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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1/1)

这个春天,周克文忙碌,周拴成父子也没有消停。周克文忙着种棉花,周拴成忙着开烟馆。这兄弟俩是周家寨最会过光景的人。

春季是闲月,越是清闲,抽大烟的就越多;抽大烟的越多,烟馆的生意就越好。本来依周拴成的主意,这烟馆是开给儿子的。儿子经商,他自己经管土地,就像他哥周克文跟儿子周立言的分工一样。可他终究没有他哥的定力,还是时不时地要跑到烟馆去给儿子帮衬。这一是因为春季地里没活,他是闲不住的人;二是他不放心,知道自己的儿子根本不能跟他哥的儿子相比。这话他嘴里不说但心里明白。把烟馆交给儿子一个人,他不踏实。

在烟馆里,这父子俩有明确分工:周宝根主外,在前面招呼客人,指挥伙计迎客送客,端盘掌灯,敬枪烧泡,献茶奉果;周拴成主内,后面的一应勤杂,像烟土分装、果茶采购、烧水煮饭等,都由他管。

每天烟馆一开门,周宝根就站在门口躬身迎候客人,后面的一切准备工作,周拴成早早就督促伙计完成了。那些烟客们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了,门一开他们就争先恐后往里面挤,对老板的殷勤笑脸看也不看一眼,直接就奔烟榻而去,十几张烟榻眨眼就被占完了。烟客一上烟榻,伙计就把烟盘端上来,烟盘里有烟灯、烟枪、烟钎、烟牌等全套烟具。盘子一放下,烟客立即从烟牌里抽出一张来,在伙计面前晃一下,表示他已经选定了烟膏的品种,然后伸出几根指头,表示烟泡的数量。烟牌是竹片做成的,漆成不同颜色,写上烟膏的名称,形状很像麻雀牌。一般金黄色上写云土,白色上写川土,绿色上写本土,分别代表来自云南、四川和本地的烟土。黄色是金,白色是银,绿色是草,颜色不同,价格自然不同。常逛大烟馆的人无须看上面的文字,即使文盲也知道这些颜色代表什么。

从进门上榻到选定烟种,烟客们一般都不说话。他们并不是惜言如金,而是经过一夜的烟瘾熬煎,根本没有力气说话了,能从家里挣扎到烟馆,已经够神勇的了。现在躺在烟榻上鼻涕眼泪哗啦啦的,只能打手势了。这烟牌其实就是专为这种情景设计的,让人不得不佩服烟馆经营者的精明周到。

点中的烟膏送上来后,烟客们赶紧接过来,凑在鼻子底下长长地嗅一下,就这一嗅鼻涕眼泪立马就打住了。这叫鼻吸,也有烟鬼把它叫过鼻瘾的。趁这空隙伙计把烟灯点着,把烟客刚才来不及脱的鞋子褪下来,扶着他头朝里尻朝外侧身躺舒服了。有刚才鼻吸的一口烟垫底,烟客现在多少有点劲道了,他一只肘子支棱着身子,两手同时动作,小心翼翼地剥开烟土上的蜡纸,蜡纸包裹的油黑锃亮的大烟膏这时就露出真容了。一见这东西,烟客们的眼睛立即瞪得溜圆,恨不得拿眼珠子去亲烟膏。这叫眼吸,也有烟鬼叫它过眼瘾。

无论是鼻吸还是眼吸,毕竟还是过干瘾,第三步才是过真瘾。这时烟客一手托起大烟枪,一手操起烟扦,把烟泡按在烟斗上,对准烟灯美滋滋地吸进一大口,然后一动不动,长时间地屏息,让人担心他爽得闭过气去了。也有人真的这样美死了,不过在赛仙堂这事还没有发生过。周宝根是行里人,知道这时烟鬼是沉浸在极乐的神仙境界里,一般没事。所以他时常及时制止要去救人的伙计,这样的伙计一般是刚刚进店的,没见过世面。你要是在这时候去掐烟客的人中,就好像一个人正在做美梦却被摇醒了,他不骂你才怪呢。本来按照烟客的意愿,这吸进去的烟最好不吐出来,全部憋在肚子里,把五脏六腑泡在烟雾中,直泡到肠肠肚肚被熏熟了,这钱才花得值当。可无奈人要呼吸,烟就不能不吐,既然这样那就憋吧,能憋多久算多久,实在憋不住了就尽量少吐些,这时候的烟客一个个都憋成气鼓鼓的癞蛤蟆。

一个烟泡进肚,烟客把烟枪放下,坐起来伸个懒腰,精神为之一振,跟刚进门时判若两人。这时候他啜一口茶润润喉咙,话匣子立即打开了,跟左邻右舍的烟客们东家长西家短、南家婆媳北家汉地谝上了。这一谝就是一大晌,反正烟鬼们都是闲人,天底下没有他们操心的事,他们唯一的活计就是烧钱。

他们要是真的能烧钱也好,周宝根就巴望他们可劲儿烧呢。可是他们不,吸完一个烟泡后任凭周宝根怎么撺掇他们再来一个,他们就是不干。如果不吸那就走人呗,还有客人等着这烟榻呢,可他们就是不走,把这里当成了谝闲传的茶馆。周宝根示意伙计收拾他们的烟具,他们马上说我还要吸啊。他们真的又吸起来,不过吸的不是烟泡,而是烟灰。他们拿烟钎把烟斗里的烟灰刮出来,然后在烟盘里揉成疙瘩,再放烟斗眼上,用烟灯一烤,仍旧可以再吸一遍。这样的复吸高手能重复七八遍,一直从早晨玩到天黑。烟鬼们的说法是:七茬八茬尽管抽,九茬烟灰不进斗。管它进斗不进斗,抠到手,扔到口,吸到肚里雄赳赳!

这样的吸法叫周宝根忍无可忍。这是典型的穷鬼吸法,这种烟鬼进店来只点最末等的烟土,一个烟泡对付一天,你能在他身上赚多少钱?进项不多但烟馆的开销不少,除了伙计的工钱,大头是各种税捐,像营业费、执照费、戒烟费、枪捐、红灯捐等,工钱尚可以拖欠,可税捐是必须按时缴清的,否则立马让你关门。

周宝根不知道别人是咋维持的,他自己扮作烟客,考察了外地几家老字号的烟馆,回来就有主意了。周宝根决定提升赛仙堂的档次,吸引有钱的主顾,这些客人来了才舍得花钱,他也才能赚到钱。

周拴成觉得儿子的想法有道理,就问他:“那咱咋提档次呢?”

周宝根给他爹说:“我留心观察过,凡是富人爱去的烟馆都有这三大好处:一是环境好。地段闹中取静,门面漂亮,里面陈设讲究,家具排场,雅间里挂着名人字画,摆着古董宝贝,烟榻也是红木制作的。”

周拴成吐吐舌头说:“我的爷,这是皇上的金銮殿吧,那得花多少钱呀?”

周宝根说:“我也觉得咱这方面差得远,名人字画我大伯送的那一幅勉强可以算,其他的根本没办法跟人家比,就说这烟榻吧,咱那能叫榻吗?就是一个土炕!”

周拴成笑着说:“你大伯也算名人?也就是哄哄咱们周家寨人罢了。这个咱财力达不到,你往下说,看别的咱有办法不?”

周宝根说了第二点,烟具好。富人吸烟讲究烟具,他拿凤鸣阁烟馆为例,说那里的烟盘是紫檀木的,烟灯是景泰蓝的,烟枪更讲究,噙嘴是象牙的,枪身是湘妃竹的,烟斗是玉石的,烟钎是铜的,烟盒是银的,灰盒是玻璃的。

周拴成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大小也算个财东,这些东西别说见到,听也是第一次听到。他壮着胆子问:“那一杆烟枪值多少钱?”

周宝根说:“一百个银圆左右。”

周拴成又叫了一声我的爷,这是三亩好地的价钱啊,让他拿塬下三亩旱涝保收田去换一根尺把长的大烟枪,那不是疯了吗?这还不算别的烟具啊,那些银的、铜的、玻璃的,哪个是便宜的!周拴成叹口气说:“这个咱还是没有办法。”

周宝根说:“我倒是觉得咱们可以想想办法。”周拴成问:“噢,你有啥办法?”

周宝根说:“这富人除了喜好名枪,还爱老枪。名枪咱置不起,老枪咱有办法。”

“啥叫老枪?”周拴成对大烟界一窍不通。周宝根是行家里手,他说:“老枪就是有年纪的烟枪,用过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

周拴成就更不懂了,这又老又旧的玩意有啥好?“富人把这当古董啊,古董就值钱嘛。当然了,”周宝根解释说,“除了当古董,这老枪还有一个神奇的功效,抽起来特别过瘾。”

“这是为啥呢?”周拴成觉得奇怪。周宝根说:“我也不知道,反正人都这么传,也这么抢老枪吸,他们这么做总归是有它的道理的。”

周拴成说:“老枪这么抢手,那一定很值钱了。”周宝根说:“值钱是肯定的了,不过咱不用花那个大价钱。”

周拴成问:“那咱有啥办法?”

周宝根说:“咱自己造。”

“啊,”周拴成说,“咱咋能造出上百年的东西?”

周宝根说:“这个容易。咱造假的,再把它做旧就行了。卖字画的造假就是这么弄的,我都打听好了,咱绛帐镇上就有能造假的小炉匠。”

“这样造出来的老烟枪就能特别过瘾?”周拴成不大相信。

“当然不能,”周宝根说,“不过我已经打听到这个秘密了,我花了十个银圆从凤鸣阁的一个伙计那里买来的。他说只要每天在烟枪的筒杆里塞一些生烟土,烟客用这个烟枪抽起来就特别过瘾。他叮咛说,这生烟膏的量一定要把握好,吸多了会死人的。”

周拴成啪地在儿子后脑勺上拍了一把,周宝根一愣,周拴成却笑了,他说:“我娃长大了,真的长大了!”看到儿子这样敢想敢干,谋事周密,周拴成由衷地高兴,他现在该修正以前的看法了,他儿子不比周立言差,甚至超过他!

周拴成一高兴,就催促儿子快说第三点。

周宝根说:“这第三点有点埋汰,这富人爱去的烟馆全都有女招待。”

周拴成说:“这有啥埋汰的?女人烧个水啊扫个地啊,哪个烟馆都要的。”

周宝根说:“不是那种女的,做的也不是那种活。”

“那就是到前堂去烧烟泡?递茶水?”周拴成问。

“这对,也不对。”周宝根说,“她们烟泡也烧,茶水也递,可她们还干别的。”

周拴成不解了:“那还干啥?”

在他爹面前周宝根还真不好开口,“还干……窑姐,你知道不?”

“噢,”周拴成说,“我明白了。那烟馆不成了窑子了吗?”

周宝根说:“烟馆还是烟馆。”

“明的是烟馆,暗里是窑子,两头赚钱。”周拴成说,“这是高人啊,我佩服。”

“没有窑子,只有烟馆!”周宝根很生气,他爹把话说得这么难听,真是土鳖,对新玩意一窍不通。他继续说:“烟客来这里就是为了吸烟,烟吸饱了,有精神了,他就喝喝茶,搓搓麻将,玩玩那个……那个,这是捎带的,所以仍旧是烟馆。”

周拴成问儿子:“那你的意思是咱也这么干?”

周宝根说:“对啊,这个不用花钱,叫个窑姐到咱们烟馆来,咱不管吃不管住,只教她学会烧烟泡就行了,有这种女人就能招来客人。她跟客人做成生意算她的,咱只管抽头。这是两头赚的生意!”

周拴成更看重儿子了。他们家终于出人才了,有压过他哥的一天了!不过儿子毕竟还年轻,需要历练,有些事本来还可以谋划得更周密一些。他把儿子赞扬了一番,然后说:“请窑姐的事就交给我办吧。”

周宝根很惊讶,他爹这人虽然毛病不少,但毕竟小时候还念过几天私塾,对妓女之类的下三烂是很反感的,他老人家怎么愿意去蹚这个浑水?他说还是自己去合适。

周拴成说:“你是年轻人,不要跟那些人打交道,我人老了,脸皮厚,不讲究。”

其实周拴成根本就没有去找窑姐。他找到了引娃,给她说了,请她到烟馆帮忙,说现在人手不够,要她去学学烧烟泡,顺便给客人端茶递水。他当然没有说那些事,不过他觉得只要她去了慢慢就会明白,那些吸惯花烟的客人会教她的。

这事周拴成也没有直接给周宝根说,他知道儿子一定不同意。不过这不要紧,只要引娃自己同意了,她愿意干,儿子的事就好办。儿子毕竟还嫩一点,他只知道请窑姐咱不花钱,可她赚的钱也不归咱呀,这肥水不是流了外人田吗?咱自己的烟馆,自己的包间,自己的烟榻,自己的烟客,凭啥让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拿它们去挣钱?肉烂了也应该在自家锅里嘛。这道理儿子应该懂。引娃说起来是他姐,其实不是他亲姐,再说了,还是嫁出去的他姐了,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她现在是北山畔的寡妇了。

引娃被周拴成的和颜悦色感动了。这是她爹几十年来第一次这样对她说话,他说了家里的难处,说了做生意的不易,说了自己年纪大了病痛缠身,希望她帮家里一把。他的语气里甚至带有一些乞求的味道。引娃答应了,她不能不答应。

不过引娃立即把这个事情告诉了周立功,她啥事都不会瞒她二哥的。

周立功一听就火冒三丈,他是见过大世面的,这女招待是干什么的他能不清楚?“猪狗不如!”他骂道。

引娃吃了一惊,问他骂谁呢?周立功说:“还会有谁?我二爸嘛。”引娃觉得奇怪,他爹对她好,她二哥为啥还要骂他?周立功告诉了她真相,引娃傻了。她不敢相信,那个人毕竟还是她爹啊,亲也罢,不亲也罢,他总该对得起这个称呼吧?那么难道是她二哥吓唬她吗?故意挑拨父女关系?她想都不会这么想,她从来不怀疑她二哥对她好。

引娃不知道该咋办,她说:“我都答应我爹了。”

周立功说:“这要看你自己,你到底愿意不愿意?”

“当然不愿意!”引娃有些生气,她二哥咋能这么问她呢,他难道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他们会逼你的,”周立功说,“你要有思想准备。”

“我不怕,”引娃说,“大不了我再去住烂窑。”

周立功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妹妹,他说:“不过你放心,我有办法叫他放下这个念头。”

引娃兴奋地说:“真的?”

周立功说:“你就看好吧。”

那天下午,周立功在寨门口截住了从镇上回来的周拴成,两人在寨子外面聊了起来。他不想让事情扩散,这毕竟是丢人的嘛。这是周立功从北京回来后第一次跟他二爸会面,稍微寒暄了几句,他就切入正题了。周拴成很不高兴,说:“当女招待咋啦?她是这家里人,不该为家里出把力?”

周立功笑笑说:“女招待是干什么的你告诉引娃了吗?”

周拴成没有说话,他知道在这个侄子面前狡辩没有用。

周立功说:“二爸也是念过书的人,年纪也比我大,什么钱该挣,什么钱不该挣,肯定比我清楚。就算引娃不是你亲闺女,她做这丢人事你老人家脸上也不好看嘛,别人会在背后戳脊梁骨,说我宝根兄弟是开窑子的。这多难听啊,他以后还怎么在人面前行走?”

周拴成被问得很不好意思,特别是周立功后面的话让他不能不有点顾忌。他反正老了,不顾脸不大要紧,可儿子还年轻啊,得给他留点脸面吧。心里虽然露怯,但周拴成嘴上仍然强硬,他说:“这是我家里的事,要你多管闲事?”

周立功说:“二爸,话可不能这么说,上次你烟馆的事就是别人给你管好的!”

周拴成知道他指的是啥,不吭声了。

周立功问:“二爸,引娃的事就算了吧?”

周拴成哼了一声说:“这事不是你说了算!”

周立功说:“我哥说了算不算?他能叫你烟馆开门,也就能叫你烟馆关门!”

周拴成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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