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1/1)
周家寨人捉住这一对偷情人时,他俩狼狈不堪。周立功全身光溜溜的,只穿了一条短裤,引娃虽然穿着裤子,可上身半裸着,胸前裹着周立功的裤子。村民们欢腾雀跃,都说这比看戏热闹多了,还排啥戏嘛!
周克文气疯了。他怎么都不敢相信儿子会做下这么丧德的事,可眼前的情景叫他不得不信。他吆喝道:“拉回去,绑到祠堂去!”祠堂是处理宗族大事的地方,这事闹大了。
这当然是大事了。兄妹偷情,这不光有违礼教,更乖悖人伦,周家寨亘古未有!周克文知道这事没法蒙过去,他不能包庇儿子,否则以后咋在周家寨立身?咋有脸在人面前说话?
单眼和他爹一马当先,扭着周立功的胳膊,周拴成拽着女儿的头发,一村人簇拥着把两个犯人押到祠堂里。祠堂大厅里正好有两根柱子,一边绑一个。
周立功挣扎着大喊大叫:“你们凭什么绑我?我犯什么法了?”
单眼他爹嘿嘿一笑说:“你犯啥法了问你爹去,你爹是族长嘛。”
周克文面色铁青,大头的话是臊他的脸皮呢。他朝周立功吼了一声:“你这个畜生!”
周立功说:“我什么都没干,我们只是在外面排戏。”
周拴成把那两件衣服抖得哗哗响,说:“排戏要脱衣服吗?羞你先人呢,你排的啥戏嘛!”周拴成太畅快了,他说过要让周立功有好看的,今天算是等到了。
一阵哄笑,单眼说:“怕是炕上的戏吧。”
周立功说:“排热了才脱的,你问你女儿,我们什么都没干!”
周克文表面上对儿子很严厉,在这种情况下必须这么做,可他心里还是有疑惑,觉得儿子不至于这么糊涂。能洗刷这事的只有引娃,他希望她开口说话,可这事他不能直接问引娃,他问就有为儿子开脱的嫌疑,别人会说他拿族长吓唬人。周立功是等周拴成问,毕竟周拴成是引娃他爹,他总得关心一下女儿吧,了解一下女儿让别人咋整了。可周拴成不问,他知道引娃跟周立功是穿连裆裤的,他问了她肯定会替周立功开脱,这不是便宜了那狗肏的!
周拴成不问,周克文只好自己问。不过他依然不开口,是拿眼睛问的,他威严地盯着引娃。引娃看着大伯,吞吞吐吐地说:“我俩……有……有。”
“啊!”现场炸了锅,大家骂声一片。
引娃要把他们抹黑,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才能逼得周立功离开这里,为此就是吃些苦头也值得。
“你这个卖屄的!”周拴成痛快地扇了女儿一个耳光,骂道,“牲口都不干这种事。”
周克文脑袋嗡的一下,险乎站不住脚。
“引娃,你胡说什么!”周立功大叫。
引娃说:“这事不怪我二哥,是我不好,惹我二哥的。”
周立功气得蹦蹦跳,要不是被绑着,他真要扑过来打引娃了。他高声骂道:“引娃,你是个什么人啊,你这样害我!”
周克文啪地给了儿子一个耳光,骂道:“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咋能把事往女人身上推。”周立功脸上立即现出五道红印,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挨他爹的打。
周立功还要分辩,周克文厉声说:“周立功,你要是男人你就把事情背上,再推脱就叫人看不起!”
周立功说:“我叫你们冤死了!”
周克文让人给引娃松了绑。说这种事女人都是受害的,况且引娃没有隐瞒,应该从轻发落。周克文这么做明显的是大义灭亲,谁都知道偷情这事一个巴掌拍不响,现在他却让自己儿子一人扛了,大家不由得对他生出几分敬意,这敬意好歹化解了一些对他教子无方的鄙夷。可引娃却不识好歹,说要放就两个人一起放,不放她就在这里陪她二哥,绳子已经解开了,她还抱着柱子不松手。周克文吆喝道:“没有家教的东西,这事情还能由了你!”他叫毛娃媳妇等几个婆娘把引娃从柱子上拉下来,说:“你们把她给我送回去,甭在这里丢人现眼了。”毛娃媳妇从周拴成手里抢过引娃的衣服,给她穿上,然后硬把引娃搀了出去。
下面是商量如何处罚周立功。周立功大叫道:“你们这么做是犯法的,不要说我没做那种事,就是做了,男女双方你情我愿,谁也无权干涉。你们把我绑起来上私刑,这是违反中华民国法律的!”
周克文冷笑着说:“你胡搞没事,我们把你绑起来反倒犯法了,你这中华民国的法律是啥狗屁东西?这东西不要也罢,它管它的中华民国去,在周家寨就得按周家寨的族规办!”
周立功的心彻底凉了。他搞了一年多的乡村改造,这帮愚民竟然一点公民意识都没有,他简直是对牛弹琴了。
周克文把族里几位长者召集在一起议事。这事没有先例,族规上自然没有相关的处罚条款,只能临时提议。可碍于周克文的面子,大家不好说话,谁也不愿意得罪人。其实这种场合最好是当事人回避,别人才好说话。周克文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可他偏不走。他当然也有自己的理由:当事人是周立功又不是我,我虽然是他爹可我还是族长,这事得由族长主持嘛。见大家都不言传,周克文就逐个点名,被点将的人没办法,只好吞吞吐吐地说出一个个罚法来,这些罚法自然是轻描淡写的,谁愿意当面做恶人呢?周克文把这些罚法一一否定了,说:“轻,太轻了,要狠狠收拾这怂东西,叫他长记性!”他让大家说狠的,而且还提醒说不要看他面子,他今天就要大义灭亲!于是大家再次集体沉默。耗了一段时间,周克文又不得不逐个催促,别人被催急了,干脆说,你是族长你做主吧。这一下把难题甩给周克文了,不过周克文立即就推托了,他说,我儿子的事我咋能做主,这不是徇私吗?我罚重了罚轻了都不能服人,还是要你们定规程!
最后大家耗得呵欠响成一片,周克文只得说:“算了,已经后半夜了,人困马乏的,大家脑袋都乱了。这样吧,犯人押在这里,咱们都回去睡觉,明天接着商议。”
周克文点名让黑丑毛娃两个守着周立功,正告他们不得懈怠,跑了犯人找他们算账。单眼自告奋勇要求当看守,周克文说:“你眼睛不好,晚上会误事,抓到这一对奸夫淫妇你已经立功了,这事就不麻烦你了。”
大家折腾了一夜确实都困了,周克文跟村里人一起离开祠堂,回家休息。
人们走了后,黑丑和毛娃给周立功松了绑,毕竟他是他们的老师嘛。他们也想过把老师放跑了,可他们不敢,周克文是黑脸包公,罚起人来不讲情面。他们替周立功可惜,说他不应该犯这种糊涂。周立功也不跟他们分辩,他知道,即使分辩别人也未必相信。大家都清楚女人是最怕坏了名节的,现在连引娃都认了,他还有什么好说的。他只是后悔,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听引娃的话,跑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他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处罚他,就问黑丑和毛娃,他俩说:“这真不好说,前年麻子老六跟他嫂子胡来,被逮住后打尻板,五十尻板打得他尻子开花,在炕上躺了三个月。你这事比他严重,引娃可是你妹子啊,处罚恐怕会比他厉害。”
周立功立即腿软了。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忽然有人敲门,黑丑和毛娃赶紧又把周立功绑上,这才喝问:“谁呀?”
外面答道:“我,周克文。”
黑丑和毛娃伸伸舌头,幸亏他们手脚快,族长还查岗呢。他们开了门,周克文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包袱。他叫黑丑和毛娃把周立功解开,从包袱里拿出一套衣服让周立功穿上,然后说:“你走吧,趁现在天黑。”
周立功愣了。
黑丑和毛娃也愣了。
周克文提高声音对周立功说:“还愣着干啥,赶紧走!”说着把包袱挂在周立功肩膀上。“这里面有盘缠,走得越远越好。”
黑丑和毛娃胆怯地问道:“秀才叔,你这是……”
周克文瞪了一眼黑丑和毛娃,那两个人不敢言传了。他朝周立功厉声说:“走!”
周立功犹犹豫豫地走出祠堂,他不敢相信这事,出了祠堂门,见没有人阻拦他,才知道他爹是真放他走。他立即撒腿朝村外狂奔。可是刚跑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周克文一愣,只见儿子扑通一下跪在他面前,叫了一声爹,然后深深磕了一个头。正月里他不愿磕,现在磕成响头了。
周克文扶起儿子,擦去粘在他额颅上的土,说:“你本来就不该从城里回来,你回来是给人添乱呢。”
周立功哭了。他抹了一把眼泪,点点头走出祠堂,钻进浓黑的夜色之中。
看着儿子走了,周克文对两个目瞪口呆的看守说:“把我绑上。”
黑丑和毛娃更吃惊了,他们不敢动。周克文说:“咋啦,一个族长还顶不上一个狗屁娃娃吗?”他自己走到柱子跟前,双手背在后面,朝看守吆喝:“绑!”
第二天,全村人再次聚集在周家祠堂。大家都傻眼了,绑在柱子上的不是周立功,而是周克文!周克文说:“圣人曰,子不教父之过,儿子犯罪错在老子,要罚就罚我吧。”
大头嘿嘿冷笑道:“狸猫换太子,好一条妙计,你就这么包庇你儿子!”
周拴成说:“这个人一辈子都爱耍心眼,这一回把全村人都耍了。”
“谁说我耍心眼了?”周克文厉声说,“我不是在这里顶着吗,难道我一个有功名的族长顶不上一个乳臭未干的屁娃娃?我甘愿受罚,再厉害的王法我都认了!”他叫道:“老八,你们几个年长的接着商议,定下一个惩罚的条款来,我等着。”
老八笑了笑说:“秀才哥,还真罚呀?你这是明摆着拿大肚子顶人呢,你是族长谁敢罚你?再说了,你又这么大年纪了,谁忍心罚你?要是罚出个三长两短来,谁担这个责任?”
大家都笑了,他们看出周克文的心机来了。
可周克文不容别人这么看他,要是那样他成啥人了?投机取巧,坑蒙拐骗,族长能是这样的人吗?他说:“你们不罚,好,我自己罚,皇上还下罪己诏呢。”他让黑丑和毛娃把他解开。
大家饶有兴趣地围成一个圈,看周克文咋罚自己。罪己诏他们在秦腔戏里看过,可是哪个皇帝不是对自己轻描淡写,做做样子?他们认为周克文这次罪大了,他不光是要给儿子顶罪,他还犯了私放犯人的罪,两罪并罚,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该不会像戏台上的皇上一样耍大家吧?
周克文说:“我要是自己定一个条款罚自己吧,大家一定说不公,那我就让老天爷定,老天爷说咋罚就咋罚。”大家正纳闷他到哪里去请老天爷,只见他来到老八跟前,逗老八的孙子玩。这娃娃三四岁的样子,他爷爷领他看热闹来了。周克文从兜里掏出擦涎水的手帕,三两下就叠成一只小老鼠,在手里还一跳一跳的,惹得那娃娃眼馋,伸手就要。周克文说:“狗剩,爷问你几句话,你说了爷就把这耍货给你。”那娃娃高兴得直点头,周克文问:“一个人要是做了瞎事,咋办?”
狗剩张口就说:“打尻子。”
“打多少啊?”周克文又问。
“把尻子打烂。”狗剩说。这些话原是大人们吓唬娃娃的口头禅,娃娃们把这口头禅都记住了。
周克文把老鼠送给狗剩,高声对大家说:“你们听到了吧,童言无忌,这就是天意,按天意罚吧。”
大家没想到周克文是这么得到天意的,不过狗剩的话肯定不是周克文教的,这天意可以接受。
既然定了罚法,惩罚总得有人来执行。周克文叫黑丑和毛娃把祠堂的顶门杠子拿过来,由他们两个轮流打。那两个人一听这话就溜了。罚不罚关他们屁事,那顶门杠子像铁棍一样重,弄不好要出人命的,他们才不愿意当刽子手呢。周克文接连点了几个人,他们都摇头拒绝。单眼从人堆里往前挤,他倒是愿意抡杠子,可周克文偏偏不点他。他忍不住举手报名,却被跟在后面的大头硬把胳膊按住了。大头觉得儿子要是这么干,那携嫌报复的意图就太明显了,会招人骂的。
周克文见没有人愿意执法,只好从人群里招呼自家的长工常贵。常贵没办法,他不能不听掌柜的。常贵把顶门杠子拿在手里掂了掂,连声说:“使不得,使不得,这家伙只要擂一下,铁打的腰杆也砸断了!”周克文就吩咐他回家去取扁担,顺便搬一张条凳来。
常贵一回家,周梁氏和春娥也失急忙慌地跟了来。她们自从周立功出丑之后就羞得不愿出门,现在也顾不得了。周克文是家里的顶梁柱,也是五六十岁的老汉了,咋能经得起这么折腾?她们得出来劝阻!
周克文让常贵把条凳放在祠堂门外,他要趴在那里挨罚。祠堂里面祖宗在上,是不能赤身裸体的。常贵把条凳摆好后周克文走到跟前,他鼓一口气把凳面吹了一遍,常贵这才发觉自己疏忽了,掌柜的是讲究的人,咋能光身子直接趴木板上呢?他赶紧把自己的坎肩脱下掸了掸凳面,然后再把它垫在上面。周克文趴上凳子正准备脱裤子,周梁氏和春娥扑了过来。周梁氏说:“你这个老疯子,你还当你是十八九岁的愣头青,你这个岁数了还能挨得起几扁担?”周克文吆喝说:“你快走开,挨不起也得挨,谁叫你养出一个好儿子!”周梁氏指着大家说:“我看今天谁敢打我老汉,打出麻达我就把人抬到你屋里去!”
一听这话,常贵手一软,扁担当啷就掉在地上了。
周克文骂道:“你这个麻糜不分的老婆,一点都不明事理。”他吆喝春娥:“把你妈搀回去!”周梁氏还在纠缠,周克文唰一下就把自己裤子褪下了,露出尻蛋子。春娥一见羞得不行,低着头死命把周梁氏拽了出来。
周克文的尻蛋子袒露在四月的阳光下。肥硕暄腾,锃白瓦亮,全村人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惊讶中夹杂着兴奋。这亢奋的声音像刀子剜在周克文的心头,他羞愧地闭上眼睛。这真是天大的耻辱啊!从小到大他啥时丢过这种人?他是啥人啊?前朝秀才,一族之长,平时端庄威严,不苟言笑,一副绅士派头,可今天竟然要赤身裸体,把一个人最羞耻的部位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可是他有啥办法呢?为了儿子,也为了他在周家寨的脸面,他豁出去了!
周克文对常贵说:“打!”
常贵不敢拿扁担。周克文说:“常贵,你听好了,我叫你打你就打,你要不打,我立马就把你解雇了。”常贵没奈何,只得拿起扁担。他不想离开这掌柜的,当长工半辈子才碰上了这么一个好东家,容易吗?
常贵虽然打了,可打得很轻。周克文说:“你使劲,打不破不算数,打破了咱回家。”常贵一听这话没办法了,只得咬着牙抡扁担,只几下,那扁担上就显出殷红色了。
周克文咬着牙一声不吭。疼痛钻心,可他没有一丝怨言。他觉得自己愧对周家寨全体父老,也愧对自己读了一肚子的圣贤书,他应该挨揍。比起一个月前骑马唱戏的荣耀,老汉现在真的羞愧万分。
引娃那天晚上从祠堂回来,就被他爹锁在屋子里。周拴成说了,做下这么丢人的事,族里不罚我家里要罚,要不还有规矩吗?
引娃在屋里急死了。她不知道村里是咋惩罚她立功哥的,他现在到底咋样了?她出不去,连屙屎撒尿都在屋里的脚盆里,只有扒门缝才可以看见外边。她瞅见他爹从门口路过,赶紧打听消息,结果招来了一口唾沫。好不容易等到弟弟从门前经过,她叫住他,才得知周立功跑掉了的消息。这个消息让引娃既高兴又伤心还担心,高兴的是他安然无恙,伤心的是他丢下她一个人走了,担心的是周立功没有受罚就跑了,她爹一定气不平,以她对她老子的了解,他肯定会把怒气转嫁到她身上。她不知道自己要遭啥罪呢!
引娃的推测很准。第二天一起来,周郭氏做好早饭端出来放在院中的石桌上,周宝根给他爹拿来板凳,全家人等着他吃饭呢。周拴成从里屋出来了,没有走向饭桌,手里提着斧头气势汹汹地朝关押引娃的窑洞走过去,嘴里恶狠狠地说:“养下这样的骚货,把老子的脸都丢尽了,看我打断她的腿,豁出去一辈子养着她!”周宝根赶紧跑过去拦住他爹,硬把他拖过来。
引娃在里边听得清清楚楚的,心彻底凉了。她知道她爹本来就不疼她,这次更是恨死她了。他这人心硬得很,啥伤天害理的事都做得出来。当天她瞅空子叫住弟弟,让他赶紧去找周克文想办法,现在只能靠大伯了。她知道大伯虽然怨恨她,但不会见死不救。
周宝根找了在家养伤的周克文。周克文说:“我知道了,你爹的声音跟叫驴一样亮堂,他骂人我在隔壁还听不见?你回去问他到底想干啥?咋就没有一点护犊的心呢?”
周宝根回去把这话告诉他爹。周拴成呸了一声说:“他护犊都不要脸了,我还要脸呢!”周宝根问他爹:“那你还真要把我姐打残了?”周拴成说:“我不把她收拾了我脸往哪里搁?有这样偷人养汉的女子我以后还咋在人面前说话?”
周宝根赶紧又去找大伯商量。周克文说:“罢罢罢,就算引娃是我女子,权当叫土匪绑票了,我把她赎回来,你回去问你爹要啥呢。”周克文知道他兄弟爱钱,啥事都可以当买卖谈。
周宝根把话传给他爹。周拴成骂道:“谁是土匪?他儿子才是土匪呢!他糟蹋了我闺女就没事了,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叫他赔偿!”周宝根问他爹:“咋赔?”周拴成说:“叫他把去年骗咱家的四亩祖田还回来!”
周宝根过去一说,周克文立即把那四亩祖田的地契给了他。周拴成一见地契,笑得眼泪都淌出来了,他得意地哼了一声,心里说:“周克文啊周克文,别看你奸,你比你兄弟差得远呢。”
周拴成用的是苦肉计。
当然了,周拴成知道有人会在背后议论他,说他敲竹杠。他觉得这是往他头上扣屎盆子呢。那四亩地本来就是他的,虽然他不知道周克文在买地一事上捣了鬼,但就凭这块地最终落到他哥手里这一点,他就断定自己被人骗了。现在他把被骗走的土地要回来,咋就是敲竹杠了呢?再说了,这事原本就是他儿子害人的,他放点血是罪有应得!
引娃放出来的当天就来到大伯家,打问周立功的去向。周梁氏和春娥都不理她,周克文说:“我们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你不要缠你二哥了,他叫你害苦了!”
听了这话,引娃两眼立即噙满眼泪。人家明显地不待见她,可是她却没有立即离开大伯家的意愿。她在他家院子的葡萄架下独自坐了好久。去年正是葡萄开花的季节,他二哥风尘仆仆地回来了,那时候院子挤满了人,她借着土匪的威名吓跑了别人,才见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洋学生。今天葡萄架上又挂满了绢丝一样的白花,可院子却空荡荡的,没有了昔日蓬勃的人气。引娃明白这一切都因为她,她对不起二哥,对不起大伯,对不起这一家人。可她不想道歉,她觉得她爱周立功没错,这一切亏欠她会千方百计偿还的。
直到眼泪把衣襟打湿了,引娃才默默地离开了明德堂。
第二天上午,引娃背了一个小包袱出了门,说她要回北山畔去了。周宝根觉得奇怪,他姐怎么忽然想到要回夫家去了呢?他挽留她,引娃说:“我给爹妈丢人了,没脸再待在周家寨了。”周拴成也挽留女儿,说:“爹那是气头上说的话,哪有爹妈不护犊的?”周宝根挽留他姐是爱她,周拴成留人是舍不得一个好劳力,虽然目的不一样,可他们都是真诚的。引娃去意已决,谁也留不住,她是回夫家,别人也没有理由强留。
引娃走在街道上,身后不断有人吐口水,更刺耳的是女人们快活的招呼声:
“哎哟,这是回去呀?回去好!回去当个好媳妇!”
“哦,你走啊,你走了村里就不热闹了!”
引娃没有答话,她能听出她们的言外之意,她们庆幸拔除了眼中刺。
引娃快步走出村子,爬上了黄龙塬。站在塬顶她最后看了一眼周家寨,缓缓地跪下来,朝村子磕了一个头。
她是在跟这个村子告别。她不知道自己生在哪里,但她一直长在这里。这里盛满了她的欢乐,她的辛酸,她的希望,她的苦难。她爱这里,也恨这里。留恋这里,也期盼离开这里。曾经离开过这里,后来又回到了这里。不过这一次她要彻底离开了,从此再也不回来了,也没脸再回来了。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转,她拿袖子抹去泪水,让目光没有遮挡,把这寨门口的大槐树、城壕上的拱形桥、街道上的青石板、祠堂门前的拴马桩深深刻印心底,从此以后她只能在梦中跟它们相会了。
引娃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尘土,迈开大步朝东奔去。她根本不是回北山畔,而是去西安,到那里去寻找周立功。她从黑丑那里打听到了,周克文叫儿子走得远远的。远远的能是哪里呢?只能是远处的大城市了,周立功本来就应该是大城市的人。引娃听周立功说起过两个大城市:西安和北京,还描绘过那里的美好生活。她不知道北京在哪里,可她知道西安在东面,那就先到西安找他吧。她没有去过西安,不知道西安有多远,可她认准了只要朝东走,总会走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