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21世纪的挑战(1/1)
2007年5月1日,布莱尔执政十周年纪念日。那一天他在苏格兰发表演说:
几周后我就不再是本国首相,最有可能的是:一个苏格兰人将成为联合王国的首相……那个人建立了世界上一个强大的经济体,如我所说,他会是一位伟大的首相。
此时,布莱尔已经三次出任首相了,这在工党历史上绝无仅有。2005年英国再次举行大选,工党以66席议会多数继续掌权,虽说它的领先势头大大衰减,但布莱尔已经是世界风云人物了,他紧跟美国,似乎是西方世界的第二号首脑。但正因为这个原因,他在国内的人望却急剧下降,伊拉克战争引起国人的普遍不满,而一个又一个的政治丑闻,更损毁了工党的形象。然而,布莱尔的传记作者安东尼·塞尔登(Anthony Seldon)却说,布莱尔第三次执政成绩最斐然,在教育、医疗、福利、财政、司法公正、核能政策等等方面都做了不少工作。有一点他说得很准:布莱尔“没有抛弃撒切尔夫人的任何政策:私有化被保留而且加强了,工会改革没有出现任何有意义的立场,私人财政主动性(Private Finanitiative,PFI)被扩大”,总而概之,“布莱尔把撒切尔夫人的方案继续推向前,一直推到政治上允许的程度”。因此,布莱尔执政意味着新的共识政治——撒切尔式的共识政治,这应该没有问题。
布莱尔时期,曾经困扰保守党的结构性政治腐败又一次得到验证,这一次出现的不仅是“金钱换提问”,而且是“金钱换门路”(cash for access)、“金钱换爵位”(cash for honour)。早在布莱尔刚开始执政,就爆出F1汽车大赛(Formu One)老板向工党捐赠100万英镑,换取政府在颁布烟草广告禁令时得到豁免权,以维护巨大商业利益的丑闻;布莱尔自己卷入丑闻中。不久,人们又发现与梅杰时期相比,不仅议员可以收受金钱影响议会辩论,工党大臣的政治顾问也可以收受金钱为人穿针引线,让他们直接与政府成员见面,为本人或本集团牟利,这就是“金钱换门路”。2001年,工党政府重要成员曼德尔森(Peter Mandelson)因涉嫌为两名印度亿万富翁非法办理英国护照而被迫辞职,这是“金钱换门路”的典型犯案。曼德尔森此前已经因为不正当获取政府贷款购买房屋被揭发而辞过一次职了,但布莱尔将其再次任用,因为他是“新工党”的重要奠基人。
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曼德尔森只是开始,“金钱换爵位”差一点卷倒了工党政府,断送布莱尔的人生旅途。用金钱换取爵位是英国政治中的潜规则,由来已久,政党经常用爵位来奖励向本党捐赠巨款的人,尤其是在大选时慷慨解囊的人。布莱尔任职期间,贵族册封的速度最快,多数是向工党捐赠的各种有钱人,其中包括歌剧演员迈克尔·利维(Michael Levy),他在1997年工党胜选中立下大功,为工党拉到大笔赞助费。为此他受封男爵,并多次以布莱尔私人特使的身份出访外国。作为潜规则,“金钱换爵位”不算违法,但工党上台后要表现它与保守党的区别,就加强了这方面的立法与监管。同时,工党以前靠工会提供财政支援,“新工党”与工会划清界限,就不得不另找门路,用爵位换金钱,可是它又试图要掩蔽,就示意捐款人用借贷形式转账,从而规避申报。
2006年初,终于东窗事发。经人举报,伦敦警察厅介入调查。工党当时的财务总管德罗米(Jack Dromey)居然在一个公开场合说他对这些钱毫不知情,这就加重了公众的疑心。调查持续了一年多,直到布莱尔下台才算了结。其间,布莱尔在一个月内被传唤三次,在英国历史上,他是唯一被传唤的在职首相。利维等一干人被拘捕,多名高官被传讯,一百多人接受质询,内阁几乎所有成员都没有逃脱干系。这件事最终不了了之,但在英国的政治生活和公众心理上都投下一层厚厚的阴影。
所以到布莱尔离职时,已经是阴云密布了,而工党内部的权力之争迫使他最终离开英国的政治舞台。“新工党”有两个领袖,一是布莱尔,二是布朗,他们曾经是同志加战友,都属于“苏格兰帮”(Scottish Mafia),都对工党的理想有所向往。在史密斯领导时期,他们同为改革派干将,共同憧憬“新工党”。起先,布朗是两人中的老大,但史密斯去世时他支持布莱尔出任党领袖,在布朗的支持下,布莱尔一路顺风,登上了首相宝座。坊间一直有一种传闻,说两人之间有君子协定,讲好了要先后出任首相,永不互斗,永不对抗。不过这种传闻从来没有被证实过,在真实的政治生活中,人们看见布莱尔一直让布朗执掌财政部,事实上是政府的第二号人物。但布莱尔三次连选连任,丝毫没有让位的意思,他和布朗之间的关系就越来越微妙,越来越紧张。两人经常说一些摸不着头脑的话,人们甚至盛传:在“金钱换爵位”危机中,布朗是真正的推手。然而就在丑闻风波闹得沸沸扬扬时,布莱尔宣布他即将下台,布朗将接替首相职。
布朗是一位能干的理财家,在他担任财政大臣期间,英国经济平稳发展,为工党增加不少砝码。相比于布莱尔,他作风踏实,稳重老沉,对商界和资本主义较少好感,对下层民众有更多的同情。但他不像布莱尔那样能说会道,给人的感觉是有一点刻板,甚至腼腆。他上任之后就出访中国,对中国的态度更加友好。布朗的传记作者这样写道:
戈登·布朗当然希望,在把自己的一生献给公共服务和改进人类状态的时候,他的政治抱负是一个无与伦比的成功政府,与罗伯特·皮尔、威廉·格拉斯顿、玛格丽特·撒切尔的政府一样,成为英国历史的一块基石……
但这样一位能干的理财家却在2008年以后的国际金融危机中栽倒了,正如有学者说:“工党团队必须对那一个时段作严肃的反思,因为经济危机最坏的部分有不少是他们自己造成的,市场机制至高无上的信念也被破坏了。伦敦城的‘不守规矩’(Light-touch regution)一度曾给这个城市成功地带来大量财富,但最终却是一场灾难。下一届政府只得举借公债、削减公共开支。新工党的规划就其初衷而言也许已经灭亡了,但寻找替代方案的过程却仍在进行中……”
在这种情况下举行了2010年议会大选,工党丢掉议会多数,成为反对党。以卡梅伦为首的保守党与自由民主党结盟,组建两党联合政府。延续13年的工党执政至此结束,20世纪留下的这一条尾巴,也就告一段落。
但英国的历史仍在继续,21世纪对英国来说,可能意味着巨大的变化。
一方面,经过几百年的发展,英国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现代社会,它的各种制度性安排彼此平衡,充分体现出优越性。它的社会相对稳定,生活水平高,经济发达,人民心态相对平稳,既不急功近利,也不暮气沉沉。它保留着一定的创造力,在世界科技领域中既领先又不冒尖;在当代巨变的湍流中既稳重又不无动于衷。它的土地安静而祥和,绿树葱葱,鲜花点点,宛如一幅幅图画。工业革命时代那种喧哗躁动的气息已经褪去了,仿佛功成名就者静静地坐下来,安享他的成就。每一个到过英国的人都能感受那种平静的气氛——一个成熟的工业化社会应有的自信与自得。
但21世纪却面对着若干棘手的问题,这些问题将决定英国的命运。这个国家再一次来到命运的十字路口,21世纪很可能对它异常重要。
首先,英国的经济发展。自21世纪开始以来,英国的经济一直表现良好,它已经摆脱20世纪下半叶病态的衰退,进入了良性的运转期。2014年,它的经济增长率接近3%,国民经济总量排名世界第五,人均GDP超过4万美元。但是在21世纪剩下的时间里,这个地位是不稳固的,巴西、印度、俄罗斯都可能超过它,法国、意大利和其他欧洲国家本来就不比它差。这对英国来说是巨大的挑战,作为世界上第一个工业化国家,它是否甘心于这种下滑?如果这种下滑继续下去,会对它造成什么影响?这是英国政治家们不得不考虑的。因此,如何保持经济发展的正面趋势,是21世纪的重大课题。当然,英国的人均收入相当高,不过它的实际生活水平并不很高,因此英国经济只能增长,不能下降,绝不能再现20世纪60、70年代的危机,然而这就提出一个问题:社会福利与经济效率如何平衡?
在2008年开始的世界金融危机中,英国是西方发达国家中受影响最小的,英国人普遍认为其原因是英国未参加欧元区,因此侥幸躲过一劫。这种心理加上英国始终在欧洲一体化问题上抵触情绪很大,“岛国对峙大陆”的历史心态挥之不去,所以英国与欧盟究竟是什么关系,在21世纪是必须解决的问题。英国的两难是:它在20世纪已经丢掉帝国,经济的增长必须面对欧洲,但它从来就不接受“欧洲整体”的概念,所以在心理深处不认同“欧洲”。如此矛盾的状态使英国在对欧问题上反反复复,进进退退,2016年6月,英国举行了脱欧公投,结果脱欧派出人意料地以微弱优势获胜。英国政坛由此受到巨大冲击,首相戴维·卡梅伦(David Cameron)宣布辞职,新任保守党党魁特雷莎·梅(Theresa May)随后入主白厅,成为英国历史上第二位女首相。英国在融入欧洲43年后又退出欧盟,成为其进退反复之路上的又一个来回。然而问题是:退出欧盟,英国向哪里去?退出欧盟会造成世界整体格局不小的动荡,摆在英国人面前的是一个尴尬的选择。
与英国“脱欧”好像同台唱戏,苏格兰日益起劲地要求“脱英”,这让人感到哭笑不得。苏格兰和英格兰的“联姻”一直是比较成功的,双方在互利的基础上共同生活了三个多世纪,基本上没有发生太大的龃龉。然而在20世纪下半叶“苏格兰民族主义”突然高涨,起先是文化民族主义,很快就变成政治民族主义。1999年实行分权,苏格兰民族党很快取得苏格兰议会的控制权,但它立即就要求完全的独立,却在2015年的全民公决中未能成功。然而,这件事并没有完,英国不存在反分裂、维护国家统一的法律,也没有限制公投次数的规定,因此这样的公投可以一次又一次地进行下去,直至有朝一日一不当心,超过50%零点几个百分点,公投就过去了。所以它最终的结果一定是公投成功,苏格兰独立,因此苏格兰和英格兰在21世纪分家的可能性非常大。可是一旦苏格兰独立,联合王国还能存在吗?威尔士会怎样?北爱尔兰更会如何?到21世纪结束的时候,联合王国也许已经不存在了,到那个时候,“英国”就又成为英格兰,现在的英国将和古代罗马一样,变成一个历史的记忆!英国解体会对欧洲、对世界产生巨大的影响,英国人是否已做好这个准备?
即使不出现这个情况,爱尔兰问题仍然很棘手。现在形成的解决方案只是一个权宜之计,有关各方事实上都把这个问题冻结起来,留待后人的智慧去解决。如本书相关章节所述,爱尔兰问题其实是一个死结,无论用什么方法去解,都不能让各方感到满意,因此最好的方法就是永久冻结,前提是各方都不打破现有的平衡。但如果联合王国因苏格兰独立而解体,这个平衡就被打破,爱尔兰将出现重大危机。一旦出现这个情况,那时的政治家们如何处理?人们不得不拭目以待。
还有一个棘手的问题是种族宗教冲突,本书相关章节已介绍过这方面情况,此处不再赘述。需要交代的是,英国政府在21世纪宣布“多元文化主义”在英国已经失败,因为“多元文化主义”造成的文化认同超越了国家认同,使社会与国家的撕裂几乎难以避免。由此可以看出种族宗教冲突有多么严重的潜在破坏力,而英帝国的历史包袱所造成的多种族、多文化的人口现状,又使这种冲突已经是一个事实。加上少数种族在经济上的劣势地位,文化差异与阶级剥削交叉在一起,问题变得更加复杂。
所有这些,都使21世纪成为一个挑战的世纪,英国人不得不细心应对。如果我们在本书结束的时候说:“机遇与挑战并存”,那绝不是一句套话。作为历史,本书以此结尾;但作为未来,英国的历史却没有结束,它还要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