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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1/1)

周立功走到家门口时听见了哀乐声,凄厉的唢呐像人尖着嗓子号哭。他大吃一惊,难道是父母有了闪失?这不可能啊,他们年纪不大,身体健旺,平时连头疼脑热都少有,咋会冷不丁地出事呢?饥饿更不可能难为他们,家里粮食多的是。可是万一呢?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死亡这事谁能说得准呢?周立功心里顿时抽紧了。

可就在这一瞬间,周立功又蓦然一阵轻松。要是去世的真的是他爹呢?他爹没有了,那粮食就该由他做主了!

周立功加快脚步。来到家门口,他赫然看见门上的白色挽联:如此韶华青犹未老,何来噩耗人竟云亡。横批:此恨难销。这字龙飞凤舞,一看就是他爹的狂草。他一下子疑惑了:从挽联的词意来看,显然是一个年轻人夭折了。他是谁?难道是大哥?他是当兵的,本来就在枪林弹雨中讨生活!

周立功悲从中来,他哭进家门,直奔院中的灵堂,当他跪在灵桌前焚香烧纸时,才看见了摆在桌上的三弟相片。周立功吃惊得哭不出声来,怎么会是三弟呢?

周立德把三弟遇难的事情告诉了周立功。又是因为粮食!周立功气愤地问大哥:“你咋不给三弟报仇?我们就咽下这口气吗?”周立功对西北军恨之入骨。

周立德说:“我饶过他们就不是男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们放心,我有法子收拾他们。”

周梁氏哭成泪人,她说:“你们弟兄三个都回来了,咱家总算团圆了。”

儿子的死讯对周克文的打击已经平缓下去了,他经的事多,不像老婆那样脆弱。他知道自己是全家的主心骨,不能乱了方寸,眼下一大堆事情都要他拿主意呢。给老三讨说法的事情他不逼老大,老大是有主意的人,相信他有办法报仇雪恨。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赈灾。他对两个儿子说:“你们回来得正好,我赈灾正需要人手,老三就是为这事死的,你们要协助爹把这事做好,也算是给老三一个安慰。”他给他们说了自己为啥要赈灾的道理。

周立功一听就傻了。他爹铁了心要赈灾,现在三弟又因为这个出了事,他的要求怎么开口呢?可再难也要迎难而上,他没有退路。

周立功说了自己回家的目的。

“不行!”周克文断然拒绝。

“爹,您老先不要着急。”周立功耐着性子说,“听我给您仔细分析。”

周立功把办工厂的好处详细描绘了一遍,那是在信里没办法说清楚的。他从英国工业革命讲到了现代化,从实业救国讲到了中国的出路。他特别强调了这既是利家更是利民,他知道他爹更看重后者。周立功说:“爹,您想想,有了纺织厂棉花就有出路了,种棉花有利可图农民就不会再种大烟了,您老人家不是最恨大烟吗?我现在做的就是禁烟的事。不光是禁烟,还要让农民挣大钱呢。咱的工厂办起来,棉花就值钱了,咱陕西是最适宜种棉花的地方,大家都种棉花,农村就富有了,您的桃花源就美梦成真了。”周立功把自己的道理尽量往他爹的理想上靠,把工业带动农业的前景描画得活灵活现。“咱要救就应该救长远。”周立功最后强调,“长远看,工业化才是出路。”

周立功一番话把周克文说得心里毛乱乱的。他一时没了主意。“你让我想想。”他说。

周立功暗喜,看来秦山魁的话没错,他爹被他说动了。

周梁氏招呼大家吃饭。老二回来了,她做了他爱吃的油泼面。周立功确实饿了,再加上心情不错,一口气吃了两老碗。他对老娘说:“还是我妈的饭香!”周立德把头埋在碗里,应了一声:“那还用说,天底下没得比。”周梁氏听了咧嘴一笑,却笑出一脸眼泪来。三个儿子是她一手喂大的,从小吃饭都狼吞虎咽的,可现在有两个在她跟前撒娇,另一个却永远离开她了。周梁氏抹着眼泪,另盛了一碗香喷喷的油泼面,颤巍巍地给老三端过去,供在灵位前。

周立德吃完了,舀了一碗面汤,边喝边说:“兄弟,别忘了原汤化原食。”“先给咱爹舀嘛。”周立功说,他舀了一碗面汤给他爹端过去。这时候他得巴结老头子。

周克文觉得老二懂事多了,他喝了一口酽酽的面汤,冲着周立功点点头。周立功觉得他爹要开口了,而且看神情,应该要答应他了。

周克文果然说话了,可他却说:“不对,还得赈灾。”

这完全出乎周立功意料。

“为什么?”周立功心里刚冒出的火苗被他爹浇灭了,他焦急地问。

“咱得顾眼前,眼下人都要饿死了,还谈啥长远呢?”周克文说,“就算饿不死,剩下的都变成二毛子了,华夏变成夷狄了,要说长远,这才是长远,可怕得很。”

“咱们饿不死就行了!”周立功烦躁地说,“都成了二毛子又怎样,不关咱们的事!”

“胡说!”周克文眼睛瞪圆了,他没想到老二竟说出这样的混账话。“亏你还是读书人!读书人要守住根本,啥是根本?中国的根本就是圣贤之道,叫洋人把咱的根刨了,这个国家迟早要亡。”

“爹!”周立功说,“你看现在谁还管这个国家?蒋介石是国民政府主席,冯玉祥是西北军总司令,他们整天只想着争地盘,死多少人都不在乎,你一个平头老百姓操的啥闲心嘛!”

“我就要管!”周克文说,“圣人曰,礼失求诸野,历朝历代,圣贤都在草莽中。我没官没位,没权没势,可我是圣人弟子,不能眼看着道统绝了。我能管多少算多少,大家都不管,那我们还要这个国家不?”

“大哥!”周立功说,“你劝劝咱爹,你是出过远门见过世面的。”周立功把希望寄托在他大哥身上,在这个家里,大哥一直是支持他的。他爹是个土财东,没有见识。

周立德说:“二弟,你开始不也说是利国利民吗,咋越说越不像了呢?”

周立功说话不连贯了:“我……是利国利民的嘛。”

“既然大家都是救国救民的,那就不要争了。”周立德说,“爹是救眼下,二弟是救将来,叫我看,还是要先救眼下,救眼下才能收人心。我是军人,希望国家强大,不受洋人欺负,爹这一点让我佩服!”

大哥也不支持他,这叫周立功很伤心。开工厂明明是天大的好事,这事搁在谁身上都会动心的,可他们偏偏不开窍!

周立功气死了。

他还要争辩,周克文说:“这事不要再说了,眼下的急事是安葬老三。葬礼要隆重,钱让那个刘营长多花,这才能让我心里好受一点。”

“你要是不给我粮食,就把我也埋了去!”周立功再也忍不住,终于爆发了。

周克文和周立德都愣住了。

“你是啥意思?”周立德赶紧问。

“老三已经送了命,爹就不怕我也为粮食送了命?”周立功狠狠地说。

周克文冷笑了一声:“你看你这出息!吓唬你爹呢?崖没栏杆井没盖,你去跳吧!”

“你真狠心!”周立功说,“你会后悔的。”说着他就往外冲,周立德赶紧拉住他。周梁氏也过来拽住儿子,骂老汉说:“就你心硬,你是石头人!”

周立功向外扑了几次,每次都惹得他哥他妈手忙脚乱。周克文火了,说:“你们撒手,看他能咋的!”他知道老二的性子,他没有那个胆量。

周克文把阻拦的人拨拉开,反而把周立功将住了。他确实没有那个胆量,只不过是要挟他爹罢了,这是秦山魁的主意。秦山魁的主意都灵,可这一招看来不灵了。

第二天,周立功就去绛帐镇找秦山魁。秦山魁听了周立功的介绍,摇了摇头说:“看来是没办法了,你爹真是一个瓜怂!”秦山魁想不通,他秀才哥这到底是为啥呢?他家老二明明是给家里办大事呢,他不把钱花在刀刃上却要去救灾?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秀才真是把书念到尻眼去了。可粮食是人家的,秀才哥不给,他有啥办法呢?

秦山魁原先安排了抢劫这一手,可他没想到周立德带着队伍回来了。人家兵强马壮的,他还敢抢吗?

秦山魁绝望了:“没戏了,我回去了。”

周立功急了,他不愿放弃,恳求秦山魁说:“你别走,再等等,我再想办法。你走了我要来粮食也运不回去呀。”

秦山魁也不甘心,毕竟这是一笔大买卖啊,他愿意再等几天。

同样不甘心的还有刘风林。他没有想到周家竟然有这么多的粮食!在荒年这简直是奇迹,太招人眼了。刘风林想,如果把这些粮食全部弄到西安去,那宋哲元不知道该咋夸奖他呢,他留在后方当军需官的事肯定砸实了。打定这个主意,他找到周立德,希望他主动捐献军粮,说这对打仗太重要了,并且说只要这么做了,周立德一定会得到宋哲元的赏识。可周立德拒绝了,他说这粮食是他爹的,他做不了主,他爹要拿它救灾。

刘风林惊讶地说:“救灾?不会吧?旱灾关他啥事?你的前程要紧还是灾民要紧?”

周立德说:“啥事要紧我爹有他的主意。”

刘风林赶紧说:“我买,我出钱行不行?”

周立德说:“要是愿意卖,我爹早卖了。”

刘风林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的瓜怂。他没辙了,可他也不愿让这样的好机会在自己眼皮底下白白溜走,谁知道这一路上还能不能碰到粮食呢,灾年碰粮食比瞎子捡钱还难!他想冒一次险,把这粮食弄过来。

办法是有的,来硬的!只要控制住周立德,这粮食就弄到手了,他家老爷子不用管,大不了到时候给他一点钱。他不怕得罪周立德,这人没有背景,就一个扛枪卖命的,能把自己咋样?已经把他三弟打死了,不也是不了了之?当然了,这样做不仗义,毕竟他们相处这么久了,人家帮了自己那么多,况且他还刚刚打死了人家兄弟。可这种负疚跟他上前线挨枪子的害怕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他可以考虑的是,只要周立德不反抗,他在行动中尽量不伤害他们一家人。

等生米做成熟饭,到西安就放了周立德,在宋哲元面前为他请功,就说他是自愿捐献粮食的,那时候周立德再不情愿也只能认了。有这么多粮食垫底,自己肯定留在后方了,而周立德必定去前线,他们从此分手,说不定一辈子都不见面了。既然如此,还顾虑啥呢?

刘风林决定当天晚上就动手。因为拖到后面,周立言的丧事一结束就要放赈了,一旦开了粥棚,粮食就要损耗了。

刘风林知道这事只能秘密进行,他依靠的是卫士班。这些人都是他的亲信,绝对可靠。他放出麻子,让他召集人暗中准备,后半夜动手。

消息很快就传到三连长那里。三连长耿良忠是中共地下党潜入军队搞兵运的,他发展的一个同伙就在卫士班。那人赶紧联系上耿良忠,因为周立德是他们争取的对象,他们必须确保他的安全。

耿良忠立即去找周立德,周立德不相信,他笑着说:“借给刘风林一个胆,看他敢不敢!”

那天晚上,周立德就在家里东厢房歇息。到了后半夜,果然外面有人动弹,他躺在炕上一动不动,生怕惊动了外面拿刀子拨门闩的人。门一拨开,一行黑影呼啦一下涌进屋子。周立德哧啦一声划亮洋火,点亮煤油灯。那些人大吃一惊,他们面前站了一排人,手里都端着枪,同时他们的后背也被硬邦邦的东西顶住了。周立德从炕上溜下来,说:“刘营长,夜闯民宅是犯法的,你们还要抢人?枪都给我!”

这些人全部被缴械。

周立德本来不信刘风林会这么做,一是他不敢,二是他总得讲一点袍泽之情吧。可他也愿意试探一下刘风林,就把春娥娘儿俩打发到别处安歇,在屋里布了埋伏。三连长带了十几个人,一半藏在他住的东厢房南间,一半藏在北间。这厢房里面被隔成一明两暗,明的是厅堂,暗的是侧房。刘风林他们一进来,就被前后堵住了。

刘风林的行动是秘密的,他不敢惊动部队,因为他不知道队伍里有多少人拥戴周立德,怕引起哗变。周立德平时爱惜士兵,在队伍里很有威信。同样的,周立德抓捕刘风林也是秘密的,因为他也不敢保证士兵绝对听自己的。周立德把刘风林一帮人押到隔壁周拴成家关起来。那里面的房间没有门窗,为防止逃跑,俘虏都被捆住手脚。对刘风林另有优待,他一个人待在一间屋里,被绑在一把椅子上,可以坐着休息。

周立德离开时指着刘风林说:“姓刘的,你太过分了。你指使人打死我三弟,这笔血债还没有清算,你竟然又来这一手。你狗肏的还是人不?”

刘风林无话可说。

周立德继续说:“我破死忘命帮助你,你咋是个白眼狼呢?没有我,你在太白县能站住脚吗?”

刘风林向周立德求饶。周立德冷笑一声说:“饶了你?饶了你还让你再来害我吗?休想!”

周立德离开时给周拴成家门口放了双岗,告诉哨兵,除了送饭的,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许进出。哨兵都是三连长的人,他们锁了大门,荷枪实弹守在门口。

第二天天亮,周立德命令所有部队都在村外扎营,没有命令不许进村,以免骚扰民众。部队都知道周立德治军严谨,没有想到另有缘故。私下里周立德让三连长抽出一个排,驻在寨墙上,晚上守在寨门口,以防万一。

周立德把给俘虏送饭的事交给自家人,这是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对外说周拴成家住了做道场的僧人。周立功知道这事后大吃一惊,他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惦记着他们家的粮食呢!

那天上午是周立功带着长工去送饭的。这事挺费工夫的,那些人手脚被绑着,送饭的人要给他们一个个喂到嘴里。给刘风林喂饭的是周立功,他走近这个人时闻到了一股尿臊味。刘风林吓得尿裤子了,哪里还有胃口吃饭?他不知道周立德咋收拾他,先杀人后绑架,哪一件都是死罪,搁在他身上他会饶过对手吗?周立德不来见他,他知道凶多吉少。

看到周立功了,刘风林觉得这是一根救命稻草。他对周立功说:“二少爷,求求你,你救救我。”

周立功问:“咋救?”

刘风林说:“你给你大哥说,我没有想害他呀,我对天发誓,谁有这个歹心让雷劈了!”

“那打死我三弟呢?抢我家粮食呢?”周立功说,“就凭这些,我哥打死你一百次都不过分!”

“那些都是误会啊。”刘风林几乎是哭腔了。

趁刘风林张开嘴,周立功把稀糁子从他喉咙往下灌,呛得刘风林眼泪都出来了。灌完饭周立功要离开,刘风林哭着说:“二少爷,你救救我,你救了我,我会报答你的,你要啥我给啥。”

“我要你的命!”周立功说,“给我三弟报仇!”

话虽这么说,可周立功心里一阵瞀乱。是不是挣钱的机会送上门了?他爹不给他粮食,他从别处筹不到钱,咋办呢?

不,不!周立功立即否定了。这事不能做,做了对不起大哥,对不起三弟。

就在这种熬煎中天黑了,又到了送晚饭的时间。周立功本来不想去,他怕自己把持不住做了错事,可周克文支派他说:“你不送谁送,总不能叫我老汉去伺候那些王八蛋吧?”周立功没奈何只得去了。

又是周立功招待刘风林。刘风林一见周立功,急切地问:“二少爷,你给你大哥说了没有?”

“说了。”

“你大哥咋说?”

“明天安葬我三弟,拿你陪葬!”

“啊?”刘风林吓傻了。

其实周立功是吓唬刘风林的,他根本就没有去问周立德。

周立德也没有打算现在处置刘风林。他虽然恨死刘风林了,可他不是鲁莽的人,报仇要讲究策略。刘风林是宋哲元的亲戚,他不能明火执仗地收拾他。他打算借用宋哲元处置花豹子的办法,在战场上打他的黑枪。眼下他只是暂时控制住刘风林,把他押送到西安,交给宋哲元处理。宋哲元是场面上的人,刘风林这样欺负人,明显不在理,他不好过分偏袒刘风林,因此也就不好怎么怪罪他。至于打死刘风林,他相信只要自己有枪在手,那是迟早的事。对他这种没有靠山又想在军界上升的人,隐忍甚至忍辱负重是不得已的生存法则。

周立功这么吓唬刘风林当然是有用意的。刘风林果然魂都快没了。他知道今天晚上是最后的机会了。他恳求周立功:“二少爷,你救救我,你是我的救命大恩人啊!”

周立功说:“闭上你的臭嘴!”他从这个屋子走出来,来到关押卫士班的那个房间,看着长工给那些人一个个灌饱饭,然后把长工打发走了。等长工出了大门,周立功又回到刘风林身边,他问:“我救了你,你拿啥报答我?”

“我有钱。”刘风林喜出望外。

“钱在哪里?”

“你解开我的外衣,”刘风林说,“在我衬衣口袋里。”

周立功拿出来一看,是几张纸,看不清楚。“银票?”他问。

“是的。”刘风林说,“是五万大洋。”刘风林这些年到处敲诈勒索,积累了一大笔财富,他全部存在钱庄里,银票就藏在贴肉的地方,这样踏实。

“是假的吧?”

“我拿脑袋担保,是真的。”

周立功相信,这节骨眼上他不敢蒙人。“太少了!”周立功说。

其实不少。王八蛋,周立功心里骂道,一个小小的营长就有这么多不义之财,这个国家不烂掉才怪呢。有这些钱,跟秦山魁的合在一起,开工厂的费用差不多了。可他还要诈刘风林一下。

“你放我出去,”刘风林说,“你要多少我给多少。我西安有房产,老家有地,我卖房卖地,一定报答你。”

周立功不会相信这些空头支票。他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他现在就把银票拿跑,刘风林能把他咋样?这个人大哥肯定会收拾掉的,何不让他人财两空!

可这仅仅是一闪念。他不能当这样没信义的人,再说了,万一刘风林把这事告诉了他大哥怎么办?他们总会见面的。

或者,周立功想,他干脆把这王八蛋弄死算了,这样谁也不知道他拿了钱。可这也只是一闪念。他没有弄死人的胆量,别说杀人,从小到大他连鸡都不敢杀。再说了,杀人灭口这不光是没信义,简直是没人性了,这事他做不来。

此时此刻,周立功心里矛盾极了。要不要拿这钱?拿了钱要不要放人?他拿不定主意。周立功捏着银票走到院子里,刘风林以为周立功要黑了他,在里面喊道:“二少爷,你不能这样啊,你放了我吧。”

周立功没有理他。院子里黑乎乎的,却很嘈杂。院墙挡住了隔壁的光亮,可挡不住声音。那边的道场彻夜不散,唢呐胡琴笛子锣鼓各不相让,热烈地纠缠着。明天就要举行葬礼了,安葬了三弟,他爹就要去绛帐镇上放赈了。没有人能挡住他爹。

可我怎么办呢?周立功问自己。你们一个一个都活得人模人样的,大哥在军界混得如鱼得水,爹一门心思要当万人景仰的大善人,那我呢?

你们不帮我,那就不要怪我!

没有多少时间了。天亮安葬了三弟,大哥就带领队伍开拔了,到时候他想挣这个钱也挣不到了。

放了刘风林!周立功觉得这不会有啥了不得的。顶多是三弟的仇没有报而已,在给三弟报仇和自己开工厂之间,周立功当然选择后者,活人总比死人要紧嘛。只要刘风林悄悄逃走了,啥事都没有,他大哥要追究,也不会首先怀疑到他头上。犯人逃跑了,总有看管疏忽的地方,为什么会是他放跑的呢?要知道刘风林可是他们家共同的仇人,他没有理由放走他的嘛。

周立功回到屋里,给刘风林解开绳子。

刘风林激动得不知说啥好,“二少爷,你是我亲爷。”

周立功催促刘风林:“赶紧走,不要惊动人!”

可刘风林并没有自己跑,却拐进卫士班的屋子里,给那些人解绳子。周立功立即制止:“我就放你一个人。”

刘风林说:“这些人都是我的好兄弟,我不能一个人走。”他已经解开了一个人,这个人立即又去解其他人,很快所有人都解开了。

周立功愕然了,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事到如今他也没办法,只得说:“也行,也行,你们都走,悄悄的。”

“我们咋走?”刘风林说,“大门外面有哨兵呢,你得帮我们。”

周立功愣了。他问:“怎么帮?”

刘风林说:“你把他们引进来,我们下了他们的枪。”

“你们不会伤人吧?”周立功害怕了。

“不会,”刘风林说,“我一直就没打算伤人。你出去告诉哨兵,就说有一个卫士死了,尸体快臭了,叫他们进来抬。”

周立功犹犹豫豫地出去了。他得帮这些人,他们逃不掉他就有麻烦。

那两个哨兵刚走进大门,被藏在门背后的人拿砖头砸倒了。这些人抢了他们的枪,刘风林命令说:“三秃子,你赶快去外面搬兵,叫他们包围周家大院,其余的人跟我进去,控制周立德一家人!”

刘风林在被解开的那一刻就想好了,他不能空手逃跑。他空手单身跑去见宋哲元,宋哲元保不住会枪毙他,他要是跑到没人的地方躲起来,从此隐姓埋名,那又太窝囊了。他必须扳回一局。扳回一局最好的方式是把粮食弄到西安去。这是要冒险的,但不冒险就得认栽。他现在觉得胜算比较大,周立德不会想到他会出来,没有防备的,他们的行动很突然,在睡梦中活捉他们是完全可能的,再加上外面部队的接应,应该一举成功。

周立功这时完全傻了。他后悔了,张嘴就喊:“喂——”他想通知家里人,可一声还没有喊完,就被麻子卡住脖子。麻子恶狠狠地说:“你再出声,看我掐死你!”周立功噤声了。

其实那样的喊声根本没用,道场的乐器把它盖住了。刘风林说:“二少爷,你老实点,我不想伤害你。”

麻子说:“这种怂人,捏死算了。”

刘风林说:“他是挡箭牌,留着。”

这些人溜进周家大院,做道场的人没有在意他们,继续念经。刘风林说:“快去找枪。”这些人在西厢房找到了他们的枪。也是周立德大意,昨天缴了他们的枪就堆在这里,没有拿到军营里去。他怕那样会引起别人怀疑。

一有了枪这些人就胆壮了。他们立即兵分两路,一路去东厢房找周立德,一路去明德堂抓周克文两口子。

就在这时,“叭”的一声枪响了。这是卫士班那个地下党发出的警报。他一直很着急,想弄出些响声惊醒熟睡的人,可道场的声音太大了,现在这些人要扑向目标了,再不惊醒周立德,他们一家人就完了。他佯装手枪走火,打了一枪。

“你他妈的找死啊!”麻子骂道,抬手就给了这人一枪。“我早就看你小子鬼鬼祟祟的,不是好货。”那人应声倒地。

清脆的枪声吵醒了周立德。他一猛子从炕上蹦起来,在摸出手枪的同时已经跳到地上了。“抱上娃娃,趴到地上!”他高声指点春娥,然后一个翻滚就到屋门口了。从门槛下面一望,外面灯光明晃晃的,几个穿军鞋的脚快速地朝这边移动。周立德的枪从门槛下扫过去,当下就撂倒了几个。

周立德的枪法谁都害怕,那些人吓得要死,赶紧藏了起来。刘风林喊道:“快,进大屋,抓住老人!”

这些人押着战战兢兢的周立功,呼啦啦全钻进了明德堂,把周克文老两口堵在被窝里。

周立德冲出东厢房,躲在墙拐角大声问道:“刘风林,你这个狗肏的,想干啥?”他有点纳闷,绑得那么结实,看得那么严密,刘风林咋会跑出来呢?

刘风林回答说:“周立德,我不想干啥,就想把这些粮食运走。我知道你是大孝子,你拿粮食换你爹娘和兄弟吧。”

周立德知道麻烦了,他们家有三个人在里面当人质呢。他打不能打,放又不能放。

刘风林拿枪逼着周克文给儿子喊话,周克文隔着窗户喊道:“老大,你别管我们,啥土匪我没见过……”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麻子在后面把他的嘴捂住了。

刘风林又让周立功喊话。周立功带着哭腔说:“大哥,你就答应他们吧,我跟咱爹娘都在人家手里呢。”

“啊呸!”周克文骂道,“老二,你这个软怂蛋,还是男人吗?”

刘风林说:“周立德,我也不是白要你的粮食,我已经给你二弟五万大洋了,算我买行不行?”

“你啥意思呀?”周立德问。

刘风林说:“我给二少爷五万大洋,他把我放了,可我这钱不能白给他呀。”

“吧唧”一声,周克文扇了周立功一个耳光,麻子赶紧把周克文拉开。周克文骂道:“你这个畜生,你要害死咱们一家人啊!”

周立德现在明白了刘风林是咋跑出来的。二弟真是书生啊,他咋能相信兵痞的话呢?

这时候外面枪声大作。刘风林笑着说:“周立德,你听见没有,我的救兵来了,你赶紧投降吧!这些当兵的都是愣头青,掂不来轻重,他们要是冲进来可就麻烦了,我可不想伤害你家人。”

周立德听出枪声来自寨门口,他心里真有些惊慌,不知道那里发生了啥事。就在这时,守寨门的三连长派来几个人,他们既是来增援的,也是来报告的。三连长请周立德赶快到寨门口去,那里情况紧急。

周立德让来人守在这里,他到寨门口去。他知道这里暂时不会有事,刘风林不敢贸然冲出来,他在等接应他的人呢。万一他们硬冲,周立德告诉士兵,抬高枪口开枪,把他们吓回去。

来到大门口,周立德看见三连长的人趴在寨墙上向下面射击,机枪的声音特别迫切。周立德急了:“三连长,你咋打自己的弟兄呢?”

三连长说:“他们拼命往进冲,不打不行啊!是朝他们头顶上打的,不会伤人。”

正因为不能伤人,下面的人才不怕,他们一拨一拨涌向城壕上的石桥口。冲过石桥的人把机枪架在壕岸上,朝上面射击,子弹泼水一样密集,打得寨墙上的人不敢抬头。

这些人都是三秃子招呼来的。三秃子动作麻利,在周家大院的枪声响起之前就悄悄溜出了寨门,那时候守门的人还在睡觉呢。三秃子找到跟刘风林关系密切的另外两个连长,他们立即集合队伍向寨里进攻。

攻城的队伍人多势众,他们已经有百十号人越过石桥了,再冲就到寨门口了。情况危急,不能再放空枪了,三连长命令道:“瞄准前头的人,真打!”

前面的人立即倒下一排,冲锋的人吓得掉转头向回跑。可是就在这时,他们迎面的黑暗中忽然枪声大作,密集的子弹吐出一串串火舌,打了他们一个冷不防,一堆堆的人哭爹叫娘地倒下去了。他们的后路被切断了!

攻寨的部队受到了前后夹击,黑暗中他们不明就里。这下他们慌了,有人喊道:“我们被包围了!跑不出去了!”惊恐中士兵的战斗意志开始崩溃,枪声随之稀落下来。

趁这个机会,周立德从寨墙上抬起头来喊道:“弟兄们,我是周立德,大家停火,听我说话。”战场一下安静了。“寨子里出了一点事,是我跟刘营长之间的私事,刘营长派人杀了我三弟,这是大家知道的,昨晚上他又企图劫持我们一家人,强迫我们把粮食交给他。这是欺人太甚,我识破了他的阴谋,把他软禁了。大家放心,我不会把他咋样,只是把他送给宋哲元总司令,由上峰处理。这是我们个人之间的恩怨,跟大家没有关系,你们不要掺和,各回军营。如果执迷不悟,那就甭怪我不客气了!”

周立德在部队里是有威望的,这一番话入情入理,软中带硬。当兵的没资格管当官的事,也懒得管,谁要管谁就得吃枪子,划不来,还不如返回军营,睡自己的囫囵觉去,大家一哄而散。有一个人看到这情景特别着急,就偷偷地举枪瞄准寨墙上的周立德,还没等他扣扳机,旁边一个人一枪托就把他砸倒了。这不是挑衅别人,招打嘛,连累大家。

进攻的队伍瓦解了,周立德冲着城壕外面的黑暗问候道:“帮忙的英雄好汉,周立德感谢了。”

黑暗中传出大笑声:“那你也不请我们喝一杯茶?”

周立德连声说:“欢迎欢迎,不光有茶,还有酒呢。”

“周营长爽快!”帮忙的人说,“那我们进来了。”

没有搞清楚对方身份,周立德不会贸然放他们进寨。他问道:“请教英雄高姓大名!”

“秦山魁。”那人回答。

周立德想了想,他不认识这个人呀,这个人为啥帮他?

那人好像猜出了周立德的心思,他说:“面生是吧?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不光认识你,还认识你爹周克文,你爷周牛娃。”

这就奇怪了,周立德心想,他跟老一辈的人都熟悉,我咋就没印象呢?不过既然跟老一辈有交往,想必也不会是来路不正的人。再说了,人家帮了他,他也不能对人太冷淡。周立德下令开门,把他们放了进来。

秦山魁高兴极了,他终于跟周立德牵上线了。这多亏周立功劝他多留几天,其实他仅多待了一天就赶上这机会了。今晚上枪声一响,他在绛帐镇就听出是从周家寨方向传来的。周家寨打枪,肯定是周立德的队伍遇到麻烦了。他立即带领弟兄飞奔而来,支援周立德。到了寨子外面,发现有队伍攻寨,不用说这是周立德的敌人,因为他亲眼看见周立德的队伍是在寨子里面扎营的。只要是周立德的敌人,那就打他狗肏的!秦山魁一伙都是惯匪,枪法了得,战斗力无形被放大了。这一打就形成了前后夹击之势,帮了周立德的大忙。

说是有茶有酒,那是客气话。一进寨子周立德就顾不上这些了,他一家人还关在明德堂呢,他得赶紧跟三连长商议解救的办法。可商量来商量去,咋也拿不出万全之策。

秦山魁在旁边,他听着听着心里抽紧了。啊!惹下大麻烦了,他咋跟守备营的营长顶上牛了!自己一心想找个靠山,却得罪了另一个大靠山,这不是找死吗?不过一阵后他又放松了,现在是周立德控制着局面,那个刘营长必败无疑。他是在官兵鼻子下面讨生活的人,谁的大腿粗他抱谁,更何况那里面关的还是他秀才哥呢。

“我出一个主意!”秦山魁说。

周立德正焦头烂额着呢,赶紧请秦山魁献策。

听完秦山魁的主意,周立德觉得这也不是万全之策啊,可是眼下哪有万全之策呢?相比别的办法,秦山魁的计策胜算还是大一些,不妨就试试吧。

很快,周家大院外面响起激烈的枪声。打了一阵,门外有人喊道:“刘营长,你听着,我是旱地龙,我帮你来了。我已经把周立德的队伍打散了,他也被我活捉了。”

周立德心里咯噔一下。啊,旱地龙?他不是说他是秦山魁吗?旱地龙那可是土匪啊。我不会是上当了吧?他盯着秦山魁,秦山魁向他笑笑。这笑容是诚实的。

刘风林听见了。旱地龙?他不信,刘风林在里面吆喝道:“旱地龙是太白山的,咋跑到这里来了?”

秦山魁说:“我听说周克文要赈灾,方圆百里就他有余粮,来抢他了,没想到跟你碰巧了。”

刘风林还是不信,他问道:“你为啥要帮我?”

秦山魁说:“我恨周立德,在太白县抢土匪的主意就是他出的,他敲诈了我那么多钱,我得让他还账!”

刘风林有点信了。不过他还是不踏实。他喊道:“你把周立德拉出来,让我看看。”

周立德已经被装扮好了,五花大绑,衣服散乱,秦山魁还嫌不逼真,拿刀子在自己胳膊上划了一个口子,蹭一把鲜血抹在周立德脸上。他把周立德推进院子,院子里灯光明亮,刘风林从里面的窗户看得清清楚楚的。周立德还想挣扎,秦山魁在后面踹了他一脚,踹得他险乎扑倒在地上。周克文两口子听到这话也凑到窗前,争先往外看。看到儿子五花大绑的样子,老汉啊地惊叫一声,老婆哇地哭起来了。

刘风林很高兴,他朝外面喊道:“把人给我押过来!”

可秦山魁不同意,他说:“刘营长,我不能白白送给你,我有一个条件。”

刘风林说:“你讲。”

秦山魁说:“周家的粮食你得分给我一半。”

“好说,好说。”刘风林满口答应,“你把他给我押过来!”

“哈哈!”刘风林在里面大笑,“真是天助我也!”

秦山魁押着周立德往前走,快到明德堂门口时,刘风林在里面喊道:“停下,我们出来接人。”

刘风林心里多了一窍,万一这里面有诈呢?他们要是进了房间,把我控制住了咋办?

其实这正是秦山魁的计谋,他要骗进屋里去,只要一进去,凭他和周立德的身手,眨眼就可解决问题。可现在被人喝住了,他们不能进屋,当然也不能硬攻,只能站住等待。

这时屋里呼啦啦涌出一伙人,秦山魁一看机会来了,拔枪就打。他在开枪的同时一拽捆绑周立德的绳子,那绳子是活结,立刻松开了。周立德一弯腰从马靴里掏出手枪,扣动扳机。

屋里出来的人被打了一个冷不防,全部倒地,秦山魁立即冲进屋子去救周克文,可他刚一闪进门,“啪”的一声枪响,他应声倒地。

“别进来!”这是刘风林的声音:“再进来我就杀人了!”

刘风林并没有出屋,他什么时候都留一手,正是这谨慎救了他。秦山魁刚才看见那么多人涌出来,以为这是刘风林的全部人马,就贸然开枪了。其实秦山魁根本没见过刘风林,他完全是想当然。土匪都是率性而为的人,况且秦山魁又立功心切,周立德要挡也来不及。

周立德知道麻烦了,他就地一滚,退到了大门外。

双方又僵持住了。里面的出不去,外面的也不敢攻。不过这时候刘风林的心态完全不同了。前面他心里有底,身边有卫士班保驾,外面还有接应的部队。现在卫士都被打死了,接应的看来也靠不住,要来他们早该来了。

刘风林喊道:“周营长,咱们谈判吧。”

周立德说:“没啥好谈的,你没有兵了,只能投降!”

“你一家三口还在我手里!”刘风林说。

“我就守在这里,看你能飞上天。”周立德说。

“咱们各让一步,”刘风林说,“我不要粮食了。”

“就是给你粮食,你能拿得走吗?”周立德反问。

刘风林没有言语了。过了一阵他说:“周营长,我放了你家人,你能放了我吗?”

周立德松了一口气,他说:“我保证!”

“你拿啥保证?”刘风林问。

“拿我的人格!”周立德说。

刘风林说:“人格我信不过。”

“那你要咋样?”周立德问。

“我先放了两位老人,”刘风林说,“你二弟留下来陪着我,等我到了安全地方就放了他。”

周立德想了想,同意了。

两位老人很快就出来了,周克文还算好,老汉还硬朗着呢,他搀扶着两腿软软的周梁氏。

放走两个人质,刘风林对外喊道:“周营长,你把我的马牵过来,我跟二少爷一同骑马离开,到了安全地方我就放了他,行不行?”

周立德答应了。他立即吩咐人去牵马,同时把三连长叫到跟前,在他耳朵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三连长离开了。

一切准备停当,周立德朝里面喊:“刘风林,你可以走了。”

刘风林一只胳膊搂着周立功的脖子,把身体贴在人质身上,同时另一只手握着枪,枪口顶着周立功的脑袋。周立功早吓得腿软了,刘风林不得不从后面提着他。他们一点点往外挪。刘风林边挪边说:“你们谁也别耍花招,我的枪是顶了火的。”

周立德没有办法,只能看着刘风林押着人质从他面前经过,然后爬上马背。他的枪法再准也不敢射击,这么近的距离,打中刘风林的子弹必然会贯穿到周立功身上。

刘风林骑上马,那马就撒开蹄子,穿过街道,朝寨外奔去。这是一匹好马,驮两个人一点也不减速。马跑过城壕上的石桥,就冲到了路边的大槐树下,这是出寨的必经之地。一到这里,刘风林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他已经逃出虎口了!

可是,就在刘风林暗自庆幸的当儿,一个藏在树冠中的黑影嗖一下凌空扑下,正好扑在穿越树下的马背上,把刘风林和周立功掀了下来。

这人就是三连长,他受命在这里设伏。周立德当然不能让刘风林逃跑了,那样刘风林就会在宋哲元面前恶人先告状。同时,周立德也不相信刘风林保证他二弟安全的许诺,他必须在自己可以控制的范围内解决问题。只有把刘风林活捉了押到西安去,在宋哲元面前辩解,事情才有转圜的余地。

可三连长不给周立德留下余地。只有把周立德逼上绝路,他才可能弃暗投明。在刘风林落地的一刹那,三连长拔出匕首,一刀捅向刘风林的胸口。

刘风林的腿蹬了几下就没气了。三连长一拔匕首,刀口的鲜血喷得老高。

周立功吓傻了。他躺在地上半晌起不来。三连长拉了他一把,他起来后疯狂地去扒刘风林的衣服。

“我的钱,我的钱!”

可刘风林衣兜的银票已经完全被血浆糊住了。这银票本来在周立功身上,后来又被刘风林收回去了。

“我的钱,我的钱啊!”周立功捧着血浆号啕大哭。

天亮了,周家寨恢复了平静。

周立言的葬礼如期举行。周家墓地里多出一具棺材,里面躺着旱地龙。这棺材是周克文给自己准备的,早些年就抟好了。柏木做壁,黑漆涂面,排场得很。“这是你寿娃叔,”周克文对周立德说,“自小就在咱家拉长工,跟我是兄弟,就埋在咱们家墓地吧。”

“可他抢过咱们家。”周立德说。

“他又救了咱们家!”周克文说,“就把他安置在这里,我百年以后还要跟他一搭耍呢。”

两具棺材缓缓放下墓坑。自乐班的哀乐高亢凄厉,秋风打着呼哨,卷起漫天尘土。

高高的墓堆撮起来了,周立德和周立功双双跪在墓碑前放声痛哭。

安葬了三弟,周立德带领队伍北上,他没有别的出路。周立功被他爹赶出家门,周克文坚决不认这个黑了良心的逆子。

周家兄弟两人在大槐树下洒泪而别。他们不知自此以后何时才能见面,何时才能回家,甚至,他们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年迈的老爹老娘?

两天后,周克文在绛帐镇上开办粥棚。

十五口碾盘大的铁锅一字排开,里面煮的全部是稠糁子,这跟洋人一样。不一样的是,他的糁子里除了有下锅菜,还有洋芋疙瘩,这个耐饱。来吃舍饭的人山人海,络绎不绝。全周家寨的人都给周克文帮忙来了,烧火的,挑水的,劈柴的,磨面的,推碾子的……他们在这里忙活,也在这里吃饭。很多人两年都没见过粮食了,他们现在把肚皮都吃翻了。

绛帐镇的洋人跟周克文打了一天的擂台就败下去了。他们当天黄昏就收拾了自己的摊子。临走时,一个黑老鸹跑过来跟周克文告别,说你来了我们就走。他们要到没有赈灾的地方去开粥棚,甚至还说了一句中国的成语:“抛砖引玉。”鬼才相信他们的话,他们是给自己找下坡的台阶。尽管洋人的中国话说得不太顺溜,可他们竖起大拇指的神态周克文是懂的,洋人服了!

周克文那个高兴啊!朝廷都打不败洋人,他把洋人打服了。

“给大家再发一个蒸馍!”这是周克文在庆贺自己的胜利。周克文一高兴,吃舍饭的人就有口福了。

第二天来的人更多了,绛帐开粥棚的消息越传越远。

到了第三天上午,周克文带着人正在粥棚忙碌着呢,忽然听见一阵阵沉闷的雷声,轰轰轰……轰轰轰……这声音让周克文喜上眉梢,他以为要下雨了,可抬头看天,天上依然晴得没有一丝云彩。周克文纳闷,这是干啥呢?就在他愣怔的当儿,脚下的地面开始打颤了,远处腾起遮天蔽日的黄尘。黄尘飞快地朝这边滚过来,就像漫天的沙尘暴。

周克文吃惊地瞪大眼睛,眼看着这滔天的洪水涌了过来。

这是无边无际的洪流,从秦岭山下一直充塞到渭北高原,整个关中道全是它的河床!这是吃大户的流民,成千上万的流浪汉。他们从陇西席卷而下,遇见城镇抢城镇,碰到乡村抢乡村,能吃的吃光,能烧的烧光,能拿的拿光!人数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富人碰上他们立即变成穷人,大户碰上他们当下变成小户,这些眨眼间变穷的人,为了活命只能跟上这个队伍去抢别人。

这是不可阻挡的洪水!谁也不敢去阻挡他们,谁也阻挡不住他们,只能任由他们攻城略地,拔寨毁村。这些人就像是铺天盖地的蝗虫,他们飞过的地方寸草不留!

绛帐镇从洋人赈灾到周克文放饭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这里有粮食的消息传播得很远,哪里有粮食,吃大户的就扑向哪里!

山呼海啸般的人流奔涌过来,粥棚瞬息间被踏平了,周家寨眨眼间被淹没了,周家寨人眼睁睁地被卷入了洪流中,他们呼喊着,哭泣着,挣扎着,被浩浩荡荡的洪流裹挟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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