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1/1)
从儿子的坟上一回来,引娃挑上扁担就要送水去了。她知道自己是啥人,没资格娇气。石猴赶紧阻拦,说你的病没有好利索,还要将息一阵子。引娃说,不要紧,就是身上掉下来一块肉嘛,吃狗肉都补上了。石猴不信,引娃要做个样子给他看看,她把扁担搁在肩上,胳膊平伸往下一压,要是往常那扁担早就弯成弓了,可现在它只是略微闪了闪。石猴受了惊吓,说:“姑奶奶,你甭逞能了,看伤了身子!”引娃说:“我总得练练吧,再躺在炕上要饿死的。”石猴说:“饿不死,有我呢。”
石猴的话让引娃心里一暖,她相信这是真的。这次生病多亏了这男人,是他把她从阎王爷手上抢回来的。这是一个好男人!引娃一直抱怨自己命不好,可她也庆幸自己有时命也很好,总会碰上好人。在周家寨有周立功,前一阵子是孔先生,眼下是石猴。这些好人一个一个出现了,也一个一个离开了,她是不是应该赶紧抓住眼前这个人,把自己托付给他?
引娃拿不定主意。她知道石猴喜欢她,想娶她,他虽然没有直说,可那意思是明了的。她对石猴也很有好感,况且现在她已经没有娃娃了,对那个男人的最后一丝牵挂也剪断了,应该可以接受石猴了。可是不知咋的,引娃总觉得面对石猴她不来劲,不像见了她立功哥,心跳得慌,脸烧得疼,连说话都颠三倒四的,整个人立即换一个样。石猴在啥地方就差那么一点点。至于这一点点是啥,引娃也说不清。石猴是好人这没问题,可好人不见得都要成为她男人。再说了,她现在刚刚经历了一场大变故,心疼得要命,一时半会也没心情考虑这事情。
还是顺其自然吧,引娃想,要是有缘总会走到一起的。既然现在她还不能答应石猴,引娃也就不能继续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照顾了,何况人家已经照顾她那么久了。
引娃执意要去挑水,石猴挡也挡不住,只得依她,叫她慢慢来,逐渐恢复。开始引娃每次只挑半桶水,走一走歇一歇,石猴起早贪黑,把自己的水送完了再来帮引娃送。一个月后引娃就彻底恢复了,挑起担子健步如飞,毕竟她从小就是熬苦力的,身体底子好。
六月天气,太阳暴热,没有一丝风,空气干燥得能擦出火星来。那天中午引娃送完一趟水,正挑着空担子往回走,半道上忽然有人叫她,听声音是石猴的,她停下脚步四处打量,却看不到人影。引娃觉得奇怪,这会儿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别人都歇晌去了,路上本来就空荡荡的,石猴能藏在哪儿呢?正纳闷着呢路边大树上传来笑声,引娃抬头一看,只见石猴拨开树叶,往外探头探脑地朝她嬉笑呢。怪不得找不见,引娃问道:“你爬树上干啥呢?”
石猴说,耍呢!然后唰唰唰溜了下来。引娃见他腮帮子鼓鼓的,问他咋了,马蜂蜇了吗?他喉咙呜呜呜的,摊开双手吐出三个杏子一样的鸟蛋来。“喜鹊蛋。”石猴说。引娃数说他:“你又不是娃娃,还耍这个?”石猴嘿嘿一笑。引娃说:“你把鸟蛋噙在嘴里,不嫌脏?”石猴说:“不噙在嘴里咋下树,双手要抱树嘛。”他说着走出树荫,来到路边,把喜鹊蛋埋在尘土里,然后对引娃说:“咱在树下歇歇。”
引娃不解,问石猴:“你搞啥名堂呢?”石猴说:“烤鸟蛋,马上就熟。”引娃惊讶地问石猴:“这能行吗?”石猴:“你刚从官道上下来的,不知道尘土的厉害?”引娃当然知道,她不由得佩服石猴,这家伙的脑瓜子就是灵光。
天气干旱,官道上被人踏出半尺厚的尘土,太阳把它们晒得滚烫,就像在铁锅里爆炒了一样。人走在路上,脚扑哧一下就陷进尘土里,鞋壳脚面当下都被埋没了,就像把脚塞进了火炭里,烫得人想立即跳起来。可这一脚跳起来另一脚又陷进去了,走路的人真是受罪啊。
他们正说着话呢就听见尘土里传来了轻微的咯嘣声,石猴跑过去刨出鸟蛋,蛋壳已经裂口子了。石猴高兴地说:“熟了熟了,比锅里煮还快呢。”他把鸟蛋剥了皮,递给引娃说:“没鸡蛋,委屈你了。”引娃推让,石猴说:“你甭嫌,鸟蛋说不定比鸡蛋还好呢。”引娃说:“好吃你吃吧,是你掏来的。”石猴说:“这是给你吃的,你是病人,我吃就糟蹋了。”引娃说:“我的病早就好了。”石猴说:“早就好了咋还吃药?”引娃一愣,问道:“你咋知道的?”她这是女人病,只找过接生婆崔妈,别人都不知道。引娃小产后下身一直淋漓不尽,崔妈说是伤了产房,要慢慢调理。是不是崔妈告诉他的?石猴跟崔妈熟,给她接生还是石猴找崔妈的。石猴说:“我不光知道你吃药,还知道这草药长在啥地方。”听了这话引娃一下子明白了,怪不得她每次找崔妈,崔妈给她药从来不收钱,还说这东西本身就是草,要钱就生分了,原来这草药是石猴采来的!
引娃心里一热,她说:“好吧,我吃,可一共有三个鸟蛋呢,我吃两个,你吃一个。”石猴说:“男人不能吃鸟蛋。”引娃问:“为啥呢?”石猴扑哧一笑说:“鸟蛋嘛……男人也有鸟蛋,那不是自己吃自己了吗?”引娃脸一红,在石猴身上拧了一把说:“叫你胡说八道。”
石猴被拧得心花怒放,赶紧说:“我嘴臭我嘴臭。”引娃说:“咋会呢?嘴张开,我看看。”石猴不知啥意思,傻乎乎地张开嘴,引娃猛地把一个鸟蛋塞了进去。石猴知道上当了,吐了出来,还要给引娃吃。引娃说:“去,去,沾了涎水了,我嫌脏。”石猴没奈何,把那个鸟蛋幸福地吞下去。
吃完鸟蛋,石猴对引娃说:“你闭上眼睛,我给你耍一个把戏。”引娃说:“你越来越长本事了,还会耍把戏?”石猴说:“我的本事多着呢,你以后慢慢就知道了。”引娃说:“我不信,你就吹牛吧。”石猴笑着说:“你就闭一次眼睛嘛,我能把牛吹到天上去呢。”引娃说:“好吧,反正你是吹牛,又不是吹我,我不怕。”
引娃闭上眼睛,就听见窸窸窣窣一阵响,石猴说:“睁眼。”她睁开眼一看,面前悬着一双黑色胶皮高腰雨鞋。引娃一阵惊喜:“哪来的?”石猴说:“买的。”引娃说:“刚才咋没看见?”石猴说:“我把它们扣在水桶下面的。”引娃说:“藏起来干吗呀,你穿上吧。”石猴说:“是给你买的,怕被人看见笑话我,就在半路上等你。”
引娃知道这雨鞋很贵的,她前一阵子问过,根本买不起。连忙说:“我不穿我不穿,你买了你自己穿吧!”石猴把雨鞋放在自己脚上比画了一下,笑着说:“把脚指头剁了才能塞进去。”引娃说:“那你退货去。”石猴说:“人家不给退。”引娃说:“那你就去换,换一个大的。”
石猴把草鞋脱下来,让引娃看他的脚。他说:“我这脚上都是死皮,不要说尘土烫了,就是拿火烧都不知道疼,哪像你的脚,那么嫩。”引娃笑着说:“我的脚还嫩?”她穿的是布鞋,本来也打算脱了鞋让石猴看看,可一想到石猴是个男人,又不好意思了,只把脚伸到石猴面前说:“你捏捏,看跟石头一样硬不?”她没想到石猴没有捏,却冷不防脱了她的鞋,把雨鞋麻利地给她套上了。
“起来走走!”石猴说。他把引娃硬拽起来。引娃走了两步,这雨鞋真称脚,大小松紧正合适。石猴高兴地说:“你穿上真好看,洋气得很!”引娃知道这不光是好看,更是实用,雨鞋夏天防尘土灌进鞋壳烫脚,冬天防水洒在脚面冻脚,雨天更是保护人双脚不泡在泥水里。
这东西绝对是好东西,可它的价钱也够吓人的。引娃知道石猴不富裕,甚至比自己还穷,她光棍一个,石猴还要养活父母呢。引娃坚决不要,她一尻子坐在地上,要把雨鞋扒下来。石猴说:“你这个人咋这么犟呢,人常说男人头女人脚,只能看不能摸,那都是宝贝啊,女人脚不好就没有人要了。”引娃边扒边说:“没人要就当老姑娘。”石猴问:“你当真不穿?”引娃说:“不穿!”
“我叫你不穿!”石猴忽然捡起引娃的那双布鞋,挑上担子就跑了。他边跑边说:“你穿上吧,你不穿就是打我的脸呢。”
引娃没奈何,只得穿着雨鞋站起来。当她挑着担子走到官道上时,脚上再也不疼了,那种蹚火炭的感觉一下子消失了。引娃眼睛湿润了。这男人真是一个有心人啊,她的一举一动他都留意着,她吃啥药,她脚有多大,他都了然于心。他帮她从来都是不声不响的,也从来没有对她提出过啥要求。这样细心贴心的男人太少了,她还在等啥呢?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只要他真心对她好,她就该知足了。
“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引娃在后面招呼石猴。“我不听!”石猴说,“你甭想再叫我上当。”引娃喊道:“我真的有话跟你说!”她边喊边追。石猴看见她追,跑得更快了。他边跑边喊:“雨鞋我给你了,你甭想还给我!”
引娃追不上,在后面笑了,这世上还有撵着给人当媳妇的!眼看石猴跑远了,她只好作罢。还是晚上下工了再说吧,这么大的事,在半路上说也太随便了。晚上豁出去破费一下,做两个菜,烫一壶酒,两个人郑重其事地坐下来盘算这件事。
一想到再嫁,引娃百感交集。她已经跟过两个男人了,两个男人都把她闪在半路上,这次会不会又是这样?不会,不会了!这次跟以往不同,第一个男人说不上爱不爱,第二个男人是她爱人家,人家不见得爱她,这个男人是追着爱她的,只要她不弹嫌,他们一定能白头到老的!
有了这个底气,引娃心里涌上一股幸福的暖流,她对着已经跑得没影的石猴说:“瓜娃嘛,你就等着吧!”
可是石猴没有等到那一刻,事情的发展也出乎引娃的意料。
引娃穿上雨鞋后干劲更大了,那天下午她一连跑了三个来回,就在第四趟送水的路上她被人喊住了。引娃抬头一看,只见墙跟前围了几个人,其中一个给她打招呼:“大姐,给一口水喝。”引娃停了脚步,把担子放在地上,那人就来到跟前,引娃把插在水桶箍子缝隙中的麦秆拔出来,递给那人。那人把麦秆扎进水里吸了一口,还给引娃,赞叹说:“水真甜。”这送水的有个规矩,路上遇见讨水喝的一般都会施舍,不过不能多喝,顶多是润润嗓子。为了不让讨水的多喝,送水的都会拿一根麦秆当吸管,把它别在桶箍上。那人喝完了抹了嘴要走,引娃顺口问了一句:“你们围在那里干啥呢?”那人说:“看布告。”引娃好奇,就问道:“啥布告?枪毙人的?”那人说:“不是,招工的。”“招啥工呢?”引娃问。那人说:“招女工。”
哦,引娃起了兴趣,她把担子挑到跟前,也去看那张布告。引娃连认带猜,搞清楚了布告的内容,上面说秦川纺织厂招收纺织女工,年龄在十六到三十岁之间。从落款的时间上看,布告已经贴了一段时间了,只是引娃每次路过这里都挑着担子急匆匆的,从没有注意过,今天要不是有人讨水喝,她还会错过的。
引娃的年龄正合适,她不由得动了心。送水的活儿不可能长期干下去,这倒不是她受不了苦,是井水越来越浅了,要是旱灾再闹下去,水井非见底不可,再淘也没用,到时候她干啥去?不如提前做打算,能找到合适的事就转行。
按照布告上的地址,引娃找到了招工的地方。这是东大街的一家民宅,院子里摆着一张桌子,已经有人在那里排队等候登记了,她随在后面。轮到引娃时登记的人问她名字,她回答了,那人一怔,定眼观察了她一下,疑惑地问引娃:“你咋叫这名字?”引娃问:“咋了?”他说:“你没有瘿瓜呀!”瘿瓜就是大脖子病,咽喉下面挂一个肉袋子,这人把她的名字听错了。引娃说:“不是瘿瓜是引娃。”那人说:“瘿娃还是瘿瓜嘛,把猫叫咪咪嘛。”引娃说:“我这个引不是那个瘿。”那人问:“你是哪个瘿?”引娃说:“就是引娃的引。”那人笑着说:“你这不是推磨子嘛,引娃的引又是哪个引?”引娃见跟他扯不清,就把那人的钢笔拽过来,自己在登记表写上名字。那人吃惊地看着她,然后站起来朝身后的房子大叫道:“周经理,快来,这里有一个识字的女人!”
随着叫声,屋里走出一个人来。引娃一见这个人,眼睛当下就直了。“立功哥!”引娃惊喜地叫了一声。那人愣了一下,问道:“你是?”“我是引娃呀,二哥!”引娃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推开桌子就扑到那人跟前了。
这人正是周立功。他仔细辨认了一下,惊讶地问道:“你还在西安?”
引娃急忙捉住周立功的手,使劲摇晃着,“立功哥,二哥,你到底回来了!”引娃的眼泪唰一下就流出来了。
那个登记的人愣住了,他问:“周经理,她是……”
周立功高兴地说:“她是我堂妹,就让她当领班吧。”
那人说:“真不容易找啊,报名的两百多人了,就这一个有文化的。”
引娃没听见那人夸奖的话。她心里藏着千言万语要对她立功哥说呢,可千言万语憋在喉咙,一下子竟不知从何说起,只是痴呆呆望着周立功。周立功怕引娃做出傻事,赶紧拽着她说:“引娃,咱们屋里去。”
进了屋,引娃还没有从愣怔中醒过来。她简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这辈子竟然还能再见到她立功哥!周立功给引娃倒了一杯开水,杯子是搪瓷的,周立功要把它放在桌子上,可引娃却直接用手去接,灼热的杯子烫了她一下,她这才清醒过来。引娃看着站在自己跟前的梦中人,急切地问道:“立功哥,这半年你到底是咋过来的?”
周立功没有引娃那么激动,他平静地述说了自己的经历。
去年年底周立功离开西安,辗转到了上海。赵丹娜和赵子昂热情地接待了他,让他安心在这里休养,说上海是中国最繁华也是最讲法制的地方,西北军阀的手伸不到这里来。周立功是闲不住的人,休息了几天缓过劲后,就让赵丹娜陪着在上海到处参观。这里的繁华叫他目瞪口呆。作为一个农家子弟,他做梦都想不到别人的生活会是这样的。从小父亲就让他背诵《桃花源记》,毕业后他之所以要返回故乡从事乡村改造,就是想重建桃花源啊,可陶渊明的桃花源哪能跟十里洋场相比呢!
周立功不知道上海为什么这样富。同样是在中国的土地上,他的家乡为什么那么穷?震惊之后周立功开始思考这些问题。周立功不是贪图物质享受的人,他有自己的远大志向。他想弄清楚其中的原因,就跟赵丹娜探讨,赵丹娜也说不清楚,他只得向赵子昂请教。赵子昂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带他去参观自己的工厂。
赵子昂的东方实业总公司在上海有三家缫丝厂和两家纺织厂,周立功参观了这些现代化的企业,亲身见证了工业生产的神奇。周立功虽然全身的用品都是洋货,可他从来没有见识过咔叽布和丝光袜是怎样造出来的。他的老家当然没有机器,他在西安和北京上学时也没有见过机器,那两个地方虽说都是大城市,可却是千百年遗留下来的古都,古得没有一点现代气息。他现在看到的机器生产简直跟变戏法一样,厂房的这头吞下蚕茧和棉花,那头就吐出丝线和布匹,这过程太不可思议了!
更让周立功惊讶的,是赵子昂告诉他的一组数字,这是原料价格和产品价格的对比,利润竟有十几倍之多!这哪是缫丝和织布,简直就是直接印钞票。看到周立功诧异的神情,赵子昂告诉他上海就是这么富起来的。
周立功明白了。他早就知道无工不富的说法,不过,以前他所理解的“工”就是手工业作坊,他爹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们都支持三弟去开烧坊。现在看起来太可笑了,那种作坊怎能跟大机器生产相比呢?如果手工业都无法跟现代工业相比,那农业就更不能提了!周立功想起去年家里种的棉花卖不上价钱的事,心里就不是滋味。棉花是经济作物尚且如此,其他的庄稼就更不在话下了。在他的家乡,农民犁地的犁具是从秦始皇手上传下来的,碾场的碌碡是从周文王手上传下来的,耕作方式几千年就没变过,这样的营生还有什么前途?它只能一天比一天衰败下去。比起蓬勃兴起的现代工业,农业的没落不可挽回。
上海的繁华和工业的神奇彻底颠覆了周立功的信念,他对自己以前的执着感到好笑。搞什么乡村改造,那样的烂摊子是他能改造得了的吗?真是太不切合实际了。他觉得自己就像那本西班牙《奇情异想的绅士堂吉诃德·台·拉·曼却》中的堂吉诃德骑士,一本正经地跟风车作战,这不滑稽吗?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必须感谢陕西军阀,如果不是他们迫害自己,他根本就没打算来上海,不来上海,他大概永远都沉浸在乡村改造的迷梦里,那不是把自己的一生无谓地糟蹋了吗?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看到周立功开悟了,赵子昂给准女婿讲述了自己实业报国的理想,周立功听了后对准泰山感佩得五体投地。他以前只知道女朋友的父亲是一位大富商,还以为他不过就是一个暴发户而已,现在才真正体察到了他的胸襟。赵子昂对周立功一直是看重的,一个大学生一毕业就毅然返乡投身乡村改造事业,不管这事情有没有前途,这年轻人无疑是有理想有抱负的。后来周立功在西安毅然投书《申报》揭露陕西军阀纵容烟祸的丑行,更让他见识了这个年轻人的果敢和胆略。赵子昂只有一个宝贝女儿,他必须给自己的事业找一个接班人,他相中了这个青年人。他不在乎他的出身,也不在乎他以前的兴趣,他只在乎他的品德和为人。他知道有他这么一摊大家业在,没有哪个小伙子会不动心的,什么兴趣志愿都是可以扭转的。他只是等待着合适的机会,现在机会来了。
赵子昂问周立功对工业感兴趣不,周立功立即回答,感兴趣!赵子昂问他愿不愿意留在自己身边,帮着料理工厂,周立功喜出望外,这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他满口答应。赵子昂说,其实也不是要你完全抛弃你的乡村改造计划,只不过在我看来,乡村的发展必须借助工业带动。你看咱们的工厂每天需要多少原料,这些蚕茧和棉花都来自乡村,这些农产品只有作为工业原料时才可以大量养殖种植,也才可以卖出好价钱,农民才能得到实惠。周立功连连称是,他觉得这老人不光是一个企业家,更是一个社会学家和经济学家,比他想得周到和深远多了。
从那时候起,赵子昂就把周立功带在身边,让他熟悉生产和管理的每个环节。周立功天资聪慧,再加上勤奋好学,很快就成了赵子昂的得力助手。赵子昂一直有一个计划,想在西北开设纺织厂,这个计划由于战争的缘故一直没有实现。现在北伐战争结束,全国军令政令已经统一,禁烟势在必行,棉花肯定会成为最有价值的经济作物,在西安开设工厂的条件已经成熟。他觉得这件事情交给周立功去办最合适,那里是他的老家,他人熟地熟。另外这也是对他的锻炼和考察,可以检验他独立处事的能力。
就这样,周立功在今年四月份回到西安了。
“太好了!”引娃说,“我跟你干。”
周立功说:“现在还是筹备,开工还要等一段时间。”
“那我跟你一起筹备。”
周立功一笑说:“你能干啥呢?”
引娃想了想说:“我能做饭。”
“我们都在外面吃馆子的。”
“馆子没有我做的香,我做得好吃还省钱。”
周立功现在不缺钱,不过他确实爱吃老家的饭。这半年在上海让淮扬菜腻着了,特别想吃西府的臊子面和鹿糕馍,于是就答应下来了。
引娃高兴得像娃娃一样跳了起来。她反正是要赖在这里了,她立功哥如果不答应她当伙夫,她还会找别的借口的。
要留在她立功哥身边,引娃这才想到还有一件麻烦事:把石猴咋办?说实话,在见到她立功哥的一刹那间,这个男人立即把她的心灵占满了,石猴早被挤得没影了。这几乎不需要思索,完全是自然而然的。石猴咋能跟她立功哥相提并论呢,一个是华山,叫她仰望,一个是料礓石,她可以踩在脚下。尽管引娃对她立功哥也不问问她别后的情况略微有一些失落,毕竟她可能怀了他的娃娃呀。可她不计较,男人嘛,总是心眼粗,只要他还愿意留下她,她就心满意足了。
可她如何对石猴开口呢?引娃作难了。虽然她没有对石猴承诺过什么,可她知道石猴对她是有期待的。她已经欠人家那么多了,这一走石猴肯定伤透了心,她咋有脸对人家说这种绝情的话?
那天引娃回家天快黑了。她到水头那里辞了工,退了押金,然后到街上找到一家还没有打烊的百货商店,买了一双男式高腰雨鞋。男式的雨鞋比女式的大,价格也贵,这家的要价更贵,老板知道现在别的店都关门了,顾客没办法货比货了。引娃明知道他们宰人,一咬牙也买了。回来后引娃把雨鞋拿包袱皮裹了,提了出去,来到石猴的门外。她在那里转悠了几个来回,却没有勇气进去,最后她来到崔妈那里。引娃给崔妈说,她明天早晨就回老家了,她男人来找她,这包袱里的东西是她借石猴的,请崔妈代她还了。崔妈问她咋不自己还,她推说石猴不在家,找不到他。崔妈说那他可能去河滩上挖药去了,说着拿出一个纸包交给引娃,叮嘱她继续吃,说这是石猴挖了十几天积攒的,吃完了你自己在老家采吧。
引娃眼睛一酸,赶紧告辞。
那天晚上引娃连夜离开了。她走出门时月亮很亮,井台上散落的积水像银箔一样闪着碎光,引娃蹲在一处积水坑边,手上蘸了水擦了擦脚上的雨鞋,让它们也闪出亮亮的光来。她会把这双雨鞋珍藏着,作为自己的念想。记念自己一段难忘的岁月,也记念一个在危难中帮助过自己的好男人。
引娃对着石猴的屋门深深地弯下腰,鞠了一个大躬,转身离开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周立功带着襄理四处勘察厂址,租赁厂房,解决配电配水。引娃每天给他们做好吃的,看到他们兴致勃勃的样子,她很高兴。那一段时间周立功很兴奋,每到饭桌上就谈他的远大理想:从一个厂做起,然后在陕西其他城市开设分厂,然后发展到整个西北地区,然后成立西北纺织托拉斯,最后整合全国的纺织企业,成立中国纺织托拉斯。
周立功谈得入迷,引娃也听得入迷。她把她立功哥佩服成菩萨了,甚至比菩萨还要神!她早就看出她立功哥是干大事的,现在果然干了大事。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一个晴天霹雳把所有人都震翻了。周立功把一切准备工作都完成了,只等上海把机器运来安装,秦川纺织厂就可以顺利开工了。可他们没有等来机器,却等到了赵子昂的一封信。信上说世界范围的经济危机爆发了,中国企业一片倒闭风潮,总公司在上海的工厂自顾不暇,目前无力拓展业务,一切在外地开办分厂的计划暂时中止。
周立功目瞪口呆。他立即跑到电话局给上海打电话,希望赵子昂能保留西安分厂。赵子昂已经被上海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他说现在根本无能为力。周立功再三请求,赵子昂最后说要是周立功能自己找到资金,他可以考虑继续这个计划。
这当然不能让周立功满意,可目前情况下它是唯一可行的方案了,周立功不敢过分强求,略一思索,满口答应了。
周立功想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让他爹卖粮换钱。他知道家里积攒了不少粮食,饥馑年月里粮食能卖大价钱。从电报局出来,周立功立即去考察西安的粮食行情。周立功首先跑到碑林,他听说那里有一块荒岁歌碑,记录了光绪三年的陕西大旱灾,他想知道那时的粮食价格,以此来推断眼下的粮价走向。到了碑林一看碑文,周立功头皮发麻。碑文是这样描绘荒年惨象的:
光绪三年,亢旱甚宽,直旱得泉枯河瘦井底干。天色大变人心不安,处处祷雨,人人呼天,诸物甚是贱,粮食大值钱。壮者饥饿逃外边,田苗枯槁人熬煎。男女逃荒城堡寨,腹中受饿不安然。斗米钱五串,麦卖四串二,榆树皮茼根面,一斛还卖数十钱。大雁粪,难下咽,无奈只得蒙眼餐。山白土,称神面,人民吃死有万千。兄弟无粮难共患,夫妻无面结仇冤。老幼见面无所说,彼此只说饥饿言。饥饿甚,实在难,头重足轻跌倒便为人所餐。别人餐还犹可,父子相餐甚不堪。路旁没人走,街头有女言:谁引我,紧相连,不用银子不用钱。儿叫娘,娘不言,半夜三更哭连天。谁人怜念,谁人挂牵,哭得魂飞魄散大路边。或死后,或死前,可怜身体不周全。六亲都不念,伤生就在眼目前:人肉竟作牛肉卖,街市现有煮锅煎。家有亡人不敢哭,恐怕别人解机关,尸未入殓人抢去,即埋五尺有人剜。各村皆有刁抢汉,即有粮食也不安,四乡争夺不胜算,大街抢物人难看。路有女流辈,不识东西南,随人奔走往外县……
看了这段文字,周立功是又惊又喜。惊的是光绪三年的灾荒竟然到了那种程度,自己侥幸生得晚,要是赶上那样的年馑,非饿死不可。喜的是眼下的灾荒远远超过了光绪三年,那么粮食涨价的幅度也肯定会超过。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呢?周立功把现在跟光绪三年做了比较,发现光绪三年有的现在都有了,光绪三年没有的眼下也有了。光绪三年只是天灾,今天却人祸叠加:灾前强迫农民大量种植鸦片,导致粮食储备严重不足;灾中为了打仗又强收苛捐杂税,把人们手里仅有的粮食都搜刮得所剩无几;现在北伐刚刚结束,民众还没有喘过气来,冯玉祥又跟蒋介石翻脸了,西北军又暗中备战,准备跟中央军决一死战。要打仗就要粮饷,政府把储备粮全部充作军粮,根本不愿拿出来救济灾民,甚至连慈善机构筹集的赈灾粮食都不放过。正因为反心已露,中央政府视陕西为匪地,宁愿饿死百姓也不愿出手援助。西北军做得更绝,为了阻止中央军北上,干脆炸毁河南境内的武胜关隧道,瘫痪平汉和陇海铁路。这一炸未必能挡住中央军,却断绝了外地援陕通道,粮食运入极为困难。这一连串的人祸加剧了灾难,灾情远远超过了光绪三年。既然灾情翻番,周立功认为相应的粮食涨价幅度也必然会高过光绪三年。光绪三年“斗米钱五串,麦卖四串二”,比平常年景翻了十倍还多,那眼下陕西的粮价至少也应该翻过十倍!
周立功有了信心。他走出碑林,来到南门市场,准备去粮行打问粮价。天气炎热,街道上行人稀少,可每家粮行的门前都聚集着不少人。这些人有的躺着,有的坐着,半圆形地围着店铺,一个个面黄肌瘦,一看就是难民。他们差不多都光着上身,肚子塌到胸腔里去了,肋骨一根一根暴凸着,已经饿得没有力气动弹了。可他们的眼睛却都直勾勾地盯着粮行里的粮囤子,好像眼眶里能伸出舌头舔到粮食一样。周立功从他们身上跷过去,酸臭的气味能把他顶一个跟头。他刚走进一家粮行,正要开口问粮价,却见一个伙计指着他的方向吆喝道:“出去,滚,看我抽你!”周立功气得要命,有这么对待顾客的吗?他正要发作,那伙计朝他走过来,指头却指向他身后。他回过头一看,有一个叫花子跟在他后面进店了。周立功明白伙计是骂叫花子。可那叫花子并不走,他伸着一双黑瘦的手说:“善人爷,给点吧。”“给你妈的屄!”那个伙计边骂边推,把那个叫花子撵到了门外面。没想到咣的一声,那叫花子自己拿头撞到门框上,额头上立即鲜血迸流,伙计吓了一跳。叫花子不但不管脸上的血,相反,他抡起双手吧唧吧唧地拍打额头,鲜血被拍得四处飞溅。周立功赶紧往一边躲,店里其他顾客都吓得跑了出去。伙计惊慌失措地叫道:“你甭给我赌命,我可没有碰你!”
那叫花子边拍打边叫唤:“善人爷,给点吧。”
“给他抓一把!”这时里屋的掌柜被惊动了,他走出来吩咐伙计。伙计抓了一把麦粒溜到叫花子血呼呼的手掌上。叫花子一扬手全部灌进嘴巴里,嘎嘣嘎嘣嚼起来,边嚼边往外面走。周立功看见他伸出舌头,把粘在手掌上的麦粒连同血浆一起舔进嘴里。
叫花子走了,那个伙计按住胸口说:“吓死我了。”掌柜的说:“这是叫街的,以后碰上了赶紧打发走。”伙计问:“啥是叫街的?”掌柜的说:“唱戏叫板的知道吧?”“知道嘛,”伙计说,“黑头出来发威呢。”“对了,”掌柜的说,“叫街就是叫花子发威,是恶讨。不过他不是跟咱赌命,他自残是搅扰咱的生意呢,把咱这里弄得血呼嗤啦的,谁还敢进来买东西?”伙计说:“这人也真是不要命了。”掌柜的说:“都是年馑把人逼的了,人身都是肉长的,谁不怕疼啊。”
周立功算是长见识了,不过他高兴,这说明粮食金贵啊。伙计开始清理地上的血迹,周立功就向掌柜的打问粮食价格。掌柜的告诉他,面粉一斗二十个银圆,麦子一斗十六个银圆。这已经比年馑前翻了十个跟头多了。周立功感觉还会涨的。周立功只问不买,粮行老板说:“要买就赶快,一天一个价。”周立功说:“都这么贵了你还涨?”老板说:“命贵不?你刚才都看到了,有人为了一口粮食连命都不要了,你说这粮价还涨不涨?”周立功说:“要是明天下雨了呢?”“下雨了能咋的?”掌柜的说:“雨错过了季节就是白下。就算没有错过,庄稼种下地也要生长几个月的,这几个月人吃啥?”周立功说:“横竖你都涨?”掌柜的说:“那当然了!”周立功笑了,掌柜的话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回到住处,周立功立即提笔给他爹写了一封信,陈述了他在西安遇到的难事,最后叮咛他爹:“择机售粮,我要用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