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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1/1)

抢劫明德堂的土匪回到太白山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他们交了货,按惯例被带到山寨的一块平地上集体蹲下屙屎,周围有其他土匪监视着。每个人都必须屙,屙不出来不能走:这叫清堂。目的是防止土匪个人私藏大烟,藏的地方是肛门,行话叫行旱船。土匪头子知道喽啰们不会把大烟藏在衣服里,那很容易被发现,男人身上有一个隐秘孔道,那里是可以藏东西的。

那个总被秃斑扇耳光的土匪第一个屙了出来,奇臭无比。就这么臭的大粪,旁边监视的土匪还要拿棍子扒拉开检查,熏得其他人都捏住鼻子。秃斑骂道:“半截毬,你狗肏的吃猪粪了,还是沤了十年的陈猪粪!”回到山寨了他们不必隐姓埋名了,就敞开了吆喝。半截毬笑着说:“二掌柜,尻眼放松些,早屙早解脱,回去还能睡一觉。”

秃斑也好不容易屙过了,刚准备回去睡觉,却被大掌柜旱地龙叫去了。旱地龙刚吃完早饭,他指着桌上一碗胡辣汤对秃斑说:“马猴子,不知道你啥时候回来,特意叫厨子给你留的,刚热过了,还撒了芫荽,快吃吧。”

马猴子心头一热,觉得老大真细心,连他爱吃芫荽都记住了。他嘿嘿一笑,捧起比头还大的耀州老碗,稀里哗啦一阵就灌完了。他刚把碗放在桌子上,旱地龙问他:“银圆呢?”

“狗肏的半截毬!”马猴子心里骂道。

“银圆……还给主家了。”马猴子吞吞吐吐地说。

“你好大的胆子!”旱地龙黑了脸喝问,“这银圆是你的还是我的?”

“是你的,是大掌柜的。”马猴子头上的汗吧嗒吧嗒滴下来。

“看你这怂样!”旱地龙把自己包头的白羊肚手巾解下来,狠狠地给马猴子擦了擦额头,说:“你应该说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本来就是秀才叔的。”

马猴子望着旱地龙,不知道大掌柜是啥意思,也不知道自己该咋回话。他是土匪窝里滚出来的,最清楚土匪的反复无常了。

旱地龙忽然憋不住笑了起来,说:“二掌柜,咱本来就没打算抢银圆,那是主家主动给的,你不要它显示了咱的仁义,做得好!”

马猴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旱地龙问道:“我秀才哥身体还硬朗吧?”

马猴子说:“他连麻绳捆绑都不怕!”

旱地龙嘿嘿笑着问:“你们没被人认出来吧?”

“没有,”马猴子说,“我们脸上涂着厚厚的油彩,不要说他们认不出来,连我们自己都认不出来。”

旱地龙跟周克文是熟人,他曾经是周牛娃的长工,当然那时候他还不叫旱地龙,真名寿娃,是周家寨邻村刘家沟人。他从小给家里放羊,十岁那年秋季,他在塬上放羊,忽然遇到大雨,他在一棵大皂角树下避雨。塬下他家的窑洞让洪水泡塌了,在地里干活的父母被大雨撵了回来,正好埋在崩土里,大家费了几个时辰才把他们挖出来,可是人已经没救了,死得硬邦邦的。

寿娃卖了仅有的五只羊,给父母置办白茬棺木把他们安葬了。本来还有几分薄田,可寿娃太小,不会耕种,被几个叔叔伯伯明抢暗夺瓜分了,他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就在这时,周家寨的财东周牛娃找到他,让他给周家放羊,管吃管住管穿戴,每年再给一石麦子。主家的待遇不错,寿娃就答应了。

这是主雇双方都满意的事,他们各算各的账。周牛娃仔细盘算过,顾一个壮劳力的工钱是童工的三倍多,放羊这活,娃娃大人干差不多,何况这小长工以前放过羊,有经验。说是管吃,娃娃的饭量有多大?家里好几个长工呢,吃饭时就多一双筷子而已。管住也好办,牲口棚里的大炕宽展得很,再挤一两个人没问题。至于管穿戴那就更简单了,他儿子蜕却下来的旧衣服正好派上用场。最让周牛娃得意的是那一石麦子的工钱,给与不给都一样。这娃娃是个孤儿,他在这里吃饱喝足了,还要粮食干啥?周牛娃劝说寿娃把粮食先寄存在他这里,以后要用随时给。寿娃也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他把粮食领回去没有地方搁,弄不好会便宜了那几个没良心的叔叔伯伯。工钱在周牛娃这里存着,实际上跟没给寿娃一样,至于以后给不给那是两说的事儿了,至少现在可以拿它去放贷。总之一句话,周牛娃觉得雇这样一个长工太值当了。作为刚刚把光景掀上坡的小财东,周牛娃不能不精打细算。

对于寿娃来说,他的账是另外一种算法。他没家没舍,不要说盖房了,就是重新打一眼窑,那要花多少钱?他现在年纪小,根本没有这个能力。没了羊没了地他指望啥生活?到叔叔伯伯家蹭一顿两顿饭可以,长此以往人家肯定不耐烦。他得自己养活自己,现在周牛娃雇了他,衣食住行都解决了,干它个十年八年,靠自己积攒的工钱,回家盖房娶媳妇大概也够了。

双方各有所图,相处倒也融洽。在长达八年的放羊营生中,寿娃练就了两手绝活。一是飞石投物,百发百中。周牛娃家的羊多,赶到沟里塬上散开一大片,驱赶和约束撒欢的羊群是一大难事,考验放羊娃的功夫。别人放羊拿羊铲,靠它掷土抛石击打头羊指挥羊群。寿娃嫌拿羊铲麻烦,他徒手抛物,时间长了就练得极有准头,指哪打哪,弹无虚发,就连叮在羊身上的牛虻也可以打下来。即使后来当了土匪,他也很少用枪,打家劫舍时总给腰间系一个大荷包,里面装的全是从渭河滩上捡来的麻石蛋,他喜欢这种原始武器,用得顺手又不会置人死地。

另一手绝活就是健步如飞,穿沟爬崖如履平地。有人给他讲过《水浒传》,说他像里面的神行太保戴宗,他觉得不像。戴宗是在腿上绑了咒符,凭借神助,他完全是干跑,拼的是自己的腿力。他放羊是真卖力,不像有的长工偷空就糊弄主家。放羊要赴有草的地方,近处的草啃光就得跑远处,有时一天要走几十里路,这路还不是平路,尽是沟壑塄坎。寿娃走得久了,这腿越来越细却越来越有劲。有时走得远了,赶不上回来吃午饭,寿娃就自己打野食。沟底塬顶的偏僻处经常藏着野兔野鸡,寿娃就飞石投掷,然后满山遍野追击受伤的野物,拿来烧烤充饥。有时野物距离太远,飞石够不着,寿娃就放开步子狂撵,直到把野兔野鸡追死为止。这样的功夫让寿娃经常能够打打牙祭,在抠门的周牛娃手下当长工,其他人只能在腊月二十三祭灶那天吃上主家一顿臊子面,因为这天是长工结账回家过年的日子,算是财东给长工送行。后来寿娃在土匪里之所以有旱地龙的大号,就是因为他的飞毛腿。

人常说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到了第八个年头,接连发生了两件事,让寿娃最终离开了周家。

一件事是那年秋季遇上了狼,不是一两只狼,是一窝狼。秋季玉米高粱起了身,狼有了藏身的地方,胆子就特别大。那天黄昏时分,寿娃吆着羊群从马家峁上下来,就要踏上黄龙塬的官道了,一群狼忽然从青纱帐里钻出来截住他的去路。它们一字儿排开,叫寿娃和羊群都大吃一惊。寿娃搭眼一看,我的天爷,大大小小一共五只!羊群扭头朝后涌过来,撞得寿娃几乎站立不住。羊群要是四散逃入玉米地也就好了,可它们平时被寿娃调教得规规矩矩的,只吃野草,不嚼庄稼,只跑荒坡野岭,绝不踏进庄稼地。

羊群从寿娃身边逃了过去,就把寿娃撇在了狼当面,寿娃是赤手空拳啊,这时候他才后悔自己为啥不带羊铲。可狼好像对人不感兴趣,它们丢下寿娃直扑羊群,逮住羊噙住脖子就往玉米地里拖。寿娃当时似乎忘了害怕,他猫下腰在地上捡起一块块料礓石,左右开弓抛击恶狼。也不知道是狼吃饱了还是被寿娃打怕了,总之一个时辰后狼就不见踪影了。这时天已黑实,寿娃不敢耽搁,聚拢羊群带着它们飞奔回家。

回来后主家的态度让寿娃心凉得跌进冰窖。当他告诉周牛娃遭了狼袭之后,掌柜的立即火急火燎地奔向羊圈,把浑身血污的放羊娃撇在一边不闻不问!这完全出乎寿娃的意料,他以为财东就是装模作样也会先问人受伤没有。一会儿财东气急败坏地跑回来问寿娃:“你知道死了几只羊吗?五只!你是咋放羊的?”寿娃本来想回一句:“又不是我把狼请来的,谁愿意啊!”可话没出口眼泪却先流出来了,没妈的娃娃没人疼,吃下苦饭的人连财东家的牲口都不如!

更过分的是,他刚洗了脸换了衣服,连饭都没有顾得上吃呢,周牛娃递给他一个绊笼说:“寿娃,你腿快,又知道地方,赶紧回去看看,那羊是不是都被咬死了,就是咬死了,狼没有吃净的骨头和肉都给咱捡回来,中秋节到了咱熬羊肉汤。”寿娃说:“掌柜的,先让我吃几口饭。”周牛娃说:“拿上馍边走边吃,去慢了让别人捡走了。”寿娃说:“我害怕,不知道狼跑了没有?”周牛娃说:“早走了,那是过路狼,要不你再叫上几个长工做伴。”马家峁到周家寨十几里路呢,那几个做伴的长工是被从被窝里叫醒的,一路上对寿娃骂不绝口。

从那件事后寿娃就心生退意,觉得自己反正是拉长工,另选一家仁义的主人不是难事。可是他没有想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逼得他立即离开主家。他离开后没有去寻另外的东家,却投了土匪。

这第二件事是他的奇耻大辱。就在这年冬季的一天,周家寨来了两个弹棉花的,周牛娃家正好要缝新被子过年,麻脸老婆就把他们留了下来弹絮套。这两人干到天黑才完活儿,晚上自然就在周牛娃家借宿了。周牛娃把他们安排在牲口棚的大炕上,跟长工一起挤。那天寿娃被掌柜的派去给在县城念书的周拴牢送干粮,回来已经很晚了,等他到牲口棚睡觉时,发现炕上已经挤满了。这炕并不像周牛娃说的那么大,炕大了烧炕用的柴火多,周牛娃才不会那么浪费呢。平时炕上睡四个长工,外加寿娃一个半大小子,刚好合适。今天晚上一下子塞进两个壮汉,哪里还有寿娃睡觉的空当?寿娃把这情况告诉了周牛娃,说我是不是到厦房那里凑合一个晚上?厦房空着一张炕,偶尔大少爷回来住。周牛娃说:“那炕是凉的,要烧呢。”他仍旧把寿娃领到牲口棚,对炕上的人说,大家挤一挤,再腾出一个位。那些人睡得跟死猪一样,没有一个人动弹。其实他们不是睡死了,而是不愿意。已经挤得贴饼子了,再塞进一个憋死人呀!周牛娃看出这些人是装睡的,他对寿娃说,你赶快脱衣服,我给你找空儿。说完他从外面拿来一根碾杠,在牲口槽头的水瓮里蘸湿了,朝炕上的人缝里塞进去。寒冬腊月,滴水成冰,那冰棍一样的杠子插进去左右一撬,立即撬出了一拃多宽的空当,周牛娃一拍寿娃说:“麻利钻进去。”

就这样,寿娃硬在肉缝里打进了一个楔子。那天晚上也是合该有事,他偏偏就插在了那两个弹棉花的中间。由于是紧紧地贴在一起,他根本就动弹不得,那两个人一前一后抱着他,不一会他就感觉到一根硬邦邦的橛子顶在了他的双股间。他开始没在意,睡大铺都是赤身裸体的,肢体碰撞是难免的。可奇怪的是那橛子一直动弹,越来越上行,竟直奔他的后门了。他这才忽然明白了是啥事,这不就是平时骂人的肏尻子吗?寿娃惊恐极了,他想喊叫,嘴巴却被人捂着,想抡胳膊蹬腿,全身都被别人的胳膊腿缠着。一个人在他耳边悄悄地说:“别吱声,旁人知道了你就没脸了。”

寿娃一想也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让人走了旱路,那真是奇耻大辱啊!这事传出去你就别想见人了,平时大家之所以拿这事骂人,实在是因为它太丢人了。寿娃忍辱含羞,一声不吭,让这两人得了便宜。原来这两个家伙是一对二尾子,怪不得两个大男人结伴做生意,形影不离。

第二天一早,那两个狗肏的匆匆离开了周家寨,他们出门时看着寿娃相视一笑。这一笑让寿娃羞愤交加,他决定报仇雪耻,这事要忍了他就不是长毬的!寿娃那天依然是出门放羊,可到外面不久他就弄死了一只肥羊扛在肩上做干粮,其余的羊用石头打回家,他不辞而别,追赶那两个弹棉花的去了。

他跟踪他们穿乡过村,走州越县,但一直没有机会下手。人家是两个,而且膀大腰圆,手里总操着棉弓木槌,他的飞石投掷打不死人,反而会打草惊蛇,给自己惹来麻烦,在人生地不熟的外面,人家弄死他就跟弄死蚂蚁一样容易。

跟踪的结果是搞清楚了那两人的老窝,他们总得回家嘛。

那两人回了家,寿娃就跑到秦岭山投了土匪,他知道只有借助他们才能收拾那两个王八蛋。

五年之后寿娃成了旱地龙。他当了大掌柜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长途奔袭,把那两个弹棉花的捉了来,先割了他们的舌头,防止他们泄露秘密,然后跟他们耍一次空中飞人的把戏。把戏这样耍:把两棵碗口粗的桑树压弯,树梢削尖,捅进两人的尻眼,然后撒手,树身猛地回弹,把他们送上蓝天。他们让他尻眼难受,他让他们尻眼更难受。这就叫一报还一报!

至于抢劫周牛娃,旱地龙认为那是讨回欠债。他白白给周牛娃干了八年,欠的工钱一分都没有拿到。当年走得急,不辞而别,无法要工钱。后来当了土匪,不敢公开露面,更不能要工钱。可这账总得了结啊。所以只能去抢,脸上抹了锅墨去要债。当然不能提债字,但相当于八石麦子的钱一分不能少。可偏偏这周牛娃是要钱不要命的啬皮,宁愿挨打也不肯吐财,不得已只能给他点颜色看看,于是架起来用火烧。

其实那火离得老远,主要是吓劲儿。旱地龙掌握着分寸,他虽然也恨周牛娃,这人抠门,私心重。不抠门不为省柴火那天晚上他就不会被人走后门,私心不重也不会把自家的羊看得比人还值钱。可是反过去一想,只要是想发家致富,不这样做不行啊,哪个财东不是抠门精?毕竟周牛娃没有害人嘛。这样的人总体应该算好人。再说了,人家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收留过他,这点好处一定是要记取的。旱地龙是功过分明睚眦必报的人,凡是欠他的,无论恩怨,他一定了结。

那一天,最后是周克文不忍心了,献出大烟救了他爹。秀才这人就是有意思,在那种情况下还忘不了卖弄学问,给他们讲啥庄子村子刀子的故事。书把人念瓜了。

听说后来周牛娃还是死了。有人说是吓死了,有人说是病死了,不管是咋死的,反正没有死在抢劫现场,就与他不相干。抢劫周家他是下了命令的:绝不能闹出人命。

事隔几年后再次抢劫周家,是为了给周克文一个警告。周克文这些年一直在乡间组织啥鸡巴护寨队,快枪也买,土枪也造,甚至放出话来要荡平秦岭土匪。如果任凭周克文这么折腾下去,各村各寨都学了样子,拉起武装,土匪的生意真不好做了。而且,这些乡村武装一旦实现了联合,荡平秦岭的说法保不齐变成现实。尽管秦岭土匪不止他们太白山这一支,但他旱地龙有责任为大家出头,先收拾了周克文,打下他的威风,杀一只鸡给猴子看看。

周克文不是吹嘘他们周家寨固若金汤吗,那太白山的人这次就把这寨子给砸了,缴了他们的枪,收了周克文的烟,扫了他的面子,让他彻底死了武装自卫的念头!

不过这次行动他没有下山,他上次已经去了一次明德堂,怕再露面让周家认出来,毕竟他在那里待过八年。

“秀才哥,”旱地龙笑着说,“你读了一河滩的书,可没读过兵书嘛!”

“他把书念到尻眼去了。”马猴子附和了一句。

一提尻字,旱地龙就感到自己啥地方被扎了一下。他啪地扇了马猴子一抽脖,骂道:“就你狗肏的多嘴!”

马猴子被打得一愣,心想,这是报应,他扇了半截毬,旱地龙又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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