固随自己走到一旁,这才低声道:“应该是刘惟远一开始便招承了真实身份。后来李县令不让我二人见刘惟远,也是因为知道他是西夏人。”
武官郁华越听越糊涂,忙将苏颂、孙固二人扯上甲板,问道:“郎君为什么说刘惟远是西夏人?”
苏颂道:“苏某是从娄洞之供述推断的。夷陵县令李利既然知悉西夏间谍一事,必跟最近夷陵发生的事件有关。刚好他因为采药人路不平的案子逮捕了刘惟远,刘惟远便有可能是渠道之一。而苏某推测出刘惟远的真实身份,是因为郭源明要走的那块醍醐。”
之前郭源明闻出了醍醐香气,冒昧向孙固索要了一块。孙固、苏颂二人见郭氏拿着醍醐去了白家酒肆,均以为他要藉以讨好白秋练。而事实上,郭源明拿那块醍醐,是为了试探刘惟远。
郭源明曾随父亲郭劝在边州生活,与西夏边民打过不少交道,说不定见过刘惟远,至少是有点印象。但在夷陵偏远之地竟能偶遇西夏人,实在太不可思议。郭源明心中并不能肯定刘惟远就是自己留有印象的那个西夏人,于是他拿了一块醍醐,去白家酒肆试探刘惟远——
刘惟远若是西夏人,乍然见到家乡风物美食,必定会相当惊喜,无论如何都会流露真情。这大概也是为什么那块醍醐最终落入了刘惟远之手,而他知道在中原醍醐是极难得之物,又送给了白媪。
但醍醐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眼前,至少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即便郭源明没有现身,甚至一直躲在暗处观察,刘惟远也会有所警觉。
当刘惟远得知郭源明向白秋练打探他来历后,恍然有所醒悟。为了身份不被暴露,他连夜赶去无为山居,想杀郭源明灭口。至于刘惟远熟悉无为山居进出小道,极可能是他之前去给吴氏相送高粱时,仔细观看过山居附近地貌。
然人算不如天算,当晚郭源明并不在山居客馆,刘惟远扑了个空,还被玉山发现了踪迹。悻悻回来酒肆时,又被贪心金子的樵夫曹昆看到,事情遂逐渐显露出来。
至于夷陵县令李利派人诱捕刘惟远,则完全是因为采药人路不平命案。李县令事先既不知刘惟远与郭源明失踪有关,也不知道他其实是西夏人。料想后来刘惟远受审时,担心遭受酷刑,这才主动招供了身份。其实这一节于他自己大有好处——毕竟一旦案子涉及西夏,州县便无权处置,只能移送京城——至少可以免受皮肉之苦。
江陵府武官郁华听到白家酒肆雇工刘惟远是西夏国相张元所派间谍时已连连皱眉,半信半疑,想了一想,又问道:“那么李县令为何要派差役来货船放火?”
苏颂道:“这应该只是源于刘惟远供述。李县令审问时,必问及同党,刘惟远便信口胡指。虽则许指挥使一直低调行事,然船夫都是禁军假扮,举止不同凡人。刘惟远是白家酒肆雇工,见过渡口来来往往各色人等,一定早就留意到了货船的不凡之处。”
料想刘惟远本意是随口攀扯,将事情闹大,于他自己更为有利。不想夷陵县令李利却是个人物,他原是延州知州郭劝幕僚,在宋夏边境呆过很长时间,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对西夏恨意极浓,并没有因为刘惟远是西夏人而奉其为上宾,不但将他关入了死牢,还派了差役娄洞来烧刘惟远招供的同党货船,实是大大出人意料。
郁华听了苏颂一番分析,恍然大悟,当即对苏颂佩服得五体投地,赞道:“苏郎真是神人。不用跟李县令当面对质,便能解开诸多谜团。”自进去船舱向御龙直指挥使许尚禀报。
孙固心中却尚有疑云,问道:“既然郭源明拿醍醐试探了刘惟远,他当时就应该看出了异常,对不对?他为什么半句没有提及此事?”
郭源明出来酒肆时,刚好遇到了孙固等人,而后又去了县署面见夷陵县令李利,竟始终未明言刘惟远的名字。
苏颂沉吟道:“或许刘惟远流露得不明显,郭源明当时仍然不能肯定。”
毕竟西夏远在西北,谁也想不到西夏国相张元会派间谍来到夷陵。
孙固摇头道:“不对。我记得郭源明出来酒肆时的神情,脸色极为难看。我当时还觉得是在白秋练那里碰了钉子,现下想来,一定是他发现了刘惟远的真实身份,才可能是那种表情。”
苏颂回想起当时情形,也觉得孙固推测有理。又思忖道:“或许刘惟远身份的事,郭源明只是没有告诉你我,但去县署后,则告诉了夷陵县令李利。”
孙固摇头道:“这更不对了!我们之前就讨论过这件事。如若郭源明提到过刘惟远任何事,郭氏失踪后,李县令会立即怀疑到刘惟远身上。但实际上,你我去县署时,县令幕友钱庆听说刘惟远可能与郭源明失踪相干时,可是相当吃惊的。”
那位县令幕友钱庆举止有度,总是从容不迫、不慌不忙的样子。得知刘惟远可能涉入郭氏失踪案时,确实是大吃了一惊,那是临场的真实反应,丝毫做伪不得。
如此事情就愈发奇怪了——郭源明当时那般迫切地索要醍醐,就是为了试探刘惟远,足见此事对他十分重要。何以他不将刘惟远的疑点告知旁人?
即便是信不过萍水相逢的孙固、苏颂等人,难道还不相信故交李利吗?更何况李利还是夷陵父母官,本就对地方负有责任。
苏颂吞吞吐吐地道:“郭劝在延州任知州时,一直在庇护西夏元昊,对吧?会不会刘惟远跟郭劝有旧,郭源明即便发现了刘氏的真实身份,但又担心牵扯出他父亲郭劝,所以才绝口不提?”
孙固“呀”了一声,道:“还真有可能是这样。”又拱手笑道,“小苏,你真是聪明得紧。你将来一定能当上开封知府[6],我看好你[7]。”
苏颂哈哈一笑,道:“论才智,孙兄远在小弟之上。只不过你心中一直有事,不在状态而已。”
孙固一时心有所感,叹道:“我本来还深信是玉山派人放火,原来真是冤枉她了。”
话音刚落,有船夫赶过来道:“许指挥使请二位郎君进去。”
二人进来船舱时,许尚已从武官郁华口中尽知真相,径直问道:“二位以为夷陵县令李利当真是以为货船混有西夏间谍才派人纵火的吗?”
苏颂点头道:“必定是刘惟远招供时有意攀引货船。而李县令担心这些人最终只是被朝廷遣送回西夏,所以才使出手段。”
忽而心念一动,心道:“既然李县令有放火烧船的胆量,那么刘惟远一定也活不了了。”
许尚面色不悦,摇了摇头,道:“渡口泊船甚多,万一货船起火,其他船只包括白家酒肆都可能被殃及。李利做事不够厚道,亦有失朝廷命官体面,但地方事务,许某无权插手。等到许某回朝后据实上报,再由朝廷处置。”
孙固、郁华等人倒是颇赞赏李利的决绝勇气,还有心求情,但见许尚神色凝重,便不敢多言。
许尚又道:“目下已是半夜,大家伙儿也都累了,先去歇息。明日一早,郁都监押着娄洞去县署,看李县令怎么说。”
一名船夫忙禀道:“今日渡口新停进一艘大船,属下打听过了,是现任硖州知州查庆之雇的船,定的是明日一早去黄柏河渡口接查知州离开夷陵。”
许尚已听闻查庆之上任硖州知州后即修建下牢津通远桥以方便民众一事,便点头道:“查知州离任在即,应该不会卷入这场风波,也不必再惊扰他了。你们明日等查知州雇船离开渡口后,再动身去县署不迟。”挥了挥手,众人遂遵命散去。
苏颂料想夷陵县令李利既派了差役娄洞来放火,必定还在县署等回信。又怀疑李利怨恨西夏,既敢火烧刘惟远同党,必定也不会放过刘惟远本人。他因郭源明生死未卜,又有诸多谜题尚未确认,便想带着娄洞连夜赶去夷陵县署。然听了许尚最后那句话,便又改了主意,心道:“还是许指挥使为人宽大厚道,要等到查知州离开夷陵后才跟进娄洞纵火一案。”
夷陵县署与硖州州府都在夷陵县城中,相距甚近。如若诸人押解娄洞早些抵达县署,此案重大,势必惊动州府。如此一来,硖州知州查庆之既定行程受阻,怕是再难成行。而且在他任上发生了这等大事,日后仕途也要受影响。许尚令郁华等人晚些出发,不与查庆之相遇,至少不会打乱查氏原定计划,也在一定程度上将其置身于事外。
回到楼船,苏颂径直进房睡下。刚要睡着时,便有人推门进来。苏颂以为是好友孙固,头也不回地道:“我累了。昨晚一夜未睡,今日又东奔西走了一日,是真的累了。有话明日再说。”
那人闻言,便退了出去。苏颂忽然有所感应,惊醒过来,急忙追出房来,这才发现适才进去自己房间的是许尚手下熊度。
苏颂揉了揉眼睛,狐疑问道:“熊武官有事吗?”
熊度笑道:“没事。熊某就是过来看看,见苏郎睡得香甜,我便心安了。”
苏颂忙追上前问道:“到底什么事?”
熊度见搪塞不过,便摇了摇头,道:“熊某没事,是孙固又要惹事。”
苏颂闻言,急忙赶来孙固房间,却见孙固闷坐在卧榻上。门后还站着一名货船船夫,正虎视眈眈地瞪着孙固。
苏颂很是不解,问道:“怎么了?”
熊度道:“孙固刚才想要离开芦林渡,被我等及时截住,送了回来。”
孙固没好气地道:“我又不是犯人,随意走走不行吗?”
熊度便问道:“孙兄打算走去哪里?”
孙固道:“至喜亭呀。我听到那边有动静,想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熊度摇头道:“不对,孙兄是想去无为山居。准确地说,你想去山南佛堂找玉山算账。”
苏颂忙道:“是苏某疏忽了,孙兄本是我的责任。”又连连拱手道,“二位请自回去歇息,我担保孙固不会再惹事。”
熊度道:“这是苏郎说的啊。孙固要是又闹出什么乱子,苏郎自己去向许指挥使解释。”
苏颂忙道:“放心,放心,我一定看好孙固。”
送走熊度及其同伴,苏颂便到好友身旁坐下,问道:“孙兄到底怎么想的?”
孙固闷了一会儿,才回答道:“我是想去找玉山,狠狠教训她一顿。不过我也是真的听到至喜亭有动静。”
苏颂劝道:“玉山身手不凡,孙兄不被她教训就不错了,别去自讨苦吃。”又道,“不管至喜亭有没有动静,明日天亮再说。孙兄难道不困吗?”
孙固道:“不困。”
苏颂打了个呵欠,道:“可我真困了。”强行将孙固推到里面,自己睡在外侧。
不想自称不困的孙固很快就睡着了,发出均匀的鼾声。而苏颂则辗转反侧,半天睡不着。直到次日一早公鸡打鸣时,才恍惚入睡。
朦朦胧胧中,看到一只木盆在漩涡中打转。盆中一名白白胖胖的婴儿呵呵直笑,又朝苏颂招手,还开口说道:“你认得我吗?我是天佑之子。”
苏颂骤然惊醒,再看身侧孙固,竟然还在熟睡中。又望见外面天色已亮,便起身出房,却见楼船船夫都在朝岸上张望。
苏颂忙过去问道:“怎么了?”
一名船夫答道:“好像是至喜亭出事了。”
苏颂一惊,忙问道:“谁被杀了?是不是刘惟远?”
那船夫莫名其妙,愣了一下,才道:“是至喜亭出了事,好像说亭碑被挖倒了。”
苏颂闻言,急忙进房叫醒孙固。孙固尚且迷迷瞪瞪,含含糊糊地问道:“是要去夷陵县署了吗?”
苏颂道:“原来孙兄昨晚听到的动静,是真的有动静,至喜亭亭碑被挖倒了。”
孙固立时惊醒,急忙起身,与苏颂一道下船,欲到至喜亭查看究竟。
路过白家酒肆时,白秋练正好出来打水,见到孙固、苏颂,稍一犹豫,即朝二人招手。
孙固料想白秋练必会问及刘惟远,问道:“怎么办?”
苏颂道:“为秋练娘子好,还是先不要告诉她真相。”
孙固应道:“也好。”
白秋练迎上前来,果然提及刘惟远,却不是问其下落,而是道:“昨日景船夫告诉我一件关于刘惟远的事,很有些奇怪。”
当日采药人路不平尸首被捞上来后,白秋练见他是被人杀死,便让船夫景运去报官。而景运正要出发时,刘惟远特意叫住他,嘱咐他去州府报案,而不要去夷陵县衙。
苏颂闻言大奇,忙问道:“这是为什么?”
白秋练道:“景船夫以为,刘惟远的意思是出面的官越大,案子就会办得越快。但我觉得这件事有点奇怪,查知州虽然也是个好官,修了一座通远桥,但李县令为人更亲和,老百姓都喜欢他。”
而且就管辖权而言,知州查庆之管理硖州全州事务,县令李利管辖夷陵一县事务,案子发生在夷陵境内,肯定归县令李利管。这也是为什么知州查庆之接案后,仍然将案子发还给夷陵县署的原因。
再一则,百姓普遍怕官,官位越大,越是畏惧。为什么刘惟远会舍弃从八品县令“亲民官”,而选从五品知州呢?
孙固虽然也有疑虑,但因今日将去夷陵县署找县令李利询事,应该也会见到刘惟远,料想所有疑问将迎刃而解,便道:“最迟今晚前,一定会给娘子一个答复。”
白秋练微露诧异之色,但也没有多问,点头自去了。
至喜亭前已围了几名路人,正朝亭侧指指点点。原先立亭碑处,亭碑已然不见,只剩下一个大坑。
孙固快步跑近至喜亭,见状忙问道:“碑呢?”
苏颂急忙走到崖边,探身一望,却见那亭碑已经掉到了坡下江石上,断成了几截。
孙固走过来看到,大感心痛。又问道:“该不会是那樵夫曹昆所为吧?”
樵夫曹昆听闻只言片语,以为至喜亭亭碑下埋有金子,一度深夜赶来挖金。事情未遂,后来还被苏颂窥破。
苏颂忙道:“我已经明确告诉曹昆说亭碑下不会有金子,他不会再做这类徒劳无功之事。”
孙固踌躇道:“会不会是夏竦手下所为?就是玉山那伙人。”
苏颂见好友推测得太牵强,心中不免暗笑,表面仍一本正经地问道:“玉山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孙固道:“亭碑上的书法,是吴钟曜吴夫子的手笔呀。”
苏颂道:“如果真是玉山一党所为,那么他们一定不知道御龙直来了夷陵。毕竟这里距离渡口不算远,动静太大的话,会被渡口的人留意到。”顿了顿,又道,“不过我觉得玉山一党不会那么闲。还记得曹昆是从旁人言语交谈中听到至喜亭金子一事吗?实际上,那两人嫌疑更大。”
孙固道:“就是住在西陵客栈的赵明、邵兴吧?他二人不是有官方身份吗?”
苏颂道:“虽则如此,可这两个人终究来历不明,我总觉得牵扯进了什么事。”
转头见到江陵府武官郁华正与御龙直武官熊度正引差役娄洞步上台阶,便道:“好了,咱们这就去弄清赵明、邵兴二人身份吧。”
孙固忽然想起一事,忙道:“会不会玉山一党未能发现吴钟曜吴夫子的任何把柄,这才拿走了书信,目的是要模仿辽国驸马刘三嘏的笔迹,伪造新反信?这可是夏竦的一贯伎俩。”
苏颂闻言也颇觉有理,然不得不安慰道:“孙兄也不用太过担心,许指挥使既已查明吴钟曜吴夫子无辜,必定全力阻止夏竦阴谋。”
郁华等人过来,见到至喜亭出了意外,也各为惊异之色。
夷陵县署差役娄洞绑缚已解,更是上前仔细查看一番,又道:“谁没来由地挖了石碑做什么?这可是欧阳县令亲自立下的碑。”
孙固道:“昨晚我听到至喜亭有动静,本来还想来看看究竟,但被人阻止了。”有意无意地看了熊度一眼。
熊度尴尬一笑,也不答话。
郁华告道:“查知州座船已经过了芦林渡,往宜都方向去了,咱们这就出发吧。”
苏颂忙道:“先去西陵客栈,如何?”
郁华早得许尚交待,自然满口应允。
差役娄洞好奇问道:“来往客商一般都住船上,城里客栈一向生意不好,去西陵客栈做什么?那里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
孙固忙问道:“既是生意不好,为什么还一直开着?”
娄洞道:“祖传家业,勉强维持罢了。再则夷陵堂堂一个县,总不能一家客栈都没有吧。”
苏颂忽然记起西陵客栈簿册账本的书法极为惊艳,忙问道:“高店家的儿媳夏陵,是什么来历?”
娄洞道:“这个说起来就巧了。夏陵娘子原是来夷陵投亲的。她的表哥,就是万乡绅招赘的女婿胡风。”
孙固之前曾听吴邦缦提及万氏户绝一事,忙道:“就是户绝的那位万乡绅吗?”
娄洞道:“就是那家。夏陵娘子来夷陵的时候,胡风和万家娘子刚好过世,万家财产也都被官府抄了。夏陵一时无处可去,便来城中西陵客栈住下,一来二去,最后嫁给了高店家的儿子。好端端一个大美人,白白便宜了高兴那混小子。”
又道:“还有那位胡风,也是好看得不得了,人人都说他像年青时的吴钟曜吴员外呢。”
原来胡风本是陕西人氏,当时取水路乘船入蜀,路过猇亭时,听说那一带是三国古战场,忍不住下船凭吊,结果遇到了万乡绅之女。万女正待字闺中,对英俊潇洒的胡风一见钟情。胡风也感动于万女柔情貌美,起了爱慕之心。
然万乡绅因爱子已经病死,一心要招个上门女婿。胡风士人出身,本深以倒插门为耻,但最后还是因为太爱万女,而入赘万家。
差役娄洞又道:“听说胡氏在陕西也是大族,胡风家人得知后很是生气,见胡风不肯改变主意,便果断将他从族谱中除名。自此以后,胡风便再未与从前亲故有过任何来往。夏陵娘子算是第一个来看他的,偏偏来得不巧,连最后一面也未见到。”
他说得极是随意,只是当闲谈轶事来讲,然旁人听在耳中,则很有一番感怀。
孙固忽然问道:“娄差役可有听过天佑之子?”
差役娄洞忙道:“这是本地轰动一时的大事件,谁能没听过?更何况小人是土生土长的夷陵人。”又道,“不光在硖州,这件事上到夔州,下到江陵,没有人不知道的。”
江陵府武官郁华也道:“这件事确实家喻户晓。就算过去了二十年,还会时不时地被人拿出来讲。”
孙固道:“这件事既然这般知名,想必当年抛弃婴孩的家庭也有听到过,难道他们就从来没起过寻找亲生骨肉的想法吗?“
娄洞道:“当年父母既然狠心抛弃婴孩,肯定是不想要了,还找他做什么?”
苏颂咳嗽了声,正要设法岔开话题。娄洞又道:“不过数年前确实有人来找过天佑之子。嗯,就在白家酒肆瓦屋落成的时候,有名妇人到芦林渡打听,还说她就是天佑之子的亲生母亲。”
孙固大喜过望,忙问道:“那位妇人从哪里来?她叫什么名字?”一想到那妇人极可能就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声音都激动得发颤。
娄洞却摇了摇头,道:“这小人就不知道了。反正人人都知道那妇人是在瞎说,因为她要找的是女孩。她说她自己生的是个女儿,虽则时间对得上,但谁都知道,当年的天佑之子,是个男孩。”
期望越高,失望便越大,孙固兴头骤然降了下来,一时沉默不语。忽转头见到苏颂神色极为诡异,竟如同见了鬼一般,不由一愣,问道:“小苏怎么了?”
苏颂这才回过神来,忙道:“没什么,刚才在想别的事。”
到西陵客栈时,高店家却不在店里,迎上来招呼的是其儿媳夏陵。夏陵三十来岁,也跟夷陵本地妇人一样,用青帕包头,虽略见憔悴,然朴素中自有一股明媚之气。
苏颂见她斯文有礼,暗喝一声彩,心道:“这一定是出自大户人家的女儿了。难怪能写一手好字。”不免又多了几分好奇,这样才貌的女子,何以甘心栖身在这惨淡经营的客栈?然再想到夏陵表哥胡风因爱慕万氏女而不惜与家族决裂,亦不由得惊叹爱情力量之伟大。
忽一眼看到夏陵双手,不由得愣住。那双手红肿粗糙,与“纤纤”二字毫不沾边,更不像是一双能写得一手好字的手,生活的艰辛与困苦全映在了上面。
夏陵留意到苏颂的目光,忙将双手放在围裙下。
差役娄洞先问道:“飞儿呢?怎么不见他人?”“飞儿”便是夏陵与高兴之子高飞。
夏陵答道:“飞儿去了山中姑母家。”
娄洞奇道:“飞儿还有个姑母吗?怎么从来没听过。”
夏陵道:“是极远的亲戚,以前走动得不多。”又迟疑问道,“这几位是……”
娄洞忙为诸人引见。夏陵当即问道:“孙公子包下的房间,昨日便已经打理好了。公子今日来,是要正式住店吗?”
孙固忙道:“我们是来找南二号的那两位客人,好像是叫赵明、邵兴,对吧?”
夏陵道:“那两位官人昨日午后便已经离开了。”
苏颂忙问道:“娘子既称他二人为官人,可知道他二位的身份?”
夏陵不该随意泄露客人身份,即便有县署差役在场,也有所犹豫。
差役娄洞忙指着郁华介绍道:“这位郁都监,是江陵府武官。”
郁华遂出示腰牌,道:“郁某奉命来查证赵明、邵兴二位身份。事关重大,还望娘子据实告之。”
夏陵一时颇感惶恐,忙告道:“那两位官人都是禁军武官,来自京西,说是来夷陵办一件紧急差事。”
郁华道:“既有官方身份,何不住在官署驿站中?”
夏陵道:“邵官人也解释过,说京西路正闹盗贼,叛贼张海连襄阳都占了,他二人出来得仓促,一时不及准备公文,不便住在官署驿站,只能将就住在民家客栈。”
苏颂道:“他二位可提过来夷陵办什么事?”
夏陵摇了摇头,道:“两位官人白天都在外办事,只有晚上才回来客栈睡觉,极少能说上话。是了,他二位还特意嘱咐过,千万不能泄露他二人身份。”
苏颂道:“难怪高店家上次半句未提。”
江陵府武官郁华见查不出个所以然,便引众人离去。又问道:“二位郎君还想继续追查赵明、邵兴身份吗?”
苏颂道:“赵明、邵兴二人去过州府,查明他二人身份不算太难,不过他二人既已离开夷陵,不妨先缓上一缓,还是先去夷陵县署吧。”
差役娄洞忙问道:“郁都监,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了小人,应该也不会因为这件事怪李县令吧?他可是个好官,而且他只是受人蒙蔽,以为货船上混有西夏间谍,这才派小人纵火。”
郁华道:“娄差役只是奉命行事,又以为货船上有西夏间谍,算是情有可原。但李县令身份与你不同,他是夷陵父母官,当家作主之人,私下派人烧船,必须得给个说法。”
娄洞听了很有些忐忑,却又不敢再说,只好引诸人来到县署,向门前当差告道:“这几位是来见李县令的。”
那当差先问道:“你小子昨晚去了哪里?李县令派人问了你好几回。”
娄洞讪讪道:“唔,这个……”又问道,“李县令人可在堂上?”
当差道:“李县令刚刚带人出去了。”
孙固忙问道:“李县令去了哪里?”
当差道:“听说至喜亭亭碑被人挖了,李县令亲自带人去查看了。”
苏颂心道:“这位李县令倒真是勤勉有加,凡事亲历亲为,难怪能有好名声。”
郁华便招手叫过那当差,道:“你去至喜亭请李县令回来。”
差役娄洞见同僚困惑,忙介绍道:“这位是江陵府郁都监。”
那当差吓了一跳,喏喏应命,自奔去城外寻县令李利。
江陵府武官郁华又令娄洞带路,来到县署监狱,叫过狱长,问道:“你们不是逮捕了一个杀人嫌犯,名叫刘惟远吗?他人在哪里?”
狱长道:“是有个名叫刘惟远的杀人重犯,不过那犯人昨日被州府带走了。李县令为此还发了通脾气。”
苏颂一惊,忙问道:“什么州府?是查知州吗?”
狱长道:“对,是查知州派人带走了犯人。”
众人闻言,均面面相觑。
御龙直武官熊度一直默不作声,到此时方忍不住插口道:“这不可能吧?州府可有下移送犯人的公文?”
狱长虽不知熊度身份,但见其问得内行,忙恭恭敬敬地答道:“小人这里没有收到公文,应该在李知县那边。不过查知州派人来提人,没有公文,也不敢不交人,更何况是当着李知县的面提走的。”
诸人闻言,又急忙赶来州署。
门前差役听到郁华发问,道:“州府这边没有提过犯人呀。倒是听说夷陵县抓住了杀死采药人路不平的凶手,好像就叫刘惟远。“
县署差役娄洞忍不住道:“明明是你们查知州派人提走了刘惟远。”
州府差役忙道:“从来没有的事。昨日是查知州在硖州任上最后一日,采药人路不平命案终于结案,查知州拿到了杀人犯的口供,这便是最好的结果,还索要犯人做什么?”
苏颂闻言心念一动,问道:“你说刘惟远承认杀了采药人路不平?”
州府差役道:“是啊。查知州昨日亲自去了县署,拿到了刘惟远的口供。查知州简直喜疯了,回来时都眉开眼笑的。”
苏颂大为惊奇,心道:“刘惟远当着我的面,否认了杀死采药人路不平这一节,却没有否认他曾潜入无为山居,足见此人耿介,不屑说谎。他为自保,主动向夷陵县令交待出自己西夏人的身份,倒能理解,可他这样的性子,明明没有杀死路不平,如何肯老实招供?”
或许,刘惟远真的杀了采药人路不平?
又或许,因刘惟远是西夏人,夷陵县令李利要置其于死地,所以将采药人路不平命案算在刘惟远头上,伪造了一份口供?
是了,一定是这样。
一念及此,苏颂又问道:“那刘惟远人呢?”
州府差役答道:“真的不在州府。”
武官郁华不信,还想进硖州大狱查看。州府差役急忙拦住,告道:“现下查知州离任,新知州尚未到来,州府没人做主,小人可不敢私下放各位进去。出了事,小人担待不起。”
苏颂问道:“你们硖州通判[8]呢?”
州府差役答道:“徐通判娘亲忽然得了重病,他临时告假回归州,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不过查知州离任前已派人去归州问过,徐通判回话说这两日就会回来。”
郁华道:“你们徐通判是荆湖北路转运使举荐[9]的,曾两赴江陵,郁某与他算是旧识。”
那州府差役却是个执拗性子,道:“一切得等新知州上任,或是徐通判回来再说。”又特意道,“就算是江陵府派人来干预,也该有相关公文才对。”
武官郁华冷笑道:“你们从夷陵县狱提走犯人时没有公文,这会儿倒要求起我们江陵府公文了。”
苏颂忙道:“不看也罢,刘惟远人应该不在州府大狱。”
差役娄洞道:“可确实是州府派人提走了刘惟远呀。”
御龙直武官熊度忍不住插口问道:“苏公子不会是想说,查知州带着刘惟远离开夷陵了吧?”
苏颂忙道:“不是。查氏为官宦世家,查知州出身名门[10],不会做出于法度不合之事。”
查庆之父亲查道曾任史官[11],预修《册府元龟》[12],还是弈棋高手。苏颂父亲苏绅在查道面前也只是后学晚辈,对查道才学风范很是仰慕,多次赞许。
熊度道:“但刘惟远这名犯人身份不一般呀,查知州完全有理由对他另眼相看。”
他因有旁人在场,不便明说,但却意指刘惟远既是西夏人,案子远非硖州、夷陵州县所能掌握。查庆之趁回京之时,顺道将刘惟远押解到京城,交由朝廷处置,哪怕是交到江陵府,也是大功一件。
江陵府武官郁华当即会意,忙道:“这倒是极有可能,我会派人乘快舟赶回江陵府。”
苏颂忙道:“郁都监先不必忙,刘惟远一定不在查知州船上。”顿了顿,才道,“如若苏某猜得不错,刘惟远应该已经死了。”
郁华愕然不解,问道:“这话怎么说?”
孙固已猜到苏颂话意,问道:“就算夷陵李县令要杀刘惟远,直接动刑打死他就好,为何要用别的手段?”
苏颂道:“不管口供是真是假,路不平一案,刘惟远已经招供,李县令再动重刑,于法度不合。”
熊度道:“那么李县令派人放火烧船就符合法度了?”意指李利也是凭己意行事之人,并未将大宋律法放在眼中。
孙固白了熊度一眼,又道:“可还有郭源明失踪案呢。”
苏颂道:“是了,我倒是忘记这件案子也可以算在刘惟远头上了。”顿了顿,又道,“但不管怎样,以州府名义杀人,更显高明,且无后患。”
江陵府武官郁华莫名其妙,问道:“二位郎君到底在说什么?”
苏颂便命差役娄洞先回西陵客栈,暂时住在孙固包下的房间。
等娄洞走远,苏颂方才悄声告道:“苏某以为,去提刘惟远的州府官差,十之八九是假冒的。”而且这假官差背后的主使,便是夷陵县令李利。李利不走正常渠道,不下令逮捕货船西夏间谍,而是私下派人纵火,足见其人在西夏问题上态度强硬,极可能混杂有私人恩怨。那么交待了真实身份的刘惟远遭其毒手,再正常不过。
熊度既知刘惟远是西夏人,极可能是受西夏国相张元所派,也不为其死可惜——御龙直这趟夷陵之行,本为乡绅吴钟曜而来,西夏间谍是意外任务——当即向郁华道:“此人死了也好,你我倒省心了。”
郁华居然也点了点头,但又觉得不妥,旋即道:“这件事,李县令无论如何都得交待清楚。”
苏颂却道:“刘惟远之死,可不是一件好事。苏某不是说他无辜,但据苏某所知,采药人路不平不是刘惟远杀的。而且郭源明失踪一案,刘惟远虽然有杀死郭源明的动机,却没有时间和机会下手。”
熊度便顺势揣测道:“或者是郭源明当晚并没有失踪,他只是心情不好,在外面胡乱闲逛。第二日一早,或是其他时候,被刘惟远发现,遂遭了毒手。”
苏颂想了想,才道:“这种可能性很大。但不管怎样,刘惟远一死,相关线索就断了。”
郁华问道:“那么现下要怎么办?”
苏颂道:“趁李县令还没有回到县署,再寻找更多的证据。”
一行人重新回来夷陵县署,到监狱狱厅找到狱长。苏颂命人取来纸笔,请狱长描述提走刘惟远州府官差的样子。
狱长奇道:“公子是要画出那两人的样貌吗?本县以前有位老画工,也是专做这件事,不过他死了后,就再也没人能继承他衣钵了。再要画像,就得去州府商借人手了。”
苏颂点头道:“苏某略懂丹青,狱长只管描述便是,越细致越好。”
折腾一番,苏颂当真画出了那两人画像。狱长喜道:“就是这两个人。公子的妙笔,可不在老画工之下。”
孙固问道:“狱长认得这两人吗?”
狱长道:“认得呀。这二位官人昨日来过县署两次,第一次是随查知州来的,第二次便是奉查知州之命来提刘惟远了。”
孙固等人大出意外,不由得面面相觑,均是一般的心思:“不是夷陵县令李利要杀刘惟远吗?这两名冒充州府官差的人,应该是李利心腹才对。”
就算李利谨慎考虑,不敢动用县署的人,那两人也不该是硖州知州查庆之的心腹。难道是李利买通了硖州州府官差?
苏颂也极是惊诧,忙向狱长询问详细经过,又道:“凡是跟刘惟远相关的事,都烦请告知,越详细越好。”
狱长应了一声,告道:“那刘惟远是前晚被捉的,不过当晚并没有押来大狱。”
刘惟远当晚被捕后,即被五花大绑,押入内堂,由县令李利亲自审问。第二天凌晨天快亮时,刘惟远才被带出来,由县令幕友钱庆率人押解至县狱。但他口中被强行塞了木丸,无法开口说话,只“呜呜”狂叫个不停。狱长刚好当值,一见之下,便觉得有些奇怪。钱庆还特意交待不准取下犯人口中木丸,也不准跟犯人交谈。
狱长大着胆子问道:“那么犯人进食时又该如何?”
钱庆答道:“先不必给犯人饮食,他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狱长心觉不妥,按照大宋律法,犯人莫名死在监狱,便是狱长的责任。但他也不敢再问,便遵命用最重的枷锁锁了刘惟远手脚,拖入死牢囚禁。
过了两个多时辰,到上午时,县令李利忽然带人赶来监狱。县令幕友钱庆命将刘惟远提至狱厅后,便命狱长、狱卒尽数退了出去,只留下两名县令心腹侍从,分别名洪叶、邓和。
狱长也不敢走远,只候在县狱外面。不一会儿,便听到内中有“噼噼啪啪”及惨叫声传出,显然是李县令命手下对刘惟远用刑了。
熊度听到这里,不由得跟郁华交换了一下眼色。二人均心道:“苏颂猜得不错,李县令是一心要刘惟远死。不然哪有县令不升堂问案,而是亲自跑到大狱刑讯犯人的?”
苏颂则暗道:“这必是发生在我和孙固离开县署后了。李县令原本还没想好怎么弄死刘惟远,但从其幕友钱庆口中听说刘氏可能涉及郭源明失踪后,便立即起身,赶至大狱亲自拷问,想必也是着急知道郭源明下落。”
狱长不知诸人各有心思,续道:“一直到正午,里面还没有停。犯人嘶叫声渐渐弱了下来,大概受重刑过度,快要不行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硖州知州查庆之带着两名随从来了。查庆之也不要狱长通报,自行闯进了狱厅。狱长见情形不大妙,便也鼓起勇气跟了进去。
那犯人刘惟远戴着重枷,光着脚伏在地上,小腿上还套着夹棍,而人则一动不动,似已昏死过去。
夷陵县令李利乍然见到硖州长官亲至,大吃一惊,急忙起身迎接。又以目光责怪狱长,深怪他不预先通报。狱长不敢吭声,只垂手站在一旁。
查庆之见到犯人模样凄惨,倒没多说什么,只皱眉问道:“他便是杀死采药人路不平的嫌犯吗?李县令何以不升堂问案?”
李利未及答话,其幕友钱庆已抢着答道:“采药人路不平一案,刘惟远早已招供杀人事实。今日李县令亲至大狱,实是另有隐情。”
查庆之喜道:“犯人已经招供了吗?”
李利躬身道:“是。下官昨晚连夜讯问犯人,因证人供述俱在,犯人难以抵赖,不得不招出了杀人事实。”一边说着,一边令钱庆取出刘惟远供状,奉了上去。
查庆之大致翻了一遍,摇头道:“又是为兵书宝剑。”
李利忙道:“采药人路不平不肯答应替刘惟远去兵书宝剑峡取兵书宝剑,刘惟远便杀了他,也可谓心肠狠毒之极。”
查庆之长舒一口气,道:“总算了结了。如此,本官也算走得毫无遗憾。”
转头看到刘惟远受刑惨状,便又问道:“适才钱先生说另有隐情,是什么隐情?”
钱庆当即说了郭源明失踪一事。又道:“因为郭源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无法立案,当然也不能正式升堂问案。但有证人声称刘惟一与郭源明失踪有关,李县令便想私下询问。料想此人还算有担待,见难以抵赖,便招供杀人罪名,说不定也会说出郭源明下落。不想这犯人坚决不承认与郭源明失踪有关,李县令一时情急,便下了重手。”
查庆之本来还对郭氏失踪案颇为关注,但听说郭源明是庸奴郭劝之子后,便不再追问,只道:“既然犯人已经招供,采药人命案便算了结。实在太好了。”
走出几步,又回过身来,指着刘惟远道:“他连杀人罪名都肯承认,却不肯承认与郭源明失踪一事有关,料想确实不关他的事,不必再动用重刑了,直接将案卷、犯人移送到州府。至于上报荆湖北路提点刑狱司的公文,等徐通判回来再作论处。”
李利忙道:“查知州有所不知,关于这刘惟远,还有一件事……”
当即上前,附到查庆之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查庆之瞪大眼珠,问道:“有这回事?”
李利道:“千真万确。”又指着刘惟远道,“他自己都承认了。”
查庆之忙摆手道:“那好,今日之事,本官权当没看见,也没听过。本官任上,采药人路不平命案是最后一起案子,有犯人的这份供状就足够结案。”当即自引人离开。
李利送走查庆之后,便又返回来狱厅,招手叫过幕友钱庆,窃窃私语,似在商议着什么。
狱长见长官不断望向地上的刘惟远,根本没有罢休的意思,便问道:“县令要不要用过午饭,再来讯问犯人?”
李利也确实有些累了,便道:“好,先去用午膳。”却令洪叶、邓和两名心腹留下看管犯人。
洪叶二话不说,取过木丸,径直塞到刘惟远口中。那刘惟远受刑极重,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轻微地呻吟了一声。
苏颂听到这里,心道:“李利必是将刘惟远西夏人的身份如实禀报,查知州才急速离去。”
李利本来就想弄死刘惟远,又要从刘氏身上问出郭源明生死,知州查庆之却不准继续动刑,李利自是不甘,是以说出刘惟远实为西夏人的事实。这案子,一下子就成了势必惊动天听的大案。查庆之离任在即,不愿意再卷入意外风波,故而对眼前之事视而不见,匆匆离去,实为明智之举。
狱长又续道:“午后,李县令与钱先生又来了,小人正要知趣退出,查知州那两名侍从忽然闯了进来,称奉查知州之命,要立即提走刘惟远。”
夷陵县令李利有自己的打算,自是不肯,称刘惟远知悉郭源明下落,而郭源明是恩师郭劝之子,务必要从刘惟远口中拷问出确切消息。但那两名侍从极为蛮横,上前将县令两名心腹推开,又招手叫过狱长,命他开了刘惟远身上重枷,好方便押解犯人。狱长不敢应命,只缩在一旁。
一名侍从干脆取过狱中专用劈开木枷[13]的斧头,上前两下,便将重枷劈开。那侍从随即丢了斧头,取绳索反缚了刘惟远双手,再与同伴一左一右提起犯人,朝外走去。刘惟远伤重未醒,任凭摆布,双脚重铐拖在地上,“哗哗”作响。
一名侍从还回头冷笑道:“李县令若不服气,可以去州府找查知州理论。”
李利虽有心阻止,然见那侍从凶狠无比,一时不敢上前,只不断望向钱庆。钱庆虽号称县令智囊,却一时想不出好的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刘惟远被带走。
说到这里,狱长便停了下来。
江陵府武官郁华忙问道:“后来呢?”
狱长道:“后来李县令就带着钱先生他们走了呀。至于那杀人犯刘惟远,小人再也没见过。”
郁华等人惊异无比,一齐望向苏颂。
苏颂原先推测是夷陵县令李利派人假装州府官差提走刘惟远,带出城后再杀了刘氏。如此,刘惟远之死便跟李利毫不相干。
但根据县狱狱长所述,那两名带走刘惟远的官差,确实是硖州知州查庆之的人,跟夷陵县令李利扯不上任何干系,李利甚至根本不想将刘惟远交出去。
熊度挠头问道:“刘惟远该不会真的在查知州船上吧?”
苏颂心中疑云极重,一时也不能确定,急忙引众人赶来州府。
孙固还道:“好在夷陵城小,两家官署相距不远。这要是在东京,从开封府跑到开封县,来回一趟,可就得跑断腿了。”
来到州府,苏颂取出两名侍从画像,拿给门前当值差役看。
那差役道:“这两人倒是见过,是京西路来的禁军武官。”
孙固当即道:“呀,该不会是赵明、邵兴吧?”
差役道:“正是他二人。”
苏颂忙问道:“昨日是不是他二人随查知州去了夷陵县署?”
差役道:“是啊。他二人也对采药人路不平一案颇为关注,便随查知州一道去了。不过回来的时候,只有查知州一人。小人见查知州喜上眉梢,还上前多问了一句,查知州称采药人命案已结,他终于可以无憾离开硖州了。”
郁华问道:“那杀人重犯刘惟远当真不在州府大狱中?”
那差役当即道:“真没有。”又告道,“徐通判刚刚回来了。几位实在不信的话,不妨先去见徐通判。”
苏颂料想徐通判新回硖州,也不知详事,忙道:“先不必了。”
又转身告诉众人道:“一定是赵明、邵兴二人冒用知州名义提走了刘惟远。”
反贼张海正在京西路一带猖獗活动,京西路禁军武官正该忙着平叛,赵明、邵兴跑来夷陵已是古怪,还要冒用硖州知州名义,大费周章地将重犯刘惟远提走。熊度不由得起了疑心,问道:“这二人该不会是假冒的禁军武官吧?”
那差役忙道:“绝不是假冒。我们硖州鱼羊寨[14]寨主武兴原先也是禁军武官,那位姓邵的官人,跟武兴曾是同僚,重新调派时,还曾闹过被长官弄混名字的笑话。武兴寨主总说当时要是讲错就错,他就去京西路了。这件事,大家伙儿都听过。那位邵兴官人第一次来州府时,本来是想找武兴叙旧的,听说武兴寨主驻防在鱼羊寨[15],嫌路远,又有正事要办,这才没有去。查知州也是因为硖州八寨、鱼羊最重,最为倚重武兴寨主,才对这两位京西路武官格外热情。”
熊度遂问道:“那赵明、邵兴可有提过来硖州做什么?”
差役道:“好像说是京西张海作乱,他二人正奉命追查叛贼。”
张海兵锋极健,已攻下京西重镇襄阳,据说有南下之势。众人一时不明究竟,猜不透意欲何为,便望向苏颂,欲听他示下。苏颂却一时沉吟不语。
郁华不敢擅自做主,便试探问道:”“要不先回芦林渡?”意指请示过御龙直长官许尚后再做决断。
苏颂摆手道:“不,先去西陵客栈。”
又叫过熊度,低声嘱咐道:“为防万一,请熊武官速回芦林渡,派轻舟追赶查知州座船。追上后,也不必查知州折返回来,只是请他说明事情经过。”
熊度当即应道:“好,我亲自去办这件事。”又特意将苏颂拖到一边,告道,“苏郎可要看紧孙固。”
苏颂道:“放心。孙固不会再轻举妄动了。更何况明日是吴夫子夫人忌日,反正都会见到玉山。”
熊度点了点头,自回芦林渡安排人手船只诸事。
苏颂遂与孙固、郁华赶来西陵客栈。高店家已经回来,苏颂便将画像拿给他看。高店家忙道:“就是这两位住在南二号。”
苏颂点了点头,自引孙固、郁华到大堂坐下。
孙固忽想到昨日高店家给的萝卜烤饼一口没吃,回船换衣裳时不知道扔哪里去了,忙向高店家索要。
高店家笑道:“灶上就有现成的,公子请稍候。”
苏颂知道好友从来不吃外面的东西,不免很是奇怪,还特意看了他一眼。
江陵府武官郁华满腹疑云,等高店家一走开,便忍不住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颂道:“从时间来推算,昨日赵明、邵兴随查知州去过夷陵县署后,便直接回来西陵客栈,携了行囊,结帐离开。”但这二人并不是立即离开了夷陵,而是将相关事宜安排妥当后,闯进县狱,冒用知州查庆之名义,提走了重犯刘惟远。
郁华道:“可他二人是禁军武官,提走刘惟远做什么?”
苏颂思忖道:“或许赵明、邵兴暗中追查之事,也跟西夏人有关。”
夷陵县令李利为将刘惟远留在县署,方便继续刑讯,便主动将刘氏西夏人的身份告诉了硖州知州查庆之。这一招甚是巧妙,利用了查庆之将要离任的大好机会。果不其然,查庆之不想惹事,当即拂袖而去。
但跟在查氏身侧的赵明、邵兴见状不免奇怪,一定会追问原委。查庆之既因鱼羊寨寨主武兴而对二人另眼相看,想来推脱不过时,也只能将实情告知。若赵明、邵兴本就是为西夏间谍一事而来,必会对刘惟远大感兴趣。
郁华道:“既然如此,赵明、邵兴大可直接向查知州提出要求,与夷陵县令李利一道审问刘惟远便是。”
苏颂道:“这就是关键所在,赵明、邵兴二人要参与县署官方审讯,必须得有查知州出面。”但如此一来,不就等于告诉旁人说,他查庆之已经知悉刘惟远是西夏人一事吗?他自己正想撇得干干净净呢。
硖州最高军政长官是查庆之,硖州之上则有荆湖北路。然即便是路级最高长官转运使,也对驻路中央禁军没有管辖权——除非是朝廷为用兵而特设的安抚使或宣抚使,才可统率中央禁军,如为平定张海叛乱而走马上任的陕西宣抚使[16]韩琦——中央禁军只接受二司三衙的调派,与地方行政是两个体系。但反过来说,中央禁军也干涉不了地方事务,对硖州、夷陵没有管辖权。
正如许尚贵为御龙直指挥使、天子近臣,也不能对夷陵县令李利指手画脚。而郁华名为江陵府武官,实为荆湖北路武官,江陵府是荆湖北路路治所在,知府通常兼任多职,等于是所隶州县的顶头上司,故而郁华出面,反倒能有效制衡夷陵县令。
而赵明、邵兴没有硖州知州查庆之协助,仅凭驻京西路中央禁军武官的身份,根本不可能介入夷陵县事务。尤其大宋重文轻武,又以文制武,就连最高军事长官枢密使也是由文臣担任[17],对武官干涉地方政事甚是忌讳。实在要想介入,也不是不可能,但须得走正式程序,可谓麻烦之极。
赵明、邵兴大概也向硖州知州查庆之提出过要求,但查庆之离开夷陵在即,不愿意再节外生枝,必会婉转拒绝二人。这二人也算执着,竟然自己动起了脑筋。他二人固然管不了夷陵之事,反过来夷陵也管不了他二人,不过以知州的名义骗走犯人,也算胆大妄为了。
或许赵明、邵兴所查,与郁华奉命协助许尚者,正是同一件事。目下京西路一片混乱,数州之地落入叛贼张海之手,他二人不知殿前司御龙直指挥使人在夷陵,也不及知会驻荆湖北路中央禁军,权宜行事,虽然鲁莽了些,但也算情有可原。
郁华听了苏颂一番分析,皱眉道:“果真是因为事涉西夏的话,赵明、邵兴二人行事果断,倒颇令人钦佩。”
顿了顿,又道:“跟那夷陵县令李利有得一拼。”这自是指李利派人纵火焚船一事了。
孙固却摇头道:“要我说,这赵明、邵兴一定是刘惟远同党,这才可能大费心机地将他提走。”
苏颂早已想过这一节,当即道:“禁军武官身份可以假冒,甚至连腰牌也能作假,但邵兴与鱼羊寨寨主武兴是同僚这件事,只有当事人才会知道。”
孙固道:“我没说赵明、邵兴身份是假的啊。我是说,这二人有可能早被西夏收买,表面是禁军武官,其实却是刘惟远同党。不然怎么刚好都在这个时候来了夷陵!”
郁华当即嗤笑道:“禁军武官怎么可能跟西夏扯上干系?那也太可笑了。”
孙固正色道:“郁武官可知元昊用其国相张元之计,以高价购买出宫宫人,由此了解到了不少宫廷机密?所以收买几个禁军武官,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苏颂忙道:“当日在下牢津,赵明、邵兴先见过采药人路不平,刘惟远则是后至。如若三人一党,刘惟远何必再跑那么远去找路不平?他与赵明、邵兴二人,原先一定是不认识的。”
孙固这才无言可驳,但仍然道:“就算如此,我也不信赵明、邵兴是为了公事才提走刘惟远。”毕竟假冒知州名义提走重犯,罪名不小,即便事出有因,之后也必受追究。
更有一节,孙固不信赵明、邵兴会为公事而断然舍弃个人前程,若果真宋军都像这二人这般不顾一切,那么与西夏的战事也不会一败再败了。虽然吃败仗的原因有很多,但军队腐化、将帅无能,绝对是主因。
正好高店家来送萝卜烤饼。苏颂忙道:“算起来,李县令也该回来县署。吃完烤饼便出发吧。”又请高店家去叫差役娄洞出来。
高店家奇道:“娄差役不在这里呀!他倒是来过,进来晃了一下,便很着急地出去了。小老儿都来不及跟他打招呼。”
苏颂吃了一惊,忙问道:“娄洞去了哪里?”
高店家道:“没说,人往西门方向去了。”
苏颂当即跺脚道:“坏了,娄洞一定是去找李县令了。”
他之前为了方便交谈,有意将差役娄洞支开,令其入住西陵客栈,实有隔绝之意,免得娄洞与夷陵县令李利串供。不想这娄洞表面顺从之极,实际上仍然站在李利一方。
郁华皱眉道:“娄洞已经知晓我是江陵府武官,他上司这次惹下的祸事不小,自身难保,何以他还要溜出去向李利通风报信?”
苏颂叹道:“因为他真心地敬佩李县令,认为他是个好官。”
料想已经来不及阻止,只能深怪自己虑事不周。
出来西陵客栈,苏颂又想起一事,回身问道:“客栈可有丢过什么东西?”
高店家一怔,随即问道:“苏公子怎么知道?敝店确实有一辆鸡公车不见了。”
孙固正忙着吃萝卜烤饼,闻言很是惊异,含含糊糊地问道:“小苏问这个做什么?”
苏颂道:“那刘惟远受了重伤,不能行走,赵明、邵兴又须得尽快带着他离开县城,会怎么做?”
郁华当即醒悟,道:“是了,客栈的鸡公车一定是这二人偷的。”不由得对苏颂之才又多佩服了几分。
来到县署大门时,正遇见夷陵县令李利。他满头是汗,气喘吁吁,显然是快步赶回县署。
苏颂便上前先问道:“娄洞人呢?”
李利未及回答,其身后幕友钱庆先道:“娄洞昨晚本该当值,李县令问了他几回,到现在都不见人影。”
苏颂见李利不断窥向郁华,神色颇为忐忑不安,料想他必定已经见过差役娄洞,由此知悉了事情经过,忙问道:“李县令是杀了娄洞,还是只是将他藏了起来?”
李利愕然道:“苏郎此话怎讲?”
苏颂问道:“你我并未见过面,你如何知道我姓苏?”
李利不答,只讪讪一笑,转头去望孙固。孙固离开西陵客栈时,揣了好几张萝卜烤饼,口中没有停过,见李利望向自己,便连连摆手。
李利遂主动问道:“这位是……”
他既知江陵府武官郁华微服到了夷陵县署,又见诸人中以孙固风姿最为出众,便以为孙固便是郁华。
孙固忙指着郁华道:“他,是他。”
郁华遂抱拳道:“在下江陵府副都监郁华。”
李利忙回了一礼,道:“这位便是郁都监吗?本县实不知……”
郁华是武人出身,厌倦官场这一套,当即告道:“李县令,你昨夜派差役娄洞去放火的那艘货船,正是江陵府官船。”
李利愕然道:“哪有这回事?”
苏颂仔细观察李利反应,愈发肯定他已先行见过娄洞。心道:“这下糟了,没有娄洞做证人,无法当面对质,李利大可以一口否认。”
他本来认为李利爱民如子,深得民众敬爱,即便纵火这件事大不厚道,也认为情有可原,但见此刻李利矢口否认,敢做不敢当,不免有些轻视起来。
郁华料想没有了娄洞这个关键证人,再问下去,李利都会极力抵赖,懒得多费唇舌,喝道:“快些把娄洞交出来!”
钱庆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李县令是真的从昨晚开始便没有见过娄洞了。”
郁华道:“好,就等李县令派人找到娄洞再说。”又低声问苏颂道,“娄洞会不会已经逃走了?”
苏颂道:“不会。娄洞对李利敬若天神,一定是赶去至喜亭见李利了。反过来,李利对他可就未必有那般仁慈了。”
他既不能再信任李利,又多少起了警觉之心,便向孙固、郁华使了个眼色,先行告辞。三人转身来到州府,请徐通判发兵,四下搜寻娄洞踪迹。县城西门到至喜亭一带,是重点搜查地段,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苏颂又从怀中拿出三张画像,道:“还有这三个人。这位名叫郭源明,这人是赵明,这是邵兴。也请徐通判手下出发前先行传阅,一并留意一下。”
孙固很是惊奇,问道:“小苏什么时候画了郭源明的画像?”
苏颂道:“画水车结构图的时候,随手画的,心想总会用得上。”
徐通判已从州府差役那里得知赵明、邵兴利用硖州前任知州查庆之名义提走重犯刘惟远一事,虽不明究竟,但料想必干系重大,眼下更有江陵府武官出面,忙遵令行事。
仅过了小半个时辰,便有兵士赶回州府禀报,称在下牢津发现了两名男子尸首。
苏颂心底一沉,忙问道:“两个人吗?”
孙固当即猜道:“该不会是刘惟远和娄洞吧?”
徐通判忙将那三张画像拿出来,问道:“死者在不在这三个人中?”
那兵士答道:“不在。小人认得那两人,是夷陵李县令手下,不过不是县署差役娄洞。”
[1]此句意思是:我在小洲上采摘着杜若,将用来馈赠给远方的姑娘。美好的时光不可多得,我姑且悠闲自得地徘徊游逛。
[2]北宋开封有水乡特色,四条大河穿城而过:南有蔡河(又称惠民河),中有汴河,东北有五丈河(又称广济河),西北有金水河。除了这四条河外,更有不计其数的沟渠(大部分可通船),京师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运输要靠河流。
[3]魏晋之际,“竹林七贤”中的嵇康被司马氏杀害。嵇康好友向秀重过旧居,听到邻人吹笛,有所感怀,作《思旧赋》云:“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停骂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因“山阳”为竹林七贤旧游之地,故称“山阳笛”,成为后世文学审美的笛声意象。
[4]抗日战争时期,因南京国民政府迁往重庆,故宜昌(夷陵)“西门”战略地位再度凸显。宜昌一带,发生过多起重大战役。国民党要员一度以西陵峡口的下牢津为办公重地。
[5]“澶渊之盟”宋输辽岁币为三十万,“关南事件”后增加到五十万,改“输”为“纳”。宋与西夏和谈最终达成的协议是每年二十五点五(25.5)万银、绢、茶,与“澶渊之盟”岁币大致相等,名为“赐”,以此换得元昊以“西夏主”的名义向宋称臣。
[6]后来苏颂果真当上了开封府知府,为京师最高长官,但没当多久,就遭免职。还受“陈世儒铁钉案”(参见前注释)牵连,被逮捕下狱。陈世儒杀母案发后,李氏(陈世儒妻)生母吕氏(吕夷简孙女)为了挽救女儿女婿性命,曾托同知枢密院事(枢密院副长官,亦为执政大臣)吕公著(吕夷简第三子)出面说情。然而杀死生母为灭绝人伦之大恶,最终陈世儒等人被处死。吕公著也遭御史台弹劾,吕公著及儿子吕希绩、吕希纯均被逮捕。陈世儒案发时,苏颂正摄知开封府事,主管陈世儒案件,也遭弹劾,说苏颂念及陈世儒为已故宰相陈执中唯一子嗣,最初打算从轻处理陈世儒夫妻。宋神宗亲自召问苏颂,苏颂奏对不称宋神宗心意,由此被逮捕,下御史台狱。当时苏轼因“乌台诗案”被关在御史台监狱,两人牢房相邻,苏颂对此有诗记载。又,陈世儒案前,苏颂曾任知制诰,三次拒绝草诏任命李定(庶母仇氏死后,为继续当官而匿丧不报)诏书。宋神宗愤怒地斥责说:“轻侮诏命,翻复若此,国法岂容!”当场将苏颂撤职。
[7]孙固本人后来也以枢密直学士知开封府,又以正议大夫知河南府,故称“出入二府”。参见苏轼所拟《赐观文殿学士正议大夫知河南府孙固乞致仕不允诏》:“敕孙固:视国如家,忠臣可以忘老;视民如子,君子可以忘劳。卿被遇三朝,出入二府。德望并隆,中外所服。”
[8]通判:“通判州事”或“知事通判”的省称。宋初,为了加强对地方官的监察和控制,防止知州职权过重,专擅作大,宋太祖创设“通判”一职,辅佐州政,可视为知州副职,但有直接向皇帝报告的权力。知州向下属发布的命令必须要通判一起署名方能生效,“通判”之名,也因上下公文均与知州联署之故。通判之掌除监州外,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听断之事,皆可裁决,但须与知州通签文书施行。通判是兼行政与监察于一身的中央官吏。
[9]通判的差选,初由朝廷选京官任职,后改由转运使、制置使及提举司等监司奏辟。
[10]查庆之出自查氏家族,为查道次子。婺源查甄无嗣,以查庆之弟查永之(查道第三子)入继,查永之由此成为婺源查氏血亲之祖(即除查甄外,所有婺源查氏均为查永之后人)。后部分婺源查氏迁至浙江海宁,形成海宁查氏分支,为中国历史上著名家族,名人大家辈出。武侠泰斗、世界文化名人金庸先生原名查良镛,即出自海宁查氏。金庸先生对徽州查氏先祖一直心怀追思仰敬。
[11]宋代史官地位很高。刘娥(宋真宗皇后)姻亲马季良茶商出身,又娶刘美(名刘娥兄长,实为前夫)之女,飞黄腾达,有权有势。但他生平最大愿望就是进入史馆担任史官。但他才学不够,考试必不能通过。刘娥为了帮助侄女婿达成心愿,指派主考官晏殊等人当场替马季良答卷。在晏殊等人的“帮助”下,马季良终于如愿以偿,顺利当上了史官。
[12]景德二年(1005年),宋真宗赵恒命王钦若、杨亿、孙奭等十八人一同编修历代君臣事迹。大中祥符六年(1013年)八月,枢密使王钦若等上新编修君臣事迹1000卷,宋真宗为序,题名《册府元龟》。“册府”是帝王藏书的地方。“元龟”是大龟,古代用以占卜国家大事,意即作为后世帝王治国理政的借鉴。全书共1000卷,分帝王、闰位等31部,为政事历史百科全书性质的史学类书,取材以正史为主,间及经书、子书,而、杂书一律不收;类目以人物、事类为中心,不及其余;专收上古至五代的君臣事迹,尤重唐、五代。《册府元龟》与《太平广记》《太平御览》《文苑英华》合称“宋四大书”,而《册府元龟》的规模,居四大书之首,数倍于其他各书。其中唐、五代史事部分,是《册府元龟》精华所在,不少史料为该书所仅见,即使与正史重复者,亦有校勘价值。
[13]古代木枷是一次性用品,犯人戴上后,以木销销合。销子都是重锤打进去。开枷时,必须劈开木销插合处,方能打开枷板。
[14]鱼羊寨:今湖北省五峰土家族自治县渔洋关。自古为江汉平原、三峡地区通往鄂西山区的“咽喉”要道,有“小汉口”之称。
[15]鱼羊寨:今湖北省五峰土家族自治县渔洋关。自古为江汉平原、三峡地区通往鄂西山区的“咽喉”要道,有“小汉口”之称。
[16]最早陕西郭邈山在商山(今陕西省商县)起义,张海在京西路(今陕西省、河南省、湖北省交界处)起义响应。后张海被公推为领袖,义军主要在京西一带活动。韩琦时任枢密副使,奉命宣抚陕西,专事镇压张海。之所以坐镇陕西而不是京西,当是要同时兼顾蜀地及西夏。西夏一方当时虽然停战,但依然蠢蠢欲动。蜀地则一向多乱难治,宋朝第一次大规模起义王小波、李顺起义即发生在蜀地,其后更是兵乱不断(具体可参见吴蔚作品《交子》)。又,之前夏竦任陕西安抚使、主持对西夏军事时,韩琦与范仲淹同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为夏竦副手。韩琦主持泾原路,范仲淹主持鄜延路。但由于宋军对西夏作战屡屡失败,宋廷追究败军之责,撤去了夏竦的职务,韩琦、范仲淹也被调职他用。
[17]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九月,以吏部尚书、知枢密院事王钦若,户部尚书、知枢密院事陈尧叟,同依前官加检校太傅、同平章事,充枢密院使。宋儒臣领枢密兼使相始于此。此后,宋代枢密院长官枢密使、知枢密院事以士人充任,副职间用武臣。枢密院的设置,主要是为了削弱相权,加强皇帝对军权的直接控制。同时用文臣主持的枢密院来牵制二司三衙,实行以文制武。而三衙又各统一部分兵力,互相牵制,可以进一步防止武夫兵变(最典型的武夫兵变便是赵匡胤的“陈桥兵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