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1/1)
周拴成的儿媳妇跑了!
这事不能怪那女人,不是她没良心。要怪就怪周宝根,是他打走了媳妇。
给儿子娶媳妇是周拴成说了算,与周宝根没关系。在他眼里,儿女婚事只能由老子做主,他说啥就是啥。女儿嫁的是望门夫,她到夫家时她男人还没有生出来呢,他说嫁了还不是嫁了?轮到儿子娶妻自然也是这样,只能由他拿主意。这倒不是他霸道,自古传下来的老规矩就是这样,没人敢违反的。周立功不是狂过一阵吗,鼓动青年人闹啥自主婚姻,咋样,最后还不是被赶出了周家寨?
周宝根不敢公开忤逆他爹,只能把怨气撒在女人身上。周宝根当然不愿意娶一个二婚的,况且还是逃荒来的外路人。他觉得自己好歹当过赛仙堂的大掌柜,在绛帐镇的街面上也是数得着的少东家,咋说也是场面上的人,怎能掉价到这种地步呢?他这种人娶媳妇,当然要大家闺秀,最不济也该是小家碧玉吧?谁料到他爹竟然给他捡了个叫花子!叫花子也罢了,是黄花大闺女也行。再退一万步,是二婚头也忍了,只要她没生过别人的娃娃,也算是给他留了一点面子。可这女人不但生了娃娃,而且这娃娃还时不时在村庄周围晃荡,这不是活生生给他眼睛里插棒槌吗?全村人谁不笑话他!也不知道他爹是咋想的,那老家伙就是一个抠门精,啥事都爱贪便宜,连给儿子娶媳妇也乘机捡破烂。
周宝根咽不下这口气,就使劲整那女人,希望把她整跑了,一了百了,这样他就可以把责任推到那女人身上,不受他爹责骂。周宝根不敢明里整,怕他爹发现,就暗里来。晚上他不准那女人上炕睡觉,说她脏,让她睡在地上。到了半夜他上茅房,又故意踢她踏她,说她挡了他的道儿。那女人没铺没盖地躺在地上,头下枕一块砖头,一晚上都睡不踏实,炕上稍有响动她就醒来,提防着周宝根。睡不好,第二天就没精神,做家务免不了犯困打盹,周郭氏看见了不是呵斥就是谩骂。婆婆指教媳妇是天经地义的事,周郭氏盼这事盼得头发都白了,哪能轻易放过?半辈子媳妇熬成婆。自从那女人进了门,周郭氏就把所有家务全卸到她身上了,心安理得地当起了婆婆,全身心扑在挑毛病上。周郭氏觉得这不是挑剔,是教她学规矩呢。北山畔都是野人,缺礼少教的,她得手把手教她咋当媳妇。周郭氏也是打心底里不满意这个媳妇的,可她跟儿子一样,都拿周拴成没办法。
这女人白天晚上都不得安生,可她咬紧牙关忍受着。为了活下去,为了外面的娃娃,她啥苦啥罪都能受。周家虽然把她盯得很紧,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她总有办法给娃娃弄点吃的。周拴成家粮食很少,每天都要搭配野菜树皮,这些东西是要她去采集的,她就把馍馍揣在裤腰里,来到沟里塬上,装着去烂窑解手,把它埋在那里,做个记号,娃娃就会找到的。有时去担水,娃娃会远远尾随着她,看见周围没有人,她掏出馍馍使劲扔过去,娃娃捡起来撒腿就跑了。有时实在被看得紧,出不了门,晚上半夜她起来去茅房,把馍馍从门槛下塞出去,娃娃天不亮就拿走了。
女人苦做苦受,想赢得这家人的怜悯心,说不定哪天他们会把她娃娃也收留了。当然她也不敢有太大指望,荒年添口如割肉啊,她理解周拴成的狠心。正因为这指望不大,她必须死活耗在这里当贼娃子,偷着去养她娃娃。他们无论咋折磨她,她也打掉门牙往肚里咽。只要过了荒年,她娃娃没事了,那时候让他回老家去顶门立户,她在这里实在受不下去了,抹脖子上吊都无所谓。
女人耐得住,可周宝根耐不住。一有机会他就呵斥女人:“叫花子,快滚回北山去!你那个崽娃子在外面等着你呢,还不快滚!”说起来怪,对那个娃娃,周宝根起初恨得要死,真想找机会掐死他。可后来他不恨了,不但不恨,相反还希望他活得好好的,只有这样女人才有牵挂,在这里才会待不踏实。要是那个娃娃死了,女人就没指望了,她一定会死心塌地跟他过下去,那他这辈子就彻底完蛋了。
周宝根骂人的话很恶毒,可女人皮实,对男人的辱践一声不吭,每天照样脚不沾地忙家务。周宝根一看不行,他得再狠一些,要不这女人真是狗皮膏药黏上他了。他想到了一招,吃大烟的时候叫那女人给他烧烟泡,教她学烟馆里的女招待,脱光衣服陪侍,女人含着眼泪这么做了。周宝根过足瘾了,有精神了,忽然抓起烟枪,拿烧得滚烫的烟斗去戳女人的大腿根和奶头,烫出滋滋的响声。女人疼得眼泪都流下来了,可她没有哭出声。周宝根笑出声了,他说:“我叫你守,你不走看我整死你!”
女人就是不走,她穿上衣服照样忙里忙外。烫的地方是羞处,周宝根下的是黑手,这地方衣服遮着看不见,只要女人不说,谁也不知道。周宝根真佩服这女人的韧劲,她难道是铁打石雕的,身上没感觉?
周宝根继续加码,他现在不光烫,还在烫出的伤口上撒辣椒面。女人疼得牙都咬出血来了,可她依然扛着。周宝根没办法了。他说过要整死这女人,其实那不过是一句狠话,如果真要他去杀人,他没有那个胆。像这样层层加码去整她,周宝根相信还没等把她逼死,自己倒先被逼疯了。说到底周宝根不是那种黑透心的恶人,到最后他反而向女人服软了。
周宝根说:“你饶了我吧,我求你偷偷跑走吧!这是积德行善呢。”
女人说:“我这么走了对不起咱爹,叫别人骂我没良心。”
周宝根说:“我爹那是害我呢,他也在害你,他要是菩萨为啥不把你娃娃也收留了?”
女人说:“咱爹是想要自己的亲孙子,你要是能叫我怀上娃娃,我给咱爹生一个亲孙子,坐完月子我立马走人,这算是报答了他老人家的救命之恩。”
周宝根喜出望外:“真的?”
女人点点头说:“真的。”
周宝根只得认了,除了这个办法他把女人没办法了。
这事说好了立即就来,早生早解脱。两人脱光躺在炕上,憋足劲儿要办事,临了周宝根却发现自己不起头。这不可能呀,他以前还嫖过窑姐的,家伙邦邦硬!他努力摆弄自己,可就是弄不醒它,从头至尾都像一截猪肠子。周宝根急得满头大汗,他承认自己不喜爱这女子,听说男人碰上不喜爱的女人就不来劲,可他也不喜爱窑姐啊,为啥在她面前就能竖旗杆呢?既然窑姐能让他精神抖擞,那他就把这女人当窑姐吧。
可这样也没用,腿根处照样软不拉塌的,周宝根这下慌了。人早就说过,吃大烟的最后会把自己吃成骟驴,他一直不信,并且以自己能嫖娼而自豪,难道这话眼下要在自己身上应验了?嫖娼也不过是去年的事,难道这病就来得这么快?周宝根吃不准,可他知道自己的烟瘾是越来越大了,就是这难熬的年馑中他也照抽不误,他觉得饭可以不吃,可烟不能不吸,饿死人是慢劲,不吃烟立马活不成。他爹卖地的钱除了买粮食,剩下的都被他烧成烟灰了。
那女人比周宝根还着急。怀孕是她想出的计策,这是她在这里待下去并且能免受周宝根虐待的唯一办法。十月怀胎,这旱灾再持续十个月总该过去了吧,到那时娃娃逃出年馑了,她是走是留都好办。女人想尽办法撩拨周宝根,可咋弄都没用。她以为男人太累了,就歇了几天,还想办法给他滋补。她到老崖上去挖长虫,那玩意儿最像男人的阳具,听说补劲最大。挖长虫是赌命的,女人现在吃不饱,饿得头晕眼花的,往高处爬腿都软,长虫还有带毒的,咬一口当下送命。可女人不怕,她晚上搭上梯子摸黑爬老崖,趁长虫睡觉时下手,终于挖到一条擀面杖粗的青花蛇,弄死了给周宝根炖汤喝。等将息了一段时间,他们摆开阵势再来,这次女人豁出去了,用嘴给周宝根啜,可腮帮子都啜麻了,周宝根还是软瘫的。这下女人绝望了,她知道自己碰上骟驴了。她听人说过,吃大烟的多数是软蛋货,她不幸就搭上了一个。她现在才明白了为啥这男人一直叫她睡在地下,为啥烧烟泡时她脱光了衣服他也没反应,不但不想干那事,反而拿烟斗烫她的羞处。他根本就是一个假男人!
女人想到逃跑了。跟这种男人在一起太可怕了,或者是眼下被整死,或者是以后守活寡。
女人把逃跑设计得天衣无缝。那天做晚饭时她在糊汤里煮上了巴豆。这东西家里有,她认得,也知道用处。糊汤是玉米糁子掺野菜熬成的,巴豆在里面看不出来。周家人吃了以后半个时辰就开始窜稀,轮流往茅房跑,三五趟下来就瘫了,躺在炕上动不了。甭说走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后半夜,女人开始动手了。周家人折腾了半宿,现在睡踏实了,谁把他们抬出去埋了都不知道。要是没睡着更难受,稀屎把人整软了,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人为所欲为。女人把周家的粮食全部装进一个口袋里,两边一折,像褡裢一样背在身上,开了大门,娃娃就在门口等着呢,他们提前约好的。
娃娃小声问道:“妈,你背的啥?这么重,给我。”
女人说:“你背不动,粮食。”
娃娃高兴地说:“这么多啊,可够咱们吃了。”
“就是的。”
“那他们还有吗?”
“没有了。”
“轮到他们当叫花子了。”
“活该!”
“叫花子太可怜了。”
女人听了一愣,她迟疑了一下,又折了回去,把口袋的粮食给面瓮里倒了一点,然后领着娃娃走出周家寨,消失在夜色里。
周家人第二天早晨才发现被盗了。周拴成看着面瓮脸色乌青,周郭氏开口骂道“驴肏的北山……”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嘴就被男人捂住了。周拴成不想让村里人知道这件事,特别是隔壁的,那样大家把他笑死了,这事只能打掉门牙往肚里咽,吃一个哑巴亏,对外就说儿媳妇回娘家了。
周拴成后悔自己失策,没有把那娃娃的事情处理好,女人就是被这娃娃攀缠跑了的。他原先不要这娃娃,按理就该把他弄死,那样的话,女人就会死心塌地跟他儿子了。可周拴成下不了手,这是一方面原因。更主要的是,周拴成觉得自己犯不着去造这个孽,老天爷会灭绝那娃娃的。离开大人照看,一个人在荒原野外流浪,不是饿死,就是给狼吃了,活不了几天的。这时候真有狼了,遍地是死人,把狼招来了。可他没想到这娃娃的命硬得很,就是死不了。看着死不了就应该把他收留下,留下那娃娃,这女人肯定不会跑了嘛!周拴成叹了一口气,后悔自己太抠了。
世上没有后悔药。现在别说药,连粮食也没得吃了,面瓮底那点玉米面能撑几天?这日子咋过呀?
周宝根与他爹妈不同,他们愁,他才高兴呢。总算把这叫花子撵走了,多不容易呀!他不管过日子的事,那有他爹呢,他只管自己。
周拴成要赶紧谋划吃饭的事,他决定打发儿子去背粮,这是万不得已的事,不到饿死人的关头他是不会这么做的。儿子是宝贝疙瘩,他们舍不得叫他吃苦。
没想到周宝根不耐烦地说:“费那个力气干啥,跟我大伯借点不就得了!”
周拴成说:“人要有点志气的,甭看别人脸色。”
周宝根说:“又不要你开口,我去借。”他知道他大伯不会不管他们的,只要他去,大伯连借字都不会提的,直接就给他们粮食了。
“不争气的东西!”周拴成火了,“你敢,你只要敢往隔壁迈一步,看我不砸断你的腿!”
周宝根实在想不通,那是你亲哥哥,我是他亲侄子,我跟他借点粮咋了?他家又不是没有,人家粮食堆得跟山一样。他还想说啥,周郭氏挡住了,她怕男人发了脾气真打人。她跟周宝根说:“你都这么大了,要想着自立啊,不能一遇到难处就靠别人,别人能帮你一时帮不了你一辈子!”
周宝根不吭声了。
周拴成接着说:“儿啊,爹是年纪大了,倒退十年我自己去,还求你?你长得一墙高了,该替爹分担一些家务了,这个家终归要交给你的。”
听了这话,周宝根心里一动,他抬头看看他爹。他爹确实老了,头发几乎全白了,本来就精瘦的身材更加干瘪了,衣服套上空荡荡的,腰弯了,个子比自己矮了一个头。一年前他爹还是一个龙马精神的壮汉子,眼下忽然就老态龙钟了。灾荒这么快就把一个倔强的人压折了,叫人不能不服老天爷。周宝根有点心酸,他鼓足勇气说:“我……去背,可我到哪里去找盘缠呀?”
周拴成高兴了,他说:“这就对了,我娃长大了。钱不用你愁,我预备着呢。”
周拴成拉着儿子来到牲口圈。牲口早就卖完了,里面空着。周拴成挪开牲口槽边的水瓮,水瓮底下压着一块石板,揭开石板,下面有一个坑,坑里藏着一个小瓦罐。周拴成掏出瓦罐打开,一股浓烈的烟土味窜了出来。周拴成给儿子说:“这就是盘缠,你路上的花销连买粮食的本钱都够了。”
周郭氏一愣,藏大烟的事她咋不知道呢?她眉开眼笑地夸赞老汉:“亏得你,要不就叫那个北山卖屄的偷光了!”
周宝根更是不知道,他想起一年前苟铁嘴算卦的事。那家伙一开口就算出了他爹藏在厨房墙壁中的一罐银圆。他不知道他爹到底藏了多少宝贝,这老汉咋连家里人也信不过呢?
周拴成叮咛儿子,这是最后的家当了,一定要把烟土带好,路上小心,快去快回。周宝根告别父母,第一次踏上去南山的路。
周宝根以前只是听说过背粮的苦楚,现在亲自走一遭才知道这根本不是人干的活。他身体本来弱,加上以前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种罪?连爬带滚走到秦岭,胳膊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可秦岭现在没粮食了,要背粮只能翻过南山到汉中去。奔到汉中,周宝根差点没累死。他真感谢带在身上的大烟土,没有这宝贝给他提神镇疼,他根本爬不过秦岭。
来是来了,大烟直接就可以换粮食,可换了粮食他能背回去吗?周宝根犯了难,思前想后,他觉得不能。他空身子爬过来都要死了,驮百十斤重的口袋爬回去肯定死!不是累死就是失足掉下悬崖摔死。就他这个身板,绝无生还的可能。与其死在半路上,把粮食让别人捡了便宜,还不如拿烟土在这里办些实事。
退一步讲,就算这次幸运没有死在路上,把粮食背回去了,可这粮食能维持多少天呢?末了还得他再去背。他不敢设想再背一次会是啥样,这个罪还能受第二次吗?第二次阎王爷还能饶了他吗?再退一步讲,就算他爹他妈心疼他,不让他背粮了,那守着家里吃啥呀?最后还不是饿死!
回去绝对是死路一条,周宝根不回去了。汉中是多好的地方啊,山清水秀,鱼米之乡,比起眼下燥热的关中来,这里就是天堂!在这里想吃米有米,想吃面有面,想吃鱼有鱼,想吃鳖有鳖,不像关中,平时就是搅团疙瘩煮蔓菁,遇到灾荒更是连麸皮都吃不上。主意拿定了,周宝根揣上大烟,找到汉中城一家烟馆,要把烟土折成份入股,在那里当伙计。烟馆老板收下他了,这样带本钱的伙计少见,他不要工钱只求食宿,外加几口免费的大烟,要求不过分,况且他还有一手烧烟泡的好功夫呢,能留住客,无论如何烟馆是赚了。
周宝根这样贱卖自己,为的是尽快找一个落脚的地方,既度过荒年,还满足烟瘾。至于老家的父母,他知道他们有办法,他爹肯定还藏着宝贝呢,挖出一个就够他们支撑一阵子了。临行时他爹说这罐大烟是最后的家当了,谁信呢?反正他不信,他爹嘴里哪有实话?其实周宝根现在宁愿不信,有想象中的宝贝在家里镇守着,他不回去就心安理得了。
把我搭上也是白搭嘛,荒年了,各人顾各人吧。周宝根知道他爹他妈一心一意要他好,他们要是知道他找了这么好的地方躲灾荒,一定会高兴的。
把这个事情想通了,周宝根就没负担了。他来到街上,找了一家饭馆,把身上剩下的钱全掏出来拍在柜台上,点了大米饭红烧鱼炖鳖汤一顿猛咥。肏他妈,一年多了就没有吃过饱饭,这汉中的吃货也太香了!
周拴成老两口在家里苦等苦熬,天天盼着儿子回来。
起初家里还有北山女人留下的一点粮食,他们细水长流,一颗一颗数着吃,准备支撑到儿子回来。周郭氏去挖野菜,掺和着粮食一起吃。这事情以前是北山女人干的,现在轮到她了。周拴成在家里转悠,寻思还有啥可以卖的,换钱去买粮食。现在他手上再没有埋藏的宝贝了,那罐子大烟确实是最后的家当了。当初藏它并不是打算用来换钱,而是给儿子留的救命药。他知道儿子一天都离不开那玩意,怕以后万一接不上顿了再拿出来救急。现在它真是救急了,不光是救儿子,还救了一家人。
周拴成看来看去,已经没有啥值钱的了。土地倒还有一百多亩,可眼下白给也没人要。牲口早就卖完了,没有牲口大车就成多余的了,也卖了。八仙桌和太师椅是祖上传下来的,分家时他硬从他哥手里抢了过来,前些天也卖了。笼头缰绳这些皮货不值几个钱,可好歹也能换两把豆子,他也拿去换了。房上还有檩条和木椽,那都是上好的松木和槐木,可他没有力气上去拆,只好罢了。
最后他在上房东厢看见了他和老婆的寿材。这是两副漆得油光锃亮的柏木棺材,通体釉黑,两头的档板却是朱红的,既敦实又富贵。这阴宅也是周拴成的宝贝,他每年都要请漆匠给它们刷漆,到现在已经刷过五层了,它们简直亮得跟镜子一样,能照出人影来。伏天里周拴成有时就打开盖子躺在里面,里面凉飕飕的,柏木的香味能让人醉倒。周拴成现在打起了它们的主意,家里也只有这东西值钱了。
周拴成圪蹴在寿材面前,一个白发老人赫然映在棺板上,跟他对面。周拴成吃了一惊,这是谁呀?他回过头去看自己背后,背后根本没有人。这难道是他吗?他咋变成这样子了!周拴成慌忙伸手摩挲它,想把那影子抚去。棺板玉石一样光滑,他屈指敲一敲,有低沉的回响,像疼得在呻唤。周拴成忽然心里一酸,两行老泪掉了下来,他不忍心了。难道他劳累一辈子,要落到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吗?
周拴成最后提了镢头把厨房的门挖了,现在要啥没啥,门成了摆设。他把门搁在推车上推到绛帐镇,那里有饭馆小吃摊,他们需要劈柴。
在后来的一个月里,周拴成隔三岔五地卸一个门扇,拆一个门框,挖一个窗户,锯一棵树,到街上去换一把半把粮食。家里能换粮食的东西越来越少了,他心里的希望反而越来越大了,因为儿子背粮回来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可是一个月过去了,儿子没有影子。他安慰老婆,说宝娃子身板弱,走得慢,比别人要多费一些时间。四十天过去了,儿子还没有回来。他沉不住气了,跟老婆两个人轮流到村外的大槐树下眺望,看见村里其他背粮的人回家,就打问儿子的消息,别人都说没有看见。这些人出门时周拴成知道,他们比他儿子去得晚,可晚去的人都回来了,他儿子到哪里去了呢?周拴成不敢细想,背粮的道上凶险太多了,周家寨已经有好几个人出事了。从开始背粮算起到现在半年多,舍娃、柱子、满成、宝祥、碎虎五个人都没影了,这次会不会轮到他儿子?
到了五十天,周拴成两口子彻底绝望了。这是背两趟粮食的时间了,他儿子一趟还没有回来!周郭氏哭成了泪人,她给男人发脾气,说:“你还我儿子,你把他逼出去背粮,他背给阎王爷了,要饿死咱们死在一搭呀!”
周拴成自知理亏,可他还是能找出理由呵斥老婆:“闭上你的臭嘴,谁把粮食背到阎王爷那儿去了?咱宝娃福大命大,还在路上歇着呢。”话是这么说,其实他自己都不信。可他又不敢不信,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老两口咋活啊!
周拴成跟老婆的精神一下子垮了。前面即使吃不饱,可他们心里还有盼头,这一口气支撑着他们瘦弱的身体。可现在不但没有粮食了,连儿子都不见了,他们像脊梁上挨了一闷棍,人一下子就塌下去了。
可再没有精神他们也得活呀。周郭氏每天都要出去找吃的,那天早晨起来,她喝了一碗菜糊汤,提着绊笼爬到塬上。近处的树叶草根都被人吃光了,要找就得到远处去。上了塬,周郭氏气喘得慌,眼前一阵子发黑,她赶紧坐在地上歇一口气。就在这时她闻见了一股苦涩味,循着这个味道,周郭氏看见了塬边的枸树叶。枸树耐旱,叶子厚实,但是味道难闻,平时牲口都不吃的。周郭氏很高兴,这东西再难吃,总比观音土好吃吧,现在只要有吃的,谁还敢弹嫌?她来到塬边,枸树就长在老崖口的下面,很难够到。这得感谢它长的地方,要是容易采别人早就捋走了。周郭氏趴了下来,准备探下身子去折枸树。就在伏地的这一刻,周郭氏朝前看了一眼,这里地势高,眼界宽,一下子就看到了远处的秦岭山。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秦岭就像站在她跟前一样。周郭氏心里一怔,不由得想起了儿子。宝娃就是到南山去了,南山看起来并不远啊,他咋就走不回来呢?她目光往下落了落,就落在塬下的官道上,这时节土地焦黄,树木光秃,没有啥遮挡,官道上人来人往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忽然,远远地周郭氏看见了一个人,瘦不拉叽的,驮着口袋,踉踉跄跄地往这边奔。她心一紧,这人是谁呀,咋这么像她宝娃!那人越来越近,尽管口袋压得他弯着腰,低着头,周郭氏看不见他的脸,可他背上那个黑白条纹的口袋她太熟悉了!
“宝娃!”
周郭氏激动地叫一声,宝娃听见她妈的呼唤,竟然呼地一下飞起来了,他肯定太想他妈了,他高高地升在空中,像鸟一样朝她妈扑过来。
周郭氏听见儿子边飞边哭:“妈,我累,我太累了。”
周郭氏眼泪唰地滚落下来,儿子太受罪了,他啥时受过这种罪啊!她赶紧去接儿子,她张开胳膊朝儿子扑过去……
周郭氏醒来时躺在家里的土炕上。她腰断了,下半身动弹不得。她从崖上跌了下来,万幸那是一个二台塬,只有十几丈高。周郭氏嘴巴咧一下都疼得打颤,可她还是挣扎着问了男人一句话:“宝娃……回来……了?”周拴成忍住眼泪点点头。周郭氏眼珠努力地往一边转,周拴成知道老婆的意思,她是想亲眼看一看她儿子,周拴成说:“宝娃给他舅家送粮食去了,咱粮食多了,给亲戚分一点。”
周郭氏笑了,她儿子回来了,他男人还知道心疼她娘家,这多好啊!年馑看来也不全是坏事,它还教育人呢。周郭氏安心地睡着了。她太饿了,太累了,太疼了,能睡着多幸福啊!
她从此就没有再醒来。
周拴成守着老婆泪流满面。他觉得自己对不住这女人,是他害死了她。虽然他不知道老婆为啥会跌下悬崖,可如果她不出去采树叶,绝对就不会出这事。老婆为啥要去采树叶呢,还不是因为没有粮食。缺粮食是饥荒闹的,这话小户人家可以说,像他这样的大户,又有土地又做生意,完全可以安然无事的。怪就怪他太贪心,良田好地不种粮食种大烟,还想趁着灾荒倒卖土地,这些事没有一件是正经庄稼汉该做的,不但害了自己,还连累老婆娃娃跟上受罪!有粮食儿子还会去南山背粮吗?有粮食老婆何至于出去挖野菜?现在儿子没有踪影,老婆已经咽气了,这不都是他害的?
周拴成疼得心里滴血,可他不敢哭出声来,这时节家里死了人不能让人知道,知道了存不下全尸,饿疯了的人会冲进家里割尸体。他流着泪给老婆穿寿衣。寿衣有两套,他跟老婆的放在一起。衣服都是土布的,染得黑,浆得挺,絮得绵,看见它,周拴成眼前就出现了老婆戴着老花镜穿针引线的样子。她那时候问过周拴成,咱是缝寿衣,要不要扯一点洋布?他立即否决了,说死都死了,还讲究啥!现在想起来真后悔。他这辈子欠老婆太多了,他节俭,老婆也跟着他过紧日子。她没有穿过一件洋布衣服,没有吃过一顿白米细面,没有去过一次县城。就这样有一阵他还想休了她,把她往死里打,打得她住娘家不敢回来。他真是混账呀!老婆把儿子和他当作家里的宝贝,啥事都让他俩占先。这次年馑中,有吃的她都是省着给他们吃,好几次他都发现熬的糊汤不一样,他父子俩的里面有粮食,老婆的里面全是野菜,他不知道她是咋弄的。后来一次做饭时他有意跑到厨房,才搞清楚了这个秘密。老婆熬糊汤时把粮食包在一个布袋里下到汤锅里,熬出的糊汤分成三份,她把布袋捞出来,将里面煮熟的豆子玉米全倒在他和儿子的菜汤里,自己一粒都不要。周拴成当时眼睛就红了,他要把碗里的粮食给老婆拨一些。老婆说:“你是家里顶梁柱,儿子是咱们命根子,只要你俩没事,我就没事!”
多好的女人啊!
周拴成还特别感激老婆,她直到饿死也没有提向隔壁借粮的话。这没有叫他难堪,保住了他的颜面,就这一点而言,她不愧是他老婆,有志气。
周拴成决定好好陪着老婆,把以前亏欠的全补上。给老婆穿好寿衣以后,他还给她梳了头,特意给她头发上摸了一点香油,让干枯的头发有点亮色。伺候好老婆,他拼着力气,把厢房的两副棺材推到了上房里,让它们并头躺着。做完这些,他气喘得站不住,一扑塌坐在地上。他已经五天没有吃一粒粮食了,灌进肚子的全是菜汤和观音土糊糊,人虚得一阵风都能刮倒。周拴成点了一锅烟,靠这个给自己提提神。
有了一点精神,周拴成来到院子里,最后再料理一下家务。他把绊笼挂到墙橛上,把镢头上粘的土蹭干净,把铁锨擦得明晃晃的,然后把它们归置到门背后,再操起扫帚刷扫一遍院子,有几片落叶被踩得粘在地上,咋扫都不干净,他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把它们抠下来。本来还想拿土坯把大门垒起来,这样谁也别想再进来,可他实在没劲儿了,只好把门拴上。
好了,这就是原样了,这就是他几十年来呕心沥血操持的家了。儿子如果回来,这还是他熟悉的家。
忙完这些,周拴成把老婆抱到棺材里轻轻安放好。老婆是笑着睡着的,面容很安详。他久久地端详着老婆,有些诧异。平时他看不到老婆笑,笑起来的老婆有些走样,不像他老婆。这笑很美,很舒坦。他赶紧盖上棺材盖子,别让风把笑吹走了,别让尘土把笑落脏了。
周拴成自己也穿上寿衣,躺进棺材里。他要在这里陪老婆,两个人手拉手去走黄泉路。周拴成知道自己活不过年馑了,迟早是一死。趁自己还能料理自己的死,就死在家里吧。只要悄悄地死,谁也不知道,他跟老婆就全身而退了。死在外面可不得了,尸体不但野狗吃,人也吃。就连已经埋了的棺材也会被掘了出来,里面的死人也饶不了。那些人不光自己吃,还有拿去卖钱的。他去绛帐镇卖木材就见过卖人肉的,拿猪肉羊肉打幌子。
死在家里不光是留一个囫囵身子,更重要的是还能给儿子看家呢。周拴成是很会谋划的,考虑得很周全。儿子说不定还会回来,他跟老婆就在这守护着。谁要是想霸占这个院子,他们就化成厉鬼收拾谁!
一对黑漆漆的棺材当屋摆着,这是森煞的镇宅之宝!谁钻进这个院子,猛不丁地碰见了都会吓得魂不附体!
周拴成手脚并用,把横在棺材顶上的盖子撑起来慢慢挪动。棺材的开口一点一点变小,最后哐当一声合严了,黑暗瞬间把棺材填实了。
周拴成跟老婆说了一声:“吹灯,睡觉。”
周拴成平展展地睡在棺材里。柏木的香味弥漫开来,他觉得自己在香味中慢慢融化了,变成了一条轻飘飘的丝线在空中飘荡,越飘越高。他正慢慢地晕乎过去,忽然听见有人叫他,“爹,你醒醒,你甭睡了!”他能分辨出那是引娃,她还在蹦蹦跳跳地想逮住那根丝线,可丝线太高了,她够不着。丝线飘呀飘呀,都飘到天顶上了,这时忽然飞过来一只鹰,一口叼住了那根丝线,把它往下拉,周拴成一看,这鹰就是他儿子,他高兴地叫了一声:“宝娃!”
可声音出不来,憋在周拴成的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