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片篷障雨(1/1)
《宋刑统》规定,以笞、杖、徒、流、死刑为惩治犯罪的五种法定刑罚,即所谓五刑。建隆四年(963年),宋太祖赵匡胤制定折杖之法,以决杖代替原来的笞、杖、徒、流之刑罚,原笞、杖、徒、流刑只是作为量刑的依据,实际不再执行,只执行决杖。折杖法施行后,宋代刑罚总体上有所减轻,趋向轻刑省罚,流罪得免远徒,徒罪得免役年,笞杖得减决数,而省刑之意遂冠百王。
江鶂初飞,荡万里素云,际空如沐。 咏情吟思,不在秦筝金屋。 夜潮上、明月芦花, 傍钓蓑梦远,句清敲玉。 翠罂汲晓,欸乃一声秋曲。 越装片篷障雨,瘦半竿渭水,鹭汀幽宿。 那知暖袍挟锦,低帘笼烛。 鼓春波、载花万斛。 帆鬣转、银河可掬。 风定浪息,苍茫外、天浸寒绿。
——南宋 吴文英《三部乐》
将钱庆收监后,苏颂便带着书吏来见徐通判。徐通判连声道谢,苏颂因挂念郭源明,便与孙固先行辞出,只留下江陵府武官郁华与徐通判继续商议公事。
之前苏颂本想带着郭源明一道返回州府,以便到关键时刻,郭氏可出面充作证人。然到州府大门时,兵士正要扶郭源明下车,他忽然激动起来,不停地将兵士的手甩开。苏颂见状,便命人将郭源明先行送去西陵客栈安置。
刚进客栈大门,高店家便迎了上来,低声问道:“那位郭公子是什么人?是官府通缉追捕的重犯吗?”
苏颂奇道:“高店家何以会这般认为?”
高店家道:“他房前有州府兵士把守啊。”
苏颂道:“哦,那是我怕再出意外,特意安排的。”
进来后院,守在客房外的兵士禀道:“按照苏公子吩咐,请了城中的大夫,但郭公子说他没事,直接将大夫赶了出来。那之后,里面便再无动静。”
苏颂上前敲了敲门,不见人应,便提高声音道:“我是苏颂,孙固也在这里,我二人想进来探望郭兄。”
里面仍无动静,孙固便自行推门进去。却见郭源明侧身躺在卧榻上,面朝里侧,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不愿意理睬旁人。
苏颂道:“郭兄可有好些?”
郭源明头也不回,只低声道了一句“多谢”,便再无二话。
苏颂料想这番折磨给郭源明身心都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便道:“假县令和钱庆均已收监,郭兄请暂时在这家客栈安歇。硖州徐通判可能还会派人来向郭兄录取口供,这里距离州府更近,也更方便些。等这边事了,我等再来接郭兄回去楼船。”
孙固也道:“郭兄好好休息,他事不必多虑。”
郭源明仍是一声不吭。苏颂一时无奈,朝孙固使了个眼色,二人便一齐退了出来。
苏颂招手叫过兵士,命他去无为山居报个信,称已经寻到郭源明,免得吴邦缦、吴邦绶姊弟挂念。孙固又给高店家几块碎银子,称要包下整间西陵客栈。
高店家忙问道:“里面那位郭公子该怎么办?”
孙固道:“他跟我是一起的。”
料想自己住不惯这等粗陋客栈,又道:“不过我二人暂时不会住来这里,店家好生照顾那位郭公子便是。”
高店家连连点头,见孙固要走,又追出来问道:“公子可还喜欢吃萝卜烤饼?”
孙固道:“是了,那萝卜烤饼好吃,我再带几块回船上去。”
高店家忙道:“今日一早做的没有了。儿媳妇赶去接孙子了,一会儿就该回来了,等她回来做好了烤饼,我让儿子给公子送去。”
孙固道:“也好。我住在芦林渡最大的那艘船上。”
高店家忙道:“原来公子就是那艘楼船的主人。夷陵城中都在传,芦林渡还从来没停过这么大的船呢。”
忽有人接口道:“中看不中用。乘这船进三峡,非得在礁石上撞飞不可。”
回头看去,却是一名三十来岁的大汉,挑着两袋粮食走了进来。
高店家忙斥道:“就你爱瞎说。”又介绍道,“这是小儿高兴。”一再催促高兴向孙固赔礼道歉。
那高兴放下担子,只盯着孙固,也不开口。
孙固自不会跟粗人计较,也不以为意,笑道:“这位高兴大哥说得不错啊,那艘楼船,确实华而不实,顶多只能行到夷陵,进不了三峡水道。”
高兴反倒露出了惊奇之色,“咦”了一声,道:“这位公子倒有点意思。”
孙固微微一笑,自与苏颂拱手辞去。
回到芦林渡,苏颂与孙固先去见御龙直指挥使许尚,禀报了所有事情经过。
许尚听完面色凝重,思虑了许久才道:“赵明、邵兴一行至少有四人,他二人又冒险救走了刘惟远,该不会就是我等要追捕的西夏间谍吧?”
苏颂道:“但从各种细节来看,赵明、邵兴两人是真的武官无疑,不会是假冒。虽然假县令和钱庆都认为赵明、邵兴是刘惟远同党,但依我看来,此节尚有存疑。”
赵明、邵兴来到县狱提取刘惟远时,虽然劈开了重枷,却仍然将刘惟远反手绑好才带出去。钱庆到黄柏河渡口打探时,问过船夫所见详情,船夫称有人抱下车上男子时,那男子手脚仍然被绑着,这可不像是同党所为。
目下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刘惟远是西夏人——无论是郭源明的试探,还是刘惟远行刺李利一事,都能从旁佐证其身份——既然赵明、邵兴仍然对刘惟远怀有明显敌意,应该不是同一方了。
孙固却道:“又或者这些人都是西夏人,赵明、邵兴知道了刘惟远心中仍怀念故主山遇惟亮,曾暗中替山遇报仇,眼见他不小心落入了官府之手,担心他会背叛西夏,在重刑之下招供出一切,所以才冒险将他带走。其实赵明、邵兴也不是救刘惟远,而是想杀他灭口罢了。”
苏颂一时难以反驳,便道:“总而言之,我有种强烈的感觉,赵明、邵兴以及他那两名同伴,与刘惟远必定不是一党,甚至应该是不相识的。”
如果赵明、邵兴认识刘惟远,他二人第一次随硖州知州查庆之进来县狱,见到刘惟远惨状,应该有所反应。而二人从始至终未发一言,在场狱长、假县令、钱庆均未留意到任何异样,只以为他二人是查知州随从。
其实事情起变化,是在查庆之离开县署后。查庆之必定将刘惟远西夏人的身份告诉了赵明、邵兴,二人这才冒险折返过来,假冒查知州的名义将刘惟远提走。也就是说,刘惟远的真实身份是促成后事的关键。而之所以成为关键,极可能是因为赵明、邵兴原先不知刘惟远是西夏人。
许尚也认同苏颂的看法,道:“赵明、邵兴必是真的京西路武官。西夏人若真要冒充,大可冒充别的身份,如皇城司亲事官等,更方便行事。地方官员惹不起皇城司,不敢也无从查证。”
西夏元昊称帝前,便已详细打听过大宋方方面面,不会不知道皇城司才是大宋最有权势、最能翻云覆雨的禁军组织。
孙固虽然也认为苏颂、许尚的分析有道些理,仍然不相信赵明、邵兴会是因公事冒用知州名义提走刘惟远。
许尚道:“熊度早已乘轻舟去追查知州座船,先等他回来再说。”
不一会儿,江陵府武官郁华先行返回,称硖州徐通判看过卷宗后吓坏了,假县令在任上这么多年,竟然无人发现。
郁华又道:“新知州尚未到任,徐通判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想请下官出个主意。下官也不敢擅作主张,便回来请示,一切听指挥使示下。”
许尚道:“请徐通判将案子先压下来,人犯、证人都予以收监,分开关押,一切等新知州到任再说。至于我们这边,一是不便干涉地方事务,二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又道:“不过有件事还要麻烦徐通判。硖州州府中,应该不止一人见过赵明、邵兴,请徐通判选派画工,将他二人相貌画出来。”
郁华应了一声,又特意叫过苏颂,告道:“徐通判派了人去西陵客栈录取口供,郭源明始终不肯开口说话,该如何是好?”
苏颂道:“反正也不急在一时,先让郭源明好好休息几天。”
许尚道:“郁都监回城知会徐通判后,不妨在西陵客栈住下,一是可以照应郭源明,二来也能监视夷陵城中情况。”之前赵明、邵兴以及玉山等人都曾住在西陵客栈,足见客栈的重要程度,不亚于芦林渡口。
郁华当即会意,道:“是了,西夏人不习水性,住不惯船上,一定会到陆地上居住。”
孙固道:“但我已经将西陵客栈全包下了呀。西陵客栈,也是县城中唯一的一家客栈了。”
郁华道:“夷陵民众好客,常有路过者借住等事,下官会好好查一查城中以及邻近渡口处民居有无外人借宿。”
许尚道:“有劳。”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熊度返回了芦林渡,急忙赶来拜见许尚,告道:“查知州座船到了宜都,因格外喜爱清江、长江交汇处泾渭之比风光,便停了下来。我也是在那里追到了他。”
熊度早先已得长官许尚许可,直接以殿前司武官身份拜见。查庆之吃惊之余,却也不敢多问,生怕对方提出折返回夷陵的要求,对熊度所询诸事,也不敢有所隐瞒,一一详细告知。
那赵明、邵兴确实是京西路武官,不过并非驻路禁军武官,而是京西路路级武官,受京西路转运使调遣。州府差役和西陵客栈夏陵等人一时未能分清内中区别,这才告诉苏颂等那二人是禁军武官。
邵兴与硖州武官武兴同名,二人昔日为同僚时,曾闹过错名的笑话。查庆之早听说这件事,忽听到邵兴竟来了硖州公干,既感新奇,也觉得极是有缘。既然武兴不能招待故友,就不妨由他这位上司代劳,是以热情招待了赵明、邵兴二人。
酒宴之时,查庆之不免要询问来硖州所为何事。邵兴告知叛贼张海正横行于京西,其手下党军子率军攻打房州,房州是流放重地,素无州兵,根本挡不住这伙盗贼,房州知州由此被杀。虽然京西路转运使急派供奉官[1]崔德赟赶至房州增援,侍卫步军司殿侍雷甲也率中央禁军赶到,两军联手,击溃了党军子一军,但有数名流放房州的犯人趁乱逃脱。其中便有西夏国相张元亲眷。
据官兵所俘虏的党军子手下交待,他们此次攻打房州,目的就是要营救张元亲眷,以此来换得西夏对张海的支持。
崔德赟听说张元重要亲眷逃脱后,感觉事态严重,便派赵明、邵兴率人追捕,一行人一路追来了硖州。
就藏身而言,硖州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人稀山多,且民风淳朴,山民都乐于助人。硖州知州查庆之听说原委后,也曾要派人协助赵明、邵兴,却被二人拒绝,说是出来得仓促,未携带京西路转运使所签发公文,实不便惊扰地方。查庆之听了,愈发敬重二人。他因离任在即,也不欲多生事,就此作罢。至于赵明、邵兴要如何搜捕到逃犯,他不再过问,亦遵照嘱托,未曾对旁人透露二人来硖州的目的。
采药人路不平命案发生后,查庆之很是忧心,生怕案子不能及时了结,将自己本来明朗的硖州知州仕途抹黑了一笔。赵明、邵兴也对此案格外关注,甚至怀疑与房州逃犯有些干系。当日查庆之得报说夷陵县署已经逮捕了一名杀人嫌犯,刚好赵明、邵兴也在场,便说服查庆之亲自到夷陵县署询问案情。赵明、邵兴二人因其任务涉及西夏国相张元,颇为机密,不愿意过多暴露,只以知州侍从身份出现。
到了县署,查庆之听说县令李利人在县狱,颇感诧异,也不令人通报,自引赵明、邵兴赶来县狱。
见到犯人血肉模糊之初,查庆之颇感不适。他步入仕途以来,虽然也审理过一些案子,但都是民事纠纷一类,从来未曾刑讯过犯人。尤其大宋立国后,施行宽仁之治,如以“决杖”作为笞、杖、徒、流四种法定刑罚的代用刑[2],又如以“决配”替代弃市[3]等,查庆之也素以“宽仁”为己任,实在见不得眼前鲜血淋漓的样子。
然查庆之听到犯人刘惟远已经招供杀人后,立即喜笑颜开,将一切抛诸脑后,对夷陵县令李利的些许不满也烟消云散。他本来还想过问郭源明失踪案,然听说郭氏父亲便是庸奴郭劝后,便改变了主意,决定不再多管闲事。但又颇怜悯卧于血泊中的刘惟远,料想犯人既肯招承杀人罪名,却不肯吐露郭源明下落,明显是不知究竟,便要县令李利将刘惟远转押州府,尽快结案。
夷陵县令李利便上前一步,附耳告知刘惟远是西夏间谍,尚有许多同党,须得拷问同党姓名及下落,方能阻止这些人在夷陵兴风作浪。
查庆之自是大吃一惊。西夏与硖州远隔千里,丝毫扯不上干系,李利这番话,本令人难以置信,然因已有京西路武官赵明、邵兴二人在先,查庆之当即便信了十分。他早已见到刘惟远受刑后的凄惨模样,听说其是西夏人后,便猜到李利曾在边州任职,恨西夏入骨,故有意不将此案上报,不将重犯上交,而是私下刑讯,一来是要拷问出西夏同党,二来也掺杂有个人情绪。
查庆之自是觉得李利此举不妥,然刘惟远已被刑讯成如此模样,还能怎样?将犯人好吃好喝地供着,移送去京师,犯人反过来在朝廷面前告上一状,声称硖州地方官府酷刑逼供之类,搞不好立即就演变成重大外交事件,那他查庆之可就不是丢官罢职那般简单,搞不好还要流配恶州[4]。
查庆之生父查道是大宋有名的对弈高手,棋技超凡,罕逢敌手。查庆之受父亲熏染,也极精于棋道,瞬息之间,便已分析清楚了各种利害关系。他自是不愿意惹事,且事已至此,只能由县令李利去收场。他佯装不知,方才是最好的收梢。
在县狱中,查庆之一度要将赵明、邵兴当面引见给县令李利,但因事先得多赵、邵二人嘱咐,最终还是决定暂且忍下,引赵明、邵兴退了出来。
赵明、邵兴虽不知李利耳语何事,但见查庆之前后颇见古怪,自是要询问究竟。查庆之怀疑刘惟远与赵明、邵兴所寻西夏国相张元亲眷大有干系,不忍心见到二人这一趟白跑,便说了犯人刘惟一实为西夏间谍一事。
赵明、邵兴当即要再进县署。查庆之诚恳地道:“本州明日便要离任。等本州离开夷陵,二位再介入这件事不迟。”
邵兴尚在迟疑,赵明则当即应允,还一再多谢查庆之的照顾。
查庆之见事情已了,便喜滋滋地带着刘惟远供状回到府署。当晚美美地睡了个好觉。次日天不亮,便自黄柏河渡口登船,离开了夷陵。
至于后面诸事,查庆之毫不知情,也根本不知赵明、邵兴二人竟以自己的名义提走了重犯刘惟远。他从熊度口中听闻此事后,还猜测赵明、邵兴二人必是要将西夏国相张元亲眷下落着落在刘惟远身上,道:“京西路武官带走刘惟远也好,日后朝廷追究,硖州及夷陵州县的责任就轻多了。”
熊度既问明经过,也不再多言,当即乘船返回夷陵。而查庆之本与宜都某乡绅约有酒宴,也不敢再多滞留,当即升起风帆,急朝下游去了。
许尚听完经过,一时沉吟不语。
还是孙固先道:“看来我料得错了,这赵明、邵兴还真是为了公务才提走刘惟远。”
又问道:“那么邵兴为什么要杀采药人路不平呢?路不平是夷陵本地人,总不会跟西夏人扯上关系。”
熊度尚不知后事,忙问道:“是邵兴杀了采药人路不平吗?”
苏颂点了点头,大致说了邓和、洪叶身上致命伤位置及形状均与采药人路不平完全一致,道:“这致命一刀,应该是邵兴最惯用的招式。”
熊度听说县令侍从被杀,忙询问经过。待听说原县令李利已死、现任县令真名叫乐俊,惊得呆住好半晌,才道:“县令也有假冒的吗?而且还做了这么多年,都没人能发现?”
孙固忙道:“这件事,我们早就惊叹过了,熊兄自个儿慢慢意会吧。”
又道:“说不定赵明、邵兴是怕西夏人找采药人路不平帮忙,不愿意西夏人得到兵书、宝剑,所以抢先杀了他,以绝后患?”
许尚摇头道:“人命关天。赵明、邵兴身为朝廷命官,不会做这么出格的事。”
孙固道:“但确实是邵兴杀了采药人路不平吧,杀人总要有理由啊。”
苏颂道:“只能算是间接证据吧,也不能完全肯定就是邵兴杀了采药人路不平。”
熊度总算从极度震撼中回过神来,忙告道:“是了,查知州也提过采药人路不平,说了一件跟他相关的事。”
当初通远桥通桥的时候,查庆之曾去桥头主持了一场小仪式。他到山林中解手方便时,听到有山民对话。一人说现下有通远桥了,便不用再去求采药人路不平了。
原来那路不平身手极为敏捷,以前常常在山涧两头拉一根粗绳,他自己便能缘绳凌空行走。有时候山中人家有急事,譬如生了急病要请大夫,便会央求路不平帮忙,路不平总会趁机多索取些物品。
孙固乍舌道:“这么厉害?那么路不平应该可以攀得上兵书宝剑峡了。”
熊度笑道:“这就是查知州下面听到的——另一名山民回答说,路不平其实早就上去过兵书宝剑峡了,得到了匣中宝物,其实根本不缺钱,偏偏还老爱敲诈山邻,现下有了通远桥,可就好了。”
苏颂吃了一惊,道:“路不平上去过兵书宝剑峡吗?”
熊度道:“查知州就听了那么一耳朵,不知真假。”
孙固惊道:“难道路不平已经取到了兵书、宝剑?”
熊度摇头道:“不可能。兵书不好说,宝剑一定还在那里。每日都有船从上游下来,要是宝剑没了,早在船夫中传开了。”
苏颂也摇头道:“应该不可能。根据樵夫曹昆的证词,在刘惟远去见他之前,采药人路不平已经答应了旁人要去兵书宝剑峡取兵书宝剑。如果他早上去过绝壁,何必还多此一举呢?”
熊度道:“查知州特意提这件事,是怀疑路不平可能因为不肯交出宝物,才被刘惟远杀死。”
原先钱庆所造供述,内称刘惟远图谋兵书、宝剑,而采药人路不平不肯答应帮忙,便被刘惟远杀死。可刘惟远千里迢迢来到硖州,不是为了要杀人,而是要得到兵书、宝剑。若杀死路不平,三峡一带便再也找不到比他身手更好的采药人,刘惟远之图谋,岂不更加无望?
熊度又道:“这是一处漏洞。不过是查知州登上船后才想到的,刚好我追了过去,他便将这件事告诉了我。”
孙固忽然插口问道:“赵明、邵兴去找采药人路不平,难道不是为了兵书、宝剑吗?”
熊度一怔,随即答道:“他二人是大宋武官,要那兵书、宝剑做什么?”
孙固当即反驳道:“熊兄这句话逻辑不通,难道大宋武官就不贪图兵书、宝剑吗?就拿熊兄你来说,你心中也一定很想得到那兵书、宝剑吧?”
熊度转头看了许尚一眼,忙道:“熊某只是有几分好奇,这也是人之常情,但熊某绝对不会花费精力和心思去寻找。”
孙固道:“不管怎样,他二人找路不平做什么?他们不是要追捕房州逃犯吗?”
又道:“难道不奇怪吗?房州逃犯来了硖州,这逃犯是西夏国相张元亲眷。而张元所派间谍也来了硖州,这是不是太巧合了?”
熊度答不上来,只好道:“这件事确实蹊跷,非得找到赵明、邵兴二人方才能问明究竟。”
许尚便招手叫过熊度,命道:“派人四处打听一下,看有没有人见过那条带走刘惟远的船。”料想赵明、邵兴等人尚未寻到房州逃犯下落,应该不会轻易离开夷陵。
苏颂忙道:“当时假县令和钱庆一心要刘惟远死,故下了狠手,刘氏受伤极重,只怕是命在旦夕。赵明、邵兴这些人必会进城找大夫买药,设法让刘惟远活下去。”
孙固奇道:“小苏不是说,赵明、邵兴不可能是刘惟远一党吗?”
苏颂道:“不是一党,但赵明、邵兴冒名提走刘惟远,冒了很大风险,不会就这样让他死去。”
许尚也觉得有理,便招手叫过一名下属,命道:“去城中寻到郁华,与他一起监视医铺。”
忽有船夫进来禀报道:“有人到楼船给孙公子送烤饼,说一定要面交孙公子本人,楼船船夫请孙公子回去。”
孙固忙道:“一定是西陵客栈的萝卜烤饼到了。”又问道,“许指挥使要吃烤饼吗?”
许尚摇了摇头,挥手道:“孙郎请自便吧。”
孙固只得与苏颂辞出。
回到楼船一看,来送烤饼的却不是高店家之子高兴,而是一名七八岁模样的男孩,竟然就是孙固、苏颂之前在三游洞附近山寺中见过的孩童。
那孩童认出了孙固、苏颂,也很惊奇。
孙固当即猜到这男孩便是高兴与夏陵之子高飞,便有意问道:“你是不是叫高飞呀?”
高飞道:“是。你就是孙固孙公子吗?这是我娘亲做的烤饼,爷爷让我亲手交给你。”
孙固接了烤饼,一摸还是热的,便问道:“不是说你爹爹来送饼吗?”
高飞道:“嗯,刚好娘亲接了我回来,我听说有大船停在渡口,想来看看,爷爷便将送饼的活儿交给我了。”
孙固很喜爱这孩子,便引他登船,又带他四下参观。高飞很是开心,又蹦又跳。
苏颂笑道:“你这么开心,今晚干脆住在这里好了。”
高飞先是露出喜色,随即摇头道:“我有好些日子没跟爷爷、爹爹、娘亲在一起了,我今晚得跟他们住。”
孙固自幼无母,又已丧父,不时有孤独伶仃之感,闻言不免很是感慨,随口问道:“你为什么不住在自己家里呢?”
高飞道:“娘亲叫我先去山寺中躲一躲。”
苏颂记得在西陵客栈时,差役娄洞问及高飞,夏陵回答是去了山中姑母家,不由得心念一动,忙问道:“躲一躲?要躲的是谁?”
高飞一愣,随即摇头道:“不知道。”
苏颂试探问道:“是不是住在客栈里面的客人?”
高飞只是不答。
孙固忙命人取来许多吃食,笑道:“这里有许多糕点、干果,都是我从汴京带来的,可能有些不大新鲜了,但也还是可以吃,很美味。你要不要尝尝?”
高飞点了点头。眼前美食众多,一时眼花缭乱,不知该如何下手,便随意取了一块离得最近的糕糜,递入嘴中,咬了一口。
孙固道:“这是现吃现蒸的糕糜,原本是又干又硬,方便保存。你吃的这盘是今早蒸的,糯米粉入蜜,内中混有松仁、胡桃仁。好不好吃?”
高飞嘴里含着食物,顾不上说话,只连连点头。
苏颂趁机问道:“你娘亲要躲的,是不是一个叫玉山的美貌小娘子?她还有两名同伴,叫韩明和臻哥,对不对?”
高飞几口将糕糜全部咬入口中,含含糊糊地道:“不是他们。”
苏颂与孙固交换了一下眼色,忙问道:“那么就是住在南二号的赵明、邵兴了?”
高飞竟然点了点头。
孙固问道:“为什么要躲那两个人?”
高飞摇了摇头,道:“不知道,娘亲没说。”又道,“太阳快落山了,我也该回去了。”眼睛仍然瞟向案前的糕点、干果,大有留恋不舍之意。
孙固笑道:“都带回去吧,慢慢吃。”
高飞喜道:“这样可以吗?”随即又摇头道,“娘亲说过无功不受禄,不能随便接受他人的东西。”
孙固笑道:“你给我送饼了呀,可不是无功。这些就当是我买饼的钱吧。”
料想高飞年小力弱,拿不了这么多吃食,便叫了一名船夫,命他将一干糕点、干果盛入篮子中,提篮陪同高飞返回西陵客栈。
等船夫引高飞离船,孙固才问道:“会不会是夏陵认定赵明、邵兴是禁军武官,怕惹麻烦,这才将孩子送去山寺,对外还称是去了山中亲眷家?”
苏颂道:“武官的身份不算什么呀,论品秩,还要低于知州甚至县令呢。西陵客栈距离官署甚近,应该不会特别惧怕官府的人。再则说,那位夏陵娘子很特别,不像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便摇头道,“我也说不好。”
孙固道:“这夷陵毕竟是小地方,武官不住驿站,而是住进民用客栈,还带着兵器,夏陵害怕伤了孩子,也是情理之中。”
苏颂一想也对,点头道:“最近夷陵可算是发生了不少事,难免会令人紧张。”
又道:“我总觉得许多事都跟兵书宝剑有关。譬如采药人路不平命案,又譬如刘惟远留在夷陵的目的。”
孙固道:“那位县令智囊钱庆不是说刘惟远是为了白秋练才留下的吗?”
苏颂道:“那是钱庆以己之腹,度他人之心。刘惟远既找过采药人路不平,必是为兵书宝剑而来。”
孙固笑道:“我知道,我是开玩笑的。”
苏颂道:“虽然许指挥使派了人知会归州官府,令归州知州派兵监视兵书宝剑峡,然守株待兔总不是那么回事,而且不能持久,得想个法子引蛇出洞才行。”
孙固问道:“看小苏胸有成竹的样子,莫非已经想到办法了?”
苏颂道:“孙兄还记得亮碑吗?”
孙固道:“哪能不记得?是了,也到了该去猇亭捕金头蜈蚣的日子了。白媪不是还等着配药吗?”
苏颂“嗯”了一声,道:“我想等明日吴夫人忌日过后再说。”
孙固仍然惦记适才的对话,催问道:“怎么个引蛇出洞法?”
苏颂笑道:“这个现在还不能说,说穿了就不灵验了。”
孙固狐疑道:“难不成小苏要放出风声,说路不平攀上兵书宝剑峡,取到了兵书——宝剑就不说了,说了也没人信——然后派人在其家中埋伏,将上钩者一网打尽?”
苏颂哈哈笑道:“知我者孙兄也!差不多就是这样。”
孙固摇了摇头,先回房换了身衣裳,又派人将郭源明行囊送去西陵客栈,以防他缺少换洗衣服。
苏颂见孙固频频向白家酒肆方向眺望,问道:“孙兄是打算将刘惟远之事告知白秋练吗?”
孙固道:“她应该知道真相,不然心中总是有所牵挂。”又道,“不过我不大想去。白秋练更敬重小苏,你去告诉她,更合适。”
苏颂很是惊奇,虽不便明言,但面部表情说明了一切。
孙固也不瞒好友,大致说了与白秋练在芦苇丛中的一番对谈,又叹道:“她是个可钦可佩的女子,我一定助她达成心愿。”
苏颂道:“那好,我去便是。”又“嗯”了一声,迟疑道,“那个……”
孙固忙道:“不准再提我喜欢白秋练之类的话。”
苏颂迟疑道:“如果有件事,对孙兄很重要,但我却没有告诉你,你会不会怪我?”
孙固毫不犹豫地答道:“不会。小苏选择不告诉我,一定有你的理由。再则说,我心中早已经怪过你了。”意指之前苏颂曾向他隐瞒恩师石介之死。
又见苏颂神情古怪,狐疑问道:“不会真的又有什么大事瞒着我吧?”
苏颂忙道:“我先去找白秋练了。这件事,回头再说。”
待苏颂离去,孙固遂站在船首,一边吹着江风,一边观赏风景。自从来到夷陵,似乎难得有如此时刻。他心中并未忘记来自夏竦的危机,他只是需要暂时放松片刻。
忽留意到不远处一艘蓬船上两人正窃窃私语。楼船有两层之高,有居高临下之势,故能将那艘蓬船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那二人模样颇为鬼祟,一边交谈,还一边朝许尚货船指指点点。
孙固立即留了心。又见蓬舱中横着一条麻袋,鼓鼓囊囊,隐约是个人形的模样,心道:“莫不是袋中之人就是刘惟远?这二人是赵明、邵兴同党?”
一念及此,便急忙奔下楼船,随意扯住蓬船一名船夫,问道:“可有看到我玉佩?”
那船夫莫名其妙,道:“没有。”
孙固又奔到蓬船边上,问道:“喂,有没有见到我玉佩?”
一人闻声钻出蓬舱,见到孙固,迟疑了下,才答道:“没有。”
孙固见其神色不大自然,愈发起疑,指着船首道:“那不是我玉佩吗?我都看见了。”
那人转过头去,问道:“哪有……”
一语未毕,孙固便已跳上船来,顺手将玉佩丢入蓬舱中,叫道:“那不是我玉佩吗?原来是你们偷了我玉佩。”
蓬舱中人当即起身辩解道:“明明是你刚刚将玉佩丢进来,我亲眼所见。你想诬陷我们!”
孙固道:“哪有的事!我孙固是堂堂京师第一首富,还用得着诬陷他人吗?”
一边说着,一边猫腰去捡玉佩,另一只手却去摸麻袋。不想麻袋中并非人体,而是金属硬物,不由一愣。
蓬船二人均朝孙固怒目而视,但似乎有所忌惮,不敢上前动手,只催孙固快些下船。
孙固问道:“底舱是不是还有东西?”
一人忍不住道:“你小子太过分了,分明是有意找茬儿。”
孙固道:“我就是看到舱底有东西,像是我丢失的扇子,所以要看一眼。”还欲上前,却被对方两人挺身拦住。
孙固叫道:“怎么,偷人东西还有理了?”
他声音甚大,渡口有不少闲人,立即有人闻声凑过来看热闹。
忽有人叫道:“不要闹了!”孙固回身一看,却是熊度站在岸上,还朝自己招手。
孙固忙道:“熊兄,你来得正好,你来评评理,这二人偷了我玉佩和扇子,还不还给我。”
熊度道:“孙兄不要再闹了,许船主有请。”
孙固便跳上岸去,低声告道:“这两个人有鬼。”
熊度也低声道:“这两个人没鬼,他们是江陵府郁华郁都监下属。麻袋中装的是兵器,为的是以防万一。”
苏颂正好回来,闻声赶过来问道:“怎么了?”
孙固甚是尴尬,道:“我好像弄错了一件事。”
熊度道:“不是弄错了,是孙固有意诬陷。走吧,这就跟我去见许船主。”
孙固见许多人都朝蓬船指点张望,不由得很是难堪,道:“这下可糟了。”
苏颂道:“一会儿你老老实实认错便是,千万不要辩解。”
因为孙固一番闹腾,令蓬船收获了不该有的关注。许尚很是生气,怒道:“孙郎就不能消停一刻吗?”
孙固忙道:“我本来是在楼船上吹风赏景,无意中看到蓬船那两人形迹可疑,能不管吗?”
熊度道:“这里这么多人,孙兄爱管闲事,至少也要跟人商量一声,再去管不迟。”
孙固还待反驳,却见苏颂连连摇头,便不再吭声。
许尚年青时为情势所迫,也曾做过栽赃于人的事,还令被嫁祸者遭全城通缉,开封府知府亲自出马追捕,惹出了一场大风波。此时虽然表面发怒,心中忆及往事,暗暗好笑。一时又有岁月如流、光阴似箭的感慨。时光只解催人老,人在天涯鬓已斑。
他见孙固缩手站在一旁,头也不敢抬,遂问道:“孙固,你可知错?”
孙固头一昂,刚要回话,便被苏颂扯了扯衣襟,只好答道:“孙固知错。”
许尚道:“那好,你滚回你的楼船去,好好闭门思过。没许某的许可,不准下船。”
孙固一怔,随即反驳道:“我又不是禁军军士,许指挥使凭什么要将我软禁在楼船上?”
许尚道:“那么许某以挑衅滋事的罪名逮捕你,将你关在货船舱底思过如何?”话音刚落,便有两名船夫上来拿孙固。
孙固急忙退后两步,却又不愿意服软。
苏颂忙道:“孙固知道错了。”朝好友连使眼色。
孙固无奈,只得道:“孙固遵命便是。”
口中答应,心里仍颇为不平,自行辞了出来。
回到楼船,孙固又换了一身衣衫,远远见到苏颂下了货船,朝岸上而去,心中一动,还欲追上前去。御龙直武官熊度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挺身挡在孙固面前。
孙固道:“做什么?”
熊度道:“许船主知道孙兄闲不住,怕你出去惹事,命我来看着你。”又道,“熊某奉有严令,孙兄最好老老实实,别逼我用强。”
孙固点了点头,又问道:“苏颂上岸去做什么?”
熊度道:“好像要去市集买木材,说是要做个什么水车。”
孙固忙道:“我也去。”又道,“这不是惹事,我只是陪着苏颂。”见熊度不应,抬脚便走。
擦肩而过时,熊度忽然出手,握住孙固手臂,反拧了过来。他下手甚重,孙固痛得“哼”了一声,却不肯屈服,想用力挣脱掌握,却始终拗不过来。
熊度笑道:“孙兄性子好强,要是愿意这样干耗着,我可以陪你玩一整天。”
孙固又挣了几下,依然不见成效,只好屈服,道:“好,我不去找苏颂了。请熊兄放手。”
熊度这才松了手,笑道:“许船主特意交待过,对孙兄不用客气,该打就打,该绑就绑。”
孙固闻言很是生气,道:“许船主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对苏颂就那么信任?之前还说扣下苏颂做人质,结果就意思了一下,转身就把他放了。”
熊度道:“孙兄爱惹事呀。”
孙固道:“我哪有惹事?”
熊度道:“你来夷陵的第一夜,就在渡口又唱又跳,搞得所有人都睡不好觉,这不是惹事吗?还有上次,你藏身到芦苇丛中,一声不吭。所有人都出去找你,一个个跑断了腿,也寻不到你人。许船主还担心你一时想不开,跳江自杀了,急忙派了人乘船沿江而下,搜寻你尸首。孙兄可不知道,大家伙儿都恨死你这个惹祸精了,要不是碍着许船主的面子,早把你私下捆绑起来,暴揍一顿了。”
孙固听了,心中颇有愧疚之意,一时沉默不语。
熊度道:“对了,许船主还交待了,不准孙兄饮酒,免得你喝醉了又发酒疯。”
孙固道:“干脆把孙固直接抓起来,关到殿前司大狱好了。”
熊度笑道:“孙兄又不是禁军,想蹲殿前司大狱,还排不上号呢。”
孙固不屑与熊度斗嘴,赌气回房去了。他表面顺从,其实仍留意熊度举动,料想熊度是许尚得力下属,不会一直留在楼船监视自己。
果然不一会儿便有人来到楼船,将熊度叫走。孙固趁机溜下楼船,疾步离开渡口。他其实也没有特别的地方要去,只不过性子有些叛逆,旁人不准他做的事,他便非要去做。
到至喜亭分岔口时,正要往北去县城市集寻苏颂,忽然鬼使神差般身子一转,转向南面,往无为山居方向而去。
快到山坳口时,孙固又想到之前熊度提到过的另外两条山道进出路线,不知怎的忽然起了强烈的好奇之心,便爬上北面山坡,欲探索刘惟远曾经使用过的那条路线。
爬上坡顶后,透过松林,隐约可见无为山居位于东南面,孙固便朝那方向走去。
踩着厚厚的枯枝败叶,深一脚,浅一脚,极是费力。后来终于看到有一条人脚踩出的小径,孙固便沿着小径前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视野忽然开朗,土坡变成了石山,路无土岸,而无为山居竟然已在右侧身后。
忽听到有轻微脚步声。孙固既知这一带只有无为山居吴氏一户人家,樵夫也不会来这边,此条小径必非正常途径,心念一动,急忙伏下身子,却见一名女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那女子,正是玉山。
孙固心中怒气登时“噌噌”直冒,几乎就要冲上前去。玉山不知暗处有人,左顾右盼一阵,便径直朝前走去。
孙固勉强定了定神,强压心中怒火,悄悄跟了上去……
苏颂来到市集,订了数根木材,请货主直接送到芦林渡白家酒肆。
又见西陵客栈就在附近,便顺道进来客栈。本欲见见夏陵,试探询问赵明、邵兴相关之事,却意外得知吴邦缦也来了客栈,且正在客房中照顾郭源明。
原先留守客栈的兵士已经不在,当是已返回州府。江陵府武官郁华原本奉命入住西陵客栈,但因苏颂疑心京西路武官赵明、邵兴会为救治刘惟远而去买药,许尚便派了手下与郁华一道蹲守城中唯一一家医铺,此刻郁华人亦不在客栈中。
一进来后院,苏颂便听到郭源明所居东一号房传出盈盈笑语声,除了吴邦缦独特的爽朗笑声,竟混有男子声音,竟是郭源明开口了。
苏颂一时又惊又喜,还待进房慰问,走至廊下,方有所会意,便又重新退了出来。
刚好在前院遇到夏陵,苏颂忙叫道:“夏陵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夏陵不知苏颂所为何事,颇感茫然,但仍然随苏颂走到土墙边。
苏颂问道:“娘子对赵明、邵兴二人可还有印象?”
夏陵道:“那二位官人昨日方才结账离去,自然是有印象的。”
苏颂问道:“那么娘子可有发现他二人异样之处?”
夏陵立时警觉起来,问道:“苏郎问这个做什么?”
苏颂道:“嗯,目下官府正在寻他二人,我便想来问问娘子。”
夏陵奇道:“他二人不是已经离开夷陵了吗?”
苏颂心道:“寻常人既知官府在寻赵明、邵兴,多半会问他二人不是禁军武官吗?何以这夏陵会先言明二人已经离开?”
又见夏陵颇有惊惶之色,忙安慰道:“我也是凑巧路过客栈,顺便问问。”
夏陵又追问道:“赵明、邵兴二位官人,还没有离开夷陵吗?”
苏颂见她格外关注此节,便如实答道:“应该还没有。”
夏陵道:“原来如此。”急忙行了个礼告退。
苏颂心念一动,假意离开了客栈,却仍然躲在附近。过了一刻工夫,便见夏陵携着儿子高飞匆匆出来,手臂上还挽着一具行囊,显然是要将高飞重新送回山寺,也就是她口中的山中亲眷家。
苏颂料想夏陵此举完全是出于爱子的安全考虑,便没有跟上前去。心道:“原来夏陵真的是在躲避赵明、邵兴二人,不过不是她本人躲避,而是她儿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年夏陵孤身一人来到夷陵,投亲不成,靠嫁给高店家之子高兴方才能在本地落脚。她能写那样一手好字,明显是士族之女。这种出身的女子,不会轻易孤身背井离乡,改投算不上血亲的表哥,除非有不得已的理由。而这理由,甚至令她投亲不成后、宁可嫁给粗俗的客栈店家之子,也不愿意返回家乡。
如若夏陵早年结下了仇家,仇家找的也应该是她本人,跟孩子高飞有什么关系?莫非根源在孩子身上?
会不会是夏陵来夷陵投亲前已怀了身孕?因是非婚怀孕,遂为家族所不容。
而夏陵亲眷中还有一个同样不为家族接纳的人,那便是她表哥胡风。胡风当年因钟爱夷陵万乡绅之女,宁可做倒插门女婿,也要跟万女成亲,遂遭家族除名,跟夏陵可谓同病相怜。夏陵既想保全腹中骨肉,便千里来投胡风,不想胡风已意外病死。夏陵因身子越来越沉重,折腾不起,便留在了夷陵,终为生活所迫,嫁给了高店家之子高兴。
也就是说,高飞名为高店家之孙、高兴之子,实为夏陵来夷陵前非婚所怀,而生父不明。
但赵明、邵兴是京西路武官,为追捕房州逃犯而来,跟夏陵又有什么干系呢?
他二人杀死采药人路不平,冒名提走刘惟远,甚至包括杀死假县令心腹侍从洪叶、邓和,都能勉强找到理由。但夏陵来到夷陵已有数年,总不可能就是京西路武官追捕的逃犯吧,儿子高飞也是在夷陵出生,夏陵何以要令爱子一再躲避二人?
难不成赵明、邵兴二人中的一人,就是孩子高飞生父?那么何以认不出夏陵来?即便岁月沧桑,老残了容颜,也不至于相见仍然不相识啊。
忽有人问道:“苏郎在这里做什么?”
苏颂正神思满满,忽听到背后人语,倒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江陵府武官郁华。
郁华告道:“苏郎料事如神,确实有人去医铺买药,但那是在我等赶到医铺之前。大夫还认得对方,是一名船夫。我和许指挥使手下一路追去黄柏河渡口,寻到了那船夫,原来他是代人买的。根据船夫描述,买药者应该就是邵兴本人。”
苏颂道:“那么这条线索算是已经断了。”
郁华点了点头,又道:“御龙直侍卫已经赶回芦林渡禀报了。我仍然遵照许指挥使的交待,回来西陵客栈,方便监视城中情况。不过只要邵兴他们人还在夷陵,总有办法找到他们。”
苏颂道:“郁武官在西陵客栈时,可有留意到高店家和高兴父子对那小孩高飞的态度?”
郁华道:“我与郁御龙直侍卫出来客栈时,刚好遇到夏陵带着高飞回来,高店家兴奋得跟什么似的,急忙冲出去迎接,还差点跌了个跟头。高兴嘛,就在院中结烧火的草把,一直忙着手里的活计。”
他还记得高飞进院后,主动上前叫“爹爹”,高兴也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不想高店家那般喜悦。料想一家之中,通常是母亲慈爱,父亲则要严厉一些。
苏颂心道:“难不成高飞真的不是高兴亲子?”但这种事,即便有心,也不好去询问当事人,只好就此作罢,以后再找机会查证了。
郁华问道:“苏郎是专门来探望郭源明的吗?”
苏颂忙道:“原本有这个想法,不过他房中有客,我便没有进去。”
他心中有事,也不便久留,遂拱手作别。
回到芦林渡,苏颂便先来货船见御龙直指挥使许尚。
尚未及提及夏陵之蹊跷,许尚先道:“许某刚收到江陵府发来的急件,通报了京西路情势。确实如查知州转述赵明、邵兴二人所言,叛贼张海手下党军子一度攻下房州,杀了房州知州。不过京西路转运使很快派供奉官崔德赟收复了房州,党军子也被崔德赟枭首于南阳。”
苏颂忙问道:“那么房州具体情况如何?”
许尚道:“目下新知州陈希亮[5]才刚刚上任,正忙于保境安民,还未顾得上其他。”
房州因地形特殊,四面高山环绕似房,自古便是流放大州,只怕一州之中,一半以上人口都是流放犯人。陈希亮先以安民为主,倒也不失父母官风范。
苏颂正要告知西陵客栈夏陵可能与赵明、邵兴二人有些干系,武官熊度直奔进来,告道:“孙固人不见了。楼船船夫一直帮他打掩护,属下也以为他在房中睡觉,刚进去一看,才发现被子中只是些衣物。”
瞪了苏颂一眼,又道:“渡口有人看到孙固往无为山居方向去了。”
苏颂道:“坏了,孙固一定是去找玉山了。”
许尚摆手道:“不必管他。”
指着熊度道:“许某派了熊度专门看着孙固,都没能看住,他既要使性子,就让他使去。”
苏颂忙问道:“许指挥使是不是还派了人手在监视无为山居?”
许尚道:“许某去无为山居拜访过吴钟曜吴夫子以后,便将人手撤了。”
盖因吴钟曜本人根本与反信、谋反、通敌叛国、传国玉玺之类毫无关系。而玉山等人早已盗走辽国驸马刘三嘏写给吴钟曜的私人信件,夏竦已有足够物料借题发挥,再监视下去,也没什么大用了。
熊度忙道:“孙固虽然行事冲动,但这次来夷陵,名义上是为拜访吴钟曜吴夫子而来。玉山跟缦娘都在南山佛堂,料想有缦娘在场,孙固还不至于太过。”
苏颂忙道:“缦娘去了西陵客栈探访郭源明,目下应该只有玉山一人在南山佛堂。这下可坏了。”
夏竦为人狠辣,他手下也绝非善茬。那玉山平日一派天真烂漫,实际上却不知有多少坏心眼。要是她见到孙固落了单,一怒之下起了杀心,孙固命便休矣。苏颂一念及此,额头尽是冷汗。
许尚虽然恼怒孙固莽撞,但还是不能不管,遂派熊度与苏颂一道赶去佛堂。
二人一路朝南狂奔。熊度武官出身,平日训练有素,倒也罢了;苏颂只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后来实在跟不上,便挥手让熊度先走。
等苏颂寻至南山佛堂,熊度已将内外搜遍,告道:“人都不见了。缦娘不在,玉山不在,也不见孙固。”
苏颂跌足道:“坏了,坏了。”想到孙固很可能已经遭了玉山的毒手,不由得惊悔交加,恨自己不该离开孙固半步。又转头道:“许指挥使既下了命令,熊兄为何不看好孙固?”
熊度一怔,随即嚷道:“倒怪上我了?我只差将孙固上绑了。”忽听到林中有动静,忙“嘘”了一声,扯着苏颂闪入树后。
不一会儿,便见到孙固与玉山一道从竹林中走了出来。二人非但没有怒目相向,还交谈甚欢。孙固肩上还披着玉山的披肩。
苏颂大叫一声,奔上前去,抱着孙固道:“太好了!太好了!”
孙固莫名其妙,问道:“出什么事了?什么太好了?”
熊度也从树后钻了出来,狐疑问道:“你们两个……没有大打出手?”
孙固当即会意过来,道:“你们都以为我来佛堂找玉山麻烦了?”
熊度道:“就孙兄这身手,还能找玉山麻烦?只有挨打被咔擦的分儿。”一边说着,一边横起手掌,在自己脖子上虚划了一下。
玉山当即笑道:“熊郎是夸我武功好吗?谢谢熊郎这么说。”
苏颂忙将孙固扯到一旁,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孙固转头看了玉山一眼,道:“我本来打算暂时隐瞒这件事,等到明日吴夫人忌辰过了再说。但小苏和熊兄辛苦赶来佛堂,只为救我,小苏衣襟都汗湿透了,我若不说实话,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熊度听出孙固话意,忙指着玉山低声问道:“莫非她暗中倒戈了?”
孙固转头看了玉山一眼,道:“我们都猜错了,玉山根本不是夏竦手下,她是辽国郡主。”遂讲述了事情经过。
孙固见玉山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于是强压火气,一路尾随。玉山不知孙固正在暗中留意自己,只顾前行。她脚下甚快,爬山穿林毫不费力。
到一道山涧边时,玉山刚刚站定,岩石后便闪出两人,正是她的同伴韩明、臻哥。
臻哥上前问道:“郡主不是该在佛堂,陪吴邦缦一道值守吗?”
玉山道:“缦娘听说郭源明获救,着急进城探望了,估计要天黑后才能回来佛堂。”
韩明问道:“郡主忽然赶来与我等相会,可是有急事?”
玉山急忙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问道:“你二人还记得这个吧?”
臻哥点头道:“是郡主从同昌公主那里拿到的,据说是驸马刘三嘏生前最心爱之物。”
玉山道:“我手里的这块玉佩,跟缦娘身上那块一模一样。”
原来吴邦缦生母辛夷临死前留给吴邦缦一块玉佩,吴邦缦平日都舍不得带,只有在母亲忌辰时才会拿出来。今日吴邦缦特意回了一趟无为山居,佩上了玉佩。玉山一见之下,便大起异色。刚好吴邦缦暂时离开了佛堂,她便匆忙来寻同伴,商议此事。
韩明道:“应该只是巧合吧?”
玉山摇头道:“绝不是巧合。两块玉佩的色泽、质地、纹路都是一样的,明显是同一块玉石雕琢而成。而且花纹一阳一阴,我手中这块是阳纹,缦娘手中那块是阴纹。”
顿了顿,又道:“我怀疑缦娘并非吴钟曜亲女,而是本国驸马刘三嘏的女儿。刘三嘏所称‘最爱的珍宝’,不是传国玉玺,而是他留在大宋的女儿。”
韩明与臻哥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怎么可能?”
玉山道:“一定是这样。难怪我第一眼见到缦娘,就觉得她眼熟,感觉很亲切,想来是因为她眉眼跟刘三嘏有几分相似的缘故。”
又道:“刘三嘏写给吴钟曜的信,销毁之前,我都一一读过。刘三嘏在信中多次问及缦娘状况,我本来还以为,是因为刘三嘏只有儿子,膝下无女,所以对朋友女儿格外关爱,原来……原来吴邦缦是他的亲生女儿。”
臻哥闻言,大大叹了口气,道:“吴邦缦果真是刘三嘏之女的话,那么郡主可就是她的杀父仇人,你二人断然做不成朋友了。”
玉山很是不快,道:“真正害死刘三嘏的是他妻子同昌公主,也就是我那位姑姑。若不是她,刘三嘏也不会投宋。被宋人遣返后,皇帝本有心宽恕刘三嘏,也是同昌公主兴风作浪,才导致刘三嘏再次下狱。不错,是我父王下令对刘三嘏用了重刑,将他当堂打死,可那也是刘氏兄弟苦苦哀求,父王实在挨不过情面才勉强答应的。父王自己,根本就不想对刘三嘏下手。”
韩明踌躇道:“如果刘三嘏所言珍宝,真是指他自己的女儿,那我们这一趟,可就是白跑了。”
臻哥道:“郡主,我听说有个叫张海的人正举兵反宋,目下已经打到襄阳,距离硖州不远,估计很快就要南下,此地已经极不安全。既然寻到传国玉玺无望,我们还是尽快离开的好。”
玉山尚有所犹豫,道:“我还是想再等一等……”
忽听到树后有轻微滑动声,韩明转身喝道:“是谁?”
那树后果然躲着一人,见韩明已追了过来,忙掉头疾奔。
韩明纵身狂追不放,到山道尽头时,生怕那人逃脱,干脆纵身扑了上去,那偷窥男子应声而倒。臻哥也赶了上来,与韩明一道将那男子死死压住。韩明取出绳索,反绑了对方双手,这才将他拉起来。
玉山身手不及韩明、臻哥二人敏捷,赶过来时,偷窥男子已被绑住。玉山一见之下,便吃了一惊,问道:“怎么是你?”
那男子,赫然便是孙固。
臻哥没见过孙固,忙问道:“他是谁?”
玉山道:“孙固,我新认识的一个人。”
臻哥遂拔出兵刃,横在孙固颈间,问道:“谁派你来的?为什么偷听我们谈话?”
孙固冷然道:“没人派我来。这里又不是你的私人地方,凭什么你能来,我就来不得?”
臻哥哼了一声,道:“南人就会逞口舌之利。”不愿意多费唇舌,当即举刀要杀孙固。
玉山忙举手阻止,道:“不行,不能杀他。”
韩明道:“郡主,这孙固听到了我们谈话,已经发现了你的身份。若是放了他,他必会报官,官兵闻风而动,我们可就走不掉了。”
臻哥也道:“虽然硖州官兵也不会拿我们怎样,顶多押送汴京,再驱逐出境。可这样一来,私事就变成了两国邦交事件,本国皇帝就算有心庇护,也不得不做样子给宋人看,那时候我们几个麻烦就大了。说不定还会连累大王。”
玉山道:“不行,不管怎样,不能杀孙固,他就是传说中的天佑之子,杀了他,上天鬼神会发怒的。”
想了想,走到孙固面前,问道:“你现下该知道我是谁了?”
孙固冷笑道:“你手下人都叫了你郡主,还能不知道吗?辽国玉山郡主。”
玉山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封号是玉山?”
忽见孙固满脸嘲讽之色,忙道:“好了,不说闲话,我不想杀你,但也不能就这样放了你。如果你立个誓,保证绝对不会向任何人泄露我三人的身份,我便不会为难你。此后你我各走各路,两不相干。”
孙固干脆地道:“办不到。”
玉山奇道:“你宁可死,也不愿意立誓吗?”
孙固摇头道:“我死不了。你不敢杀我,我是天佑之子。”
臻哥当即冷笑道:“这小子,还真拿自己当回事。难道刀子杀不死你吗?”忽挺刀而出,扎在孙固右肩上。
孙固猝不及防,当即痛呼出声。
玉山见那一刀插入甚深,瞬间血染外衫,当即喝道:“臻哥你做什么?”
臻哥收回短刀,笑道:“什么天佑之子,也不过是血肉之躯。”又道,“郡主,我们还有大事要办,不能耗在这里。”
韩明窥测玉山神色,料想她不会同意杀死孙固,便道:“不如将这姓孙的手脚绑起来,丢入山涧中,看这次有没有鱼群再来救他。”
臻哥拍手笑道:“这个主意好。孙固如果真是天佑之子,自然有上天保佑,能大难不死,是他的福气。若是死了,那也是老天爷不再保佑,他的好运气用光了。”
玉山朝崖下望了望,闻水声汤汤,见水流湍急,不免有所犹豫。她一时下不了决心,便向孙固劝说道:“你如果以白秋练的名义立个重誓,我就放你走。”
孙固道:“为何要以白秋练的名义立誓?她是她,我是我。”
玉山道:“因为白秋练是你喜欢的女子。人有时候不会顾及自己,但却会关心自己所爱的人。我看得出来,你孙固就是这样的人,不然也不会为你老师石介的死弄成那样了。”
孙固躲入芦苇丛后,许尚手下也寻去了无为山居及佛堂,是以玉山等人均已知悉此事。
孙固冷然道:“要我为了一己苟活,用他人名义起誓,我办不到。杀了我吧!即便我到了阴曹地府,我也睁大眼睛等着看,你们这些辽人除了侵害他国,强行索要不属于自己的土地财物,还能有什么作为!”
臻哥怒道:“阶下囚还这般牙尖嘴利。”
孙固道:“一帮贪得无厌之辈!每年五十万岁币,相当于你们辽国多年的国库收入,还不知足,还千方百计地想要祸害兄弟之国。”
臻哥道:“你还真把自己当兄弟了。你们大宋皇帝无能、军队无用……”
玉山忙摆手道:“好了,不要说了。”又朝同伴挥手道,“你二人先走。”
韩明道:“郡主。”
玉山道:“我要亲手杀了孙固,这是我第一次杀人,杀死天佑之子,也算是最佳选择。”
臻哥当即交叉双手,表示尊敬之意,又道:“不愧是我大辽的郡主。”又向同伴招手道,“我们先走吧。”
等臻哥、韩明走远,玉山便拔出短刀,走到孙固面前,告道:“你只要肯立誓,我就放了你。”
孙固只冷然望着她,也不开口。
玉山叹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将孙固拉过来,令他面朝溪流跪下。
孙固冷笑道:“你杀我可以,要我下跪,万万不能。”忽觉得手腕一松,转头看,却是玉山举刀割断了绳索,一时万般惊讶。
玉山道:“你走吧,我不想杀你。你说得对,我们契丹不应该只以掠夺他国财物为业。”
孙固捂住右肩伤处,慢慢站起身来,道:“你不怕我立即进城报官吗?”
玉山摇头道:“你们宋人软弱可欺,不敢得罪我们辽国,就算官兵捉了我,也不敢拿我怎样。”
这倒是事实。孙固一时无言以对,便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忽有人叫道:“站住!不准走!”却是韩明和臻哥又折返了回来。
孙固肩头受了伤,走不多远,便被韩明追上,重新拖了回来。
玉山大惊失色,问道:“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臻哥早拔出兵刃,笑道:“我们就知道郡主下不了手。”一边说着,一边将孙固扯到山崖边。
玉山急忙挡在孙固面前,喝道:“你们要杀他,就先杀了我。”
臻哥怒道:“郡主,你可是姓耶律。堂堂大辽皇族,为什么要维护一个南朝小子?”
韩明也道:“这姓孙的非死不可。郡主实在不忍心的话,我们将他带到一边,再行下手。”
玉山道:“我说了,你们要杀孙固,就得先杀我。”
臻哥道:“郡主如此不听劝,莫非是要背叛自己族人吗?”
玉山道:“总之,我不能让你们杀他。”
臻哥见玉山固执,便道:“韩明,你捉住郡主,带她先走。我非杀了这小子不可。”
玉山见韩明来握自己臂膀,忙将短刀横在自己颈间,怒道:“你们是要逼死我吗?”
韩明忙道:“郡主,快些把刀放下。”
玉山道:“你们走,我才会放下刀。”
臻哥劝道:“郡主,你用自己的性命来维护宋人,等于是背叛了自己族人,从此便不能再回去大辽了,也不能再姓耶律,只能是庶耶律了。”
辽国没有姓氏的民众自取姓“耶律”,称“庶耶律”。对皇族而言,“庶耶律”就是被从族谱上除名。
玉山却不肯改变主意,坚决地道:“你们走吧。回去告诉我父王,就说玉山不孝,不能再侍奉他老人家了。”
双方僵持不下。见玉山意志坚决,臻哥最终无奈摇了摇头,道:“那么请郡主自己多保重。”
等臻哥、韩明二人走远,玉山急忙将孙固拉回山道。孙固却不吃这一套,果断将玉山甩开,冷笑道:“你不要再假惺惺地演这一幕苦肉计了。我又不是傻子,难道看不出来吗?这只是你们的权宜之计。”
玉山当即大怒,指着孙固鼻子道:“你说我们辽国自己不肯努力,只会侵害大宋,强索宋人财物,这些都对。我也承认是我们做错了,可你不能说我玉山假惺惺。我刚才为了救你,不惜背叛了自己的族人,你不领情便也罢了,何苦说什么苦肉计!“越说越生气,扬手便扇了孙固一耳光。
孙固愕然道:“你打我?”
玉山怒道:“打你怎么了!只许你冤枉我,就不准我打你?”
孙固见她双目噙泪,泪光盈盈,一时软了下来,低声道:“玉山可以打我,但玉山郡主不能打我。”
玉山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便哭出声来。
孙固大起怜惜之意,上前扶住玉山双肩,柔声道:“玉娘,这可苦了你了。”
玉山抽抽嗒嗒地道:“我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又不是我喜欢的男子。”
孙固甚为窘迫,只好尴尬一笑,道:“因为玉娘知道这么做才是对的。”又再三赔礼道,“都是我的错,不该怀疑玉娘。你再打我几下,出出气。”
玉山哭道:“打你有什么用?我现下该怎么办?”
孙固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是留在大宋了。你放心,我养你。我孙固是京师首富,别说一个玉山,就算十个百个,我也养得起。”
玉山怒道:“谁要你养?”
孙固道:“哎,在京师,倒贴我孙固的年轻美貌女子不知道有多少,排着大队呢!她们都巴不得我说养她们呢。”
玉山忍不住破涕为笑道:“你怎么那么不要脸,说得大言不惭?还是名门公子呢。”
孙固笑道:“好了,笑了就好了,笑了就算讲和了。不过我说养你那句话,可是真心的,绝对作数。”
玉山道:“我才不要你养。你刚才还骂我们辽人只知道向大宋索取,我不要再做这样的人,我可以自己养自己。”
孙固见玉山一副少见的认真模样,这才知道自己随口说出的话对她造成了巨大震撼,应该也是她在关键时刻宁可背叛族人也要维护自己周全的原因,一时百感交集,思如潮涌。
玉山见孙固突然沉默了下来,便问道:“孙郎没话说了吗?”
孙固便问道:“玉娘本来的名字叫什么?”
玉山道:“耶律谷哥。”
孙固奇道:“好像刘三嘏那位同昌公主叫耶律八哥,对不对?为什么都叫哥?”
玉山道:“‘哥’其实就是个尾音,类丝夷陵的地方语‘子’,比如他们叫狗为狗子,猫为猫子,羊为羊子,还有江猪子。一般契丹贵族女子的名字,都带有这个尾音‘哥’,比如现任皇帝嫡母的名字叫萧菩萨哥,刘三嘏妻子同昌公主叫耶律八哥。
孙固道:“其实也可以叫萧菩萨、耶律八、耶律谷,对不对?”
玉山道:“对。不过同昌公主耶律八不是名字,她不得宠爱,没有取正式名字,因排行老八,就直接叫八哥了。不带‘哥’的话,契丹音念出来就会特别生硬别扭。就像你用夷陵地方话问‘你的狗呢?’,就不如问‘你的狗子呢’更亲切随意。差不多就这个意思吧。”
孙固笑道:“玉娘这么一解释,我就明白了,耶律谷哥。”
玉山道:“不过我的封号是玉山,大家伙儿也都叫我玉山,我更喜欢这个名字。”
孙固咳嗽了声,正色道:“玉山,现下我们都是自己人了,你也该跟我讲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玉山道:“说到底,都跟驸马刘三嘏有关。”
原来辽国驸马刘三嘏一行被宋仁宗下诏押解回辽国后,刘三嘏爱妾及从人均为同昌公主耶律八哥所杀;刘三嘏本人则被戴上刑具,押解到上京辽国皇帝处,等候辽兴宗发落。
当时刘三嘏诸兄弟均居官显赫,虽未出面求情,但毕竟血脉相连。之前刘三嘏六弟刘六符在对宋谈判中立下大功,为辽国每年多争取到二十万岁币,且改“输”为“纳”,极大地满足了辽兴宗以上国自居的虚荣心。加上辽兴宗崇尚大宋文化,更愿意信用熟悉大宋风物制度的汉臣,正有进一步倚重刘氏兄弟的意思,便打算做个顺水人情,宽恕刘三嘏。反正刘三嘏不被宋朝信任,根本未对辽国造成危害。
刘三嘏妻子同昌公主耶律八哥听到消息后,便不愿意了。耶律八哥生母白氏只是宫中尚寝女官,身份低微,而耶律八哥本人性情跋扈,不得其父辽圣宗喜爱,耶律八哥直到出嫁时才得到公主封号,且所嫁非萧姓驸马,令她在诸皇女中大大低人一等,这也是同昌公主对丈夫刘三嘏极度不满、总辱骂贬低其人的原因。
听说辽兴宗想要赦免刘三嘏后,同昌公主很是恐慌。她知道刘氏兄弟都很有些才学,担心丈夫日后死灰复燃,对自己不利,于是跑去告诉辽兴宗,称刘三嘏知道传国玉玺下落。
传国玉玺是中国至高皇权的象征,意义非凡。当年辽圣宗在位,也曾派人到大宋京师谋夺此宝,而刘三嘏正是使团中一员,参与了那次任务。
辽兴宗虽然半信半疑,但不愿意错过得到天下至宝的机会,便改变主意,命将刘三嘏下狱拷问。
负责审理此案的是辽圣宗庶子、辽兴宗异母弟饶乐郡王耶律宗愿。耶律宗愿生母为耿淑仪[6],有一半汉人血统,耶律宗愿也颇好汉学,故与文才出众的刘氏诸兄弟交好。他虽奉命行事,仍对刘三嘏手下留情,劝他趁早交出传国玉玺,皇帝喜悦之下,必会赦免他死罪。但刘三嘏根本不知传国玉玺下落,又如何交得出来呢?耶律宗愿也奉有严令,为了交差,动用重刑便不可避免。
刘氏其余兄弟均知传国玉玺失落已久,这不过是同昌公主要置刘三嘏于死地的诡计而已。然而他们兄弟身份所限,不能与同昌公主当面对质,便暗中去求耶律宗愿,请他刑讯时直接下狠手,将刘三嘏当堂打死,以免其人多受苦楚,也能避免这件事闹得越来越大,最终将整个刘氏家族搭进去。
耶律宗愿颇为同情刘三嘏,便命人对其严刑拷打,刘三嘏终于抵受不住酷刑,凄惨死去。
临死前,刘三嘏告知赶来送别的弟弟刘六符,说自己最爱的珍宝在宋人吴钟曜处。刘六符不敢隐瞒,将刘三嘏原话告诉了耶律宗愿。
耶律宗愿料想不过是人死之前的一句妄语,不愿意为一方不知去向的传国玉玺而大动干戈,遂未将刘三嘏临死之言上报。
耶律宗愿既未问到传国玉玺下落,又失手打死了犯人,令传国玉玺无可追寻,自然受到同父异母兄长辽兴宗严厉斥责。
当时辽兴宗生母皇太后萧耨斤野心勃勃,掌握了相当一部分朝政大权。萧耨斤妹妹晋国夫人早年丧父守寡,难耐寂寞,看中了一表人才的户部使耿元吉。萧耨斤遂杀死耿元吉结发妻子,强迫他娶晋国夫人。
耿元吉与妻子自幼相识,感情深厚,而今原配被太后杀死,还得强忍悲痛,另娶新妇,心中悲苦,可想而知。
这位耿元吉,便是耿淑仪的亲弟弟,也就是耶律宗愿的舅舅。耶律宗愿虽不敢为舅舅出头,却也因此闷闷不乐了许久。
耶律宗愿之女耶律谷哥封玉山郡主,以为父亲是因受皇帝斥责而难过。她认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刘三嘏临死前,不可能没来由说那样一句话。既是“最爱的珍宝”,必是传国玉玺。玉山郡主欲为父解忧,竟率了两名亲信偷偷离开辽国,潜入宋境,欲寻吴钟曜,夺得传国玉玺。这便是玉山来到夷陵的真正目的。
她自幼活泼好动,常随族人潜入雄州,对雄州风土人情了如指掌,是以冒充雄州人氏毫不费力。入宋后,也是一切顺利,寻到了吴钟曜家乡硖州。
讲述到这里,玉山道:“后面发生的事,孙郎就都知道了。我先行潜入过无为山居,未能找到传国玉玺,只寻到了刘三嘏写给吴钟曜吴夫子的信。”
孙固忙问道:“是了,缦娘为什么要烧掉那些信?”
玉山道:“刘三嘏究竟是我辽国驸马。他其实不想投宋,都是因为同昌公主自己不守妇道,还不准刘三嘏纳妾,要派人杀死刘三嘏侍妾及侍妾所生之子,刘三嘏不得已,才被迫南逃。但事实证明,你们宋人其实比同昌公主更无情。”
孙固忙道:“玉娘现下也是宋人了,不该再说这些话,不然被人听到,可就麻烦了。”
玉山道:“我只是不能再姓耶律,如何就成宋人了?”
孙固道:“你人在大宋,终究也会嫁给宋人做妻子,可不就是地地道道的宋人吗?”
玉山面色一红,续道:“若是让别人知道这些信,难免会有刘三嘏勾结宋人之类的话,我不想再听到,所以就将那些信一把火烧了。”
孙固又问道:“所以玉娘后来有意接近吴邦绶,也是为了留在无为山居,方便搜寻传国玉玺?”
玉山道:“嗯,我想那传国玉玺必然被收藏在极为隐秘之所,非得慢慢找,方能寻到。”又叹了口气,道,“哪知道无为山居根本就没有传国玉玺,珍宝其实是缦娘本人,她才是刘三嘏心中的传国玉玺。”
孙固一时颇为感慨。他是天佑之子,自幼为父亲钟爱,也得以继承了孙氏庞大家业,然生母又如何呢?当初是何等不得已的境遇,才令她决然抛弃了亲生骨肉?
定了定神,孙固又问道:“刘三嘏当真是缦娘的生身父亲吗?你们刚才的谈话,我都一字不漏地听到了。”
玉山道:“我认为是。到底是不是,孙郎可以去问吴钟曜吴夫子。”
孙固“呀”了一声,道:“还真是。”
这次轮到玉山惊讶了,奇道:“孙郎没问过吴钟曜吴夫子,便能如此肯定吗?”
孙固道:“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当日许尚将吴邦缦叫上船,还提到她长相,其实吴邦缦跟父亲吴钟曜一点也不像。若是如玉山所言,吴邦缦跟刘三嘏眉眼有几分相像,许尚早年见过刘三嘏,或许是从一开始便认出了吴邦缦呢?
玉山又问道:“孙郎,你以前是不是喜欢我?”
见孙固愕然,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以前应该觉得我还算可爱吧?现下你知道我真实身份,会不会就此看不起我了?”
孙固当即道:“不会。”又笑道,“老实说,我以前恨死了玉娘,现下非常喜欢你。”大致说了原以为玉山是夏竦手下诸事。
玉山根本不关心夏竦是谁,道:“我救了孙郎,你才会这么说。要是邦绶、缦娘他们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还会像以前一样热情待我吗?”
孙固自是没有把握,尤其玉山父亲与吴邦缦有杀父深仇,想了一想,才道:“那我们先不说出这件事,等明日吴夫人忌辰过后,再找机会说明,好不好?”
又问道:“玉娘是不是喜欢吴邦绶?”
玉山既是契丹女子,豪爽惯了,在这件事上也毫不腼腆,应道:“是啊。孙郎以为我喜欢的是你吗?”
孙固哈哈一笑,道:“咱们走吧。”忽觉得肩头一痛,忍不住哼了一声。
玉山忙扳过孙固肩头察看,又笑道:“血已经自行止住了。这点轻伤,不算什么。”
孙固倒也不以伤势为意,只是他生有洁癖,看到衣衫被血渍污了,便很不舒服,偏偏还不由自主地低头,不断去看脏秽之处,不停去掸那处衣衫。
玉山见状笑道:“真是富家公子。”解下自己的披肩,为孙固披上,刚好盖上肩头血渍。
孙固这才安心下来,能专心看路。
苏颂和熊度听完孙固叙述,一时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熊度瞪视了玉山许久,才道:“你是辽国郡主?是当今辽国皇帝的亲侄女?”
玉山道:“不算亲侄女。我父王跟皇帝陛下虽是兄弟,却并非一母所生。而且我现在也不能再姓耶律,自然也不是辽国郡主了。”
熊度嚷道:“这可比夷陵假县令还要令人震惊。”
他是御龙直武官,天子近侍,所经历的大场面甚多,惊诧发怔只是一时,很快便冷静下来,当即将苏颂叫到一旁,告道:“苏郎,我得立即回芦林渡禀许指挥使。玉山这里……”
苏颂忙道:“熊兄放心,玉山已经背叛辽国,不会再逃走了。再则说,她即便成了庶耶律,在朝廷眼中,仍然是辽国郡主,不会拿她怎样。”
熊度道:“那倒是,好吃好喝供着还来不及呢。只是这件事太过重大,太出人意料,还得玉山自己当面向许指挥使解释。”
苏颂道:“玉山心有所属,会安心留在这里。熊兄放心去吧。”
熊度听了,便拱手辞去。
苏颂从旁观察玉山,初识时,只觉得她天真活泼,毫不做作;待认定她是夏竦手下后,又觉得她一派心机,深不可测;现下知道了她原是辽国郡主,便觉得不知该如何判断了。
孙固走过来问道:“熊度是赶回芦林渡了吗?”
苏颂“嗯”了一声,又道:“不过孙兄放心,许指挥使知道轻重,一定会等到明日吴夫人忌辰后,才有所行动。”
又问道:“孙兄当真完全信任玉山吗?”
孙固道:“嗯。因为玉山说,‘我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又不是我喜欢的男子’。那时候,我便完全信任她了。”若是玉山要利用他,自然会说“你是我喜欢的男子”之类。一旦有了情感羁绊,自是更容易操控对方。
玉山见苏颂只与孙固窃窃私语,心中颇为不快,问道:“苏郎还是不信任我吗?”
苏颂忙道:“没有这回事。”又告道,“玉娘有所不知,我们之前都以为你是夏竦手下。那个夏竦,可是个厉害人物,做了不少坏事。”
玉山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将夏竦抓起来?”
苏颂忙告道:“夏竦是当朝宰相。”
玉山愈发困惑,问道:“为什么坏人还能当宰相?”
苏颂一时瞠目结舌,答不上来。
孙固便反问道:“难道辽国的宰相都是好人吗?”
玉山道:“那倒也不尽然。但你们大宋不是自称天朝大国吗?听说皇帝人也很不错。这不是假话,当今大辽皇帝都亲口夸过他呢[7]。”
孙固只是平民,不如苏颂那般顾忌,便实话告道:“其实就是因为本朝谏官厉害,而皇帝性子软,有时候也应付不了,非得有个厉害的宰相,出面去管着这些谏官。宰相除了厉害,还得会揣摩皇帝心思,善于逢迎,这可不能人人都能做到。前有吕夷简,今有夏竦。夏竦人是坏,但做事管事绝对是一把好手,很得皇帝信任。当年西北前线一败再败,夏竦身为主帅,难辞其咎,皇帝虽将他罢职以平息民愤,然风头一过,便立即重新提拔他进了中枢。”
玉山还是半懂不懂,干脆摇头道:“你们南朝的事,当真让人弄不明白。”
又道:“是了,我自己也是宋人了,不该再这么说。”
孙固笑道:“大宋立国以来,历朝皇帝都还是大度的,随便议论几句,不算什么。但小苏不行,他现在吃朝廷俸禄了,不能再像我一样任性妄为。”
见天光已暗,料想很快吴邦缦就要回来,忙道:“玉娘身份,我们先不说出来,你自己也不要说。等明日过了,再寻机会,如何?”
玉山问道:“孙郎认为一旦说出真相,缦娘和邦绶就不会像以前那样对我了吗?”
她之前就问过这个问题,孙固避而未答,此刻也依旧沉吟不语。
苏颂遂道:“这件事,应该会给吴氏上下带来一些冲击,毕竟玉娘一开始是以敌对的身份出现。不妨等吴夫人忌辰过后,吴夫子身子好转再说不迟。”
玉山见苏颂也这般说,遂不再有异议。
苏颂听说玉山手下伤了孙固,又忙为他处理伤口。清洗过后,随便扯了两株杜若,将叶子扯下来,用石头砸碎,敷在孙固伤处,道:“没有药膏,只能先用这个将就了。”
孙固将披肩还给玉山,笑道:“多谢了。等回到汴京,我再买一百条上好的披肩,送给玉娘。”
玉山笑道:“一百条太多了,只怕这辈子都够了。”
又到佛堂内室寻了一件旧外衫。孙固见那外衫灰扑扑的,看着很有些年头,心中极不情愿,但为遮盖住身上血迹,只得勉强穿了。
入夜时,吴邦绶引着临时雇请的两名雇工挑着两担祭祀用品来到佛堂。他见姊姊吴邦缦不在,料想去了县城探望郭源明,忙道:“我本来也要去的,只是一时脱不开身。”
苏颂道:“等明日忙完后,再去不迟。”
吴邦绶见孙固穿着亡母的旧衣衫,颇为惊异,正待发问,玉山抢先道:“孙郎原先那身衣衫脏了,我给他临时找了一件,不要紧吧?”
吴邦绶道:“当然不要紧。”
话音刚落,吴邦缦便回来了,神色颇为轻松,见孙固、苏颂都在,便主动告道:“大夫已经到客栈诊治过了,郭郎气色好多了,伤处敷了药,过两日就能下床。他让我代他感谢孙郎和苏郎呢,说这次全靠你二位,他才得以脱难。”
孙固笑道:“我可没帮上什么忙,全是苏颂的功劳。”
吴邦缦又问道:“苏郎是如何发现假县令真相的?”
虽则许尚请硖州通判压下案子,民众尚不知情,但吴邦缦仍然从郭源明口中得知了相关经过。吴邦绶也早从报信的州府兵士口中得知了大概,闻言亦不再惊奇。
苏颂摇头道:“我没发现县令是假冒的。他自己不招供的话,应该没人能想得到。”
吴邦缦道:“不管怎样,多谢了。”
几人再次聚在一起,自是有许多话要说。
苏颂见两名雇工一边卸下担中物品,一边朝这边张望,便有意提高声音,道:“难得大家伙儿都在,有件很重要的事,我要告诉大家。”
众人见他说得严肃,一下子便来了兴趣。
苏颂道:“事关白洋渡的亮碑。大家有没有想过,那碑为什么不叫镜碑,而叫亮碑?”
孙固奇道:“小苏莫名其妙问这个做什么?”
苏颂不答,继续道:“皎皎亮月,是因为月亮本身发光[8],所以才叫月亮。而那块碑只是块石头,太阳或是月亮照到它上面,才会因反光而亮,所以准确地说,它应该叫镜碑。”
吴邦缦笑道:“这便是苏郎要告诉大伙儿的高见吗?”
吴邦绶忙道:“不妨听苏兄说完。”
苏颂道:“下面我要说重点了。大家可知道白洋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兵家必争的要害之地。”
吴邦绶道:“这倒是不假。当年三国争雄,东吴陆逊在南岸宜都练兵,蜀汉刘备则在北岸猇亭扎营,前锋就在白洋渡。白洋那里还有万人敌张飞点将台遗迹,距离亮碑不远。”
玉山问道:“张飞点将台不是在三游洞附近吗?”
吴邦绶忙道:“那是张飞擂鼓台,是张飞担任宜都太守时训练水军的地方。白洋那里则是张飞点将台,是蜀吴两军对抗时,张飞点兵布阵的地方。当时从白洋渡到猇亭,再到夷陵西陵峡口岸,都是战场。”
玉山道:“原来是这样。还是邦绶解释得明白。”
她称呼孙固、苏颂等人均是孙郎、苏郎等,称呼吴邦绶却是直呼名字,显得亲切又随意。
吴邦缦道:“苏郎到底想说什么?”
苏颂见两名雇工也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便古古怪怪一笑,问道:“会不会那个亮碑的‘亮’,不是发亮的意思,而是诸葛亮的‘亮’?”
众人一时怔住。
苏颂笑道:“大家伙儿不妨各抒己见,你们怎么看那块亮碑?”
玉山道:“那块碑我也见过,就是一块碑而已,碑下没有坟茔,碑上没有文字。”
吴邦缦道:“玉娘说得不错,那不过就是一块碑而已。”
吴邦绶道:“我曾几次送客到白洋渡,每次都会去亮碑那里转一转。至于苏兄说得亮碑之‘亮’,是取自诸葛亮的名字,这个嘛,我倒是从未听过,可谓极有新意。”
苏颂又问道:“孙兄怎么看?”
孙固沉吟道:“黑碑通常作为墓碑。黑色的无坟碑,我还是第一次见。”
苏颂道:“这样一块亮碑,平白无故地立在江边,大家不觉得奇怪吗?”
孙固道:“或许是五行中水应黑色,故而在长江岸边立了这样一块碑。”
苏颂道:“又或许那是一块无字墓碑,为了吊祭在猇亭阵亡的千千万万蜀军将士。”顿了顿,又加重语气道,“它之所以叫亮碑,是因为碑由诸葛亮亲手所立。”
众人听了,无不瞠目结舌。
孙固先道:“当年吴蜀大战,白洋、猇亭一带是主战场,刘备兵败后,便退往白帝城。夷陵一带尽为东吴所得,诸葛亮如何能在东吴军的眼皮底下,从容立一块亮碑?”
苏颂反问道:“那么诸葛亮又如何将兵书、宝剑放置到了兵书宝剑峡上?”
又道:“既是神人,便能办到寻常人不能办到之事。那亮碑是非凡之物,必是诸葛亮所立。”一边说着,一边朝孙固使了个眼色。
孙固这才恍然有所悟,忙接口道:“小苏说得倒真有几分道理。但祭祀需要祭品,不能仅仅立一座空碑,碑下一定还埋了跟兵戈有关的祭物。该不会诸葛亮在亮碑下也埋了兵书宝剑吧?”
苏颂忙道:“还真有可能,说不定刘备亲自佩戴过的那柄蜀主剑就埋在亮碑之下。”
吴邦缦哈哈笑道:“苏郎一定是这几日太忙了,忙得晕了,平白编排出一段故事,倒也真是精彩。”
苏颂见众人均摇头不信,便笑道:“好吧,就算是故事吧。”
吴邦绶见祭品已经尽数卸下,便取钱付给雇工,又指给二人出山之路。
一名雇工笑道:“小的是本地人,认得路。”借火点燃火把,自与同伴去了。
吴邦绶又向苏颂、孙固问道:“我今晚要在佛堂守夜,家父明日一早才会过来。二位是要留在这里,还是回无为山居客馆歇息?”
吴邦缦先道:“这里只有一张卧榻,我和玉娘睡了。我娘亲生前独居于此,她老人家不事奢华,故而佛堂十分简陋。”
苏颂忙道:“无妨。我二人跟邦绶在佛堂前歪一歪即可。”
吴邦绶便提了食盒过来,又歉然道:“不知孙兄、苏兄会来,只带了玉娘和姊姊两份。”
吴邦缦忙道:“我在西陵客栈时,吃了夏陵娘子做的萝卜烤饼,已经饱了。我那份,分给苏郎和孙郎吧。”
孙固笑道:“我今日也没少吃萝卜烤饼,肚子不饿。”
苏颂也推辞道:“我也不饿。”
玉山道:“我可是早饿了。”也不客气,当即接过食盒,自到一旁大快朵颐。
吴邦缦道:“今日跑了一趟县城,有些累了。明日还要早起,玉娘,我们先去睡吧。”扯着玉山进去了内室。
孙固颇爱佛堂四周竹林幽静,见吴邦绶向苏颂询问郭源明失踪始末,便独自出来佛堂。
今夜无月,夜空如铁幕一般,不见半点星光。
孙固自寻到佛堂外小溪边,先脱下那件旧衣衫,又脱下自己的外袍,正欲就着溪水清洗污血,忽听到背后风声飒然。他惊觉不妙,朝前一扑,扑倒在溪水中。
溪水很浅,只能没过小腿。孙固挣扎着转过身来,却见一名男子手执钢刀,正立在溪边。
那刺客一击未能成功,尚在犹豫要不要跳入溪流中追杀孙固。玉山正好拿着一只木碗出来打水,见状急忙叫道:“刺客!有刺客!”
那刺客急忙转身,举刀欲砍玉山。玉山将木碗丢出,正砸在刺客左眼上。刺客“哎哟”一声,举手去捂。玉山趁机上前勾脚,那男子失去平衡,仰天便倒,手中钢刀也跌飞了出去。
玉山急忙上前踩住刺客胸口,哈哈笑道:“就你这笨手笨脚的样子,还敢来行刺?”
吴邦绶、苏颂已闻声举火赶来出来。玉山忙道:“快去找绳子。”
吴邦绶应了一声,转身奔进佛堂。
苏颂问道:“这人是来行刺孙固的吗?”
孙固刚从小溪中爬出来,狼狈不堪,未及回答,玉山先笑道:“孙郎,你是名副其实的天佑之子。今日菜咸,我出来打溪水喝,刚好撞到了这刺客。”又好奇问道,“怎么苏郎一听到有刺客,便知道要行刺的对象是孙郎?就不可能是我玉山吗?”
苏颂道:“因为那个……那个……”尚不能肯定自己猜得对不对,有所迟疑。
孙固接口道:“因为户绝法。玉娘曾听到过的。”
玉山道:“噢,我记起来了。孙郎若是死了,孙氏亲眷便可再立一名命继子,继承孙氏全部产业,对吧?”
孙固转头见刺客露出了惊奇之色,便料想自己与苏颂都猜得不错,当即点了点头。又道:“多谢玉娘。你又一次救了我。”
刚好吴邦缦出来听到,问道:“‘又’是什么意思?玉娘之前救过孙郎么吗?”
孙固哈哈一笑,随口搪塞过去。
吴邦绶寻了绳索出来,与玉山合力将刺客绑住,还欲带进佛堂审问。孙固摆手道:“不必审了,必是某人派他来的。”料想幕后主使不是姑姑孙灵,便是表哥安邦国。他不愿意争夺财产的家丑外扬,以免传为笑柄。
吴邦绶遂道:“那好,就将他绑在树上,明日一早送官。”又寻了些旧衣服,替孙固换下湿衫。
次日一早,吴邦缦、吴邦绶姊弟先回无为山居接父亲吴钟曜过来。吴氏一行尚未抵达佛堂,御龙直指挥使许尚便率人先到,见到庭院树上绑着一名男子,颇为惊异。
苏颂闻声迎出,忙叙述了昨晚经过。熊度奇道:“孙固还真是个麻烦精,他人在哪里,麻烦就跟到哪里。”
孙固刚好出来听到,板起脸道:“这可不是我自己惹的事,是刺客自己找上门来。”
熊度见孙固穿得土里土气,先是惊奇地打量了他一番,这才道:“孙兄惹的事还少吗?”
孙固道:“昨日若不是我私下离开芦林渡,也不能发现玉山的真实身份。许指挥使不都是为了这个来的吗?”
许尚摆手道:“这件事,回头再说。”命人将刺客自树上解下,押去硖州州府,交由徐通判审问。
他听说吴氏姊弟人都不在佛堂,便命孙固带自己进去见玉山,称有话要跟她说。
苏颂忙将熊度拉到一旁,低声道:“我有件事,想要私下拜托熊兄。”大致说了白洋渡亮碑一事。
熊度奇道:“这件事原来是苏兄编排的?今早便听到芦林渡有人议论呢,说是白洋渡亮碑是诸葛亮所立神碑,碑下极可能埋了兵书宝剑。”
苏颂诧然道:“传得如此之快吗?那么我们这边还得抓紧了。”
熊度笑道:“苏兄是担心有人去挖亮碑吗?不会那么快,消息刚在夷陵传开,传去白洋还得需要一阵呢。再则说,白日不会有人动手挖碑,最快也得今晚。”
苏颂道:“不管怎样,我想请熊兄先赶去白洋盯一阵。等佛堂祭祀完毕,我会立即赶过去接替熊兄。”
熊度当即应允,又道:“不过白洋距夷陵不近,我得禀报指挥使一声。”
苏颂道:“那是当然。”
熊度便自行进去佛堂,不一会儿便重新出来,道:“指挥使同意了。他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引蛇出洞,总比守株待兔要好。”
苏颂忙道:“苏某也正是这个意思。”
熊度笑道:“指挥使也说了,苏郎既然出了主意,就不必辛苦跑一趟了。我会带人去盯着亮碑,有消息会立即回报。”顿了顿,又笑道,“不过苏郎若只是想去白洋看亮碑的热闹,也无妨,走水路也就半个时辰不到。“
苏颂笑道:“一定要去的。”
熊度遂拱手笑道:“那么白洋亮碑见了。”
又过了好大一会儿,许尚与孙固、玉山一道出来。玉山神色颇见凝重,也不知道许尚对她说了些什么。
不久吴钟曜率家人到来,正式开始了祭祀之礼。众人先在佛堂礼拜,又去佛堂后的辛夷墓祭拜。一番折腾下来,吴钟曜已有气喘之像。吴邦绶忙上前扶住,问道:“父亲大人要不要回去歇息?”
吴钟曜确实也累了,既对亡妻已尽心尽礼,便点头应允。又因已近正午,便邀请许尚等人去无为山居做客。许尚居然立即点头同意。
苏颂忙道:“小侄有点私事,要去一趟白洋,晚些再到无为山居做客。”
吴邦缦忙道:“我也要去白洋。”随即又补充道,“我和玉山也要随苏郎去白洋。”
吴钟曜自己也年青过,知道年轻人的心思,便笑道:“你们去玩吧。不过邦绶目下是一家之主,得留下待客。”
吴邦绶忙躬身应道:“是。”
许尚道:“孙固也留下。”
孙固对这位御龙直长官甚是畏惧,虽不情愿,也只得躬身应道:“是。”
吴邦缦虽扯着玉山跟苏颂出来,心思却在西陵客栈,到渡口雇船时,仍不断朝县城方向张扬。苏颂当即看了出来,笑道:“你和玉山去县城吧。”
吴邦缦大喜,又颇为担心,问道:“苏郎一个人可以吗?”
苏颂笑道:“有什么不可以?”
玉山自告奋勇地道:“我随苏郎去白洋。”
吴邦缦忙道:“这样更好。”走出老远,又回身叮嘱道,“你们从白洋回来,记得直接回无为山居,家父再三叮嘱过了。玉娘,我在县城裁缝那里给你定做了两身衣裳,一会儿去县城时,一并替你取回来。”
玉山挥手道:“知道了。”随即黯然道,“要是缦娘知道了我的身份,还能这样待我就好了。”
苏颂笑道:“玉娘怎么知道缦娘不会一直这样待你呢?她是因为你是玉山才对你好,不是因为你是什么辽国郡主。”
玉山道:“谢谢苏郎这么说。可毕竟我父王是缦娘的杀父仇人。”
苏颂道:“真正杀死刘三嘏的不是辽国同昌公主吗?缦娘是个明白人,可能开始会有些震惊和不适,但她很快就会想明白的。”
玉山又问道:“那位许船主,到底是什么人?”
苏颂奇道:“玉娘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玉山道:“我看得出来,许船主是个很有威严的人。他那些手下,武功应该都很不错。而且孙固也很怕许船主,我还没见孙郎怕过什么人。”
苏颂笑道:“许船主跟玉娘在佛堂谈了那么久,他没告诉你他的身份吗?”
玉山道:“没有。许船主只是问了一些事,我见孙固完全信任他,便也如实回答了。许船主丝毫不介意我的身份,好像还很高兴的样子。”
苏颂笑道:“他当然高兴了,因为你不是夏竦手下。而且刘三嘏写给吴钟曜吴夫子的信都被你烧了,并没有落入夏竦之手。”
玉山追问道:“许船主到底是什么人?”
苏颂笑道:“这个我可不敢说。到了该告诉玉娘的时候,许船主自然会开口。”
玉山问道:“他是不是官府的人?”见苏颂笑而不答,便展颜笑道,“这样我便更开心了。他知道了我的身份,却没有将我当敌人对待,也没有下令囚禁我,还让我跑出来游山玩水。”
苏颂笑道:“因为许船主当你是玉山,而不是辽国郡主。”
玉山又道:“这件事,我是说,我跟族人决裂后,曾经想过如果宋辽不曾兵戎相见,永远和和美美,该有多好。为什么非要分汉人、南人、契丹人呢?”
苏颂正色道:“大宋从未想过要跟他国兵戎相见。辽国占了我中原燕云十六州,还不知足,一再兴兵南侵,夺取大宋子民、财物。即便有了澶渊之盟,每年白得三十万岁币,尚不守约,又有关南之事,导致岁币再增。辽人认为我们宋人软弱,但这正是我大宋一贯主张和平的表现。辽国是军力彪悍,却一直在劫掠他人。”
见玉山无言以对,神色黯然,忽醒悟过来,忙道:“好了,不说这个了。我知道玉娘心地善良,如若契丹人人都能像你这样想,天下可就太平了。”
船路过猇亭时,苏颂望见河滩上有人在捉金头蜈蚣,便命船夫靠岸,向那人买了一筒。
玉山奇道:“苏郎买这个做什么?怪吓人的,而且有一股恶臭。”
苏颂笑道:“配药用。这金头蜈蚣臭是臭点儿,可是一味好药。”
玉山道:“苏郎怎么什么都会?”
苏颂笑道:“没有都会啊,譬如我就不会武艺。”
船顺流而下极是轻快,当真如李白诗云:“轻舟已过万重山。”所谓“相逢羡杀顺流船”,大致也是这个意思。
白洋在夷陵县境外,隶属于宜都县,因地处长江、清江两江交汇之处,繁华还在夷陵芦林渡之上。
驶至白洋渡时,远远便见到岸上亮碑处围了不少人。苏颂吃了一惊,道:“这么热闹。”
摇橹的船夫道:“今日都在传那块亮碑是诸葛亮所立,还说碑下埋了宝物。”
苏颂道:“怎么传成宝物了?”隐约觉得事情要糟。
船一停靠到岸,苏颂、玉山便急忙跳下船,赶来亮碑处,却见亮碑前坐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手执拐杖,不准人靠近。围观者甚众,有本地乡民、船夫,也有路过白洋渡的客商。
苏颂一时难以挤进人群,见一旁站着一名灰衣老者,便走过去询问道:“请教老先生,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那老者答道:“好像当地疯传这块亮碑下埋有宝藏。人们蜂拥赶来,只为挖宝。那位老公公是本地乡绅,不愿意古物遭到毁坏,遂持杖守在亮碑前。”
玉山奇道:“不是说碑下有诸葛亮埋下的兵书宝剑吗?怎么又变成宝藏了?”
苏颂忙道:“哪有的事!这是有歹人,故意编造的谣言。”
玉山道:“明明是……”忽见苏颂朝自己连使眼色,便及时止住后面的话。
苏颂见人群已转向自己,遂提高声音道:“不久前有人造谣称夷陵至喜亭下埋有金子,一些船夫闻风而动,挖断了亭碑,半块铜铁都没有。而今这亮碑宝藏一说,跟至喜亭埋金如出一辙,均是歹人故意编造的谎言,意图破坏硖州风物。”
人们纷纷围向苏颂,还有人问道:“为什么要破坏硖州风物?”
苏颂道:“因为……”一时想不出合适的理由。
玉山忽接口道:“这些碑倒了,本地风水就不好了呀。”
当即有乡民怒道:“原来有人造谣,是想害本地。”
更有船夫道:“奶奶的!挖断了至喜亭碑,不是故意要让我们这些风浪中的人遭殃吗?”
苏颂忙道:“就是这个意思。至喜亭是出三峡后的第一个至喜之地,亭碑是至喜的象征。白洋渡则是第二个至喜之地,亮碑也是至喜的象征。”
立即有人喊道:“至喜亭亭碑倒了,亮碑绝不能倒!大家伙儿得团结起来,不然本地风水坏了,每年都要发大洪水,我们便再也没有安生日子了。”
苏颂之语,尚有不少人半懂非懂,此人一句“每年都要发大洪水”,却立即说到了本地所有人的心坎上。众人立即轰然相应,纷纷道:
“对,团结起来。”
“说,我们该怎么做?”
人群听说没有宝藏、也没有热闹可看了,便渐渐散去。有领头者召集乡民、船夫,商议轮班值守亮碑一事。
那位老态龙钟的老乡绅还特意扶杖过来,向苏颂道谢。苏颂不敢说眼前局面正是自己一手造成,忙作揖道:“不敢当,不敢当。”
等众人散去,玉山才低声问道:“苏郎到底在搞什么鬼?”
苏颂道:“哎呀,我之前是有意说亮碑下有兵书宝剑,其实没有这回事。原是想引出有心垂涎兵书宝剑的人,可能还会有西夏间谍,没想到以讹传讹这般厉害,一番心思全白费了不说,还差点闯下大祸。”
玉山奇道:“西夏间谍?西夏也想得到兵书、宝剑吗?”
苏颂一时难以详细解释,忽见那名灰衣老者正朝自己招手,便走过去问道:“老先生有何指教?”
灰衣老者问道:“郎君适才说,夷陵至喜亭亭碑被挖断,可是真有其事?”
苏颂点了点头,道:“就是新近发生的事。”
灰衣老者当即叹道:“可惜!可惜呀!”
苏颂问道:“老先生是第一次来硖州吗?”
灰衣老者摇了摇头,告道:“老夫是蜀地普州[9]人氏,每次出入蜀地都走水路,经过这里很多次了。”又指着白洋下游道,“那一带地势低洼,每每山洪暴发,挟带长江、清江两河之水,都会演成一片汪洋,基本上每年都要遭受水灾。有时连带白洋对岸的宜都县城也会遭灾。老夫亲眼见过一次,情形触目惊心,迄今难忘——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
苏颂心念一动,道:“还没有请教老先生高姓大名。”又自报了姓名。
那老者道:“老夫姓姚,字虚舟,单名一个涣字。”
苏颂忙行礼道:“原来老先生就是新任姚知州,苏颂久仰大名了。”
这位姚涣,便是新任硖州知州。他是宋仁宗景祐元年(1034年)进士,入仕后即任监益州交子务[10],有“姚涣却赏”[11]的著名典故。
姚涣询问了苏颂来历,道:“原来苏郎是新科进士,好个少年才俊。”又询问苏颂到硖州所为何事。
苏颂忙道:“我目下正在吴钟曜吴夫子外家中做客。”
姚涣道:“原来如此。”
刚好仆人报称船夫催行,姚涣便拱手道,“相逢可谓有缘,有机会再叙。”
送姚涣登舟离岸,苏颂方重新回到岸上,四下寻找一番,却不见熊度。料想熊度见到亮碑动静闹大,当不会有人再敢来挖碑,已放弃蹲守,动身返回夷陵了。
玉山见本地人已分派乡民、船夫看守亮碑,稍微接近者,便要被大声质问,忙道:“这些人应该会昼夜轮守,如此大行其事,当不会再有人来挖宝滋事了。”
苏颂不见熊度踪迹,而亮碑一事计划得很好,实际进行得则是一团糟,一时颇为沮丧,便登船返回夷陵。
而新任硖州知州姚涣,其人到任后,亲自勘察地域,后来发动民众在白洋下游南岸修建了一道长堤,将七十丈的河岸用长木打桩加固,并用石头巩固,此即后世所称“峡子城”,是为治水史上的一件大事。之后再发生洪涝,江河大涨,但都没有危害到宜都县城。时人认为峡子城可与李冰父子所修都江堰媲美[12]。
此为后话。
苏颂和玉山刚回到无为山居,老仆童大便迎上前来,告道:“主人请玉娘去书房叙话。”
玉山不免有些讪讪,忐忑地望向苏颂。
苏颂忙问道:“书房里还有谁?”
童大道:“还有许船主和少主人。缦娘刚刚回来了,主人也叫她进了书房。”
苏颂忙道:“既然有许船主在,不会有事的。”
玉山料想迟早要面对一切,便随童大往后院去了。
玉山走后,苏颂见孙固正无聊地在庭院中闲逛,遂上前问道:“怎么样?”
孙固答道:“没怎么样。许指挥使一直在书房中跟吴夫子父子交谈,没让我进去。”
苏颂奇道:“那么许指挥使特意留下孙兄做什么?”
孙固没好气地道:“估计是怕我又惹事吧。”
苏颂遂笑道:“这样也好,万一来刺杀你这位京师首富的刺客不止一个呢。”
孙固忽然生了气,怒道:“那刺客一看就是脓包,他只要当机立断,立即跳进溪流中,便大有机会杀了我。可他倒好,生怕弄湿了鞋子,只站在那里。这样窝囊的刺客,也只有安邦国那小子才能相中。”安邦国便是孙固姑姑孙灵与前夫所生之子。
苏颂问道:“这件事,孙兄预备如何处置?”
孙固道:“许指挥使已经将刺客交给硖州州府审问了,还能怎样?”
又问道:“小苏觉得我姑姑有没有参与这件事?她自己嫁给了凌……嫁给了小苏你岳父,还要我娶凌氏之女,也就是小苏夫人的妹妹,应该是好意,想亲上加亲,总不会希望我死吧?”
苏颂道:“这个嘛,你们孙氏自己的家事,外人实难……实难判断。”
孙固道:“我若真娶了凌氏,跟小苏可就是连襟了。”又叹道,“白秋练啊,白秋练啊。”颇为怅然。
苏颂问道:“孙兄说娶我妻妹凌氏,是真心话吗?”
孙固道:“总之娶不成白秋练了,其他还有分别吗?”
苏颂踌躇了好半晌,才道:“嗯,有件事……”
孙固随口应道:“什么事?对了,我忘了告诉小苏了,缦娘已经将郭源明接来无为山居,如此照顾起来也方便些。他目下人就在客馆中。我让春娘找了你上次给童采用的金疮药,给郭源明用上后,他伤势立即好了不少,都能下地行走,无须人扶。”
苏颂道:“呀,我得去看客馆瞧瞧他。”
恰在此时,许尚手下侍卫引着一名州府兵士进来,告道:“这位是新任知州派来的,说新知州指名要找苏颂苏郎。”
苏颂吃了一惊,道:“这么快?”
那兵士答道:“姚知州到芦林渡下船,与前去迎接的徐通判聊了几句,便派小人来请苏公子。”
苏颂踌躇道:“目下天色不早,姚知州又是新到夷陵,尚要安置,怕是多有不便。”
兵士道:“姚知州特意交待了,说苏公子若是方便,今晚可以留宿在州府。”
孙固不知苏颂已在白洋渡见过姚涣,见新知州如此殷勤,当即猜测道:“会不会跟刺客的案子有关?我也去。”
许尚属下侍卫立即挺身拦住,道:“许船主交待了,孙郎不得离开无为山居半步。”
孙固双手一摊,很是无奈。
苏颂道:“无妨,我会特别问及刺客的案子,孙兄安心留在这里便是。”又将手中的竹筒交给孙固,道,“这筒金头蜈蚣,孙兄先替我收好。”
孙固吓了一跳,急忙将竹筒丢给许尚属下侍卫。那侍卫好奇,打开一看,也吃了一惊,急忙将竹筒盖上。
送走苏颂,替孙固到楼船取衣衫的僮仆童采也回来了。孙固忙道了谢,自回客馆换过衣衫。待重新出来时,正好遇到吴邦缦,见她脚步如飞,边走还边举袖抹泪。
孙固忙迎上问道:“出了什么事?”
吴邦缦泣声道:“玉山她……她……”
孙固道:“缦娘都知道了?”
吴邦缦点了点头,又将气恼撒在孙固身上,道:“都怪你!”
孙固愕然道:“这也要怪我?好好好,怪我。”取出手绢,递了过去。
吴邦缦却不领情,将孙固手推开,自行进了客馆。
孙固料想她是去找郭源明诉述,也不好跟过去。他想了一想,便往后院而来。
玉山低着头,神色郁郁,正从书房中出来。吴邦绶跟在后面,举起了手,欲言又止,随即又掉头回去了书房。
孙固刚好看到,忙上前问道:“他们都知道了吗?”
玉山点了点头。
孙固问道:“他们都怎么说?我是说,震惊之后,都说了些什么?”
玉山道:“吴夫子倒是很和气,只说很感谢我的善良,宁可背叛族人,也要救下孙郎的性命。还说我以后可以长住在无为山居,他会拿我当女儿一样看待。”
孙固问道:“是女儿,不是儿媳吗?”
玉山脸一红,道:“都这种时候了,孙郎还这般笑话人。”
孙固忙道:“我决不是笑话你。玉娘两次救了我性命,谁跟你过不去,就是跟我孙固过不去。你要是不想住在无为山居,随便你想住哪里,我都给你买个大宅子。”
他见玉山仍不停回头朝书房张望,似有所期盼,又问道:“那吴邦绶怎么说?”
玉山黯然道:“他什么都没说。”
孙固又问道:“缦娘呢?”
玉山道:“她很生气,一是气我,二是气她自己。”
气玉山,自是因为她隐瞒身份,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住进无为山居,在很大程度上利用了吴氏一家人。气自己,自是吴邦缦知道了自己是辽国驸马刘三嘏之女,相比于玉山契丹人的身份,她的身份愈发一言难尽。
玉山又问道:“缦娘是不是跑出去了?”
孙固道:“是去找郭源明了,不过他就住在无为山居客馆里。”
见玉山朝一旁行去,忙追上去问道:“玉娘要去哪里?”
玉山道:“去缦娘房中,把我的行囊搬出来。”
孙固道:“不如你暂时先搬去客馆。实在别扭的话,搬去楼船也行。”
玉山道:“许船主……不,许指挥使说了,他的人守住了无为山居内外,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准离开这里。”
孙固心道:“难怪缦娘忿忿跑出,也不见吴夫子或是邦绶追过来。”
又安慰道:“许指挥使不是针对玉娘,其实是针对缦娘和我,他怕缦娘想不开,又怕还有人要行刺于我。玉娘真想离开,随时可以走,许指挥使绝不会阻拦。”
回头看了看,又笑道:“不过这里有人不希望玉娘走。”
玉山不知吴邦绶已忍不住跟了过来,叹道:“其实我也不想……”
话音未落,忽从树后闪出一名蒙面人,挺出兵刃,直向玉山刺过来。
孙固见到白光一晃,便意识到不妙,但对方快如闪电,他只来得及扯住玉山手臂,未来得及抬脚,便听到“扑哧”一声……
[1]供奉官:本意是侍奉皇帝左右之近臣。唐朝时指中书省与门下省官员,如侍中、中书令、左右散骑常侍、黄门侍郎、中书侍郎、谏议大夫、给事中、中书舍人、起居郎、起居舍人、通事舍人、补阙、拾遗等。御史台官有时亦称供奉官。供奉官又有东西头供奉官之别,官员朝觐时,成东西向排列对立,有如人的眉毛左右对称,谓之“蛾眉班”。入宋后,供奉官只用来表示品级,无实际职掌。宋代武职阶官有东、西头供奉官。宋朝宦官有时亦以供奉分职等,童贯即供奉官。清朝时称南书房行走为内廷供奉。
[2]《宋刑统》规定,以笞、杖、徒、流、死刑为惩治犯罪的五种法定刑罚,即所谓“五刑”。建隆四年(963年),宋太祖赵匡胤制定折杖之法,以“决杖”代替原来的笞、杖、徒、流之刑罚,即以臀杖或脊杖作为笞、杖、徒、流四种法定刑罚的代用刑,原笞、杖、徒、流刑只是作为量刑的依据,实际不再执行,只执行“决杖”。折杖法施行后,宋代刑罚总体上有所减轻,趋向轻刑省罚,“流罪得免远徒,徒罪得免役年,笞杖得减决数,而省刑之意遂冠百王”。
[3]以上折杖法可以代替笞、杖、徒、流,但不能替代死刑。《宋刑统》规定的法定死刑执行方式为绞、斩,并听以赎铜一百二十斤。此外,又在法外施行弃市(即将罪犯处死于市,与众共弃之。注意,此刑为法外死刑)、腰斩、枭首、磔、活钉、凌迟、夷族等酷刑,主要适用于贪赃枉法、谋反谋叛、贼盗重罪等(注意,宋代贪赃及贼盗是与谋反并列的重罪)。
[4]指环境恶劣或是地处偏远的地方。北宋头号流放地为沙门岛(今山东长岛),其他如崖州(今海南岛)、岭南等,均是著名恶瘴之地。
[5]陈希亮:字公弼,眉州(今四川眉山)人,与苏轼同乡。苏陈两家数代世交,论辈分,陈希亮比苏洵(苏轼父)还长一辈,故陈希亮称苏轼为孙。陈希亮晚年任凤翔府知府时,刚好是苏轼(时任凤翔府判官)的上司。苏轼当时因文坛领袖欧阳修力荐,已经名满天下,春风得意。又于嘉祐六年(1061年)应制科,入“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第三等,为“百年第一”(制科考试中,一、二等是虚设,三等是最高品第,苏轼之前,只有吴育一人考得三等的优绩),故有吏员称呼苏轼为“苏贤良”。陈希亮大怒道:“府判官,何贤良也?”下令用杖责吏员。苏轼年青气盛,又自负文名,对此颇有微词。而陈希亮在凤翔知府任上时,因将他州馈送的公使酒(宋代官府以公帑酿酒供官吏消费的酒,州府之间互相赠酒表示友好)私下赠送给贫寒士子,坐赃去职(宋代贪赃是极重的罪名,与谋变、盗贼并为“罪大恶极”罪)。比较讽刺的是,陈希亮在凤翔任上,虽因贪赃罢官,却是当时有名的清官良史,由于正直挚诚,路有颂声,因而在每次任满离境时,当地父老们都洒泪相送。譬如在房州知州任上便是如此。有人称陈希亮之所以获罪,系因欧阳修代苏轼报复。然陈希亮死后,自称平生不为人作行状墓碑的苏轼,却破例写下了《陈公弼传》。其中有一段说:“公于轼之先君子为丈人行(长辈),而轼官于凤翔,实从公二年。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形于言色,已而悔之。”又,宋代“飞桥”即为陈希亮所创。陈希亮在宿州(今安徽宿县)任职时,汴河已改道流经宿州,年年洪水泛滥,汴河之桥总被冲毁。陈希亮亲自设计建造了一座横跨汴河、用巨木架空而成的“飞桥”,既便利行船,又消除了过去“水与桥争”之患。此建桥法为世界桥梁建造史的首创。宋廷下诏褒扬陈希亮,并广泛推广此“飞桥”建造法。宋人张择端所绘《清明上河图》中,便有此类“飞桥”。又,前面提及青州人赵禹因上告西夏元昊必反而得罪宰相,就是因为陈希亮(时任开封府司录司事)仗义执言,一直闹到宋仁宗面前,赵禹方才得以脱罪。
[6]淑仪耿氏:父亲耿绍忠,母亲耶律氏(辽北院契丹大王之女。疑为耶律普奴宁女,待考)。淑仪为二品嫔妃。耿淑仪墓位于内蒙古自治区通辽市扎鲁特旗鲁北镇,随葬品已被盗,仅存墓志一方。又,据耶律宗愿的墓志(2001年为内蒙古自治区兴安盟公安局缴获),耶律宗愿即耶律侯古。又,耿氏为辽地汉人大族。
[7]辽兴宗耶律宗真渴慕中原文化,爱好儒家学说,有较高的文化素养,工诗词,通晓音律,善画丹青,俨然有中原帝王之风。曾以所画鹅、鹰赠送宋仁宗,点缀精妙,宛乎逼真。宋仁宗则作飞白书答谢。此段宋辽皇帝互赠书画的故事,一直传为美谈。
[8]此为古人看法。月球本身并不发光,只反射太阳光。尽管月球是天空中除太阳之外最亮的天体,呈现出明亮的白色,但其表面实际很暗,反射率仅略高于旧沥青。由于月球在天空中非常显眼,再加上规律性的月相变化,自古以来就对人类文化如神话传说、宗教信仰、哲学思想、历法编制、文学艺术和风俗传统等产生重大影响。
[9]普州:今四川安岳。
[10]宋仁宗天圣元年(1023年),宋廷于成都(今四川成都)设益州交子务,为管理世界最早纸币“交子”的官方机构。以本钱三十六万贯为准备金,首届发行“官交子”一百二十六万贯,准备金率为百分之二十八。“交子”来历及由私至官过程,可参见吴蔚作品《交子》。
[11]姚涣上任监益州交子务后,发现主管官员有贪污之事。宋朝对贪赃处罚极为严厉,按律法应当判死刑。姚涣却说:“戮人以于泽,非吾志也,义不蔽奸而不已。”认为贪污者罪不至死,命其退还赃物,又上报益州转运使,请求从宽发落贪污者。最后贪官受到制裁,但都保住了性命。姚涣认为此事只是分内之事,不愿意接受朝廷封赏,故称“姚涣却赏”。又,宋初因蜀地多乱,规定不准蜀人在蜀地为官。蜀人在外地为官者,即便退休,也不能还乡,可谓十分不近人情。宋真宗时,方才慢慢解禁。天禧四年(1020年)规定,官吏中川峡有科名历任无赃罪经举荐者,三任内许一任去本贯三百里外守官。其年老致仕者,亦听还乡。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年),宋廷方才正式允许蜀人在本地做官。史载:“集贤校理彭乘以亲在蜀,恳求便官,诏乘知普州。蜀人得乡郡,自乘始。”之后,普州人姚涣上任监益州交子务,也代表着宋廷解除了蜀人不能在蜀地为官的禁令。
[12]姚涣所修子城具体描述是:“因相地形,筑子城,埽台,为木岸七十丈,缭以长堤,挝以薪石。”具体地址未见史籍记载。据作者推测(作者不是水利专家,只是根据历史地理来分析),当在长江南岸宜都孙家河一带。这一带地势低洼,而且长江刚好在这里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大弯。虽然这道姚涣长堤在很长时间内发挥了巨大的抗洪作用,但随着木岸木桩逐渐腐烂锈坏,最终还是消失于历史长河中。而都江堰迄今仍在发挥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